孫科勇
2019年4月10日,在司法機器依序運轉了一年半之后,顧雛軍虛報注冊資本,違規(guī)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的罪責被取消,僅留下挪用資金一條罪名,刑期也從十年縮減到了五年。毫無疑問,在全國范圍內大舉改善營商環(huán)境的氛圍下,這一錯則無憚改的司法儀式有著極強的象征意義。
至此,這件曾經政府關注、媒體熱議、學界爭論的案件,暫時塵埃落定。但是這一案件背后,現代公司產權及治理結構、治理機制的討論,仍有諸多未解之謎。
顧雛軍是十三年前震驚全國的那場“郎顧之爭”的主角之一。
關于兩人當年的那場糾紛,從學術上來說,是對國企改制合理性的爭論;從民眾視角,卻是對社會公平和效率的爭論。郎咸平的觀點一石激起千層浪,撩撥了普羅大眾對于私人占有國有資產造成的財富不平等的擔憂和憤怒。而在學術界,經濟學家廣泛認可國有制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更認可私人企業(yè)對經濟發(fā)展的價值所在。
身在國資委的企業(yè)改革專家周放生專門撰文指出,“只有投資到位、權利到位,責任才能到位”。他認為,只有引入外資、民資、管理層等各類資本參與到國企資本中來,只有通過這樣的產權制度設計,才能夠真正引入責任主體,提高企業(yè)效率。
雖然改革迫在眉睫,如今看來也是成果斐然,但是,不得不承認,在這一現代企業(yè)與中國國情結合的大膽改革中,確實存在一些國有資產流失現象。
然而,正如周放生所指出的那樣,國有企業(yè)混改過程中的流失是交易性流失。如果不改革,因產權界定不明、治理結構不健全導致的體制性流失的規(guī)模也不容小覷。因而,我們不該因噎廢食,不該因為出現了交易性流失的問題,就拒絕通過改革提升企業(yè)效率,最終讓中國經濟發(fā)展方式誤入歧途。
顧雛軍入主科隆后的行為,顯然不能直接證明私有經濟對效率提升的作用。顧雛軍在收購中虛報了財產資質,并通過提前交接企業(yè)控制權造成的時間差來為自己謀利,還挪用了已有企業(yè)的現金流來并購其他企業(yè)。這些行為,雖然在塵埃落地的重判中部分被認定為無罪,但終歸是高風險的財務行為。
2007年,來自南昌大學的兩位學者在一篇名為“產權主體與財務目標選擇——基于格林柯爾系的案例研究”的文章中這樣評論顧雛軍的行為:“顧氏不僅是格林柯爾的大股東,而且又是企業(yè)的高層管理者,有理由相信其在企業(yè)契約談判中的優(yōu)勢,并掌控企業(yè)一切的管理決策權力,因此,可以通過以損害其他相關利益主體的利益即挪用企業(yè)資金、違規(guī)操作、提供虛假財務報告等手段來實現自身物質利益和‘資本王國名譽的極大滿足?!?/p>
如何避免科龍悲劇的再次發(fā)生?真正應該依賴的是現代企業(yè)的治理制度,對企業(yè)實際控制人的行為進行約束。
在顧雛軍入主并且通過資本運作完成一系列收購后,整個格林柯爾系實際形成了類似家族企業(yè)的金字塔型結構,公司的控制權和所有權并未分離。在金字塔結構中,公司實際控制人很容易為了獲取控制權私利,而降低公司透明度,放大股東控制權。結合顧雛軍一案,雖然很難評判其一系列資本操作的真實動機,但是在金字塔這一復雜結構下,顧雛軍在各公司之間進行的資產挪用和關聯交易未能被及時發(fā)現、有效約束。進而,通過多層控股的金字塔結構,顧雛軍獲取了比其實際自有資本大得多的財富控制力。
即便公司的控制權和所有權能夠分離,在現代公司普遍采用的治理結構中,高管在股東面前、大股東在小股東面前仍有天然優(yōu)勢。高管作為企業(yè)控制者可利用信息獲取私利,大股東作為資源所有方可通過話語權侵占小股東權益。因此,現代公司治理無論是從效率還是正義的角度來看,都需要有人、機構或制度法規(guī)來出面避免因信息不對稱及話語權缺失帶來的少數派利益受損。
聯系顧雛軍事件,我們也應該充分反思企業(yè)CFO、獨立董事以及會計師事務所在這個過程中的失察、失言和失職。這些角色本該是為了制衡顧雛軍這樣的“獨裁者”,以免其仰仗對企業(yè)的控制權來獲取控制權私利。當然,這一事件中這些相關的人物為什么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這些角色該如何實際發(fā)揮作用,是在未來的國企混改過程中需要考慮的重要問題。
好的領袖必然誕生于好的制度之下。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馬云這樣現在依然十分成功的企業(yè)家,還是顧雛軍這樣飽經風霜的商場老人物,他們的不同人生走向,不應該單純歸咎于時代的差異。隨著商業(yè)制度的完善與引入,各類機會主義行為將被制度所遏制,從而將企業(yè)家的躁動、敏銳引向造福企業(yè)、造福社會的方向。
如今的中國,一方面,商業(yè)活動已經發(fā)展到了比較高的水平,公司治理的正規(guī)化、制度化不可避免,另一方面,特別是商業(yè)領袖的價值也在逐漸被重視。特別是2012年以來,越來越多的企業(yè)家開始為人所知,這是之前的十年中難以見到的景象。
然而,對企業(yè)家真正的善待,不僅是對其權利的保護,也應該是對其權利的約束。周其仁在《可惜了,科龍》中曾有經典一問:“要是還由創(chuàng)業(yè)老總潘寧那一代人領導,科龍至于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嗎?知道歷史不容假設,可忍不住就要那樣想?!?/p>
與潘寧離開科龍、顧雛軍入主科龍并因資產挪用獲罪類似,無獨有偶,在互聯網行業(yè)類似事件也有出現。樂視 CEO 賈躍亭投資網約車公司易到,易到控制權逐步由創(chuàng)始人轉向樂視系經理人手中。2018 年,易到創(chuàng)始人周航突然發(fā)出了一份震驚媒體的公開信,宣稱樂視從易到挪用資金 13 億,雖然真實情況并不可考,但至此樂視的資金鏈問題充分暴露,最終導致“樂視去賈”。雖然如此,易到創(chuàng)始人周航也并未挽救易到于敗局。
因此,沒有好的制度及充分約束,無論是潘寧或者顧雛軍都不足以成為科龍之救星。
沒有清晰界定的產權,能力如潘寧也無法“保護”科龍;沒有充分約束控制人權利的治理結構,淡泊利益如潘寧也可能“變成”顧雛軍;沒有充分保護產權人制度的環(huán)境,一個即便完全無罪的控制人就能夠挽救企業(yè)了嗎?真正能夠挽救科龍的,只能是被清晰界定的產權、能充分約束企業(yè)控制人的治理結構、能充分保護產權所有者權利、尊重企業(yè)家價值的社會環(huán)境。
重審結束,而中國企業(yè)的現代化之路仍在行進中。
作者供職于揚州市文津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