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桐
北方的旱地,大江大河是少見的,不如南方如織的河網(wǎng),所以一個村子能緊挨著一條不算瘦的河,便是十分幸運的事了。當太陽西下之時,夕陽的余暉從枝椏間透過,揉碎了灑在漾著清波的深沉的河水上。每家每戶的灶房里,透出暖融融的火光,金黃的毛線邊兒鑲在房屋的邊緣,炊煙裊裊。白粥的香氣氤氳在小小的天井中,空氣也仿佛有白粥般同樣的朦朧。
水笙,顧名思義便是在這依山傍水的老宅子里出生的。她的父母工作很忙,原想著孩子快要出生時將自己的父母接來照看孩子,自己也好繼續(xù)上班,可沒想到,經(jīng)過河水一來二去的顛簸,水笙當晚就出生了。按照當?shù)氐牧?xí)俗,爺爺找了鎮(zhèn)上的木匠,打了一套朱紅色的木門。待到水笙會叫媽媽的時候,父母就回了城。小小的水笙,便在這朱門間穿梭了近十年的光陰。
其一
“笙笙,快過來,爺爺這里有棉花糖。”一歲的水笙一步三搖地晃著小胖手,咿咿呀呀走到門檻前,猶豫片刻,便挨到門邊,小心翼翼地蹲下來,笨拙地跨過去,一溜煙跑向爺爺。爺爺抱起她,向左鄰右舍夸耀著,她只顧著一心一意吃著棉花糖。時間早已沖淡了她對紅門最初的觸覺,但棉花糖的香甜,卻縈繞在心間,久久不去。
五歲那年,她和小伙伴用粉筆在紅門上比賽畫畫,黃黃綠綠的穿著清一色膨大裙擺的門神,掛了紅門滿身。爺爺關(guān)了診所,踏進家門時看到神態(tài)各異的門神時,不由得捧腹大笑,任由奶奶怎么說也舍不得擦掉。
八歲的那個夏天,是水笙待在村子里的最后一個夏天,當秋風(fēng)捎來她的入學(xué)通知書時,她便要回到城里上小學(xué)了。夏日的清風(fēng)是極好的自然空調(diào),但也極為難得。村子對岸熱乎乎的風(fēng)倒是毫不吝嗇的,它們一股腦兒地擁向岸邊,吵吵嚷嚷地要過河??山?jīng)了河水的擺渡,卻變得輕聲細語起來,一縷縷繞住村人的脖子低語。蟬兒吟唱著沒有休止符的詠嘆調(diào),夜里的蟈蟈孤獨地拉著小提琴。這樣微妙的聲音,在水笙聽來卻是格外珍貴。
此刻,她正和小伙伴在院子里瘋跑,她要緊緊抓住夏天的尾巴,仿佛要把往后的所有的歡笑都留在這個暑假。
男孩杜月率先沖進了院子,第一眼就瞧見了臥在草垛里的黃狗,他一把將黃狗拖出來,自己鉆了進去,水笙在后面大喊著別藏了,我可看見你了,而下一秒就被門檻兒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絆了一跤。在稻草的縫隙間,杜月只看見塵土飛揚,隨即便聽到水笙的哭聲,黃狗早就沖了過去,圍著她打轉(zhuǎn)轉(zhuǎn)。杜月扒開草垛跑了過去,爺爺也聞聲趕到,看見賴在地上不肯起的水笙,立即明白了是怎樣一回事兒,他彎下腰抱起地上的水笙,又拉過杜月,笑吟吟地說:“奶奶的涼糕做好了,你們要不要嘗嘗?”淡粉色的空氣中飄散著,是純粹的甘甜。
爺爺盤著核桃對水笙說:“老祖宗有規(guī)矩在先,進家門要文雅大方,像你這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還以為是家里走了水。萬物都有他本來的規(guī)律,順應(yīng)天時,樂天安命,才修得寧靜致遠?!彼香裸露攸c了點頭,忙不迭地將綴了花瓣兒的涼糕往口中送。小小的她并不知道樂天知命是怎樣的祝福,也不會懂幾十年后當她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羈絆想起這句話時的坦然無畏。
其二
天是煙藍色的,厚重的云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平時松軟的云塊板結(jié)在一起,如同老劇場積滿灰塵的舊幕布,正醞釀著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戲。不知過了幾時,一條火紅的巨龍將天空撕開一道長長的裂口,頃刻間雨來了,幾天幾夜都不見絲毫變?nèi)?。水笙伴著雨聲酣睡,在這樣靜謐深沉的夜晚,雨聲入夢,總是格外踏實??蔂敔斔朴兴茻o的嘆息聲卻總令人有些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終于,一聲聲急促的鑼聲劃破了雨夜的寧靜,大河絕口了,平時優(yōu)雅寬容的河霎時變成了暴虐無道的“昏君”。村子處在一片洼地中,涌上河水急速地進入每一條街巷。黃狗沿著墻角趟進屋子,草垛塌了。黃金的稻草一縷縷地粘在身上,奶奶輕輕地搖醒水笙,給她穿上父母從城里寄來的水笙最喜歡的杏黃色衫子?!伴|女,咱們上集去?!彼喜磺樵傅剜洁欤骸斑@大半夜的,哪里有人上集呀?奶奶,你又拿謊話誆我,我哪兒都不去?”爺爺從河邊回來,也不由得水笙說什么,便將她架在脖子上。奶奶簡單裹起幾樣家什,喚了黃狗,摸出鑰匙將大門緊緊鎖上,輕輕地嘆了口氣。夜色總是玩著小孩的把戲,用黑色的布遮住一切災(zāi)難,仿佛一如往常,只有當每家每戶的手電筒與馬燈交織在一起時,她才意識到那一疊疊波痕是攪動的河水。半人高的黃狗,只剩下一個白色的眉心時隱時現(xiàn)。她有些害怕,輕聲地問道:“爺爺,我們什么時候回家?”爺爺說:“水退了就回?!薄澳俏覀冞€有家嗎?”水笙想起,村里的老宅子比她的年紀都大,水若進了屋子,木頭一旦泡朽,房子就只能推了重建。“不怕,會有家的?!睜敔斦f。雨停了,月上柳梢,竟是滿月,只是不太清朗,有些云霧絲縷纏繞。在一路的顛簸中,水笙卻睡得安穩(wěn),爺爺背著她,如同背著一輪杏黃色的月亮,艱難地在洶涌的河水中立穩(wěn)腳跟。他上了年紀,長途跋涉令他有些眩暈,他閉上眼睛,思緒翻涌。他想起十年前那個夜晚也有這樣的月亮;想起小水笙第一次跨過門檻時的喜悅;想起葡萄藤下的涼糕,他疲倦地笑了。不知怎么的,他莫名地想起村子里一頭老牛,他莫名地覺得自己就是一頭老牛。
當水笙醒過來的時候,眼前的景物無不是十分陌生了。他們寄住在鎮(zhèn)子里的親戚家,又等了近一星期,水才漸漸退去。河水又恢復(fù)了往常的平靜溫順,太陽恣意地揮灑,妄想抹去洪水曾經(jīng)肆虐的蛛絲馬跡。一路上的殘垣斷壁,卻不允許任何人忘記那一夜的驚心動魄,但也意味著災(zāi)難的日子正在過去,洪水總歸是走遠了,鎮(zhèn)上也派了人在河邊加堤筑壩。至少這樣的日子是不會再有了,但下一次又會遇到什么,是誰也說不清的,所以在一片未知中祈求平安,才顯得格外重要。自然與人誰也不可能全然征服誰,這是這個星球的命運。水笙沿著石頭牙子走著,暗暗地擔(dān)心著自己家會是怎樣的一副景象。她想起爺爺講過的息壤,甚至樂觀地估計,千年的息壤就埋藏在她家的地上,她想去問爺爺,可當她看到爺爺?shù)难劬锊刂瑯拥膿?dān)憂時,便知道這一番詢問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了。終于,村子的輪廓漸漸清晰,她在一片狼藉中搜索著,期待著,焦急著,擔(dān)心著,她好像看到家的模樣,卻又擔(dān)心它早已匍匐在一堆廢墟里。她憑著記憶跑在前面,直到看見一團火紅。它一如往常般慈祥,在洪水的一次次的沖鋒中,沒有半步退讓,縱然萬劫不復(fù)。水笙輕輕地觸摸著它斑駁的紋路,指尖傳來細微的觸覺,門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水笙倚著門浸潤在滿天的霞光里。
恍惚間,她總覺得有過類似的觸覺,像是過去很久的事了。
其三
日子如水一般流淌,秋風(fēng)捎走了水笙,她入了學(xué),做起城里人。村子里的老宅子便只剩下黃狗和爺爺奶奶。從小未離開過紅門的水笙,在幾番掙扎后也不再提回鄉(xiāng)下的事了。有關(guān)紅門的記憶,隨著時間的鑿刻,漸漸地褪去了顏色,一切都恍若夢境了。城市的天空永遠不懂得真正的漆黑,別樣的紫紅色煙霧讓漫天的星斗只能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
爺爺奶奶還是逢年過節(jié)來城里看她,留下黃狗孤零零地守著院子??蛇^了初六,爺爺就急著要走。病人的電話不斷,爺爺是村子里有名的中醫(yī),年幼的水笙經(jīng)常坐在那狹小的屋子里,一個接一個地翻倒著小柜子,在一開一合間彌漫著淡苦的陳舊氣味,總能讓她格外安心。爺爺七十多歲了,還是不分晝夜給村人看病。他不需要子女養(yǎng)活,也不愿住在城里,甚至在子女需要的時候還能幫上一點忙。他總是在臨走的時候把水笙拉進書房,往她的手心里塞上一沓紅色的錢。她知道爺爺奶奶過的日子一直很清貧,什么都不舍得買新的。若不是來客人,桌子上連肉都罕見。他們一年的辛勞,她說什么也不忍心拿走??勺钭屗喜幻靼椎氖?,為什么當她連聲婉拒的時候,爺爺?shù)纳袂橹杏行┞淠婚W而過。她只知道,爺爺?shù)谋橙諠u佝僂了。
有少數(shù)幾個春節(jié),父母帶著她和妹妹回老家過年。進門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抬了腳,卻踏空了。紅門被拆掉了,一道密不透風(fēng)的鐵門取而代之,冰冷而威嚴。可只要太陽曬上一會兒,又滾燙的沒人愿意碰它一指頭,忽冷忽熱的溫度會讓人感冒,水笙這樣想。太陽君臨天下地俯視大地,家里來了客人,奶奶在灶房里燒飯。妹妹是第一次回鄉(xiāng),什么都好奇得不得了,非要姐姐生火給她看。水笙便依了她,她熟稔地點燃枯葉,從秸稈再到樹枝,一氣呵成,流利得連自己都有些驚訝。柴房里漸漸熱起來,妹妹投了幾根樹枝便沒了興趣,只剩她一個人坐在石碾上出神。漸漸的,直到樹枝快要燃盡,火舌也舔不到鍋底時,她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添上幾根柴。她摸到一個奇怪的東西,熟悉的觸覺沿著手心蔓延,記憶霍的一下驚醒了,如溫潤的海水一點點浸滿心臟。她甚至不愿低頭,她太清楚。自她出生而來,教她走路,教她做人,風(fēng)霜雨雪蝕了他的眉心,沙石硌在紋理間,時間的鑿工,盡數(shù)剝落了原本鮮明的紅漆。垂垂老矣,卻仍然擋得了洪水,護得她周全,又總想讓她過得更好??v然早已不被任何人抱有期望?;鹈缪杆俚仳v躍而上,淺金黃的星火,沿著紋路蔓延,像龍的爪痕。最終,他經(jīng)不住火的燒灼,如無數(shù)個太陽隕落般迸裂化作煙塵。她實在不愿用榨來形容,卻找不到合適的詞。
大概是灶房里進了些煙,她胡亂地抹了把臉,走了出來,天朗朗的。
深冬的風(fēng)凜冽而通透,院子里蒼老的聲音與清脆的童聲交響。天是那樣的高,她仿佛又看到朱門暖紅色的光。
作者單位:鄭州實驗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