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篷
一
平生第一次租房子住,是在圓明園福海邊,一間朝北的小房子,比我的身體稍大些,能將就著放一張床,月租八十元。屋門前拴了一只看家護園的大狼狗,由于人窮,狗對我的態(tài)度一直不夠親善,每次出門都要注意與狗嘴保持一定距離,小心地貼著墻蹭出去。
那時,圓明園里多數(shù)房東還是農(nóng)業(yè)戶口,身上還保留些農(nóng)民的淳樸。房東之間也是有競爭的,我們房東李大姐的宣傳口號是:住進來就成了一家人。李大姐在公園里管船,可以免費劃,所以我們那個院子總是住得滿滿的。
全院子,算我兩個賣唱的,兩個畫畫的,一個寫作的,可謂兵種齊全。但誰都要聽大姐的。
大姐看我雙目失明生活困難,主動邀請我和他們家一起吃飯,他們吃啥我吃啥,每天多交兩塊錢。偶爾有北大的姑娘來找我們玩,請客也請不起,那就去福海,向大姐借一條船,買兩瓶啤酒,泛舟湖上,又節(jié)約又浪漫。那時候,我賣唱也能掙點錢了,每天到海淀圖書城唱,晚上回到家,大姐幫我數(shù)錢,用猴皮筋兒,把毛票捆在一起,一元的另外一捆,她數(shù)錢的熱情非常高,見到錢堆里鳳毛麟角的十元,總會驚喜地大叫,小周,發(fā)財了。弄得我,晚上回來清點收人,成了全院子的重大儀式,鄰居們歡樂地跑出來圍在大姐旁伸著脖子看。
大姐也是我們的保衛(wèi)科長。當時大家最怕的是到昌平挖沙子,這意味著作為三無人員你被收容了。一次,下午全院子人正坐在臺階上吃飯,突然大姐慌慌張張地進來,說片兒警來查暫住證,已經(jīng)到前村了。大家趕緊丟下碗筷,奪路鼠竄向后面的樹林。大姐說,小周,快躲進房間,拉上窗簾,別出聲。然后她把反鎖上。不到一分鐘,院子里靜悄悄的了。結(jié)果警察沒來,大姐于是宣布解除警報,呼喚大家回來繼續(xù)吃飯。
每逢春節(jié),回不了家的人,全上了大姐家的年夜飯桌。會唱的高歌兩首以助酒興,寫作的寫春聯(lián),畫畫的,畫點鳥兒魚兒等吉祥物。記得有個畫家,一高興,還給大姐畫了一張巨大的美元,貼在墻上。
二
沿著去植物園的路,向上,見到一個賣蜂蜜的牌子左拐,上了一個土坡,那是我后來在香山的小房子,月租一百五十元。里面大約七八平方米,門外有核桃樹棗樹,到了季節(jié),一夜大風,嘩啦啦的,吹落一地的棗子,青多經(jīng)紅少。到清晨房東大媽會很心疼地拿著盆一個個地撿回去。等到我們起床的時候,地上只剩葉子了。懷瑾握瑜是一片墳地,有個新中國成立前的埋在那里,還有一個當年的女知青,不知道她是哪里人,為啥客死異鄉(xiāng)。據(jù)說曾有和她一起插隊的朋友來祭奠過。我們房東祖上是給那個大官看墳的,后來索性蓋了兩排房子,出租給外地人。
好山好水,可以養(yǎng)人的精神。我大部分詩歌,都是在山上寫的,多少年在北京的焦慮,釀成了如癡如醉的文字。節(jié)選一段那時的日記:
我的小屋后面是樹木叢生的野山坡,坡上有一片墓園,墓園旁邊擺放著十幾個蜂箱。天氣好的時候,蜜蜂的嗡嗡聲融入陽光,有一種催眠作用。一個人坐上個把小時,時間緩慢,逐漸凝固,感覺自己成了金黃琥珀中的一只昆蟲。還有一只貓和一只狗,每逢我改善生活,它們都會不請自到。鍋里的羊排熟了,我摸索著掀開鍋蓋,鍋沿旁左邊一只貓頭右邊一只狗頭,都躍躍欲試。它們雖然不愛聽搖滾,但我知道它們是又聰明又快樂的生命。
后來,房東為了多點收入,在我門前又蓋了一排新房。叮叮咣咣地折騰了好一陣,眼看竣工了,大官的后代開車從城里來了。一見之下,大怒,命令他們趕快拆了,不然,要收回土地的使用權(quán)。真是的,房東頭上還有房東,結(jié)果,又叮叮咣咣地推倒了。香山是個死人活人都愿意常住的地方,翻過屋后的小山,是梅蘭芳、馬連良兩位先生的墓,長長的石階通上去,很氣派。梁啟超的墓園,建成了一個小園林,一個家族都睡在里面,一定不會寂寞。劉半農(nóng)、劉天華哥兒倆,睡在山里防火道旁,墓碑斑駁,荒涼得少人祭祀。而那些普通人的,不起眼的小土包,在亂石荒草中,偶爾寒酸卑微地探個頭,好像怕嚇著別人似的。還有一些神秘的高墻大院,上歲數(shù)的居民會給你悄悄指點,哪個地方是什么首長住過的,哪扇大門不能靠近。
……
六
還有一個租來的房子,是本人的身體。俗話說,眼為心靈之窗。我這個房子,窗戶壞了,采光不好。找房東理論,我膽子小不敢。那只好在里面,多裝上幾盞燈增強照明。其實,總是亮堂堂的,也不好,起碼擾人清夢。坐在自己黑暗的心里,聆聽世界,寫下這些文字。字詞不再是象形的圖畫,而是一個個音節(jié),叮叮咚咚的,宛如夜雨敲窗,房東就是命運,誰敢總向他抱怨?有地方住就不錯了,能活著就挺好了。等我離開這間房子,等到死亡來臨,那將是又一次嶄新的旅行。哪兒都會有房東,哪兒都會有空房出租,流浪者不必擔心,生命也不必擔心死亡。我將死了又死,以明白生之無窮。
(選自《人民文學》2011年第6期,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