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夜
我們走了,天還在那兒藍(lán)著,鷹還在那兒飛著,眺望四姑娘山的目光還在那兒停著……
——題記
望天時(shí),我就看見了那只鷹。
有多少鷹飛過了天空,雪山不會告訴我。
此刻,電腦屏幕上,我依然能從它傾斜著陽光與寂靜的翅膀上,感覺到一只鷹自由俯沖于天地之間的快感。四姑娘山的迷霧已經(jīng)散去,換一個(gè)角度看去,這只鷹正在四姑娘山上滑雪哪。
我更愿意叫四姑娘山的藏語名字:斯古拉山。
海拔越高的山,名字越好聽:岡底斯山,唐古拉山,喜馬拉雅山,乞力馬扎羅,喬戈里峰,珠穆朗瑪峰。這些詩意的存在,往往讓詩歌無能為力。
在斯古拉山的長坪溝,是這只鷹的出現(xiàn),提醒了因海拔不斷升高而步履艱難、氣喘吁吁的我,必須邊走邊想點(diǎn)什么美好的事,才能繼續(xù)向上跋涉。我告誡自己不想人與人的事,人與社會的事,只想人與自然的事,人與神的事。
那就想想八十年代初吧,我們年輕得像一陣陣突如其來又彌漫開去的風(fēng),游蕩在藏語大地上,讓上升的雪線提升理想主義的翅膀。那時(shí)候,甘南的瑪曲草原遍地?fù)u曳的油菜花恍若佛光里的蜜。翻過雪山的風(fēng),吹著牧場,藏寨,吹旺了一堆堆取暖的木火。山崗上,詩人們用歌聲和淚水沖洗心靈的塵埃,用詩句摘下又大又亮的星星。
我看見端著奶茶的藏族阿媽的臉,比我們漢人母親的臉多出許多慈悲和對天地的愛。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為什么!
有神的地方,就會有鷹。反之,亦然。這一相信源于我生活的西北高原遼闊的荒涼,源于荒涼之上的經(jīng)幡,寺院,袈裟,六世達(dá)賴倉央嘉措的情歌,羊皮書的預(yù)言。
源于詩的提醒。
藏語大地上,你不會將一只獨(dú)自飛翔的鷹和孤獨(dú)連在一起。一只鷹內(nèi)心的遠(yuǎn)方不可描述……斯古拉山下,牛的神,羊的神,紅景天和藏紅花的神,鷹的身體替它們飛翔。
在長坪溝,如果沒有那匹叫銀河的白馬,我無論如何也走不下來那一天的路程。騎在馬背上,我心疼將蹄子踏入泥濘,又盡量走得平穩(wěn)的白馬銀河,狠狠譴責(zé)自己平日缺乏鍛煉,丟失了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是啊,離自然越來越遠(yuǎn)的我們,頭腦聰明了,足夠文明,卻喪失了寶貴的親近大自然的能力。
此時(shí)的艱難行走是我的,也是人類的。
人的一些美好品質(zhì)是什么時(shí)候開始丟失的呢?我扭著頭,對另一匹馬上的葛水平感慨。輕松上馬,此刻有些英姿颯爽的水平是為了陪我才騎上馬背的。我們聊著,笑著,學(xué)著牽馬姑娘的口令拉動(dòng)著韁繩,也順手摘一串樹上的沙棘果。日光飛濺的正午,樹影斑駁,雪山巍峨,河水在側(cè),高大的銀河打著響鼻,恍惚間,有那么一會兒,竟有了策馬揚(yáng)鞭,一日看遍長安花的時(shí)空幻境。就那么一會兒,一會兒,就足夠了。
北方已經(jīng)下雪了,雙橋溝的沙棘樹葉子落盡了嗎?光禿禿的枝干上,那一串串金燦燦的沙棘果上,落著白白的雪花了嗎?神說:沙棘果上的雪花并不結(jié)冰,也不融化,就那么軟軟地白著……
那只叫聲好聽,突然跳下高大的云杉樹,在鵝卵石上東張西望的長尾鳥,又在清澈的溪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聽到了水中的琴聲?無論它叫什么名字,我都叫它:鳥。
有三匹馬的藏族姑娘,還繼續(xù)牽著她那匹叫銀河的白馬,走在泥濘的馱道上?她又摘下自己的線手套,遞給上馬的人,讓她抓緊鐵環(huán)的手不那么冰涼?她還會不會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扭過頭,對騎馬的人說:和動(dòng)物溝通比和人溝通簡單多了。
被我夾在《米沃什詞典》里的龍膽花,已經(jīng)變成了標(biāo)本。這朵長在牛糞上的龍膽花,比生長在任何地方的都鮮艷奪目。古往今來,有多少人一邊摘下它,一邊大聲疾呼:鮮花一定要長在牛糞上。
尼采會說:這就是哲學(xué)。
詩人就像孩子,他們坐在書桌前,腳夠不著地。當(dāng)我在鍵盤上再次打出斯古拉山這幾個(gè)字的時(shí)候,幾只溫順而警惕,和人類保持一定距離的牦牛,抬起頭,看看我,又繼續(xù)吃草去了。我心中的力量突然一軟,此刻與漫長的往昔分離。
高原草甸上,它們同樣警惕著一些矮小的雪人,龐大的身軀繞道而行時(shí),尾巴安靜地低垂著。
牦牛的藏語叫雅客(Yag),世界上所有國家和民族,對牦牛的稱呼都是藏語的Yag音譯,這在世界浩繁的詞匯語音中極為少見。
我喜歡游蕩在天邊的牦牛,龐大而沉默。它們舔舐枯草敗葉上的雪花,舔舐鷹的影子,人類目光中的鹽。
牦牛身上有一種巨大的悲劇氣質(zhì)和絕對的善。暮色蕩漾,寂靜無邊,閃電裂開了天空,像一次猛烈的禱告,那突然朝著太陽熄滅的方向急速奔跑的牦牛群,神秘而悲壯,讓人突然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