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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玲與馮達

      2019-06-26 06:58李美皆
      四川文學 2019年1期
      關鍵詞:馮雪峰丁玲特務

      李美皆

      馮達比丁玲小一歲,沒有多少男性魅力,丁玲之所以接受他,完全是出于形而下的需要,以及,接受馮雪峰的建議。

      沈從文寫道,胡也頻去世后,丁玲曾說:“我也要討個太太。同男子一樣,要一個肯同我過窮日子,不嫌惡我,知道愛我能敬重我的人。你們男人圖方便,找情人時多就熟人中去選擇,我卻預備要一個生人?!碑斎贿@是開玩笑,但果然來了一個生人。丁玲在晚年回憶錄《魍魎世界》中這樣回憶馮達:

      這是一個陌生人,我一點也不了解他。他用一種平穩(wěn)的生活態(tài)度來幫助我。他沒有熱,也沒有光,也不能吸引我,但他不嚇唬我,不驚動我。他是一個獨身漢,沒有戀愛過,他只是平平靜靜地工作。他原是史沫特萊的私人秘書,左翼社會科學聯盟的一個普通盟員。他已參加了黨。他曾有優(yōu)厚的工資,每月收入一百元。后來他把職務辭掉,在黨中央宣傳部下屬的工農通訊社工作,每月拿十五元生活費。他天天寫一點稿子,也翻譯一點稿子,把通訊稿打字、印刷,然后一一拿出去付郵。他不愛多說話,也不恭維人。因為從事秘密工作,為了迷惑敵人,他穿戴整齊,腋下常常夾幾張外文報紙。他沒有傲氣,也不自卑。他常常來看我,講一點他知道的國際國內新聞給我聽。因為我平日很少注意這些事,聽到時覺得新鮮。有時他陪我去看水災后逃離災區(qū)的難民,他為通訊社采訪消息;我也得到一點素材,就寫進小說里去。我沒有感到有一個陌生人在我屋里,他不妨礙我,看見我在寫文章,他就走了。我肚子餓了,他就買一些菜、面包來,幫我做一頓簡單的飯。慢慢生活下來,我能容忍有這樣一個人。后來,他就搬到我后樓亭子間。這年十一月,我們就一起搬到善鐘路沈起子家。

      丁玲說的是11月一起搬家,他們結婚的時間,據丁玲之子蔣祖林的《丁玲傳》,是9月。

      對于丁玲和馮達的結合,沈從文的態(tài)度是不以為然。沈從文對馮達幾乎可以說是輕蔑刻薄的——“洋行中的寫字先生與售貨員”。沈從文認為,丁玲“并不是要個太太,卻實在需要一個女孩子作為朋友。倘若真有那么一個同伴,與她能在一處過日子,這女子既了解她,明白她的短處,尊重她的長處,又信托她,幫助她,且能用青春的美麗與天真來溫暖她,兩人合住下去,成為她感情的尾閭,她此后性情會不同一些,此后生活與命運也會不同一些。”而馮達在沈從文看來,就是一個女性化的男人,不正好充當了他認為丁玲所需要的女性同伴嗎?他寫道,“那翻譯恰好是有著一個女性型范的青年。”“一見了他我就有點疑心。仿佛這人臉就白得使人惑疑?!薄啊樐敲窗祝绾文芨锩??是的,我真這樣疑心那個人。照我的經驗看來,這種人是不宜于革命的。”沈從文寫這些話時,丁玲已經與馮達一起失蹤,他寫起來更無忌了。

      沈從文評說:這種人若還有可以稱為特別長處的地方,即是為人“穩(wěn)重可靠”……這份長處若用在愛情上,則可以稱為一個婦人合用的丈夫,而不適宜于做一個女孩的情人。

      沈從文一面認為馮達是“一個婦人合用的丈夫”,一面又認為丁玲與馮達結合相當于大樹移進了溫室,意思是:馮達把丁玲變低了。

      伴侶常常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滿足了精神需要,又滿足不了生活需要。喬治·桑是一個熱力無邊的大女人,無論精神上還是生活上,所以,才子們?yōu)樗?,被她罩著,把她當港灣。相比之下,丁玲精神上是一個喬治·桑式的大女人,生活上卻不是,她無法成為男人的港灣,而只能讓男人成為她的港灣。這時候的丁玲,精神上是完全可以自足的,她自身擁有足夠的光和熱,如果再跟一個太有光熱的男人在一起,反而可能強強相克,過于熾熱和刺目。她需要的,是彌補她生活能力之低下的男人。所以,那種“用一種平穩(wěn)的生活態(tài)度來幫助我”的男人,比有光熱的男人更為她所需要,更適合她。但這樣的男人,往往是格局比較小的,格局大的男人是不會屈就女人的生活需要的。精神上越是強大和豐富的人,生活方面的需要愈加顯得重要,它雖是一個低于精神的層面,卻無處不在,難以超越。她的幾次婚姻,幾乎都是男人照顧她,給她做飯吃。馮達讓丁玲無法拒絕的,就是細雨一樣溫潤的關懷。這就是丁玲的軟肋。她后來在軟禁中再次接受馮達,也與這個軟肋有關。女人就是這樣的動物,她們的柔軟決定了她們的脆弱,萬水千山走過,也難保不為一掬溫情陷落。

      她晚年對徐霞村說,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是的,她執(zhí)著于對馮雪峰的愛,卻不明白自己注定不能跟馮雪峰在一起的。馮雪峰這樣的酷男人固然讓她臣服,但生活上,馮雪峰是需要她來照顧的。愛和生活常常是兩碼事,你愛的不一定是你需要的,你需要的不一定是你愛的。最愛的,也許恰恰最不適合在一起;而在一起的,往往是相反的那種男人。

      對于丁玲的寫作,馮達也有幫助。丁玲寫了:“有時他陪我去看水災后逃離災區(qū)的難民,他為通訊社采訪消息;我也得到一點素材,就寫進小說里去?!倍×釣轳T雪峰所贊譽的小說《水》的素材,就來自這次水災。

      1932年夏天,沈從文在分別幾個月后去看丁玲,發(fā)現她胖了不少??梢姡T達對她照顧得很好。

      我又問她日子過得怎么樣,且說及那個只見一面的白臉少年,他給我的印象并不壞。她就輕哂著說:

      “一個忠厚本分的人,一個正派人?!?/p>

      “一個體面人,一個紳士風度的——”

      “不,許多方面還像小孩子呢?!?/p>

      “那么,生活必很像個樣子了。老實說,遠遠的想象著,我們?yōu)槟愫軗?。?/p>

      “你如今見我那么胖,便應當‘放心了?!?/p>

      “還是不很放心。日子就日常生活方面說來,過得怎么樣?”

      “同住公寓一樣,各人每天有各人的事務,把時間安排到自己那分工作上去,晚上在一處,”說到這里她似乎有了些害羞處,停了一停便輕輕地說:“我們都異??蜌?,同朋友一樣!”

      沈從文還提到了胡也頻,為的是印證自己的定見或偏見:胡也頻是最適合丁玲的,丁玲只有跟胡也頻在一起才會幸福,別人都不如胡也頻。

      這個時候,丁玲是把精力轉移到左翼文藝事業(yè)上去了,對于這份新感情并不那么在意。畢竟,她還有與馮雪峰的愛情在延續(xù)。

      對于馮達,丁玲經歷了一個從痛恨謾罵到公允評價的過程,到晚年的時候,她終于能夠如此平靜客觀地寫道:“被捕以前,我一直認為馮達是一個好黨員。他工作負責、耐勞,有病也不休息。聽說他有母親、弟弟,在廣州老家,但他們很少通信;他沒有別的社會關系。有一個時期,他在黨領導的‘時聞通訊社工作,每天上班。他生活上無嗜好,也沒有多余的錢。他每月只有十五元生活費(后來我們的房子成為黨的秘密機關后,每月補貼二十五元房租),他從不亂花,也不叫苦?!苯K究,丁玲還是一個憑著良心說話的人。而且,畢竟有女兒在,有外孫在,至少是要愛屋及烏的。很大程度上,這些是寫給女兒和外孫看的,她要讓女兒和外孫明白,女兒的父親、外孫的外祖父是一個怎樣的人。

      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丁玲與馮達或許可以白頭到老的,無須之后的陳明來替代馮達的角色。但丁玲和馮達被捕了。這一變故的發(fā)生,徹底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丁玲的被捕,究竟是不是因為馮達出賣?

      關于馮達的“出賣”,至今撲朔迷離。1984年中央組織部《關于為丁玲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中寫道:“因其丈夫叛變后把她出賣。”平反是為丁玲平反,不是為馮達平反,馮達的叛變是可以認定的。但馮達是否一開始就叛變了?是否故意出賣?其實是有待認定的。顯然,不會有什么組織去替他認定了,他也不需要什么組織認定。但作為學術研究,這個問題是可以討論的。

      馮達的出賣,客觀上看是成立的,的確是他把特務引到了住處,導致了丁玲和潘梓年的被捕。但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一個誤會:他認為丁玲當時已經不在家了,而且。他有理由這樣認為。丁玲《魍魎世界》中的敘述概括起來就是:1933年5月13日晚,馮達回家說情況有異,他懷疑自己被盯梢了。第二天出門時,二人約定:12點以前一定都回家,如果一個未回,另一個要立即離開家。丁玲11點半回家時,馮達未回,丁玲便收拾東西準備走,可這時潘梓年來了,丁玲把情況告訴了他,他卻不慌不忙地看起報紙來,丁玲又著急又不好意思催。這時,特務們來了,后面還跟著馮達。

      據丁玲寫,馮達的辯解是:他去看那兩個記者的時候,被敵人扭住了,盤問了,他竭力分辯,也無法脫身。他們說你既然是一個普通人,那你總有妻室,總有家,總要到你的家看看,證明你不是共產黨,與共產黨也沒有關系,就沒有事了,就立即放你。他盤算已經超過了我們約定的歸家時間,我一定早已離家走避,而且家里任何可疑的東西都沒有,不會出事,所以說了住家的地址。他實在沒有想到我尚未出走,還在家里,而且連潘梓年也等在我們家里。

      華裔美籍學者梅儀慈在《丁玲的小說》一書中寫:在這次綁架中馮達所起的作用和她被拘禁的前因后果,至今仍未能知其詳。梅儀慈對此做了一個詳細的注釋:

      丁玲的這些不完全的敘述可見之于一些外國記者的訪問記。見海倫·斯諾《現代中國的婦女》;根舍·斯坦恩《紅色中國的挑戰(zhàn)》;L·蔭森《丁玲在陜北》。安格妮·斯沫特萊曾記錄過一個目擊者的證詞,是她在1933年春從工程師李某的口中聽到的。此人說他曾親眼看見馮達受刑不住,向國民黨特務交代丁玲的住址。馮曾任斯沫特萊的秘書與翻譯。在丁玲被綁架時,李也在場。見安格妮·斯沫特萊《中國戰(zhàn)斗的贊歌》(紐約,克挪夫1943)。綁架發(fā)生后的兩個多月,上海出版的一份英文報紙引用了一位Li Chie-Chen(李家貞)的長篇談話,他說曾親眼見到這一事件,見《上海郵政信使晚報》1933年6月15日……

      丁玲被捕后報紙上各種捕風捉影造謠臆測的文章,這也是造成丁玲窘境的原因之一。那么,此處這一說是不是可信呢?目前來看,李某的證言只是孤證,而孤證是不足征信的。

      丁玲寫道,盡管“他痛恨他在無知中犯了罪”,卻“死不承認他自首。他分辯自己沒有一點點要自首的念頭。他恨自己太愚蠢,輕信了敵人的謊言。”“我是不原諒他的,但那時我認為他講的是真話?!薄@是丁玲晚年回憶錄中的說法。但丁玲說的是“那時我認為他講的是真話”,卻沒有告訴我們:最終,是不是真話?最終,她認為是不是真話?既然她所提供的事實似乎可以證明那是真話,她為什么還要加特意一個“那時我認為”呢?

      馮達告訴丁玲這些,是在被捕不久的時候??墒牵?940年10月4日《中央組織部審查丁玲同志被捕被禁經過的結論》中卻是這樣寫的——丁玲同志自述:被捕時遇見過馮達帶包探到自己住屋,但解到特務機關之后,國民黨還在逼迫馮達自首,因此她當時聽信馮達說自己的房子不是馮供而是被人盯梢盯到,認為馮達尚未叛變。因此與馮達繼續(xù)維持同居關系。該時環(huán)境也有身不由己的實際情形。但當1934年4月姚蓬子告訴她:“馮達供出了丁玲的房子”以后,據丁玲同志自己聲明,即與馮達脫離兩性關系。

      《魍魎世界》的寫作始于丁玲歷史問題解決之前,成于解決之后,與1940年、1943年、1957年歷史問題審查時的形勢相比,是丁玲在環(huán)境上最寬松,心理上最沒有壓力的時候,而且,是她留給歷史的最后一個說法,相比之下應該最可信?!恩汪u世界》中的說法,是她被捕不久就知道是馮達說出的住址,只是,她認為那并非馮達的主觀故意,而是客觀上的過失。1940年的說法,卻是“馮達說自己的房子不是馮供而是被人盯梢盯到”,她是1934年4月才從姚蓬子處得知“馮達供出了丁玲的房子”,隨即與馮達脫離兩性關系。這個意思很顯然,此前因為不知道真相,才與馮達維持同居關系的。事關尷尬的個人私密乃至生理問題,卻必須向組織上作嚴肅交代,出于自尊上的回護,修飾為組織上可以接受的邏輯,這從人性角度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此一來,就有可能掩蓋了事實真相,尤其是馮達那方面的事實真相,所以,必須加以辨明。此處提及這一問題,只是為了還歷史一個細節(jié)上的真實。被書寫的歷史要為個人負責,不僅是要為正面人物負責,而且是要為負面人物負責,否則,就是偏頗不全乃至根本失真的。

      丁玲和潘梓年被捕,也有他們自己的失誤,在頭一天晚上已經發(fā)現有異,第二天又有事先約定的情況下,作為兩名地下黨員,他們應該具備起碼的警覺性和安全意識,及時按照約定撤離,而不是麻痹大意錯失時機。如果他們已經走了,即便馮達叛變,把特務帶來,也是撲個空。丁玲和潘梓年的過失是次要的,馮達的過失是主要的。馮達至少有叛變的嫌疑,而丁玲和潘梓年被捕時是清清白白。既然清清白白的革命者成了“疑似叛徒”的受害者,便沒人去追究受害者的失誤了,他們是無辜的免責的,而馮達是死有余辜并負全責的。馮達一再痛悔自己的過失,罵自己該死,把罪過全部承擔下來,并不推諉,而且從未指出丁玲和潘梓年對自己的被捕負有一定責任。丁玲本人也從未有過半點檢討,包括在五十年后寫《魍魎世界》時。

      馮達確實應該為這件事負根本責任,就算接受他的辯解,他的做法也是有重大失誤的:他和丁玲的家還是黨的地下聯絡點,即便丁玲已經離開,如果有其他地下黨員恰好找來,不也是很危險嗎?當時他如果不答應特務們,肯定即刻被捕,他想周旋脫身,因而存有僥幸心理,以為只要帶特務到家里看看沒什么可疑,自己就沒事了。實際上,根本沒有回旋余地,只要被特務扭住,就等于被捕了,脫身的希望幾乎為零。這種僥幸心理,就是為了自保。

      馮達的情形放到當今,可能很多人會跟他做出同樣的反應??墒?,在革命年代,一切自當不同,既然冒著反政府的危險加入地下黨,當然就該有非凡的大無畏。就在丁玲和潘梓年被捕的當天下午,不明情況的應修人來到丁玲和馮達的家,被蹲守在這里的特務抓住,應修人徒手與特務們展開激烈搏斗,不幸墜樓犧牲。應修人犧牲得很英勇,對比之下,更看出馮達的懦弱。馮雪峰在上海也曾被特務們纏住,但他大喝一聲掙脫了,飛奔而去。馮雪峰的硬骨頭和威懾力,馮達也是不具備的。馮達做不到寧愿自己被捕、也絕不讓組織和同志們有半點閃失。他不是一個英勇的革命者,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倒驗證了沈從文的懷疑:“臉那么白,如何能革命?”有一句話說: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而馮達卻是一個軟弱膽小的革命者。

      丁玲1940年的說法,是1934年4月姚蓮子告訴她馮達供出了住處后,她才確定馮達已叛變。但在1957年9月3日的長篇檢討中,丁玲寫的是:“馮達曾經是一位共產黨員,但被捕后即刻叛變了革命,供出了地址,出賣了同志。”馮達后來是明確自首了,這丁玲也是清楚的,馮達沒有瞞她?!?934年4、5月,馮達去中統特務機關工作,不幾天,他告訴我填表的事,說是自首表。”

      不能因為馮達的叛變終成事實,就不去辨明他究竟何時叛變了;不能因為結果如此,就逆推過程如此、開端如何就不去在意了。如果僅以結果而論的話,匪夷所思的歷史將進一步證明,不管馮達是有意還是無意供出住址,乃至供不供出住址,都沒有什么區(qū)別,對結果并不發(fā)生影響。因為,時隔五十年后,丁玲得知,她的住處旱就被特務監(jiān)視,即使馮達沒把特務帶來,她也難逃特務的掌控。告訴她這一情況的就是當年的特務頭子之一——沈醉。歷史就這么吊詭!丁玲和沈醉是在1983年的全國政協會上相遇的,交談中,沈醉告訴丁玲:五十年前,由于她在左聯中的名望與影響,引起了特務機關的高度關注。當時,如果國民黨中統特務不抓她,以戴笠為頭子的國民黨軍統特務也會把她抓走,她已經處在中統和軍統特務的雙重監(jiān)視之下,注定了在劫難逃。

      后來,沈醉在給丁玲的信中說:您抗戰(zhàn)前在上海進行革命活動時,住在法租界,我便是軍統上海特區(qū)法租界組組長,我的小組每周都要匯報一次監(jiān)視、跟蹤您的情況。不過后來您被逮捕,是中統上海區(qū)負責人季源溥比我早一步下手,遲一點我就要動手了。

      丁玲去世后,丁玲的丈夫陳明和秘書王增如專門拜訪過沈醉,沈醉談得更詳細:三十年代,我是國民黨軍統局駐上海特別組的組長,那時丁玲住在法租界,我們這個組一共有十幾個人,其中有兩三個人專門負責盯視她。那時丁玲是有名的青年女作家,又是左聯成員,很活躍,也很紅,在讀者中,特別是一些進步青年讀者中間影響很大,所以國民黨很注意她,也很恨她。但是我們不知道她是不是共產黨,也不知道她在左聯里邊的具體職務,監(jiān)視她的目的就是為了掌握這些情況,在適當的時機逮捕她,破壞共產黨的地下組織?!髞矶×崾潜籆C派抓去的,CC派是國民黨的中統特務組織,當時CC派的勢力比我們軍統勢力大。如果他們晚一步。我們就會下手,把丁玲抓走。

      對于馮達的“叛變”過程及其認識,丁玲在交代材料中都是簡單化概念化并上綱上線的。在1943年8月27日的整風交代材料中,丁玲甚至寫道:

      1931年國民黨特務馮達來做我的工作,戀愛關系剛剛確定,馮達即帶我去杭州見一不識之人,報告初步工作已告成功(此人姓名當時未經意是廣東人)。以后馮仍潛伏黨內,埋頭工作,以取信任。在同我的關系上,亦設法求得穩(wěn)定,當我決心同馮雪峰脫離關系后不久即被捕。

      由于特務馮達對我之熟悉,國民黨很了解我的弱點,缺乏鍛煉,缺乏堅強之意志,而易為感情所蒙蔽。故國民黨設好圈套,5月14號我被捕解往南京。

      搶救運動中的“逼供信”手段使許多普通人都極盡杜撰之能事,何況身為作家的丁玲。這一杜撰有點可怕,馮達從一開始就成了潛伏在丁玲身邊的特務,丁玲被捕也變成了誘捕。特定情境下的這個交代顯然是不可信的。

      丁玲寫“當我決心同馮雪峰脫離關系后不久即被捕”,意思是:當丁玲下決心與馮雪峰脫離關系,馮達就感覺自己和丁玲的關系已經穩(wěn)定了,可以出賣她而使她被捕了?可是,為什么要穩(wěn)定了關系才使她被捕呢?是為了被捕后兩人可以好好地呆在一起,還是為了更好地勸降丁玲?這里丁玲說“決心脫離”,只是表示有決心了,事實上有沒有脫離,尚未可知。

      夏衍在1950年代的批判會上揭發(fā):“馮達被捕之后幾小時之內就叛變自首,帶了特務去捉丁玲,其目的是為了要從雪峰同志手里奪回丁玲。”這與丁玲所說又是矛盾的。

      非常時期的供述和揭發(fā),往往是不客觀的,其邏輯混亂是必然的。

      但有一點,馮達在這個三角關系中的心態(tài),可能并不像丁玲所說的那么安然。據丁玲晚年對駱賓基說,二馮關系挺友好,三人有時還徹夜長談。她可能是在故意淡化馮達在此中的委屈甚至屈辱吧?馮達雖然不是一個很有男子氣魄的人,但畢竟是一個男人,被選擇來做一個尷尬的角色,不可能那么心甘情愿。那他為什么要接受呢?是因為太愛丁玲了,還是打定主意暫且忍受從長計議?這是一個謎。如果丁玲和馮雪峰的觀念是接受開放式婚姻關系,那么,馮達若有別的女人,他們之間就扯平了??墒?,如果馮達真有別的女人,丁玲能容忍嗎?或許,她和馮雪峰看好的就是馮達的軟弱老實,不可能有別的女人??傊@是一個無解的問題,誠如王堯《一個人的八十年代》所寫:處理不好感情問題,這是人類的通病。

      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寫道:她提醒他,弱者永遠無法進入愛情的王國,因為那是一個嚴酷、吝嗇的國度,女人只會對意志堅強的男人俯首稱臣。因為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帶給她們安全感,她們渴求這種安全感,以面對生活的挑戰(zhàn)。這句話用在丁玲、馮達、馮雪峰身上,或許是合適的。不過,丁玲從馮雪峰身上渴求的,并非安全感,而是力量。若論安全感,平常歲月里馮達是更能夠給出的?!痘魜y時期的愛情》中還寫到了“世俗的好處”:安全感、和諧和幸福,這些東西一旦相加,或許看似愛情,也幾乎等于愛情。但它們終究不是愛情。這誠如丁玲對馮達,“終究不是愛隋”。

      在《魍魎世界》中,關于馮達以及軟禁的那段歷史,丁玲寫得具體翔實,貼近人性,可感可觸,更易于他人設身處地去理解丁玲當時處境和所思所想,是梳理丁玲軟禁生活的最好依據。

      被捕之時,丁玲懷疑馮達出賣:“事情不是明擺著的,我們家的地址是你說出來的?!瘪T達申辯,丁玲不聽,“只想把對敵人的仇恨發(fā)泄在他身上,我真想跳過去打他?!毖航獾侥暇┲?,丁玲多次提出跟馮達分開住,未獲允許,這樣,馮達就有更多的機會向他申辯和表白。丁玲的心開始松動了:

      看樣子馮達也沒有說出別人的地址,他在旅館里還一再辯解,說我們家的地址特務們早就注意了,頭天晚上他不是還告訴我他的懷疑嗎?反正,我還得問他,我不能相信他。如果真是他出賣我和潘梓年,那就太卑鄙了,他就成了敵人……

      她說的是“如果”,這意味著,她是不愿或不敢相信馮達的出賣的。這與她1940年的交代相呼應。這個階段,她對馮達是將信將疑。

      之后,丁玲寫道:

      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他的確沒有供出別的同志的地址,也沒有寫自首書。我想,只要他不是存心為敵人做事,不再陷害我和別的同志,假如他真能給我一星半點幫助,我是可以忍耐一下的。

      丁玲寫的是“只要他不是存心”,進一步說明她相信馮達供出住址不是存心的,看似“出賣”,實屬無心之失。

      在近半個世紀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活中,坦白的丁玲與包容的陳明無話不談。陳明對記者說,丁玲第一次與他談起被捕之事時,他分析并且感到,馮達并沒有叛變。

      丁玲關于馮達的說法以及對馮達的情感態(tài)度,一直隨著個人的歷史境遇在擺動,我們應該相信哪一個呢?這些擺動是革命歷史的律動的折射。蓋棺論定的組織結論是1984年7月14日中央組織部做出的《關于為丁玲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而她個人的最后說法則集中在《魍魎世界》中??墒?,就連《魍魎世界》中的最后說法,也不能說就是準確的“定稿”。丁玲身后,她最親密的人——丈夫陳明又有新的說法。

      陳明對記者的回憶中是這樣的:不是特務先進來,馮達后進來,并在丁玲的怒視下呆若木雞,而是馮達先進家,跟著就進來了特務。

      可見,歷史哪怕只是過去了一個小時,它都不再是事實本身了;事實變得不可觸摸,真相開始撲朔迷離;所謂“信史”,只是一個相對的說法。

      《魍魎世界》有一個副題:南京囚居回憶。這個寫作必定是痛苦的,因為,那些不愿直視的沉渣必須再次攪起。但她必須寫,她要為個人的歷史留下一份備案,自己若不寫,就要在身后由著別人去寫了。

      丁玲是1933年5月14日被捕的,次日解往南京。國民黨對丁玲實施的是懷柔政策,與一般同志的被捕在形式上有很大的不同:不是與同志們關在一起,而是與“叛變”的丈夫馮達住在一起;不是公開關在監(jiān)獄里,而是秘密軟禁。軟禁,必然使一個人的斗爭如鋼刀丟到棉花里,力量消解于綿軟無聲。只要不與馮達分開,再怎么咒罵和不理他,也無法證實自己與他劃清了界限;她曾多次要求分開,但無人理睬。只要軟禁在一起,不怕沒有人性脆弱的時候,國民黨就是要以此軟化和消磨她的斗志。她再怎么斗爭,也沒有同志可以為她證實,她甚至無法證實自己也是在坐牢——另一種形式的坐牢。“我要求把我關進正式監(jiān)獄,我以為去坐牢我就可以爭取公開,可以和獄內的同志們和外面的黨取得聯系”,依然無人理睬。她的關押是秘密的,外界根本不知道她的真實情況,有說死了的,有說叛變的。坐牢的話,是與難友在一起,大家會彼此鼓勵,她自然要堅強得多。而秘密軟禁是沒有什么精神力量可以借助的。

      與叛變的丈夫一起軟禁,已經使她說不清了,敵人還對她使用軟刀子殺人的更高明的手段,故意在報紙上散播關于她和特務馬紹武的謠言等,使她更加說不清,來逼她就范。

      我以為這些謠言將毀掉我的一生。在毀我清白之后,國民黨即使能還我自由,我也無法洗清匪徒們潑在我身上的污水。

      她對這種復雜困厄、疑云難破的拘押絕望了,曾選擇自殺,旨在以死明志,但未遂。那是1933年7月,被捕兩個月時。她跟馮達關在一間屋子里,連自殺的自由都沒有,是她懇求馮達讓她上吊的,馮達也哭著答應了。

      馮達緊緊攥著我寫的一封簡短的遺書,遺書上說明我不得不自殺的原因。馮達勸我不要這樣。我卻希望他活著,無論如何把我這遺書交給黨,交給一個可靠的人轉交。后來他坐在院子里的臺階上哭泣。我的心很橫,一點不為他的懺悔和他表示的痛苦所動。

      “不得不自殺的原因”,就是自證清白之艱難,她預感到自己已經無法清白地活著了。后來的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是準確的,此后大半生的時間,她幾乎都沒有得到過清白。

      更無可奈何的是,唯一能夠為她見證清白的人,卻是那個使她陷入不清不白的人。這注定了她的“清白”之虛妄。

      蕭軍1940年9月26日的日記中,記錄了中組部當時對丁玲歷史問題的審查:

      他們也問了她馮的性格,以及什么時候想出來的?

      “我被捕時就想出來的……馮的性格我也不清楚…—總之,我不能找什么證明。因為能證明我的人,不是叛徒——馮——就是我的敵人——陳立夫——你們能相信他們么?我愿意你們把事情真相弄清楚,我不愿意你們用同情來結束這件事……”

      這正如丁玲預料的一樣。

      丁玲選擇的自殺方式是上吊。繩套結好后:

      我望一眼仍然坐在臺階上的馮達。他曾經多么傷心地攥著我,捶打自己,他曾經是我的愛人,我的丈夫,現在卻只是一個路人,離我那么遠遠的。痛哭有什么用?是的,他曾說過,他應該死去,而我應該活著。但我怎樣活呵!現在是我死去,我求他活著。因為我認為他是我死的唯一的見證人。他在那里哭,而我沒有一滴眼淚。我要離開這人世了,我要走了。人世的一切,對我都無所謂了。

      但在她失去知覺之后,馮達又把她救下了。

      馮達哭喪著臉訴說,你腳蹬得厲害,動靜很大,我不忍心呀,又怕驚動了看守。

      馮達后來還說:

      你的痛苦,我完全理解。我眼看著你自殺。本來應該是我死,而你卻去尋短見,我怎能不痛苦?

      在1943年的整風高壓下,丁玲則交代:馮達竟讓我去一嘗死的滋味,卻并不讓我死成功。

      丁玲與馮達被捕初期,國民黨首先是勸降,主要是想拿下丁玲,因為丁玲顯然比馮達重要。特務們軟硬兼施,動用各種手段,除了謠言戰(zhàn),心理戰(zhàn)也用過,比如,故意制造恐怖氛圍。丁玲處于極度恐懼之中,一時杯弓蛇影,對馮達她也不敢放松,1943年她交代說:馮達卻在背后說神說鬼,促我不安。她曾試圖越獄逃跑,是馮達幫助她進行的,但沒有成功。所以,她最終選擇自殺。

      丁玲有過軟弱嗎?我想是有過的。她的大方向是堅定的,但心路歷程可能會有細小的消極和動搖,正如一條大河,流向是不會變的,但在流動的河床中會有一些小小的回旋。

      丁玲在1943年8月27日的整風交代材料中寫:

      由于特務馮達對我之熟悉,國民黨很了解我的弱點,缺乏鍛煉,缺乏堅強之意志,而易為感情所蒙蔽。

      至旅館后我雖提議與其分別囚禁,但以后未堅持下去,弱點便更其暴露了。

      馮達開始時絕口否認系其告密,至南京后就假裝忠直,可以犧牲,以便于繼續(xù)欺騙我。至于我呢,我是在自己欺騙自己,我不敢去肯定我是被其出賣的。我愿意相信他是可以幫助我的,我愿意設想他還有一點良心,我的脆弱,使我不敢去正視罪惡,也就使我對罪惡的仇恨不夠,也就造成我最后的失足。

      因此當馮達還未親口告我確系其出賣我之前,我是知道他的,不過我不敢說,不肯說,既然明明可以知道,卻要欺騙自己,還想在叛徒處求取援助,足見我之怯弱,階級的仇恨太薄,亦足見我之立場不堅定,當國民黨抓住了我這致命傷之后,他是可以耐心的來毀滅我和陷害我的。

      這些交代,說明了丁玲被捕之后曾經有過的軟弱。1943年審干的高壓下,丁玲可能一度陷入自我懷疑,深挖過自己的靈魂,她所交代的某些心理,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相信的。丁玲靈魂掙扎最厲害的兩個時期,就是南京軟禁三年和延安整風期間。

      丁玲在《魍魎世界》中寫到的某些細節(jié),也可以印證這種軟弱確曾在她身上存在過。

      不過有時我很心寒。特別是每當夜晚,孤寂的一輪明月掛在中天,我獨自倚門望著這荒涼的到處長著一層綠苔的庭院,涼風微微掠過我的長發(fā),我會凄然地意識到:難道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所嗎?

      這種心寒和凄然,是頗為文人化的自憫自憐,婉約地透出她內心的脆弱。革命是容不得任何自憫自憐的,自憫自憐不是一種革命的情緒,一旦發(fā)生自憫自憐,革命意志就可能受到銷蝕。戀生是人的本能,是人性的正常反應,就算那些已經犧牲的人,也是一樣戀生的,只是,當犧牲不可避免時,他們沒有選擇退避而已。

      馮達懦弱,丁玲的堅強就更不易。如果她是與馮雪峰在一起,就會堅強得多,馮雪峰會給她定力。但話說回來,倘若如此,特務們也不會讓她和馮雪峰在一起的。他們之所以讓馮達跟她在一起,就是要用他的懦弱來軟化她。有時候,女人是水,遇方則方,遇圓則圓。

      丁玲靈魂上飽滿強大,但在形而下的生活層面上,她的獨立能力其實是比較弱的。少女時期離家之后,她就跟王劍虹在一起;王劍虹去世后,她在北京盡管有許多同學照顧,依然感覺孤獨無依,《莎菲女士的日記》正是跟這種孤獨感有關;后來有了胡也頻,便須臾不離,依賴有加;胡也頻犧牲后,馮雪峰也是看到她“一個人生活太艱難”,才建議她跟馮達同居的;跟馮達以后,她的生活才變得安靜有序。

      這時候,在如此可怖的情境下,要她跟馮達分開一個人勉力支撐,確實也有點艱難。她雖然與馮達時有爭吵,但無法做到完全決裂,部分的主觀原因即在于她自己的膽小和依賴性。在這種風聲鶴唳的環(huán)境中,她對馮達不僅有生活上的依賴,而且有心理上的。她所坦白的“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正是這種依賴心態(tài)的反映。

      還需要指出的是,丁玲是一個作家,不是一個職業(yè)革命家,她雖說是一名共產黨員,但仍然算一個外圍的革命者,并不擔任黨的內部工作,并沒有怎樣的堅強和老練。她的成長經歷、生活環(huán)境和她所從事的寫作,都決定了過高的要求是超出她自身可能性的。

      雖然特務們從她這里撈不到什么,但她的軟禁還必須繼續(xù)。因為,國民黨特務是在租界逮捕的她,這是違反國際公約的,他們一直不敢承認;如果放了她,這事就曝光了,必然引起麻煩。

      冬天,丁玲和馮達被轉移到莫干山上軟禁。丁玲晚年在《魍魎世界》中寫道:

      馮達曾是我的愛人,但近幾個月來,我都把他當仇人似的看待?,F在,我被隔離在這陰森的高山上,寒冷不僅凍硬了我日用的毛巾、手絹、杯里的茶水,也麻木了我的心靈。我實在需要一點熱,哪怕一點點。一點點熱就可以使我凍得發(fā)僵的腳暖和過來,一點點熱,也可以把我凍得死去的心暖活過來。這時我根本沒有什么愛、什么喜悅,我整個身心都快僵了,如果人世間還有一點點熱,就讓它把我暖過來吧。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到底也還是一個人,總還留有那么一點點人的自然而然有的求生的欲望。我在我的小宇宙里,一個冰冷的全無生機的小宇宙里,不得不用麻木了的、凍僵了的心,緩解了我對馮達的仇恨。在這山上,除了他還有什么人呢?而他這時只表現出對他自己的悔恨,對我的憐憫、同情。我只能責備我的心腸的確還不夠硬,我居然能容忍我以前的丈夫,是應該恨之入骨的人所伸過來的手。誰知就由于我這一時的軟弱,麻木,當時、以后竟長時期遭受某些人的指責與辱罵,因為我終于懷了一個孩子。

      從這些話里,我們可以感受到丁玲作為一個女人的真實的存在。

      如果世界上只剩下兩個人:你和你最厭惡的那個人,你是不是能堅決地和他分開成為兩個半球,絕不逾越赤道呢?問問現在的女性,估計十有八九會回答:不能。何況,這個人雖然有錯,但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個軟弱的可憐蟲,他對你沒有任何要求,只是無條件地對你好。這樣的人,你簡直恨都不值得恨。恨是一個比較大的精神強度,他根本當不起你的限。

      “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到底也還是一個人,總還留有那么一點點人的自然而然有的求生的欲望?!边@話說得多么剖心剖肺。但她與馮達的關系,終究只是一個在人性范疇里可以探討的問題,在黨性范疇里則沒有探討的余地。而她此后的大半生,都是處于黨性絕對高于人性的歷史時期。

      在一個異常的環(huán)境中,她需要正常人性的證明,需要一個同類,以免失去語言和思維能力以及活著的感覺,連魯濱遜都需要一個“星期五”呢。如果不是這樣,也許她會精神崩潰而活不下去。在只有兩個人的冰冷的世界里,人性只要有一點點脆弱,就會萌生相互取暖的需求。而這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又是一男一女,而且原本是夫妻。在這種情況下,性關系幾乎是自然而然甚至不可避免的了。有過白區(qū)斗爭經歷的周恩來對此是比較達觀的,丁玲后來在延安被審查時,他對丁玲說過:你要幫助那些不熟悉白區(qū)情形的同志了解情況,你們原來是夫妻;那時的實際情形也是“身不由己”嘛。

      丁玲懷上馮達的孩子,似乎是不可原諒的。但人性是難以超越的,有時甚至有點吊詭。徐志摩跟林徽因愛得詩意盎然的時候,不也使張幼儀懷上了他的孩子嗎?丁玲對馮達的感情太復雜了!可能恨過之后又會內疚和可憐他,再也恨不下去,又出于憐憫而給他一點補償。如果她一面享受馮達的溫存體貼,一面橫眉冷對顯示自己的清高,似乎也說不過去。

      如果丁玲沒有懷孕,就算她與馮達再怎樣保持兩性關系,也神不知鬼不覺,無可指責,因為那是無可證明的。那些在革命年代假扮夫妻的地下工作者究竟有沒有真正的夫妻關系,又怎么說得清呢?懷孕是一個偶然,馮達對丁玲命運的再一次影響,也取決于這一偶然。孩子是性關系的證明,其存在本身就是證據,就是把柄。給別人掌握了證據和把柄,就百口莫辯、無可脫卸了。

      女兒是一個符號,提示著丁玲身上的“紅字”。周揚一直到死,都堅持認為丁玲是有“污點”的。當丁玲晚年歷史問題上的“疑點”消除,周揚對她失去了政治上的殺手锏之后,這個“污點”就成為他緊抓不放的把柄。因為,它跟女人的身體和性相關,不言而喻地把一個女人剝光,最能洞穿女人的尊嚴。這種隱身于道貌岸然的外殼之下的猥瑣下作的潛意識,是中國文化中的劣根之體現;一旦與黨性結合,又變得更加鏗鏘。如果體諒一點丁玲當時的處境,承認除了黨性,還有一絲人性,這個“污點”論就不至于如此頑固了。其實,百分之百的革命者的人性,也有難以超越的時候,比如,從階級感情而言,革命家似乎應該娶一個勞動人民家的女孩子更加合情合理,而事實是,他們很多都娶了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出身的女學生。前蘇聯小說和電影《第四十一個》,上演的是不同營壘的兩個男女相愛相殺的故事。男白軍與女紅軍流落到一個荒島上,他們政治立場不同,經常爭吵,但幾經掙扎,最終還是相戀了。畢竟,人除了政治性,還有人性的一面?!兜谒氖粋€》中人性與政治性的沖突,與丁玲和馮達軟禁的經歷有一點類似。《第四十一個》的結尾,當男白軍跑向偶然駛來的白軍船時,女紅軍還是舉槍射死了他,雖然之后她又抱著他痛哭。關鍵時刻,還是顯示出他們是屬于不同營壘的人。只有兩個人困在一個共同的特定的范疇內,他們的不同才會退居其次。但它也反映了在特定情境下,一種對立的關系是可以擁有統一隋感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丁玲和馮達在“孤島”囚禁狀態(tài)中,相互依存和依賴關系的成立。與《第四十一》有一點相似,丁玲和馮達的結局,也是丁玲走了。他們的同心同德是暫時的,一旦特定的困局松動,必定會分開。

      1934年10月初,丁玲生下了女兒蔣祖慧。對這個構成“污點”的女兒,她從未想到過放棄。一時的軟弱,竟成宿命之疾,丁玲日后一定懊悔和痛恨過自己的意志不堅,尤其這個“污點”被人當作小辮子揪住時。但對于女兒,她從未有過絲毫后悔和猶豫。

      我沒有權利把她殺死在肚子里,我更不愿把這個女孩留給馮達,或者隨便扔給什么人,或者丟到孤兒院、育嬰堂。我要挽救這條小生命,要千方百計讓她和所有的兒童一樣,正常地生活和獲得光明美麗的前途,我愿為她承擔不應承擔的所有罪責,一定要把她帶在身邊,和我一同回到革命隊伍里。這是我的責任,我的良心。哪里知道后來在某些人的心目中,這竟成了一條“罪狀”,永遠烙在我的身上,永遠得不到原諒,永遠被指責。甚至有時還要加罪于這個無辜的女孩身上,讓她從小到大,在心上始終劃上一道刀口,好像她應該低人一等,她應該忍受一些人對她的冷眼和歧視。我有時不得不長嘆:“這人世實在太殘酷了,怎么四處都像那個寒冷的凍僵人的冰冷的莫干山的世界呢?”

      這段告白,讓人看到一位把自己釘上十字架的母親的偉大。

      丁玲歷史問題數次審查時,這個作為罪證的孩子無疑都在一同示眾。雖然她一無所知,受難的只有母親。這一切,丁玲早就料到,但她從未打算退卻;即便在受難之中,她對孩子也沒有任何怨尤,這種擔當是多么偉大!

      正是因為有母親的偉大擔當,蔣祖慧才能成長為一個有健康陽光人性的人。在政治運動中,蔣祖慧的出生被某些人抓住不放,說丁玲如果沒有叛變,敵人怎么會讓她好好生出孩子,這甚至成為丁玲被打成右派和反黨分子的一個由頭。1956年做丁玲的審查結論時,有人質疑:丁玲被捕后繼續(xù)同馮達同居并生了孩子就是叛變,怎能說她同敵人斗爭?蔣祖慧覺得母親為她承受了太多屈辱和苦難,一直都心懷歉疚。但是,我相信,丁玲絕不要蔣祖慧有半點歉疚心理的。

      丁玲要像一個鋼鐵戰(zhàn)士那樣堅決斗爭的話,首先就不能理睬馮達,即便國民黨不把他們分開,也堅決不理。這樣,就不至于發(fā)生性關系并懷上孩子,給別人留下責難自己的把柄了。但是,她自己有能力應付那個困境嗎?

      1950年代參與審查丁玲歷史問題的李之璉后來在文章中寫道:“丁玲對馮達的態(tài)度雖很不滿,但在當時的情況下,無法擺脫同他的接觸,如果不同馮達保持某種關系也難于應付國民黨對她的折磨……這就形成了他們之間極其復雜而嚴峻的微妙關系?!边@是設身處地的了解和體諒之語。

      她那時不過是一個未經多少革命磨礪、沒有什么斗爭經驗的年僅三十歲的左派女作家,她的革命,其實一直都是在馮雪峰的鼓勵和支持下進行的,沒有了來自馮雪峰的力量,她簡直茫然無措——由此可以理解1936年她見到馮雪峰后為什么會情不自禁地大哭起來。她只有聊勝于無地把馮達當作主心骨,一面防著他,一面依賴他。但人總是依賴什么便受制于什么的,丁玲不能拒絕馮達的陪伴和關心,就不能擺脫他所造成的影響。而且,一旦存有依賴心,人就容易變得脆弱,意志力容易瓦解,以至于無法支撐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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