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風
躁郁癥,又稱“雙向情感障礙”,抑郁與狂躁交替出現(xiàn)。這種病,常常青睞“學霸”、各行業(yè)精英、企業(yè)高管等高智商人士,因此又有“CEO綜合征”“學霸病”的俗稱。
四川省大邑縣的單親媽媽徐鳳蘭,為了不讓女兒重蹈自己走過的歪路,在教育上嚴厲至苛刻。直到女兒患上“學霸病”,她才幡然悔悟……
培養(yǎng)出女兒小鈺,一直是我作為母親的驕傲。
我叫徐鳳蘭,四川省大邑市人。1998年我生下女兒小鈺,因為不是男孩,丈夫很失望??晌覅s對懷中這個皺巴巴的女兒充滿了喜愛。
鈺,是珍寶的意思。我給女兒取名為小鈺,是希望自己可以一輩子呵護她,就像珍寶一樣。
成為母親時,我才23歲。讀高三那年,天真過頭的我,放下優(yōu)異的成績,與家門口便利店的職員耿大龍談起了戀愛。害怕家人阻止,我聽從他的建議,兩人在高考前夕選擇了私奔。
我的“勇敢”,換來了休學、結婚,還有家人的無奈接受,也換來了耿大龍對我日漸的忽視和無盡的痛苦。青春就這樣蹉跎,我不希望女兒的人生像我一樣黯淡。在我眼里,小鈺的人生是只能建筑一次的大樓,我必須讓它精確無比。
小鈺6歲時,我?guī)ヒ患忆撉賹W習班學習彈鋼琴??晌覜]想到,一個小時的課程結束,小鈺卻連最簡單的基本音都記不住。當著一眾家長,鋼琴老師對我說,小鈺沒有彈鋼琴的天賦,勸我趁早放棄。
在這個幾乎每個孩子都有文藝特長的年代,我的孩子,憑什么就不行?我被憤怒沖昏了頭。為了督促孩子堅持練琴,我從材料廠撿了一截小拇指粗的金屬棍。小鈺練琴時,一首曲子如果彈錯三個音節(jié),棍子就會毫不猶豫地打在她的手心上。
每次被打,小鈺都哭喊著罵我是壞媽媽,雖然心里疼,但下一次我依舊不會手下留情。
在我的嚴厲教導下,小鈺8歲時已能連貫地彈奏鋼琴曲《卡農(nóng)》,并且在學校的晚會上表演獨奏。我自以為,我的嚴厲教育是奏效的。
為了一心培養(yǎng)小鈺,在她10歲那年,我放棄了二胎。耿大龍為此一直和我爭吵。半年后,我選擇結束這段婚姻。
我和小鈺被趕出了屋子。在那段黯淡的歲月里,小鈺的優(yōu)秀是唯一的閃光之處,她考了鋼琴10級,并且以藝術特長生的身份特招進重點初中。
為了賺取更多的生活費,我從工廠辭職,當過便利店的收銀員、快遞員,也做過保姆。因為長期跪在地面擦拭地板,我的頸椎經(jīng)常疼痛。但和女兒的未來相比,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女兒不僅優(yōu)秀,還很貼心。她會在我每次晚歸后,為我加熱飯菜;稚嫩的雙手不停地按壓我的頸椎,她還會邊彈鋼琴邊唱歌給我聽:“我的好媽媽,下班回到家,勞累了一天多么辛苦呀……”
可我沒想到,我的小棉襖有一天也會叛逆。
小鈺讀高一時,成績有所下降。一開始我以為是高中的學業(yè)競爭過大,因此并沒有太過在意。
那幾天,每回小鈺回家,臉上都掛著笑容。我問她在學校里有什么開心事,她總是笑而不談。直到班主任告訴我小鈺早戀的消息,我雖然驚訝卻沒有懷疑。我立刻趕往了學校。
我怕小鈺像十幾年前的我一樣,一步錯,步步錯??烧俏业臎_動毀了她的人生——
那天,小鈺在上數(shù)學課。我一頭扎進教室,打斷了正在上課的老師,把她揪出了教室。站在教室外,小鈺的臉色由驚訝變成氣憤。
我劈頭蓋臉地罵道:“你對得起我的付出么?你就是這樣辜負我的?”“辜負你?我哪里辜負你了?你憑什么不顧我的想法,當著大家面把我趕出教室!”“你和那個叫邱章的男生是不是在談戀愛,你覺得你騙得過我們的眼睛么?”
看著女兒緊鎖眉頭,我心中升起一絲憐惜,但一想到孩子的未來,這一絲心疼殘忍地打消了。
為了進一步扼殺這段“畸形之戀”,那天放學,我在宿舍門口堵住了邱章,像個潑婦一樣破口大罵:“你算個什么東西,你拿什么對我女兒負責?你有資格談戀愛么?”我的大嗓門引來圍觀群眾的嗤笑。
邱章低下頭。他發(fā)誓絕不再干擾小鈺學習,我才放過他。在我的強力干預下,這對鴛鴦以極快的速度分離。那時我還為自己的高效率得意,卻沒有發(fā)現(xiàn)小鈺的變化。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臉上始終籠罩著愁云,哪怕我問她,她也是保持沉默。
小鈺的成績逐步提高,在班里名列前茅。班里的同學夸她是學霸。我被這種美好的表象欺騙,沒發(fā)現(xiàn)小鈺日漸沉默。高二的家長會,老師讓我關注小鈺的心理狀況,我仍未引起重視。
一個周末,我問小鈺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她盯了我?guī)酌耄c了點頭。我拍著她的手說道:“媽都是為了你好,你成績不好以后有什么用。等你考上大學了,媽就不會這樣管你了?!毙♀暵冻鲆粋€古怪的笑容,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她的眼中有淚光閃爍,直接回了屋子。我的鼻子突然酸了,我當時打算,只要女兒考上大學,我就不再苛責她。
可是這個打算還是太遲了。
此后,小鈺的情緒變化格外異常。一次模擬考,我通過短信得知小鈺取得了全班第一、全校第三的好成績。那次周末回家,她興沖沖地進了房間,鎖上門,劇烈的音樂聲隨即傳來,屋里時不時傳來她的唱歌聲……聽老師說孩子在學校一直很內(nèi)向,我想一定是學業(yè)壓力太大了,考到滿意的成績,她想好好發(fā)泄下,所以我也就自顧沉沉睡去。
再后來,她的情緒就開始反復無常。時而刷題一天一夜不睡,時而心情低落一天不說一句話。臨近高考,我暗自祈禱:等高考過去,帶她好好放松放松。
2016年6月8日下午5點,高考最后一場科目是英語。結束鈴打響后,家長都急切地圍住大門,向考場里的學生招手。就在這時,我聽見遠處傳來一聲“跳樓了”!我沖向聲音傳過的方向,在被人群圍住的縫隙里,我看見草地上躺倒的女孩露出的格子襪子。
圍觀的人群紛紛嘆息,好好的女孩怎么跳樓了,一定是家長管得太嚴了。我的心如墜進冰窖般寒冷,那雙襪子是我今天早上特意逼小鈺穿的,在我們老家的習俗里,“格子”有步步高升的意思。
沒多久,救護車來了,我作為家屬一起前往醫(yī)院。坐在車上,我心亂如麻,淚流不止,一遍遍呼喊小鈺的名字。而此刻,她卻不肯睜開眼睛看我一眼。我的淚水,一滴滴打濕了她的臉。
因為昨夜下過雨,墜落的地方又是草地。小鈺經(jīng)醫(yī)院檢查后,身體并沒有太大問題。但是大腦卻被診斷患有“躁郁癥”。
醫(yī)生問我孩子近段時間有沒有反常現(xiàn)象,我把女兒高考前夕在房間里放歌以及平時沉默的表現(xiàn)都一一說出來。“我一直以為,孩子是對成績過敏,壓力太大?!蔽医忉尩馈?/p>
聽了我的話,醫(yī)生有些生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這么多反?,F(xiàn)象,怎么還叫小問題?”我垂頭不語。直到醫(yī)生向我細細科普躁郁癥的癥狀,我才知道我是真的把孩子逼上了絕路。躁郁癥患者的情緒變化非常頻繁,而且常常是高漲高落,需要終身治療。
我的女兒,就這樣被我毀了。我忘記我是怎么走出醫(yī)生辦公室的,整個腦子都是木的。
為了照顧小鈺,我回家收拾了衣物。看到屋里熟悉的擺設,仿佛小鈺就在我身邊,我的眼眶一熱。
以前,我?guī)缀鯖]怎么在小鈺房間呆過,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房間意外地整潔。在窗前的書桌暗格里我發(fā)現(xiàn)了小鈺的日記本——
今天我認識了我的后桌男孩,沒想到他那么幽默,怪不得大家都喜歡他。在枯燥的日子里,認識一個幽默的人真好。我已經(jīng)決定和他發(fā)展成閨蜜關系了。至于談戀愛,還是算了,太影響成績了。
媽媽她竟然直接沖到我的教室,還當著所有人的面罵我,她為什么不聽我解釋?難道我在她眼里只是一個學習的機器么,她是不是一點也不愛我?
我今天又被同學嘲笑了,就最后幾天了,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就這樣吧??纪曜詈笠婚T,我就痛痛快快地離開,這個世界沒有人愛我,我一點也不眷戀。我恨這個世界,我恨我的母親。
合上日記本,我身體劇烈顫抖,只覺心如刀割。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這樣深深傷害我的女兒。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一定不會做一個冷血的媽媽。
考慮到不能二次刺激女兒,我讓小鈺的表妹替我去醫(yī)院照顧小鈺。
那天晚上,我憑著一股信念一個人登上家附近的老山。之前聽人說過,老山上的古剎非常的靈驗。我以前從來不信這些,可為了女兒我愿意試試。
風在耳邊呼嘯,夜色掩蓋了腳下的路。我以為這是老天爺對我的考驗。我跪在廟里,菩薩籠罩在一片黑暗中,我跪下去,一次次叩拜著,內(nèi)心重復我的愿望:求你,救救我的女兒吧。
也不知跪了多久,我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榨干。等我再睜開眼睛,天邊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一縷陽光灑過我的臉龐,我鞠了一下身子,離開了古剎。
我到了醫(yī)院,小鈺躺在病床上,臉色慘白。我輕輕地摟住了她,對著她的耳朵一遍遍輕聲說道:“媽媽再也不逼你了,只要你醒來……”
或許是她在混沌中真的聽見了我的話。幾個小時后,小鈺醒了,可她睜著呆愣的雙眼,卻不說一句話。我想安撫一下她,她卻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幾個醫(yī)生護士推門進來,按住她的手和腳,打鎮(zhèn)定針,于是我聽見她的尖叫,慢慢變成像小狗生病時“嗚嗚”的小聲哽咽,最后,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在病房外,醫(yī)生告訴我,以后這樣的癥狀發(fā)作還會很多。因此,除了按時服藥,躁郁癥患者還要自己學會控制情緒。醫(yī)生的建議是小鈺不適宜就讀大學,可我想,無論如何得讓孩子去經(jīng)歷一場。
填志愿那天,我待在小鈺身邊。那天也是小鈺情緒最穩(wěn)定的一天??稍谔顖笸曛驹负螅覀冞€是產(chǎn)生了分歧。小鈺希望立刻離開我去讀大學,而我希望她能休學一年,先好好調(diào)養(yǎng)好精神。終于,小鈺松口了。
得知小鈺休學后,身邊的人都很驚訝。有人說孩子完全是被我逼瘋的,有人說“躁郁癥”根本不是病,都是小孩閑出來的。我忽視了耳邊一切聲音,辭去了工作。我只干一件事——好好陪她。
我們?nèi)チ嗣利惖亩?,去了雄偉的黃山,還在三亞的沙灘上曬過太陽。在三亞旅行那次,小鈺難得說她想要去海里游泳。我們租借了裝備,看著海底神奇的世界。那些五彩斑斕的魚,還有蟄伏在海底的貝殼。
小鈺像個孩子一樣,眼睛里透露著欣喜的目光。突然一抹“彩色”經(jīng)過我們身邊,那是一條海蛇,幾乎是一瞬間,我把小鈺推開。受驚的海蛇吻上了我的前臂,我一下子覺得一陣刺痛。
我們上了岸,聯(lián)系了就近的診所。在告知了海蛇的模樣后,醫(yī)生為我注射了專門的血清。小鈺淚流不止:“媽媽,你千萬別死。”我擦拭著她的眼淚,“別哭了,不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么?”小鈺繼續(xù)哽咽著說道:“媽媽,你是……愛我的?!?/p>
聽了小鈺的話,我一個噴嚏笑出了眼淚,我們互相依偎著彼此。在海南休養(yǎng)了幾天后,我和小鈺又前往了其他景點。我們的關系明顯改善,就像我所希望的那樣,一對歡樂的世俗母女。
2018年末,我和小鈺走在長沙夜晚的街頭,晚風吹來臭豆腐的香味,耳邊是某家店鋪的音樂聲:“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我和小鈺默契地相視一笑。
沒多久,我們走到一處大學附近,有幾個穿著時髦的大學生穿梭在街頭。我看見小鈺眼中散發(fā)出羨慕的目光?!跋肴プx書了么?”我輕輕地問道。
小鈺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長沙之旅后,小鈺回到大學上課。而我就近在學校附近打工,除了周末,我平時很少去找她。我希望給她更多的空間。
我曾經(jīng)用我的想法裹挾了女兒,讓她沒有快樂成長。后來才懂得用我的愛去救贖自己。
或許,女兒會與這個病做長期抗爭,無論如何,我會永遠陪著她,給她一世的懺悔和愛。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