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奇
那些年,如果你在師大校園里看見一個穿舊式青布衣褲,拎著個黑布口袋,瘦小而單薄的“農村老太太”,低著頭在瑟瑟秋風中疾步行走,那一定是游壽——“八大怪”中的唯一女性。
游壽,1906年生于福建霞浦的一個教育世家,高祖是進士,林則徐的老師,父親是舉人,長期主持福寧書院。她早年在福州女子師范讀書,積極參加學生運動并加入共青團,后為躲避軍閥抓捕女扮男裝逃回老家,19歲那年就任霞浦女子高等小學校長。之后又就讀于中央大學、金陵大學,獲學士、碩士學位。
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她來到江西參加了雷潔瓊組織的婦女抗戰(zhàn)救國運動,雷潔瓊在回憶錄里多次提到她。后又受中共委派,以戰(zhàn)時婦女指導員身份在當地開展抗日活動。
1941年,她輾轉到四川,先是在四川女子師院教書,接著來到抗戰(zhàn)時期文化精英的聚集地李莊,在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工作。當時那里有三位女性因才華出眾而引人注目,那就是林徽因、曾昭燏和她。后來,她相繼在中央圖書館、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山東師院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解放后,由于遭遇“清理階級隊伍”的政治壓力,加上她認為東北考古工作落后,很多遺跡尚待發(fā)掘,就主動要求支邊,于1957年來到哈爾濱。
游壽是通曉金文和甲骨文的少數學者之一。文革期間,周恩來總理曾憂切地問當時的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先生,通識金文和甲骨文的學者有幾位,王列舉各家,其中就有游壽。
游壽先生(1906—1994)
游壽眼睛很“毒”。在哈爾濱附近的皇山頂上,她說,一定有古人類曾經生活在這里。大家一找,果然,不僅找到了很多石器和陶片,還發(fā)現了猛犸象骨骼化石。她認定史書中記載的北魏祖先鮮卑人發(fā)祥地石室,就在大興安嶺,當地文物部門據此考察,終于發(fā)現了嘎仙洞石壁上的祝文。她回福建老家探親,大年初一便出去考古,向村民刨根問底,找遺物順藤摸瓜,確定霞浦縣赤岸村為唐宋福寧灣重鎮(zhèn),日本文化圣人,遣唐使空海和尚的登陸地。
考古奔波野外,游壽和助手經常是灰頭土臉,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她們懷抱破罐子碎石頭乘車,引來猜疑的目光,以為是瘋子、討飯的。有人忍不住好奇,問她們是做什么的,游壽說,挖祖墳的。眾人大驚,解釋后才恍然大悟。
“文革”時,她家的貴重文物、字畫、金銀首飾,存折等被抄,“文革”后國家有政策給一定補償,讓她寫份詳細的清單,她只簡略地寫了幾件,僅得千元。她有一枚很有價值的北周大錢當時也被抄走,雖有線索可查,她卻說,追緊了,會毀掉的,于是不了了之。有次家中被盜,丟了幾件珍貴的玉器,公安部門組織破案幾天未果,她說算了,不要追的太緊,只要不弄到國外,在誰手里都一樣。
游壽的書法寓巧于拙,秀而不媚,是清代李瑞清、胡小石金石書風的重要繼承人,與康有為的女弟子蕭嫻并稱“南蕭北游”。 面對絡繹不絕的求字者,她無論遠近生熟,有求必應,分文不取。在書法課上,她發(fā)現誰寫的不好就給做示范,學生因敬畏不敢求字,有機靈者故意不好好寫“吸引”她來示范,趁機取出早已備好的宣紙,留下墨寶。
作為高級知識分子,省政協(xié)委員,她待遇相對不低,常拿工資接濟親朋,自己卻一件衣服十幾年不換,睡的是折疊床,坐的是折疊椅,家圖四壁——四壁全是圖書沒有家具。出差在外,大多時候是擠公交車,住普通房,吃小食店。學校附近菜市場的營業(yè)員一度以為她是撿菜葉子的老太太,當得知其是知名學者后,驚訝不已。
她的書法作品很少有大幅,主要原因是沒有一個能鋪開大張宣紙的寫字臺。她的文房四寶也很粗糙,低廉的紙墨,普通的毛筆,硯常常就是半個塑料肥皂盒。有時要寫字,發(fā)現毛筆用完忘洗,筆頭已經干硬,她用手指搓幾下就用,照樣出好字。一次在河南岳飛廟,平時很少主動寫字的她寫了幅字,見助手疑惑,她說,桌子上那筆,真好。
她雖壯游多地,但鄉(xiāng)音不改,初上她課的學生一時難以完全聽懂,她就不斷在黑板上寫字,弄得滿身都是粉筆灰。學生不忍,上去給她擦,她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老師就是吃粉筆灰的。
有學生上課睡覺,她從不發(fā)火,而是耐心絮叨,從父母都是社員如何不易,說到不好好讀書將來如何為國家服務——她不說為人民服務,習慣說為國家服務。
但要以為她是個好脾氣,那就錯了。當年在李莊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因與所長傅斯年在治學理念等一些問題上有沖突,她憤然留下“平生志在為學,豈較區(qū)區(qū)作駑馬戀棧耶”一語,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她從事研究工作數年的當時中國最高學術單位。
游壽先生書法作品
紅衛(wèi)兵“破四舊”,要砸文物室,弱不禁風的她卻挺身而出,攔在門前怒吼:要批判就批判我,這里的東西一樣也不能動!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狂熱青年一時驚呆,竟默默地退卻了……
“文革”中“八大怪”不是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就是“資產階級雜家”,都成了“牛鬼蛇神”,白天挨批斗,晚上住“牛棚”。系主任和書記作為他們的“黑后臺”也被揪了出來,領著他們一起在校園里游街。這十個人有的打鑼,有的敲鼓,邊走還要邊唱嚎歌。嚎歌,也叫牛鬼蛇神嚎喪歌,是當時“牛鬼蛇神”們被逼迫唱的一種自我丑化自我侮辱的歌曲。歌詞大意是:我是牛鬼蛇神,我對人民有罪,把我砸碎,把我砸碎。游壽的又細又尖的閩東口音顯得格外突出,后邊跟著看熱鬧的一群孩子哈哈大笑,并學著她的腔調喊:把我砸碎,把我砸碎……
私下與同事聊天時,游壽憂心地說,現在這么亂,年輕人容易學壞啊。
說“八大怪”毫不在意個人的榮辱得失,這不大可能,但似乎真的沒看他們計較。是世事洞明后的孤傲,還是滄桑閱盡時的無奈?不管怎樣,只要形勢一允許,他們就毫不懈怠,馬上又出現在講臺上。
他們大都是小時候讀私塾,民國時期讀大學,接受的是舊式教育,國學功底非常深厚。他們身上,集中地體現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優(yōu)良品質。擁有它們的歷史系變得引人注目,讓人向往,連外系的行政人員也想來歷史系工作。當時老師的講義都拿到印刷廠統(tǒng)一印,他們的講義最受印刷工人的歡迎,不僅字跡工整好認,更能欣賞到精湛的書法藝術。學生們照集體相,有意把他們請來,不只是要留個紀念,還在于日后可以拿出來顯擺?,F在,顯擺已經變成了緬懷。
“八大怪”之名本是侮辱嘲諷,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名字從開始那天起,大部分人就沒當成是貶義,現在早已變成對八位先生卓爾不群的敬稱了。
“八大怪”們出生于上世紀初,相繼隕謝于上世紀末。他們經歷了中國歷史翻天覆地的變化,是進步事業(yè)的獻身者,是政治磨難的受害者,也是國家發(fā)展的推動者。他們儒雅、博學、隱忍、樸素,逆境中堅守自我,順境中全心投入,彰顯了安貧樂道的文人氣度和獨立卓絕的名士風骨。他們是哈爾濱師范大學歷史系最光榮的開始,無論這個時代大學精神如何缺失,我們擁有過他們,就不至過于慚愧。
回顧往事,不勝唏噓。斯人已逝,當年的文史樓如今也已了無痕跡。但他們的精神一直縈繞在那里,時時提醒我們不忘堅守。
游壽先生1930年攝于南京
游壽先生在居室作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