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長干行》不同譯本中文化負載詞翻譯賞析

陶 然

(綿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人文科學系， 四川 綿陽 621000)

0 引 言

18世紀的Soame Jennys是英譯李白詩歌第一人，其出版的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Verse(《古今詩選》)中選擇翻譯了102位中國古代詩人的近200首詩歌，其中李白一人21首，為入選詩人之最，從那時起，中外譯界大家都在嘗試對李白的詩歌進行英譯，至今已有兩百余年。其中，以美國詩人、文學評論家Ezra Pound和中國翻譯大家許淵沖先生為代表，Pound主張譯成自由詩，而許淵沖先生則信奉詩歌翻譯的“三美”。王宏印認為，“詩歌翻譯很難，甚至多數(shù)人認為詩不可譯?！盵1]尤其是在古體詩歌的翻譯中，如何既能保留原詩中的音韻、格律，又巧妙的傳達其意境和內(nèi)涵，做到形神兼具一直是翻譯大家們想要攻克的難題。

《長干行》是我國唐代大詩人李白的著名組詩，也是其以女性為視角創(chuàng)作的詩篇的代表作之一，這兩首愛情詩以商婦的內(nèi)心獨白為敘事路線，反映了古代商人妻子的生活場景和真情實感，其中《長干行其一》描述了一位商人妻子各個階段的生活特寫，展現(xiàn)了一幅幅生動鮮明的生活畫面，塑造出了一位對理想生活有著熱烈追求和熱切向往的思念夫君的婦人的飽滿的藝術(shù)形象。在這首著名的詩歌當中，出現(xiàn)了眾多反映中國古代文化現(xiàn)象的詞語，像是“妾、郎、竹馬青梅、兩小無猜”等等，我們統(tǒng)稱為文化負載詞。在詩歌翻譯當中，除了對韻律的把握和美學的欣賞以外，對于文化負載詞的功能轉(zhuǎn)換視為最難。王佐良說：“翻譯的最大困難是兩種文化的不同?！盵2]來自于不同文化的人們有著不同的觀察世界的方式、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因此，這也就讓各自的語言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形成自己名族獨特的風貌和特征。文化負載詞匯就是這一特定文化現(xiàn)象的具體體現(xiàn)。本文擬從文化負載詞的翻譯對比的角度去探討Pound、許淵沖、江紹倫等幾位翻譯家對詩仙李白的《長干行其一》的翻譯。

1 Pound、許淵沖、王玉書、江紹倫不同譯本的對比

三個譯本對于兩種完全不同的中西文化所承載的重疊、空缺和沖突的翻譯均有體現(xiàn)，用不同的翻譯手法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作品。

1.1 標題翻譯對比

由于中國古詩詞標題意蘊深遠，所以詩譯標題往往就變成了詩“易”標題，三個不同版本的譯作均體現(xiàn)了譯者對于標題的不同角度的解讀，各有側(cè)重。

譯 者《長干行》標題翻譯PoundThe River-Merchant's Wife:A Letter許淵沖Ballad of a Merchant's Wife江紹倫Song of Wife in Chang Gang王玉書A Merchant Wife's Complaint

Pound將《長干行》翻譯成了The River-Merchant's Wife：A Letter, 首先，長干二字原指長干里，現(xiàn)在江蘇省南京市，當年系船民集居之地，古時多有《長干曲》，為船家女子抒發(fā)感情的歌曲，所以Pound在此引用了river一詞，直接借用住在河岸邊的商婦這樣的女主角的形象替代了標題，此為其一妙；二妙在于用河水這樣的表達承載思念的中國古詩詞中時常出現(xiàn)的文化意向來表達了商婦的思君之情，與詩文主旨情義相通；其三妙在于，李白一生寄情于山水，在其眾多詩歌中都可以見其對于山水之情的刻畫，所以river一詞在此更是致敬了原詩作者對于“水”的熱愛。而“l(fā)etter”一詞較為中性，并不帶有濃烈的感情色彩，在此譯作letter給人一種商婦以家書的形式敘述家事，語氣溫馨自然。許淵沖先生將標題譯作Ballad of a Merchant's Wife，ballad在《朗文詞典》中解釋為抒情歌謠，民間敘事歌謠，選詞符合原詩定位，與Pound將詩歌翻譯成一封家書不同，許淵沖先生將此詩定義為一首商婦獨守家園，懷念往昔，思君念君的一首情歌。江紹倫的翻譯與許淵沖先生的類似，他譯為Song of Wife in Chang Gang，song這個詞相比于ballad來說更加通俗易懂，奠定了此譯本簡單，通俗的翻譯基調(diào)，同時也是幾個版本中唯一保留了“長干”二字表示事件發(fā)生地點的譯作。王玉書先生與前三者的翻譯大不相同，他譯作A Merchant Wife's Complaint，complaint一詞從標題上就表達了商婦對于夫君久久未歸的嗔怪和怨恨，“自古商人重利輕離別”徑自躍然紙上！

“長干行”本是原詩一開頭最重要的一個文化負載詞，原指一個地名，但是四個不同的譯本對于此地名都采用了不同程度的轉(zhuǎn)譯的方法，使得標題簡單的三個字竟有如此不同的譯本，體現(xiàn)了不同的譯者不同的創(chuàng)作角度，但不變的都是“思念”二字！

1.2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這一句可謂是原詩的金句之一，并演變成了成語“青梅竹馬”為后世廣為流傳。原詩句形容男女兒童之間兩小無猜的情狀，翻譯白話文的意思是：你騎著竹竿當馬來到我家，你追逐我圍繞井欄桿輕輕拋弄著青梅。這里總共出現(xiàn)了“竹馬”“青梅”和“床”三個重要的文化負載詞。

譯 者竹 馬青 梅床Poundbamboo stiltsbluemy seat許淵沖hobby horsegreenthe well江紹倫bamboo stiltsgreen/

首先，“竹馬”一詞在此并不是我們今天所熟知的小朋友的玩具木馬或者搖搖馬，這里容易犯一個邏輯錯誤，我們所熟知的木馬是沒辦法騎著走的，所以騎竹馬是指騎一根竹竿假裝是騎馬而來，同時，這也符合詩文中描述的市井百姓的形象定位。所以，許淵沖先生將竹馬直接翻譯成了hobby horse雖使外國人能立馬讀懂，但邏輯上卻不通，略顯牽強；而Pound和江紹倫來自不同的兩個國家和不同的時代，卻不約而同的將“竹馬”二字都譯成了“bamboo stitls”,筆者認為此二者翻譯不僅牽強，將 “竹竿”翻譯成了“高蹺”甚至是有些搞笑，Pound作為一個不懂中文的外國人尚可理解，但中國的翻譯家們在翻譯這種具有典型的文化意向的文化負載詞前應(yīng)該先搞清楚其中文指代再將其或直譯或轉(zhuǎn)譯，不然就會如此貽笑大方。

其次，對于“青梅”的“青”字的翻譯的探究也是十分有趣。青梅是龍腦香科，青梅屬喬木，樹高約20米，顏色呈淡綠色，中國是青梅的起源地，栽培青梅至少有3000多年的歷史[3]。來自中國的兩位譯者都將“青”色直譯成了“green”,而Pound卻將其譯為了“blue”，這到底是筆誤嗎？還是Pound沒有見過青梅樹呢？其實，都不是，筆者認為此處Pound是故意而為之。在研究Pound的其他譯作中對“青”這個顏色的處理中，我們不難得知：

(1)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青青河畔草》

Blue, blue is the grass about the river,

And the willows have overfilled the close garden.

(2)池南柳色半青青，縈煙婀娜拂綺城——《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六色初青聽新夜百嗽歌》

South of the pond the willow-tips are half-blue and bluer.

(3)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憶舊寄誰郡元參軍》

Red jade cups, food well set on a blue jeweled table,

And I was drunk, and had no thought of returning.

(4)青山橫北郊，白水繞東城——《送友人》

Blue Mountains to the north of the walls,

White river winding about them.

從以上四處不同詩句中Pound均將青色處理為“blue”即可看出，他是有意而為之，青色是個在中國具有重要意義的文化負載詞，通常象征著堅強、希望、古樸和莊重，故古代傳統(tǒng)的器皿和服飾常采用青色，而在中國古代詩詞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客舍青青柳色新”這樣的妙句也隨處可見。翻開《現(xiàn)代漢語詞典》，青色可指藍色、綠色或者黑色[4]。那么，Pound為何放棄譯為green或者black，而選擇了blue呢？筆者認為，以上所舉的四個例子包括本文所討論的《長干行》一詩，皆是表達惜別、思念之情的詩歌，充滿了悲傷的情緒，而blue一詞在英文中恰好含有情緒低落、悲傷的意思，所以Pound在此巧妙的借用了一個英文當中的文化負載詞去替代了原詩當中的一個漢語文化負載詞，雖然顏色上有少許區(qū)別，但那種濃濃的追憶往昔的低落的情緒便如此渲染開來。

最后，關(guān)于“床”一詞的翻譯，根據(jù)《辭?！罚苍谶@里并非指的是睡覺的床，而是指的后院水井的圍欄，這也是這一小節(jié)詩文中最難的文化負載詞，同理可見李白的《靜夜思》中“床前明月光”一句。三位譯者中江紹倫直接省略未譯；Pound將其譯為“my seat”，筆者猜測他可能是認為直譯成bed似乎不太恰當，但又無法理解其真實含義，只好進行了轉(zhuǎn)譯，倒是轉(zhuǎn)換的毫無痕跡，無功無過；而只有具有深厚中國文化文學功底的許淵沖老先生準確的在這里翻譯出了well，不愧為翻譯大家！所以在翻譯詩歌當中的典型文化負載詞的時候，不僅需要譯者具有深厚的英文文學功底，同時也需要筆者對漢語文學資料進行深入的研究，挖掘出其背后的隱藏含義。

1.3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與青梅竹馬一樣，此句也演變出了漢語當中另一個著名的成語“兩小無猜”，是這首詩當中的另一重要的文化負載詞，翻看《現(xiàn)代漢語詞典》，兩小無猜指的是男女小時候在一起玩耍，天真爛漫，沒有猜疑，也形容男女從小感情好，純真的感情[4]。青梅竹馬的翻譯重點在于表達親昵的相處狀態(tài)，而兩小無猜更側(cè)重于思想上沒有猜忌和防備。

譯 者兩小無嫌猜PoundTwo small people without dislike or suspicion.許淵沖Carefree and innocent, we children twain.王玉書Two children, simple-minded and carefree.江紹倫We shared one another's joy with no guessing.

Pound將“嫌”和“猜”二字譯作dislike和suspicion，選詞準確無異，同時，two small people又直面帶給讀者一幅男女小孩親昵無間的畫面；許淵沖和王玉書同時選用了carefree和意義相近的innocent和simple-minded，對“嫌”“猜”二字作了轉(zhuǎn)換，進行了更深一層次的解讀，描述了小孩子的思想和性格特征；江紹倫直接使用了一個主謂賓俱全的英文句式，選用guessing這樣更加簡單明了的詞語，使得譯文讀上去像是歌詞一般朗朗上口。同時，在翻譯時Pound和王玉書先生使用了第三人稱，而許淵沖和江紹倫先生使用的是第一人稱，第三人稱的選擇使得譯文更加輕松、愉快，符合此句所描述的男女兒童玩耍時候的溫馨場景；而第一人稱的選擇讓人不禁有種追憶往昔的淡淡的憂傷，符合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由此可見，詩歌翻譯是譯者對于原詩的二次創(chuàng)作，不同譯者站在不同的角度，對原詩文進行了不同的解讀，同時也帶給讀者不同的意境。

1.4 “十四為君婦”，“十五始展眉”，“十六君遠行”

這里的三句詩是行文工整的一套排比句，譯文除了要同樣的對仗以外，也出現(xiàn)了一些有趣的文化負載詞的轉(zhuǎn)譯。

譯 者十四為君婦,十五始展眉,十六君遠行PoundAt fourteen I married My Lord to you.At fifteen I stopped scowling,At sixteen you departed,許淵沖I was fourteen when I became your young bride,I was fifteen when I composed my brows,I was sixteen when you went far away,江紹倫I was fourteen when I became your loving brideAt fifteen I opened my brows to find myself, At sixteen you left to Roam afar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君的解釋為：君，尊也?！耙保硎局问?；從“口”，表示發(fā)布命令。合起來的意思是：發(fā)號施令，治理國家[4]。夫君，指的是舊時妻對夫的尊敬親愛稱呼。

這里三位對于“君”字的解讀不盡相同，許淵沖和江紹倫都選擇了直接譯成you，對于詩文中出現(xiàn)的幾處“君”和“妾”這樣典型的中國文化意象，兩位譯者均譯為you和I，這樣處理，既符合外國人沒有男尊女卑思想的文化背景，同時，用you和I直接呼告，讀起來有種直抒胸臆的快感；而Pound在此處“君”字的處理上更勝一籌，選用了極具西方色彩的My Lord這樣一個功能對等詞來詮釋“君”字，不僅強調(diào)了原詩文中的男尊女卑的中國古代程朱理學思想，同時采用歸化的手法，讓西方讀者更易于理解中國文化。以最小的源語文化的‘犧牲’為代價去換取最佳理解溝通效果，又何樂而不為呢？[5]

“展眉”一詞也是出自此詩的文化負載詞，意思是眉開眼笑，比喻心情愉快。原詩的意思是商婦十五歲的時候，才放開自己，不再羞怯，愿與君白頭偕老，就算化成塵灰也要在一起。Pound和許淵沖用stopped scowling和composed my brows來直譯舒展眉頭，更忠實于原文，而江紹倫添了一句to find myself對此句進一步解釋，然而展眉在這里并非指要尋找自我，而是指商婦不再羞怯，融入夫君家的生活，開始有幸福感，所以在這里to find myself未免顯得畫蛇添足。

同理可見對于“君遠行”的翻譯上，江紹倫在譯文中借用了Roam一詞來做比喻，夫君此行之遠猶如去到了羅馬，雖是采用了歸化的翻譯手法讓西方讀者有了一定的共鳴，但與原文相去甚遠。筆者認為，詩歌的翻譯雖是譯者在原詩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二次創(chuàng)作，但在文化負載詞的翻譯上，仍需以忠實于原文為首要標準，應(yīng)盡量采用直譯或者異化的翻譯手法。

1.5 “長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這句詩詞里出現(xiàn)了兩個典故：抱柱信和望夫臺。《莊子·盜跖》中有：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6]?！巴蚺_”源自傳說望夫石，傳說禹取了涂山氏之女，婚后不久，禹便離家治水去了，十三年未曾回過家，涂山氏日夜向丈夫治水離家而去的方向眺望，盼望夫君歸家，朝思暮想，最終化作一塊望夫石，端坐在涂山之東。這兩個文化負載詞均意蘊深厚的表達了詩中商婦對于遠行經(jīng)商的夫君的深切的思念之情和對待愛情忠貞、至死不渝的情感。

譯 者長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PoundForever and forever and forever.Why should I climb the look out?許淵沖Rather than break faith, you declared you'd die,Who knew I'd live alone in a tower high?王玉書You were hoped to be faithful as you'd been.But, alas, a lonely wife I had soon to start.江紹倫You declared to die rather than to betray our ties,Why would know then I need to look out foryou all my life?

Pound顯然未能理解這兩個文化負載詞的真實含義，在譯文中直接略去了“抱柱信”而改譯成了“永遠，永遠，永遠”這樣西方的誓言。 look out一詞指的是瞭望臺，雖與“望夫臺”有所區(qū)別，但也能體現(xiàn)出商婦登高望遠、盼夫還家的思君之情；許淵沖和江紹倫則是選擇對此處兩個典故進行了解釋：你寧死不背信誓言，我又何須登臺獨自終老？成功的傳遞了原詩中的文化底蘊，既表達了夫君離家經(jīng)商，商婦獨守家園的堅貞，又傳遞了獨上高臺，望君思君的情誼；王玉書的翻譯則略顯不同，將反問句變成了感嘆句，同時，將丈夫的誓言變成了對夫君信守誓言的期盼，以及對一旦背信棄義，自己往后生活的感嘆，一個怨婦獨守空房的傷情躍然紙上。

2 結(jié) 語

跨文化交際過程中，兩種語言體系所承載的文化特征表現(xiàn)為完全重疊、部分重疊、文化空缺甚至是沖突，而負載文化的語言形式既是多層次的(音、詞、句、篇)，同時又是多方位的(內(nèi)涵、風格、情感、聯(lián)想等)。李白的《長干行》一詩語言簡練，內(nèi)涵深遠，文化負載詞眾多。譯者在翻譯時須先忠實于原文，盡可能地展示原作風貌，盡量采用直譯或者異化翻譯的手法，使得原語的文化意象能夠更加豐富完整的植入譯入語，實現(xiàn)從形式上到內(nèi)容上的功能對等。而在有些情況下，譯者無法找到絕對對等的詞語，則應(yīng)尋求 “最貼近的對等”(nearest equivalent)，或者注釋性的手段，翻譯手法應(yīng)盡量多元化，而不應(yīng)死板的局限于單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