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凱
他的前腳剛跨進病房,她就撲上來,聲音顫顫地問,怎么樣?他說沒事。
真的沒事?她抓住他的手,眼巴巴地盯著他。
他甩開她的手,不耐煩,你還想怎么樣?醫(yī)生說了,下午可以出院。
她咧嘴笑了,笑得淚水吧嗒吧嗒地掉。就在昨天,同病房的那對夫妻對著化驗結(jié)果抱頭痛哭的場景,讓她感覺到死神的魔爪正向自己步步逼近。人啊,再頑強,最終都是脆弱的,在一張化驗單面前也會瞬間崩潰。
收拾東西的時候,他不停地嘮叨,這幾天累死了,回去要好好睡一覺,唉,累死了。她瞬間發(fā)飆,你是什么意思?。空疹櫸?guī)滋炀鸵赖?,嫌棄我不死是吧?/p>
累死也不得你一句好話!他拎著包,像躲瘟神一樣跑出病房。她恨恨地盯著他的背影,真想沖上去狠狠地踹上一腳。她抹了把淚,掏出手機給兒子打電話,笑吟吟地說,兒子,老媽沒事,虛驚一場,死老頭巴不得我死,老天偏不讓他如愿,好了,你好好讀書……
他和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十多年了,在他和她的印象中,他們好像沒有哪天不吵架。左鄰右舍對他說,她大聲你就小聲,她小聲你就沒聲,不就沒事了?他們也這樣勸她。但是這個家的戰(zhàn)爭依然綿綿不斷,時而傳來她的尖叫,時而傳來他的怒吼,時而傳來拍桌摔碗的炸響聲。
有一次甚至驚動了110,但警察來了,也只能無奈搖頭。那個小警察跨出他們的家門的時候,小聲嘀咕,實在合不來就離了唄。
他們走進小區(qū),熟人問,出院啦?她容光煥發(fā)地大聲說,是啊,沒事了,好人肯定命長的啦。小區(qū)的人都認為,經(jīng)過生和死的折騰,這對夫妻應該學會珍惜,好好過日子了。
但是小區(qū)的人錯了。
天剛擦黑。你想咸死我啊——!從他們家的窗戶迸出她的尖叫聲,緊接著是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摔碗聲。
你愛吃不吃!
咚!咚!……一陣激烈的捶門聲。
住在樓下的一個大漢黑著臉警告他們,我媽她老人家剛出院,你們再這樣,我廢了你們!
對不起,對不起。他滿臉愧疚道歉,我們在醫(yī)院一段時間了,不知道老人家身體不好。放心,還有一年,等兒子讀完博士我們就離婚,就不會再吵到她老人家了,到時候她想要多安靜就多安靜。
他說的是大實話,之所以不離婚,全都是為了兒子。要等兒子小學畢業(yè),要等兒子中學畢業(yè),要等兒子大學畢業(yè)……
大漢一拳砸了過來,把他砸進了醫(yī)院。
在病房里,她恨恨地說,沒想到你還有要老娘伺候的時候,老娘這輩子從沒見過這么百無一用的男人。他張嘴要破口大罵,但臉上傷口的撕痛讓他忍不住“哎喲哎喲”地叫。她幸災樂禍地大笑,哈哈,這就是報應!他抓起床頭的水杯狠狠一摔,水杯在地上哐啷哐啷亂轉(zhuǎn)。
鄰床皺著眉說,你們能不能安靜點?
她笑盈盈地說,對不起,打擾到您了。您放心,還有一年,等兒子讀完博士我們就離婚,就不會再吵到您了,那時候您想要多安靜就多安靜。
護士!護士!我要換房!我要換房!鄰床氣得翻白眼。
她一臉陶醉,老天有眼啊,人和人就是不同,說同樣的話,有人挨揍進了醫(yī)院,有人平安無事。他瞪著她,喘著粗氣。她一臉挑釁,怎么,不服?。?/p>
第二天中午,她一副苦瓜臉,對他柔聲說,你要挺住啊,醫(yī)生剛對我說,唉,說你患了絕癥,還是晚期。他盯著她消瘦的臉,心里倏地升起一股恐懼。微妙變化的神色逃不過她的眼睛,她終于憋不住,哈哈大笑,一臉鄙夷,就只會對自己的老婆耀武揚威,小小騙一下也被嚇到半死。唉,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這輩子攤上這么一個百無一用的老公!
很快,他就出院了?;氐郊液?,他們依然天天爆發(fā)戰(zhàn)爭,但動靜再也沒有那么大,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敢,畢竟樓下那個大漢的拳頭不是吃素的。
戰(zhàn)爭的消耗讓她日漸消瘦、虛弱。一個好姐妹勸她去醫(yī)院檢查,她說我沒事,是被他氣的。這個姐妹轉(zhuǎn)頭對他吼,你還是男人嗎?他黑著臉,一聲不響出了家門。姐妹說,要不你搬到我那住?她笑著搖搖頭,不用,幾十年了都習慣了。
終于,她再次進了醫(yī)院,這次再也沒有回來。
一年前,醫(yī)生對他說,一般來說,病人知道病情后精神很快就會垮掉。如果不給她知道,生命應該還可以延長一年。
沒有了她,家里空蕩蕩的,靜到可怕。
他呆坐在沙發(fā)上,茫然四顧。
仿佛她就站在眼前,瞪著他,眼里充滿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