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宗憲
對于“昆侖”一詞的來源,歷來學者有不同的理解角度和方法,但是大抵都是以訓詁的方式從字詞原義去推估,似乎難有定見?!袄觥迸c“崑崙”二詞,所指涉的意義有別,從“崑崙”專指山名與造字學理來看,“崑崙”應該是后起之詞,屬于具體的地理山名或山系名,基本上沒有超越性的概念。
目前所見文獻,最早且明確的“昆侖”說法出自《山海經(jīng)》。[注]本文引用《山海經(jīng)》原文及相關注語,俱出自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里仁書局,1995年,后文不再另行標注出處。今《尚書·禹貢》曾提及“崑崙”,歷來注家咸認為位處西戎之地。關于《禹貢》一文的撰作年代,眾說紛紜,而《史記·夏本紀》亦引有相關內容,或可視為與《山海經(jīng)》共時的著作,但是內容并未對“崑崙”做出具體說明?!渡胶=?jīng)》作為昆侖記錄的最早載體,其成書歷程猶有爭議,而各卷所載的昆侖也多有參差。以“昆侖”一詞于《山海經(jīng)》進行檢索,散見于《西次三經(jīng)》《北山首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海內西經(jīng)》《海內北經(jīng)》《海內東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等,分布方位可區(qū)分為東南和西北兩種“昆侖”。其中,《海內東經(jīng)》以昆侖虛為地標,既有流沙,又雜有大夏、月支等歷史上具體的西域國名,應該如郝懿行、袁珂所言,此段文字是由《海內西經(jīng)》內錯簡而來,該移入“流沙出鐘山”節(jié)后。《海外南經(jīng)》所記“岐舌國在其東。一曰在不死民東。昆侖虛在其東,虛四方”的情況應該也類似,或者至多只是單純的地理名詞,與《淮南子·地形》“崑崙、華丘在其東南方,爰有遺玉、青馬、視肉、楊桃、甘樝、甘華,百果所生”[注]本文引用《淮南子》原文,俱出自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文史哲出版社,1985年,后文不再另行標注出處。說法雷同。所以,位處西北而分別記載于《山海經(jīng)》其他各經(jīng)的昆侖,才是具有文化意義的昆侖。
從甲骨文的相關資料來看,殷商文化已有四方神、四方風的觀念。丁山認為:“殷商文化時代四方風名,確含有四時節(jié)令的意義;其四方神名,則全是天空上的歲次……”[注]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95頁。殷商文化與姬周以降的所謂東夷文化[注]廣義東夷的說法,如《禮記·王制》曰:“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被蛘咴偌毞譃榫乓?,如《后漢書·東夷列傳》:“夷有九種,曰畎夷、于夷、方夷、黃夷、白夷、赤夷、玄夷、風夷、陽夷?!?,其所處地理位置有不少重疊,且關系密切;傳說中的夏史,也與東方民族互動頻仍。雖然目前還不容易具體掌握其神話內容,但是若以周人所傳的《尚書》《左傳》《國語》《山海經(jīng)》等書為基礎,似乎可以推測:即使周人繼承了四方神、四方風的觀念,如《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所載,同時保留了類似“歲次”、四季的原初內涵,則已然將殷商或東夷崇拜的上帝或神祇轉化為天體名與帝王名。
例如《左傳》關于東夷郯國稱祖于少昊的記載,是歷來學者經(jīng)常注意到的材料。若整理《左傳》的內容,有以下數(shù)則可以規(guī)模出大要:
陳,顓頊之族也,歲在鶉火,是以卒滅。陳將如之。今在析木之津,猶將復由。且陳氏得政于齊而后陳卒亡。(昭公八年)
今茲歲在顓頊之虛,姜氏、任氏實守其地,居其維首,而有妖星焉,告邑姜也。(昭公十年)
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名:……。自顓頊以來,不能紀遠,乃紀于近。為民師而命以民事,則不能故也。(昭公十七年)
冬,有星孛于大辰……夏數(shù)得天,若火作,其四國當之,在宋、衛(wèi)、陳、鄭乎!宋,大辰之虛也;陳,大皞之虛也;鄭,祝融之虛也,皆火房也。星孛及漢;漢,水祥也。衛(wèi),顓頊之虛也,故為帝丘,其星為大水,水,火之牡也。(昭公十七年)[注]本文引用《春秋》《左傳》原文,俱出自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新興書局,1979年,后文不再另行標注出處。
其中,昭公十年、昭公十七年的“顓頊之虛”,應該是天文中的星占語詞[注]杜預注:“顓頊之虛,謂玄枵?!薄秶Z·周語下》:“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星與日辰之位,皆在北維。顓頊之所建也,帝嚳受之。”韋昭注:“天黿,次名,一曰玄枵?!庇终f:“天黿,即玄枵,齊之分野?!表f昭注:《國語》,臺灣商務印書館,1968年,第47頁。又,《漢書·地理志上》:“濮陽,衛(wèi)成公自楚丘徙此。故帝丘,顓頊虛?!睗h代所認定的顓頊之虛,當指濮陽。王先謙注:《漢書補注》,藝文印書館,1971年,第698頁左上。《春秋·僖公三十一年》:“衛(wèi)遷于帝丘。”杜預注:“帝丘,今東郡濮陽縣,故帝顓頊之虛,故曰帝丘?!边@是繼承漢代的說法。,“大辰之虛”“大皞之虛”“祝融之虛”也是如此;所謂的“歲在顓頊之虛,姜氏、任氏實守其地”“衛(wèi),顓頊之虛也”,指的是星占之中的分野觀念[注]關于分野說的問題,可參考瀧川龜太郎的批評,見[日]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洪氏出版社,1983年,第486-487頁。或參考白川靜《中國神話》,王孝廉譯,長安出版社,1983年,第169-176頁。?!墩压四辍份d“陳,顓頊之族也”,以及《昭公十七年》所提到的宋、衛(wèi)、陳、鄭,分別為大辰[注]大辰即心宿大火星?!豆騻鳌ふ压吣辍罚骸按蟪秸吆危看蠡鹨?。大火為大辰,伐為大辰,北辰亦為大辰?!敝?、顓頊之虛、大皞(昊)之虛、祝融之虛,形成一種特殊的對應關系。若以殷商故地、宋都商丘為中央核心,那么包括魯、郯、衛(wèi)、陳、鄭等國,皆在其周圍。那么此一區(qū)域所構成的傳說圈,很可能就是承襲自殷商舊說,其區(qū)域與九夷的活動區(qū)域重疊。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還有一則記載:
少昊氏有四叔,曰重,曰該,曰修,曰熙,實能金、木及水,使重為句芒,該為蓐收,修及熙為玄冥,世不失職,遂濟窮桑,此其三祀也。
重為句芒,屬春、木、東;該為蓐收,屬秋、金、西;修、熙為玄冥,屬冬、水、北。雖然獨缺南方[注]從《山海經(jīng)·五藏山經(jīng)》的山系走向觀之,《南山經(jīng)》由西而東的橫向敘述,水系走向則獨缺南海,明顯是對于南方的一種觀念上的斷絕。,但是不難看出這是方帝、五行的雛形。若將戰(zhàn)國后期如《呂氏春秋》所形成的五方、五帝、五神、五色與四季整體系統(tǒng)來進行比對,則此一傳說圈的方位觀念原來很可能是上、下、東、西的立體四方,與四方風、四方神的平面四方不同。如右兩圖:一圖為“平面系統(tǒng)”的四方分布;另一圖為“垂直系統(tǒng)”,其上為帝俊,其下為顓頊,其東為太昊,其西為少昊。其間的轉化過程與周人立國翦商有關,也與姬姓、姜姓兩族的關系密切,于是在周人帝系的構成中,關于殷商主神帝俊的紀錄也就在古籍中消失,基本上只保留在《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與最末卷的《海內經(jīng)》。顓頊、太昊、少昊,則并入取代帝俊為上帝的黃帝系譜。
因此,在中國神話語境中的所謂“西方”,對應于中原以西的地理方位,之所以會成為周代以后上帝所在的圣域,尤其是西方昆侖的特殊地位,應該是周人承襲殷商文化的信仰觀念,并因為建國于西陲,而逐漸形成的神話系統(tǒng)。
周秦時期記載“昆侖”最早、最詳細的是《山海經(jīng)》。
從神話體系的角度來看《山海經(jīng)》書中的“昆侖”,基本有三個范圍:
(一)帝與百神所在之處,即西北的昆侖之丘、昆侖之虛,是為小昆侖。
在《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的《西次三經(jīng)》中,以昆侖之丘為核心的昆侖群山,是建構昆侖神話體系最主要的大昆侖范圍。以《西次三經(jīng)》記載“昆侖之丘”前后較為明顯的各條為例:
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瓕嵨┑壑狡裕裼⒄兴局?,其狀馬身而人面,虎文而鳥翼,徇于四海,其音如榴。南望昆侖,其光熊熊,其氣魂魂。西望大澤,后稷所潛也;其中多玉,其陰多榣木之有若。北望諸毗,槐鬼離侖居之,鷹鹯之所宅也。東望恒山四成,有窮鬼居之,各在一搏。爰有淫水,其清洛洛。有天神焉,其狀如牛,而八足二首馬尾,其音如勃皇,見則其邑有兵。
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有獸焉,其狀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螻,是食人。有鳥焉,其狀如蜂,大如鴛鴦,名曰欽原,蠚鳥獸則死,蠚木則枯,有鳥焉,其名曰鶉鳥,是司帝之百服?!?/p>
西水行四百里,曰流沙,二百里至于蠃母之山,神長乘司之,是天之九德也。其神狀如人而尾。其上多玉,其下多青石而無水。
又西北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又西二百里,曰長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其獸皆文尾,其鳥皆文首。是多文玉石。實惟員神磈氏之宮。是神也,主司反景。
《山海經(jīng)》屢稱“帝俊”“帝顓頊”“帝舜”“炎帝”“帝堯”“帝嚳”等,或如昆侖的長留之山有白帝少昊,尚且還有“群帝”之說,例如《大荒北經(jīng)》有“群帝因是以為臺”[注]《海外北經(jīng)》稱為“眾帝之臺”。、《中次十經(jīng)》有“騩山,帝也”、《中次一十一經(jīng)》則有“禾山,帝也”等與祭祀有關的記載,那么《山海經(jīng)》各卷所提到的“帝”,顯然不是專稱。
《西次三經(jīng)》的“帝”,應該是原指帝俊,而非黃帝。從《山海經(jīng)》來看,黃帝只是群帝之一,峚山只是黃帝活動區(qū)域之一,黃帝并不必然是昆侖之丘的“帝”。但是《穆天子傳》卷二“天子升于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莊子·天地》“黃帝游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以及《西次三經(jīng)》西王母所居處的玉山西方有“軒轅之丘”,郭璞注:“黃帝居此丘娶西陵女,因號軒轅丘”,郝懿行案語:“《大戴禮·帝系篇》云:‘黃帝居軒轅之丘,娶于西陵氏之子,謂之嫘祖氏。’《史記·五帝紀》同《淮南·墬形訓》云:‘軒轅丘在西方?!哒T注云:‘軒轅,黃帝有天下之號即此也?!盵注]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藝文印書館,1974年,第78-79頁。綜合上述部分列舉數(shù)據(jù)來看,或者應當如袁珂所說的一樣,“帝”指的就是“黃帝”,反映的是黃帝地位在戰(zhàn)國以后不斷提升的意義。[注]袁珂在《山海經(jīng)校注》書中解釋《山海經(jīng)》里面的“帝”,除了少數(shù)別有專指之外,大多以黃帝來解釋。
昆侖之丘是上帝在人間的都城。其情景或如《海內西經(jīng)》所說的:“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注]《海內西經(jīng)》的功能在于對《西山經(jīng)》進行補充性的說明,著重于昆侖內部的空間敘述,而沒有關于分司之神的記載。而《大荒西經(jīng)》說昆侖之丘是“此山萬物盡有”: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黒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輙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
西方確實是《山海經(jīng)》的樂園所在。除前引昆侖樂土外,還有《海外西經(jīng)》的“諸夭之野”[注]《海內經(jīng)》:“西南黑水之閑,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靈壽實華,草木所聚。爰有百獸,相群爰處。此草也,冬夏不死?!迸c此相類。《海內西經(jīng)》:“后稷之葬,山水環(huán)之。在氐國西。流黃酆氏之國,中方三百里。有涂四方,中有山。在后稷葬西。”畢沅本在本句后有“其城方三百里,蓋天下之中,素女所出也”之文,文下有郭璞注:“離騷曰:‘絕都廣野而直指號。’”郝懿行:“楚詞九嘆云:‘絕都廣以直指兮?!司?,于都廣下衍野字,又作直指號,號即兮字之訛也。王逸注引此經(jīng)有‘其城方三百里,蓋天地之中’十一字,是知古本在經(jīng)文,今脫去之,而誤入郭注也。因知‘素女所出也’五字王逸注雖未引,亦必為經(jīng)文無疑矣。素女者,徐鍇說文系傳云:‘黃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琴,黃帝悲,乃分之為二十五弦?!癜更S帝史記封禪書作太帝,風俗通亦云:‘黃帝書:泰帝使素女鼓瑟而悲,帝禁不止’云云,然則素女蓋古之神女,出此野中也。又郭注天下之中當為天地之中。”若都廣之野在天地之中,依《海內西經(jīng)》所示又近“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是“百神之所在”,則都廣之野為圣地。在《山海經(jīng)》全書中,神境樂園不止一個。:
此諸夭之野,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鳳皇卵,民食之;甘露,民飲之,所欲自從也。百獸相與群居。在四蛇北。其人兩手操卵食之,兩鳥居前導之。
昆侖之丘在《大荒西經(jīng)》里,似乎成為西王母穴居之處,但是對照《西次三經(jīng)》所載,西王母不是昆侖之丘的主神,其地位應該與英招、陸吾、長乘等相類似,“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的形象,略同于蠃母之山的長乘,“其神狀如人而犳尾”。西王母原本是“帝”之佐臣,“司天之厲及五殘”。
至于《西次三經(jīng)》黃帝與白帝少昊的方位與從屬關系,如果黃帝不是昆侖之丘的“帝”,峚山、長留之山各在昆侖之丘東、西兩方,那么黃帝與少昊皆為群帝之一,或皆為“帝”之屬臣。但是如果黃帝確是昆侖之丘的“帝”,為昆侖神話體系中的主神,則黃帝與白帝少昊的方位與從屬關系,可能還是與方帝觀念的逐漸形成有關。
所謂的方帝,或謂“五方帝”“五方神”“五帝”,是指東、南、西、北、中央五個方位之統(tǒng)領上帝,代表著一個結構完整的空間觀念和宇宙觀,而以中為尊。但是“方帝”體系的成形,是否在戰(zhàn)國以前,則各說不一,各有所見。方帝神話中的西方之帝少皞其色為白的傳說,似乎在東、西周之際已經(jīng)出現(xiàn)?!段鞔稳?jīng)》中的黃帝,即使是主神,位置也未必居中。不過,“主司反景”的白帝少昊確實在西方,居于泑山的蓐收[注]蓐收是昆侖神話體系中的刑殺之神。更在長留之山以西。然而《南山經(jīng)》既沒有炎帝的記載,《北山經(jīng)》《東山經(jīng)》同樣沒有顓頊、太昊,推測《西次三經(jīng)》的記載乃代表方帝系統(tǒng)在戰(zhàn)國中晚期逐漸形成的過渡階段。
《大荒經(jīng)》也有方帝系統(tǒng)觀念存在。如前文,少昊、顓頊原來都在中原的東方,但是在方帝系統(tǒng)中,少昊是西方的白帝而職掌秋季;顓頊是北方的黑帝而職掌冬季。以此解釋《大荒東經(jīng)》說的“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就可以理解為秋冬兩季相接的秋末冬初,所以稱之為“少昊孺帝顓頊”;“棄其琴瑟”則是冬季寒縮內斂、不張揚的表征,而顓頊的原始意義就是寒縮內斂。[注]《說文解字》:“顓,頭顓顓謹貌,從頁端聲?!薄绊?,頭頊頊謹貌,從頁玉聲?!鳖呿?,這兩個字似乎不曾單獨出現(xiàn)過,所謂“頭顓顓”“頭頊頊”,似乎是顓頊之名在表現(xiàn)一種謹慎嚴實的態(tài)度,《說文解字》頊字下段玉裁注引《白虎通》說:“冬,其帝顓頊。顓頊者,寒縮也?!奔磧葦慷煌怙@的樣子。兩條俱見鐘宗憲編《新添古音說文解字注》(許慎撰,段玉裁注,洪葉文化,1998年,第423頁)?!捌涞垲呿?。顓頊者,寒縮也”,語在《五行》。見陳奐《白虎通疏證》(上)卷四,中華書局,1994年,第181頁。方帝神話系統(tǒng)中,少昊之國在西方而不在東方,“東海之外大壑”是東、西方可以環(huán)狀相連的關鍵?!按筵帧币辉~,此為《山海經(jīng)》中僅見,應該和《列子·湯問篇》所說的“大壑”“歸墟”相同?!读凶印珕柶份d“渤海之東,不知其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減焉”[注]本文引用《列子》原文,俱出自楊伯峻《列子集釋》,華正書局,1987年,后文不再另行標注出處。,指的是海外之海,也就是最終的盡頭。
《山海經(jīng)》書中“大荒”的意思,都是抽象的海外之海與海外之間的地方,或許接近于海上沙洲的意義。[注]海神所居之處皆在大荒之中,而稱“海之渚”?!洞蠡臇|經(jīng)》:“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猇。黃帝生禺猇,禺猇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猇處東海,是惟海神?!薄洞蠡哪辖?jīng)》:“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兩青蛇,踐兩赤蛇,曰不廷胡余?!薄洞蠡奈鹘?jīng)》:“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弇茲?!薄洞蠡臇|經(jīng)》有大言、合虛、明星、鞠陵于天、東極、離瞀、猗天蘇門、壑明俊疾等山為“日月所出”之山;《大荒西經(jīng)》有方山、豐沮玉門、龍山、月山、鏖鏊巨、常陽之山、大荒之山等山為“日月所入”之山。[注]劉宗迪認為:“《大荒經(jīng)》既然是古人‘觀象授時’的產(chǎn)物,就應該從時間的角度來理解其整體結構和其中要素的意義?!眲⒆诘匣菊J為《大荒經(jīng)》是觀察太陽出沒方位來確定季節(jié)和月份的天文歷法志,而且出自東方;少昊、顓頊皆在東方。語見劉宗迪《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66頁。大荒西的日月所入到大荒東的日月所出之間,就是大壑的所在,也因此日月出沒得以循環(huán)?!洞蠡哪辖?jīng)》《大荒北經(jīng)》沒有日月出沒的記載,而皆有海水入的說法[注]《大荒南經(jīng)》:“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融天,海水南入焉?!薄按蠡闹?,有山名曰天臺高山,海水入焉?!薄洞蠡谋苯?jīng)》:“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天柜,海水北注焉?!薄按蠡闹?,有山名不句,海水入焉?!?,也可說明海外之海的意義。
少昊之國在西方,那么顓頊之國是何處?《大荒北經(jīng)》:“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間,附禺之山,帝顓頊與九嬪葬焉?!鹞饔猩驕Y,顓頊所浴。”由這段記載,顓頊之國應在北方。顓頊葬于“東北海之外”,合于冬末春初的概念,與“少昊孺帝顓頊”相配,正是季節(jié)輪替的神話說法。[注]《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務隅之山,帝顓頊葬于陽,九嬪葬于陰。”山之南曰陽,冬季北方的顓頊葬于山之南,亦合于此條之說。
在《山海經(jīng)》中,不可忽視的是“昆侖”在《西山經(jīng)》,而《西山經(jīng)》起自于華山(華山之首)。換言之,即使《山海經(jīng)》非一人一時一地之作,《五藏山經(jīng)》應該出自東周;而“昆侖”是周人所信仰的圣域,并成為西方的神山,也應無疑義。
王孝廉《絕地天通——崑崙神話主題解說》[注]據(jù)文前小序,該文的寫作動機是在肯定蘇雪林于1945年發(fā)表《崑崙之謎》一文的貢獻之外,另提出與崑崙神話(仙鄉(xiāng)樂園神話)有關的“絕地天通”(失樂園神話)的神話類型。文見王孝廉《中國神話世界》(上編),洪葉文化,2006年,附錄二,第357-371頁。一文認為“昆侖”之所以為“仙鄉(xiāng)”的原因,大概可歸納成以下四點:
(一)能成為“仙鄉(xiāng)”,乃因此地具有神明聚居之處的性質——“帝之下都”(《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海內西經(jīng)》)。而所謂的“仙鄉(xiāng)”,實即涉及“仙”的概念[注]“仙”是人或物透過修行的方式、藉由時間的累積或是藉由其他外力:包括法寶、圣果之類的影響,成為具有特殊力量的英雄或人物。仙話往往表現(xiàn)下列特質:(1)能夠法術變化;(2)具備飛升能力,如:從人境到仙境;(3)向往不死或死生齊一;(4)追求現(xiàn)世性、功利性的滿足。,或者在此地者能因修煉而得長生、不老不死,或者此地即有滿足各種世俗欲望的條件,因此“仙鄉(xiāng)”又與“他界”相連,而與“我界”相對。
(二)孕有各種奇異之動植物。所謂奇異,或乃自然界物種某特征(包含外表與習性)之擴大、重復,或乃不同物種特征之合成。而這些奇異之物,實多具有描述此奇異的人類的心理寄托。
(三)人類踏進“昆侖地界”,上“涼風之山”,則能不死;上“懸圃”,則得呼風喚雨的神通;再上至天,也就到了“太帝之居”,人類乃能化為神(《淮南子·地形篇》)。于是,藉由登升“昆侖”以轉換身處之地,即可不死、得異能、甚至化神,呈現(xiàn)出一種由人而靈而神的登仙飛升概念。這也是昆侖神話世界與仙鄉(xiāng)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原因之一。
傳統(tǒng)典籍對于“仙鄉(xiāng)”的記載,尤其是東方蓬萊系統(tǒng)中的仙鄉(xiāng),較早且較詳盡的典籍為《列子》。[注]具體以“求仙”為名目的蓬萊敘事,多出自于《史記·秦始皇本紀》《孝武本紀》與《封禪書》等處,如《孝武本紀》:“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乃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比绻暋读凶印啡珪鵀橐粋€整體,書中比較顯見的神話空間記載大致集中在《湯問篇》:
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
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
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shù)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箸,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蹔峙焉。仙圣毒之,訴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極,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shù)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shù)焉。于是岱輿員嶠二山流于北極,沈于大海,仙圣之播遷者巨億計。帝憑怒,侵減龍伯之國使阨,侵小龍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shù)十丈。從中州以東四十萬里,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云,其體稱焉。
西北方位是天體的歸處。對于“歸墟”的說明則包括了關于東海上五座仙島由來的神話,也是神話與仙話合流的一個例子:“五山”是海上的五座島嶼,其上有許多花果,人食之“不老不死”,包括所謂“仙圣之種”云云,說的顯然是“仙境”,不純然是一則神話國度的敘述;但是對于歸墟、上帝“命禺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的敘述,則是空間神話。[注]“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即四方或八方之極可以與天界相連相通于歸墟;“?!睘闊o底之淵,為歸墟,或其他天地之外的“他界”,是地之極?!熬搛検迮e首而戴之”,則“地”是由水族之物所支撐,也是地之所以能夠浮載萬物的原因。這是說明天、地、海三者關系的空間神話。至于龍伯巨人被上帝懲罰,以及“僬僥國”“諍人”,乃至于“鯤”“鵬”等等記載,都是與神族物種或殊方異物有關的神話。
《列子》書中類似歸墟五山這樣神話、仙話合流的仙鄉(xiāng)國度,還有《周穆王篇》提到的“古莽之國”“阜落之國”和《湯問篇》中的“終北”之國,分別在西極之南隅、東極之北隅和濱北海之北,都屬于相對于“我界”的“他界”想象。[注]《周穆王篇》所謂的“中央之國”即為“我界”空間。其中,終北之國尤其具有樂土的意義。同樣有樂土性質的他界國度,書中另有《黃帝篇》中的“華胥氏之國”和“列姑射山”[注]也見于《山海經(jīng)·海內北經(jīng)》:“列姑射在海河州中。射姑國在海中,屬列姑射,西南,山環(huán)之?!比凰^“神人”者,張湛注曰:“凝寂故稱神人。”實與《莊子·逍遙游》之“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相同。另參見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21-322頁有關于“列姑射”之各條說明,以及王先謙《莊子集解》[(臺灣)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4頁有關于“藐姑射之山”之說明。。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或猶可及之;華胥氏之國則在“弇州之西,臺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因此“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黃帝只能晝寢夢游而往。從“華胥氏之國”的例子來看,顯然“夢”是空間與時間的延展,是現(xiàn)實與虛幻的混同。
《周穆王篇》提及“崑崙”(昆侖)凡2次,其中有“遂宿于崑崙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于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后世。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西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之語,可知西方崑崙之丘近于日入所在,其上有黃帝之宮、瑤池,瑤池為西王母所居之所?!吨苣峦跗芬婚_始就為圣性的西方布局,從“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到化人帶領周穆王神游“化人之宮”,而有以下的描述:
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jù),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
周穆王因神游“化人之宮”的點化所以西行,其實“化人之宮”也就是崑崙之丘的復制與濃縮,只是“化人”“化人之宮”的仙話性質更為強烈。
從《列子》神話的內容來看,原本世界就是不完整的,所以“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然而在女媧修補之后,卻又遭到共工的破壞,造成現(xiàn)在世界“天傾西北”“地不滿東南”的情況。換言之,天地的形成是經(jīng)過“殘缺→修補→破壞→定型”的程序進行。但是《列子》全書有明顯而清晰的天地四方觀念:青天、黃泉、八方、八極、八荒、四海、四荒、四極、歸墟、八纮、九野、北極、西極、東北極、終北之北等等名詞,來闡明天地四方上下的空間概念。
例如《仲尼篇》:“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薄稖珕柶罚骸耙鬁唬骸粍t上下八方有極盡乎?’革曰:‘不知也?!薄皽謫栐唬骸暮V廪捎校俊镌唬骸q齊州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薄饵S帝》:“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薄稖珕枴罚骸搬份洝T嶠二山流于北極?!薄捌湎聼o底,名曰歸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八纮是大地的極限,九野則是天的中央和八方;天上除了有日月星辰之外,還有天漢銀河。
從《列子》空間神話的內容來看,以《湯問篇》對于“共工怒觸不周山”的記載和“歸墟”的描述,天地的構造應當如“篷形”[注]中國神話對于天地之間結構關系的敘述,各個時期皆不相同。大致上是由“混沌”關系而到“球狀”關系(神人相混),再到“篷形”關系(包括以天柱支撐),再到“三維”關系(絕地天通)。本圖所謂“海”,即指“歸墟”,實為海外之海。,也就是“天圓地方”的天蓋地載觀念:四方或八方之極可以與天界相連相通,由天柱如不周山頂天;地浮于海,由水族之物所支撐。如右圖所示。
在歸墟、東海仙島的說明中,出現(xiàn)了“西極”與“北極”兩個地方。在《列子》書中,“西極”另出現(xiàn)了兩次,都是在《周穆王篇》:“西極之國有化人來?!薄拔鳂O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彼坪醵疾⑽从斜容^特殊的涵義?!氨睒O”則僅出現(xiàn)于《湯問篇》,未出現(xiàn)在其他篇中。
《湯問篇》所說的“帝恐流于西極”,似乎賦予“西極”負面的意義。五山原位于渤海之上,而歸墟乃在渤海之東的無底深谷,其幽深不可測之境地,即使八纮九野及天漢之水流注不止,仍是無增無減。依此情狀,五山終究會有掉入歸墟之時,那么本則應是“帝恐流于東極”,而非西極。但是依全文來看,流于北極或四極較為合理。[注]關于這一問題,前人注疏有可參考者。俞樾注曰:“‘西極’字亦疑有誤。五山隨波上下往還,安知其必流于西極也?下文云‘岱輿員嶠二山流于北極’,可證其不必西流矣?!鳂O’似當作‘四極’?!睏畈嗤獯苏f。
《列子》關于西方的記載,主要有以下數(shù)端:
其一,他界、夢境之地。除具體地名之外,多在表現(xiàn)特殊的時間觀念:認為夢境是另一種時間的存在表現(xiàn)。例如《周穆王篇》:“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倍饵S帝篇》所載“黃帝……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臺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則頗有“以夢中所為者實”的意味,夢境也因此可以跨越他、我兩界之間。
其二,帝神的居處。如《周穆王篇》“觀黃帝之宮”,“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注]《列子》的西王母形象類似《穆天子傳》,而較不同于《山海經(jīng)》。
其三,殊方之人。包括《黃帝篇》有處于樂土中的“華胥氏之國”民,《周穆王篇》有來自“西極之國”的化人,獻白鵠之血給周穆王的“巨搜氏”,以夢中所為者實的“古莽之國”民等。
《列子》中的方位結構,是以中央為主軸,向東、西兩方的北面延伸,正南、東南方幾乎沒有任何著墨,如下圖:
圖中的標示位置,在《列子》書中所記載的內容如下:
1.華胥氏之國——《黃帝篇》:“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臺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p>
2.不周之山——《湯問篇》:“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薄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弊鳛樘熘牟恢苌剑彩侨松裢鶃斫煌ǖ耐緩街?,若是以不周山折斷之后,“天傾西北,地不滿東南”的特性來看,不周山當位于西北方。
3.巨搜氏之國——《周穆王篇》:“馳驅千里,至于巨搜氏之國。”巨搜即渠搜,西戎國之一,原分布在黃河上游、甘肅西北部,后遂逐漸東遷。
4.崑崙、赤水、瑤池、黃帝之宮——《周穆王篇》:“遂宿于昆侖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于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后世。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p>
5.古莽之國——《周穆王篇》:“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睘槭滓娪凇读凶印返奶摌媷?。
6.隅谷——《湯問篇》:“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際?!庇绻仁巧裨捴袠O西日落之地,也作“虞淵”“羽淵”。
7.儀渠——《湯問篇》:“秦之西有儀渠之國。”儀渠亦作“義渠”,為西戎國之一。
8.西戎——《湯問篇》:“周穆王大征西戎?!?/p>
9.弇山——《湯問篇》:“管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p>
從上述整理不難發(fā)現(xiàn),《列子》對于西方的認知,除了現(xiàn)實的西戎民族之外,其文化意義與《山海經(jīng)》《莊子》《穆天子傳》皆頗有雷同之處,而特殊之處是增添了夢、幻的想象空間;與《山海經(jīng)》的較大差異是沃之野式的仙鄉(xiāng)樂土在北方的“終北之國”。
單從神話角度來看,《列子》確實出現(xiàn)一些特殊的神話材料。如《湯問篇》將“女媧補天”“共工怒觸不周山”這兩則本來可以不相關的神話,連結在一起;甚至“女媧補天”的部分將“練五色石以補其闕”與“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合為一事,而沒有其他因果關系的說明,則在《列子》之前的神話敘述為何?此問題更值得思考、深究。
因此,《列子》神話體系的構成存在著前體系,是可以肯定的。顧頡剛曾經(jīng)認為:
中國古代留傳下來的神話中,有兩個很重要的大系統(tǒng):一個是崑崙神話系統(tǒng);一個是蓬萊神話系統(tǒng)。崑崙神話發(fā)源于西部高原地區(qū),它那神奇瑰麗的故事流傳到東方以后,又跟蒼莽窈冥的大海這一自然條件結合起來,在燕、吳、齊、越沿海地區(qū),形成了蓬萊神話系統(tǒng)。[注]詳見顧頡剛《〈莊子〉和〈楚辭〉中昆侖和蓬萊兩個神話系統(tǒng)的融合》,《中華文史論叢》第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如果東、西兩大仙鄉(xiāng)神話系統(tǒng)的說法成立,那么“崑崙”兩次出現(xiàn)在《周穆王篇》,“蓬萊”僅見于《湯問篇》一次,顯然這兩篇各保留或引用了東、西兩大系統(tǒng)的一部分。倘與《山海經(jīng)》相比,則《山海經(jīng)》記“昆侖”者多,記“蓬萊”者甚少,內容也頗有與《列子》參差之處。若是再與《淮南子》相比,《淮南子》有“崑崙”而不見“蓬萊”。中國神話的保存不必記載于同一個敘述文本,也不必全部統(tǒng)屬于一個神話體系,但是在這些看似片段、散亂的話語之前,《列子》這本書遺留下相當寶貴的線索,需要后人加以復原,而《列子》也應當被視為重要的神話經(jīng)典來看待。
顧頡剛認為崑崙神話由西傳東,才逐漸形成蓬萊神話系統(tǒng)。這樣的推斷固然還有討論空間,不過也反映出中國神話,甚至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維屬于大陸型,而非海洋型的性質。西方“昆侖文化”與東方“蓬萊文化”互涉與共融的現(xiàn)象,漢代典籍、畫像都提供了一些線索。雖然不容易確定漢代出現(xiàn)許多“三山平頂”的圖像,是否與“昆侖”或“蓬萊”仙鄉(xiāng)系統(tǒng)有關。如漢代畫像“三山平頂”多坐有西王母或東王公,學者認為即為“昆侖”圖像[注]如山東沂南漢墓墓門立柱畫像,《中國畫像石全集·第一卷:山東畫像石》提到的“山字形的瓶狀高幾”,信立祥即認為西側有西王母者是“昆侖山三峰”,東側有東王公者是“仙山”。見蔣英炬主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一卷:山東畫像石》,山東美術出版社,2000年,第59頁;信立祥:《漢畫像石綜合研究》,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260頁。,甚至認為是受到“蓬萊”三島說法的影響所致[注]如高莉芬認為沂南漢墓立柱所刻三山,應即“蓬萊三山”。詳見高莉芬《垂直與水平:漢代畫像石中的神山圖像》,刊載于《興大中文學報》2008年11月第23期增刊“文學與神話特刊”。。但是從《淮南子·地形篇》開始形成的“三成(層)昆侖”之說,確實是文化昆侖意義轉變的關鍵。
(第一段)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為名山,掘崑崙虛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萬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尋,珠樹、玉樹、琁樹、不死樹在其西,沙棠、瑯玕在其東,絳樹在其南,碧樹、瑤樹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門,門間四里,里間九純,純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橫,維其西北之隅,北門開以內不周之風,傾宮、旋室、縣圃、涼風、樊桐在崑崙閶闔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黃水,黃水三周復其原,是謂丹水,飲之不死。
(第二段)河水出崑崙東北陬,貫渤海,入禹所導積石山。赤水出其東南陬,西南注南海丹澤之東。赤水之東,弱水出自窮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絕流沙南至南海。洋水出其西北陬,入于南海羽民之南。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藥,以潤萬物。
(第三段)崑崙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蛏媳吨?,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蛏媳吨?,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扶木在陽州,日之所曊。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日中無景,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
其中,第一段繼續(xù)深化《山海經(jīng)》的西方昆侖形象,較為特殊的是“掘崑崙虛以下地”,表現(xiàn)出崑崙的崇高。第二段則直指“河水出崑崙東北陬”。第三段將昆侖山之上分為三層:昆侖之丘→涼風之山→懸圃→太帝之居。第三段除了具有“昆侖”仙鄉(xiāng)化的色彩,值得注意的是呼應《山海經(jīng)》:建木是眾帝所自上下,而居天地之中。漢代對于“昆侖”的想象與認知,可能因此而展開兩個比較明顯的傾向:
(一)“昆侖”的位置在文化意識里由西方而居中,其地位更加崇高;
(二)對于真實地理的崑崙山位置展開探尋,并以黃河河源為定向。
《淮南子》的“昆侖”始終在西方或偏西之處,但是相較于《山海經(jīng)》,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趨中的現(xiàn)象。《時則篇》:
中央之極,自昆侖東絕兩恒山,日月之所道,江、漢之所出,眾民之野,五谷之所宜,龍門、河、濟相貫,以息壤堙洪水之州,東至于碣石,黃帝、后土之所司者萬二千里?!?/p>
西方之極,自昆侖絕流沙、沉羽,西至三危之國,石城金室,飲氣之民,不死之野,少皞、蓐收之所司者萬二千里?!?/p>
《山海經(jīng)》的《西山經(jīng)》之首是華山,即中央、西方的交界處是華山。但是在《時則篇》的五方觀念中,中央、西方的交界處已成為昆侖:由西方往中央靠近。直接將“昆侖”定位于中央,最早的文獻是緯書,而對于“昆侖”的敘述最多的是《河圖括地象》[注]又稱《河圖括地象圖》《括地圖》《括象圖》。本書的成書年代雖多有爭議,但是多數(shù)學者仍認為出自漢代。。其內容主要有:
地中央曰昆侖。昆侖東南,地方五千里,名曰神州。其中有五山,帝王居之。
昆侖山有五色水,赤水之氣,上蒸為霞而赫然。
昆侖山為天柱,氣上通天。昆侖者,地之中也,地下有八柱,柱廣十萬里,有三千六百軸,互相牽制,名山大川,孔穴相通。
昆侖在西北,其高一萬一千里,上有瓊玉之樹。昆侖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員如削。下有仙人九府治之,與天地同休息。
地南北三億三萬五千五百里。地部之位,起形高大者,有昆侖山,廣萬里,高萬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出五色云氣,五色流水,其泉東南流入中國,名曰河也。其山中應于天,最居中,八十城市繞之。中國東南隅,居其一分,是偏域也。
既言“地中央曰昆侖”,又說“昆侖在西北”,可見《河圖括地象》之類緯書成書爭議之一斑,何況書中多雜有類似《史記·孟荀列傳》所記的鄒衍“大九州島”“小九州島”的地理觀,以及《呂氏春秋·有始覽》與《淮南子·天文篇》關于“九野”“九天”的說法。其中,九天之說明顯是以“九天”合于“小九州島”,也就是《淮南子·地形篇》所提的九個方位:東南神州、正南次州、西南戎州、正西弇州、正中冀州、西北臺州、正北秭州、東北薄州、正東陽州。凡此,或者也可以理解為記錄者的立論視角不同。但是以昆侖為地之中央的觀念,影響甚為深遠,一直到十七世紀李氏朝鮮出現(xiàn)的“天下圖”,圖中仍稱崑崙山為“天地心”。[注]今存最早的版本是李燦所藏的《天下總圖》(1684年)。另有一圖作于十七世紀末,是尹炯斗所藏之《天下圖》。經(jīng)比對,兩圖的構圖類似,大抵以《山海經(jīng)》所載為依據(jù),明顯的差異只有在《天下總圖》的“西域諸國”和“蕃胡十二國”的部分,詳列了許多國名。
從《淮南子》到《河圖括地象》,相較于《山海經(jīng)》對昆侖的認識方式,顯然更試圖將他界的昆侖與我界相銜接。這不僅是神話到仙話之間的觀念演變,同時也是文化昆侖與地理崑崙相混合,呈現(xiàn)若即若離、既分且合、既合且分的分水嶺,而東漢到魏晉之間可能是關鍵的時代。
《史記·大宛列傳》:“騫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傳聞其旁大國五六,具為天子言之。曰:‘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漢正西,去漢可萬里。……其東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其南則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國?!蚕㈤L老傳聞條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嘗見。’……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崑崙云?!盵注][日]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洪氏出版社,1983年,第1306-1312頁。本文引用《史記》原文、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俱出自此,后文不再另行標注出處。這段文字說明直到漢武帝時張騫通西域,仍不知道昆侖、西王母究竟具體在西域的哪個地方,地理昆侖是漢武帝依據(jù)“古圖書”的記載判斷,以張騫所認定的黃河河源所在,將之命名為昆侖山。此一創(chuàng)舉,首度將他界的昆侖明確地落實到我界的地域來。但是司馬遷記錄這段文字時的態(tài)度,顯然是半信半疑的。所以司馬遷在《大宛列傳》的傳末贊語說:
太史公曰:《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島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河水出自崑崙之說,起自于《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的記載,《淮南子·地形篇》之后各書皆繼承此說。殊不論張騫對于河源地點的認定是否正確,影響所及,如唐代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在《司馬相如列傳》引《大人賦》“西望崑崙”下所言:
張云:“海內經(jīng)云昆侖去中國五萬里,天帝之下都也。其山廣袤百里,高八萬仞,增城九重,面九井,以玉為檻,旁有五門,開明獸守之。”《括地志》云:“昆侖在肅州酒泉縣南八十里?!妒鶉呵铩泛笪赫殉傻劢▏辏瑳鰪堯E酒泉太守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侖之體,周穆王見西王母,樂而忘歸,即謂此山。有石室,王母堂,珠璣鏤飾,煥若神宮。’……《禹貢》昆侖在臨羌之西,即此明矣?!?/p>
在西方之中的地理崑崙位置也就因此大致確定下來。南北朝以后,或者受到《史記·大宛列傳》的影響,或者是周穆王故事的流傳,致使崑崙山、瑤池、西王母等文化單元產(chǎn)生連動性的變化,使地理崑崙的地點出現(xiàn)不同看法,則可以用類似“地望”的角度視之,成為另一種形態(tài)的文化昆侖單元。[注]如《穆天子傳》《列子》,甚至筆記小說之類,都將崑崙山、瑤池、西王母視為地理方面的共體認知。所以當唐太宗于貞觀二十二年設安西四鎮(zhèn),將安西都護府從西州遷到龜茲,任原本是西突厥葉護阿史那賀魯為瑤池都督,于是地理崑崙也隨之產(chǎn)生了另一種說法。
河源的探究是文化昆侖落實到地理崑崙的一條思路。另有一條主要思路與西域交通、佛教傳播密切相關。王嘉《拾遺記》卷十:“昆侖山者,西方曰須彌山,對七星之下,出碧海之中。”[注]王嘉:《拾遺記(外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2頁。高山出自海中,或即為陸地出自海上,歷來多有此類看法。所謂“對七星之下”的思維方式,也見于緯書。[注]如《河圖括地象》:“河導昆侖山,名地首,上為權勢星,一曲也;東流千里至規(guī)期山,名地契,上為距樓星,二曲也;北流千里至積石山,名地肩,上為別符星,三曲也;邠南千里入隴首間,抵龍門,名地根,上為營室星,四曲也;南流千里,抵隴首至卷重山,名地咽,上為卷舌星,五曲也;東流貫砥柱,觸閼流山,名地喉,上為樞星,以運教,六曲也;西距卷重山千里,東至雒會,名地神,上為記星,七曲也;東流至大岯山,名地肱,上為輔星,八曲也;東流過洚水,千里至大陸,名地腹,上為虛星,九曲也?!薄妒斑z記》最具意義的看法是“崑崙山者,西方曰須彌山”,認為佛教的圣山須彌山即是崑崙山。這樣的看法固然與文化昆侖的內涵密切相關,也與昆侖由西趨中而為地之中央的崇高地位有關,但是直接對應須彌山,似乎不是單純的相互形容、相互比擬,而是一種認定。
《拾遺記》的說法并非孤例。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一于“崑崙墟在西北”下注:“三成為崑崙丘?!秿媿懻f》曰:崑崙之山三級,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閬風;上曰層城,一名天庭,是為太帝之居。”可與《淮南子》參照。于“去嵩高五萬里,地之中也”下,酈道元注:
《禹本紀》與此同。高誘稱河出崑山,伏流地中萬三千里,禹導而通之,出積石山。按《山海經(jīng)》,自崑崙至積石千七百四十里,自積石出隴西郡至洛,準《地志》可五千余里。又按《穆天子傳》,天子自崑山入于宗周,乃里西土之數(shù)。自宗周水以西,至于河宗之邦、陽紆之山,三千有四百里,自陽紆西至河首四千里,合七千四百里?!锻鈬鴪D》又云:從大晉國正西七萬里,得崑崙之墟,諸仙居之。數(shù)說不同。道阻且長,經(jīng)記綿褫,水陸路殊,徑復不同,淺見末聞,非所詳究,不能不聊述聞見,以志差違也。[注]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jīng)注疏》,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5頁。本文引用《水經(jīng)注》原文、注文俱出自此,后文不再另行標注出處。
所謂“數(shù)說不同”,亦可印證關于地理崑崙的位置,甚至河源,都只是大致確定在西方,而眾說仍舊紛紜。重要的是在說“河水”處,經(jīng)文有“屈從其東南流,入渤?!币痪?,酈道元注:
釋氏《西域記》曰:阿耨達太山,其上有大淵水,宮殿樓觀甚大焉。山,即崑崙山也。
《穆天子傳》曰:天子升于崑崙,觀黃帝之宮,而封豐隆之葬。豐隆,雷公也。黃帝宮,即阿耨達宮也。其山出六大水,山西有大水,名新頭河。
康泰《扶南傳》曰:恒水之源,乃極西北,出崑崙山中,有五大源,諸水分流,皆由此五大源。
竺法維曰:迦維衛(wèi)國,佛所生天竺國也。三千日月、萬二千天地之中央也。
釋氏《西域記》曰:恒水東流入東海。蓋二水所注,兩海所納,自為東西也?!夺屖险摗罚悍饒D調列《山海經(jīng)》曰: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昆侖。又曰:鐘山西六百里有崑崙山,所出五水,祖以《佛圖調傳》也。又近推得康泰《扶南傳》,《傳》崑崙山正與調合。如《傳》,自交州至天竺最近。泰《傳》亦知阿耨達山是崑崙山。釋云:賴得調《傳》,豁然為解,乃宣為《西域圖》,以語法汰,法汰以常見怪,謂漢來諸名人,不應河在敦煌南數(shù)千里,而不知崑崙所在也。釋云:復書曰:按《穆天子傳》,穆王于崑崙側、瑤池上觴西王母,云去宗周瀍、澗,萬有一千一百里,何得不如調言?子今見泰《傳》,非為前人不知也。而今以后,乃知崑崙山為無熱丘,何云乃胡國外乎?
酈道元不厭其煩地引用佛家之語為注文,顯然是被當時佛教東傳過程中的各種說法所困擾,而多次強調路途遙遠,難以親臨考察。然而即使如此,酈道元還是抱持客觀中肯的態(tài)度,注文提到:“余考釋氏之言,未為佳證?!赌绿熳印贰吨駮芳啊渡胶=?jīng)》,皆埋缊歲久,編韋稀絕,書策落次,難以緝綴;后人假合,多差遠意,至欲訪地脈川,不與《經(jīng)》符,驗程準途,故自無會。釋氏不復根其眾歸之鴻致,陳其細趣,以辨其非,非所安也。”又,“阿耨達六水,蔥嶺、于闐二水之限,與經(jīng)史諸書,全相乖異。”酈道元雖然未必相信佛家之語,但是以征實的史家注語而予以記錄。其中所反映的現(xiàn)象是:佛教經(jīng)典的中土化策略,以及對于文化昆侖的運用和意義方面的擴大。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佛教傳播的推廣與深化,“昆侖”或“崑崙”的意義又似乎另有發(fā)展。宋代《太平廣記》收錄唐代裴铏《傳奇》中的名篇《崑崙奴》,多數(shù)學者認為“崑崙”是唐朝人對印度半島與南洋群島的泛稱。其實前文引酈道元《水經(jīng)注·河水》就已經(jīng)可以看出兩點重要跡象:其一,凡經(jīng)由西域抵達的地方,都屬于“西方”,都與昆侖、崑崙山有關;其二,“天竺”在西方,而不是今天所認知的南亞或東南亞。東晉高僧法顯所說的“自河以西,天竺諸國,自是以南,皆為中國”,則或可證明當時中華文化傳播、東西方交流的情況。這應該都與通西域、走絲路的發(fā)展,以及佛教東傳的路徑有關。
另外,酈道元《水經(jīng)注·溫水》的注文還引用《林邑記》,提到兩條資料:“元嘉元年,交州刺史阮彌之征林邑,陽邁出婚不在,奮威將軍阮謙之領七千人,先襲區(qū)粟,已過四會,未入壽泠,三日三夜無頓止處,凝海直岸,遇風大敗。陽邁攜婚,都部伍三百許船來相救援,謙之遭風,余數(shù)船艦,夜于壽泠浦里相遇,闇中大戰(zhàn),謙之手射陽邁柁工,船敗縱橫,崑崙單舸,接得陽邁?!庇忠读忠赜洝罚骸皾h置九郡,儋耳與焉。民好徒跣,耳廣垂以為飾,雖男女褻露,不以為羞。暑褻薄日,自使人黑,積習成常,以黑為美?!峨x騷》所謂玄國矣。然則儋耳即離耳也?!绷忠貒诮裉斓脑侥现胁?,其船只被稱為“崑崙單舸”;當?shù)厝恕耙院跒槊馈?,應該是“占人”,屬于廣義的馬來人。《晉書·后妃傳下·孝武文李太后傳》:“時后為宮人,在織坊中,形長而色黑,宮人皆謂之崑崙?!盵注]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981頁?!杜f唐書·南蠻傳·林邑》也提及“自林邑以南,皆卷發(fā)黑身,通號為崑崙”[注]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5270頁。。所以唐人小說《崑崙奴》記載:
時家中有崑崙磨勒,……是夜三更,與生衣青衣,遂負而逾十重垣,……磨勒請先為姬負其囊橐妝奩,如此三復焉。然后曰:“恐遲明?!彼熵撋c姬而飛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無有警者?!嗄?,崔家有人見磨勒賣藥于洛陽市,容發(fā)如舊耳。
其中的崑崙奴磨勒,應該就可以理解為南亞人或東南亞人。[注]今越南東南方有昆侖群島,距胡志明市120海里,由十六座小島組成,可能出于華人命名。而磨勒的武藝高強,十余年后容發(fā)如舊,頗有神仙異人的形象,即是對于西方他界想象的具體結果,一如《列子》中的“化人”。唐人認為西南有地理崑崙,當時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的理解是:
《括地志》云:“又阿傉達山亦名建末達山,亦名昆侖山。恒河出其南吐師子口,經(jīng)天竺入達山。媯水今名為滸海,出于昆侖西北隅吐馬口,經(jīng)安息、大夏國入西海。黃河出東北隅吐???,東北流經(jīng)濫澤,潛出大積石山,至華山北,東入海。其三河去山入海各三萬里。此謂大昆侖,肅州謂小昆侖也?!队肀炯o》云:‘河出昆侖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隱避為光明也’?!?/p>
以至于宋代將唐代位于西南的“南雄關”,即宋代廣南西路所屬,易名為“崑崙關”。[注]南雄關始建于唐元和十一年(816年),北宋景佑二年(1035年)建關城,命名為崑崙關。因關隘名稱為“崑崙”,所以直至今日,當?shù)厝巳苑Q關隘所在的臺地為“崑崙山”。民間流傳有狄青“三鼓奪崑崙”的故事,出自《五朝名臣言行錄》卷八:“狄青宣撫廣西,時儂智高守崑崙關。青至賓州,值上元節(jié),令大張燈燭,首夜燕將佐,次夜燕從軍官,三夜饗軍校。首夜燕飲徹曉。次夜二鼓時,青忽稱疾,暫起如內,久之,使人諭孫元規(guī),令暫主席行酒,少服藥乃出,數(shù)使人勸勞座客。至曉,各未敢退。忽有馳報者云:‘是夜三鼓,青已奪崑崙矣?!币娪谥祆洹吨熳尤珪?第十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7頁。1939年,發(fā)生抗日著名戰(zhàn)役的桂南會戰(zhàn)“崑崙關戰(zhàn)役”,即在此地。若以佛教傳播的路徑區(qū)分,陸路的部分屬于西北崑崙;海路的部分,則是西南崑崙之說的主要原因。
現(xiàn)代學者在推論“昆侖”或“西王母”,多由卜辭的“東母”“西母”為開端,實際上對于“東母”“西母”的解釋還有一些討論空間。從目前對于殷商時期的活動區(qū)域來看,即使對于西方有所想象,也應該不至于以漢代所知的西域之地為圣域。
《詩經(jīng)·大雅·皇矣》:“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系坳戎髌涫嚼?。乃眷西顧,此維與宅。”[注]陳奐:《詩毛氏傳疏》,中國書店,1984年,中冊詩二十三,第36頁。周人以蕞爾小邦,能夠戰(zhàn)而克商,因而利用殷商所信仰的上帝,說明上帝的天命是可以更改的,商人因為失德,不再為帝命所眷顧,帝命乃轉而西向,周人遂得以統(tǒng)治天下。其反映的是“中商”與“西周”。
隨著周人勢力由西往東的發(fā)展,以及世界觀的開闊,周人一方面繼承殷商的神話與信仰,并形成更大的空間分布;一方面到了東周以后逐漸出現(xiàn)五方、九州島等等的空間認知,而西方也因天體東西走向,東方為海所斷絕的緣故,西方遂以“昆侖”為主體,表現(xiàn)于《山海經(jīng)》,構成文化昆侖的神話體系基礎。而《山海經(jīng)》中僅《海內北經(jīng)》出現(xiàn)“蓬萊山在海中”的記載,很難判斷當時的具體內容?!袄觥敝猿蔀橄舌l(xiāng),《淮南子》提供了重要的依據(jù),其后有緯書如《河圖括地象》之類的觀念繼承與深化,包括昆侖居中的說法。所以,“昆侖”一詞自始至終都有與我界不同的“他界”意義。《穆天子傳》《列子》的相關說法,則是通過我界與他界的特殊聯(lián)系,顯現(xiàn)出對于昆侖、西方的想象和理解。
張騫打破了漢人對于西域的迷思,卻又因佛教的東傳使“西方”又沾染了神秘的色彩。在我界與他界之間,由文化昆侖逐漸遞轉為地理崑崙。若從真實地理的角度考察,則有“黃河河源”和“域外接壤”兩種不同的思路。以黃河河源為崑崙所在,一直到清代的官方立場都是如此。較為特殊的是佛教東傳、中土化的過程中,崑崙山成為天竺佛國位置的參考坐標,甚至將崑崙山視之為佛教圣山的須彌山、阿耨達太山。也因此在“域外接壤”的思路中,西北崑崙之外多出了西南崑崙之說。西南崑崙的出現(xiàn)與佛教傳播的路線有關,致使西北昆侖的圣性與他界的意義轉嫁為西南,而有地理上視南洋諸國為昆侖的說法。
綜觀而論,昆侖文化確實是中華文化的重要單元。其經(jīng)由歷代不同時期的意義演變,呈現(xiàn)出多彩多姿的昆侖面貌。唯一不變的是,對于中原本位而言,“昆侖”始終是關于“他界”與“異域”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