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
林子在南京,沒有約誰晚飯。
一是怕喝酒傷身,膽囊最近一直發(fā)炎,二是人到中年實在要做減法了。
她只是胡亂走,沿著中山北路,忽然眼前出現(xiàn)一座城門,敦實厚重,仔細看城門上的字“挹江門”。南京的城門有十三個,這個門是第一次撞見,據(jù)說是民國時增辟的城門,可惜沒過多少年就被日本人炮轟了。
林子再往前走,看到了繡球公園的牌坊。繡球公園,這四個字讀得耳熟,想啊想啊,競回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事。
她和同室的櫻子、中秀去找南京航運學(xué)校的男生玩,地點就是繡球公園。粉藍、純白的繡球花,開得明媚淘氣,一團團,一簇簇,櫻子的紅裙子撒開來,色彩搭配得令人叫絕。林子有絲羨慕,有絲嫉妒,最帥的男生姓秦,他一眼不眨盯著櫻子。林子和中秀回去了,櫻子說她等一會兒回——結(jié)果一個晚上都沒有回來,林子嚇死了,她曉得櫻子和姓秦的男生仍待在公園,萬一這個男生起了歹意怎么辦?清早林子又沖到繡球公園找了一圈,沒瞧見—個人影,她真的嚇死了,再三斟酌后向班主任匯報了這事。哪料到櫻子的情況屬于“夜不歸宿”,結(jié)果被學(xué)校撤去班長職務(wù),并記過處分。從此班級活動櫻子一概不參加,就連上次二十年幼師畢業(yè)慶典同學(xué)聚會也沒有露面,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梧桐樹葉開始干枯,飄下來掉在林子頭發(fā)上。林子對南京城的感覺,最初是毛茸茸的,像春天梧桐樹飛飛揚揚下來的毛絮。十七歲的林子,從農(nóng)村出來,搭個綠皮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侥暇┳x書。南京真是盛大、沉重啊,讓林子不知所措,火車站上有嘴唇涂得猩紅的女人總要拉她到附近的旅館,她傻傻愣愣倔強地站著,在骯臟的火車站等待一種虛無的東西。
黃昏,如期而至。南京的街面上汽車堵成一鍋粥,林子慢慢踱步。她其實約過……一個小說家,在南京寫得挺有名氣,他原本答應(yīng)得好好的,當(dāng)林子在高鐵上打盹向南京進發(fā)的時候,他發(fā)給她一條微信,說,臨時有事回村子了,你到我村子來吃飯,有住的。
林子一愣,思來想去,一個女的,在村子上住委實不方便,就裝作很輕松地說,沒事,你忙你的好了,我有人找,下次再聚。
過了半個小時他回復(fù)林子,說,好吧,今天回村子是有家具運過來,還有一樁宮司。
官司?林子不好細問。寫小說的不容易啊——這年頭,做什么都不景氣,還不時被官司纏繞。
林子決定今天南京的夜晚不約誰了。
她任憑自己隨意走,南京好像到處都在修路,推土機、挖掘機不知疲倦地工作著,“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在昏暗的燈光下,這些聲音惹得人心煩意亂。林子多么希望眼前出現(xiàn)靜謐雅致的亭臺樓閣,讓她喝杯茶,歇個腳。
走著走著,眼前赫然出現(xiàn)一座建筑物橫截面,古老、滄桑,把林子震了一下,看不清上面的三個大字,她特意橫穿馬路過去,一輛出租車“嗞”地急剎車,緊接著窗戶吐出一口痰,林子不和他計較,心里眼巴巴地要看那三個字,到底是什么——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海軍部”——哦,江南水師學(xué)堂遺址,介紹末尾還有一行字,魯迅曾在此肄業(yè)……
許是路燈的緣故,再加上尚未泯滅的天色,光線反射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建筑面上是血牙紅,和櫻子舞動的紅裙子呈一個色系。十七歲的魯迅風(fēng)塵仆仆,趕到南京,他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生”,他一定是坐著烏篷船來的,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他改名為樹人。他清白的臉龐,在梧桐樹下顯得很有輪廓??墒遣坏揭荒辏麑嵲谌淌懿涣四莾簽鯚熣螝獾男oL(fēng),憤然肄業(yè),走了,去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櫻子沒辦法離開她所痛恨的學(xué)校,只能隱忍將就。林子想告訴櫻子的是:我怎么可能來陷害你?天地良心,我只是擔(dān)心得要命,怕你被強奸,被人家要了你的貞操和生命—不說了,不說了,三十年前的事,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了。
風(fēng)有些大。但氣溫還好,林子走了一圈,背心上出汗,她瞧見中山北路兩側(cè)的食府里滿是人,男男女女,觥籌交錯。喝酒,應(yīng)酬,卡拉OK,夜總會,這些流程,林子基本也熟悉。各大城市差不多都這樣。有段時問她幾乎每個晚上都得應(yīng)付,應(yīng)付得心力交瘁。
她路過一所中學(xué),校門關(guān)了。但有一個女孩子在校門口徘徊著,高挑的身材,眉眼里有種急切和無奈。林子不曉得她為啥—個人孤單單地落寞,高中女生,十七八歲的年齡,林子一下子又聯(lián)想到了櫻子。
櫻子是南京人,林子畢業(yè)后一直沒見過櫻子。她記得櫻子的酒窩很美,是宿舍里最早熟的女孩,水蜜桃一般散發(fā)出香味。林子心想櫻子一定還在南京城居住。南京的秦淮河,南京的雞鳴寺,南京的朝天宮,南京的莫愁湖,櫻子在南京的一個角落過著柴米油鹽的生活。話說回來,誰的生活離得開柴米油鹽?
剛才有一堆家長簇擁在校門口,焦慮地等待,這是林子所熟悉的場景,哎,中國家長是一種表隋——焦慮,中國式焦慮,從孩子上小學(xué)起一直焦慮到高中畢業(yè),苦苦十二年的折磨。櫻子可能也在人群里,她踮起腳尖張望,臉上起了大片的黃褐斑,腰問贅肉橫生,壓力使人發(fā)胖,孩子早戀,成績下滑得厲害,她的丈夫或許是個小公務(wù)員,天天五加二黑加白忙街道社區(qū)里的破事。櫻子把臉埋在圍巾里,她的發(fā)梢充滿了厭倦的氣息。
家長們都散了。只剩那女孩,她穿著校服,齊耳短發(fā),來回走動。
林子在梧桐樹下沒有離開。梧桐樹,不,應(yīng)該稱呼懸鈴木,在中國,一直被誤稱。誤稱就誤稱吧,反正這么多年來一直被誤稱。林子喜歡大夏天在梧桐樹林蔭道上和中秀散步。舍友中秀,是她最談得來的,可是中秀在三十一歲的時候去世了,林子接到中秀去世的噩耗,半天沒明白過來。紅斑狼瘡病。畢業(yè)后一直沒有中秀的消息,哪想到,接到的電話里一個聲音問她去不去奔喪?林子不住地點頭。她說我一定要送中秀一程,人生太無常了。她想到那時的南京,太熱了,火爐一樣,把人烤得汗淋淋的,她們穿著白背心,不停地搖折扇,宿舍里還沒有電扇,林子把寫詩的白紙折成飛機,中秀喜歡席慕蓉,她們趴在草席上輕聲吟誦:
所有的結(jié)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腳忽然忘了/是怎樣的一個開始/在那個古老的環(huán)再回來的夏日
現(xiàn)在的高中生,還喜歡席慕蓉的詩歌么?或者說,席慕蓉是個過期的詩人吧?魯迅是不是過期的作家呢?還好,陸陸續(xù)續(xù),各個年級段里有一些篇目?,F(xiàn)在的孩子幾乎被魯迅整死了,死記硬背他的《拿來主義》,考試時偏偏還是出錯。魯迅也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誤讀,哎!
要明白十九歲的魯迅對于功課并不溫習(xí),而每逢考試則名列前茅。轉(zhuǎn)到江南陸師學(xué)堂附設(shè)路礦學(xué)堂后,課余時間魯迅沉浸在譯本小說中無法自拔,時或外出騎馬。如此逍遙!
林子多么想和那來回走動的女孩聊聊,沒有什么,成績真的說明不了什么。失戀了嗎?失戀也沒多大的事,人生不就是從一次次失戀中摸爬滾打起來的。嗯嗯,被人誤解了?這是很委屈,你可以和當(dāng)事人解釋啊,說清楚,面對面說清楚,否則一直郁積在心多難受?。?/p>
林子尤其想和櫻子聊一聊青春的過往,櫻子你不能這樣武斷,認為是我羨慕嫉恨而出賣了你——不是的,事實上,我擔(dān)心得要命,你知道嗎?夜晚九點我和中秀沖到航運學(xué)校男生宿舍樓尋找你時,我被數(shù)百個穿著三角短褲的男生圍堵,他們哄笑,荷爾蒙氣息如海浪般奔涌而來,真像魔鬼啊!我被口水一樣的惡心感淹沒。虛弱、疲憊、無助沖擊著我。我差點窒息眩暈在走廊上。航運學(xué)校是沒有女生的,而我們幼師沒有—個男生。那樣的境遇,我好像就被剝光了衣裳,任憑猥褻,我被猥褻了上百次——懂嗎?短短的幾分鐘,火山在噴發(fā),飛機在墜毀,海嘯席卷而來——那是我人生最屈辱的片刻!
我踉蹌奔出男生宿舍樓,中秀在樓外等我,她應(yīng)該不明白整幢樓的騷動,她問了我一聲,櫻子在嗎?
櫻子不在。
你可能在繡球公園,可能在長江邊,可能挹江門城墻上,也可能在中山北路街道上,誰知道呢?可你就是不在現(xiàn)場!那時誰也沒有手機,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方式,姓秦的男孩叫什么名字我都不清楚,我該到哪兒去找你呢?我凄切,我說我要上廁所,我實在憋不住了,實際上是胃痙攣,由于惡心所致,航運學(xué)校夜晚黑漆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廁所,走進去,白瓷墻上寫著污穢的語句。我咬牙忍著,忍著。
櫻子,你不要以為世界上誰都欠你的!相反,你懂嗎?你欠我——欠我一個說法—一欠我一個公平—一欠我給你還原這一切的機會!
女孩愕然張望著,望著林子,問,阿姨,你在和我說話嗎?
林子點頭,說,你想聽我講—個故事嗎?
女孩搖搖頭,露出狐疑的神色。
林子說,你讀高二了吧?魯迅在《朝花夕拾》里一句引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吧,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甭犝f過沒?
女孩若有所思地點頭。
林子不愿意講那個故事了,她仔細打量女孩,她的嘴唇很薄,眉問鎖愁,林子問她,你怎么還不回家?
女孩不想說話了,可能不愿意搭理林子了。她轉(zhuǎn)過背去,疾步走了會兒,蹲在學(xué)校門衛(wèi)窗戶下。有保安出來,女孩伸手直戳林子站著的方向。保安很嚴肅,朝林子走來。林子想,哎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前走吧——
挹江門的城墻上,光影晃動,梧桐葉颯颯作響,沒有他人。林子走了三百多米返回。城墻下繡球公園中還有一處是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碑。5000人,疹得慌。這黑漆麻烏,著實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她想回吧,回吧——
回到十七歲的幼師時代嗎?
林子覺得櫻子后來在說謊。當(dāng)櫻子的父親鐵青著臉站在學(xué)校德育處時,櫻子聲音很小,她說一直和男生在繡球公園看花聊天,竟不知不覺到了天黑,等兩人意識到該回學(xué)校時,公園的大鐵門鎖上了,只好在公園的長椅上將就了一夜。
扯吧,林子心里暗暗說,她明明早晨又去了趟公園找人的,沒瞧見蹤影,她只感覺——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喉嚨口都是血腥味,跑得一切破碎一切成灰了。
中秀沉穩(wěn)堅持,說,我們把櫻子失蹤的事隋告訴學(xué)校吧!
學(xué)校沒有去深查核實細節(jié),因為是女校,傳出去總是吃虧的,所以教育了櫻子一番,也沒有全校通告。但林子和中秀知道櫻子被狠狠傷著了。中秀過世了,前因后果只有林子一個人辨識得清了。三十年的往事,像繡球花一樣層層包裹。
而今,這些往事,對于他人來說,早已無關(guān)緊要了。但林子知道,櫻子繞不過這個梗,她一直在恨她,在賭氣。人到中年,如果一直沒放下這些陳年往事,是很要命的,它會郁積,會膨脹一當(dāng)然,櫻子可能早不屑一顧了,她活得好好的,逍遙自在,再也不愿意搭理破事破人,她早早地離開南京城,極有可能出國了,就像魯迅離開南京去了日本,漂洋過海不也是很好的—件事?
后來魯迅暫離日本,被騙回紹興結(jié)婚迎娶新娘?!斑@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标P(guān)于這事件林子和中秀曾探討過,中秀說魯迅是早有預(yù)謀,不能說被騙,他只是順從了母親,而把朱安晾在一個角落整整一生,做得多決絕??!林子說,朱安長得有多難看就多難看,長臉,嘴唇皮薄,顴骨高,一點都不符合魯迅的審美觀。魯迅喜歡的女孩要有一點嬰兒肥,要雙眼皮大眼睛,要大學(xué)生,要文藝腔,像劉和珍、許廣平、蕭紅啊——噓,噓!魯迅是偶像級別的,豈是她們兩個十幾歲的女孩隨便評價的?林子和中秀只能暗地里小聲議論。
再后來,蕭紅死了。中秀也死了。她們都在三十一歲最美好的年華離開了人世。這兩個人沒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但都和林子有關(guān)。林子喜歡蕭紅的文學(xué)才華,喜歡她的《生死場》,魯迅曾高度評價過,可蕭紅和男人相處實在是太委屈自己,林子為她抱屈,這么一個率真有感覺的人,怎么把自己落得如此窘迫?
中秀呢?中秀其實是很個性很內(nèi)向的人,林子記得,有—個夜晚,她發(fā)現(xiàn)中秀在校園草坪樹底下抽著一根煙,煙頭在夜色里忽明忽暗,猶如海上的指示燈。她不敢靠近,但她又確信,那是中秀,她戰(zhàn)栗地大聲地叫著中秀的名字,中秀迅速地把煙頭掐滅,向她走來,抱著她,林子卻無端地哭鬧了,憤怒地指責(zé),任性地喊叫,她說中秀你沒有真正的在意我,你完全孤立了我!
中秀的解釋可能有很多種。但,沒有一樣是中聽的,她們鬧得不歡而散。很多個細節(jié),林子記得,她教會她溜冰,手把手,重重地摔在一起。她們鉆到煙霧繚繞的錄像廳看片子,還和非洲小黑人饒舌。蚊帳里林子看著中秀換胸罩,她的皮膚白得有點耀眼,乳房很小,好像一直沒發(fā)育。她自卑而自傲地甩著頭發(fā),棉布襯衫里有股奧妙洗衣粉的清香。林子喜歡把頭靠在她的背上,貪戀地聞著這股清香。
十四年后,殯儀館里的中秀那副眼鏡依舊架在鼻梁上,嘴巴抿著,還是當(dāng)初那個神態(tài),在偷笑著。只是比幼師的時候胖多了,吃了藥物激素的緣故。中秀臉上紅潤潤的,若不是那層玻璃隔著,林子想她們倆肯定會激動擁抱,然后很夸張地跳啊、笑??!
死亡是多么輕逸的事。
靈堂里嚎啕一片。林子被拋在哭泣的海洋里。她看到中秀的孩子,五歲,戴著白帽子,五官像極了中秀,他問他的爸爸:媽媽明天會回來嗎?他爸搖搖頭。他又問:那明天的明天呢?中秀瘦小的丈夫神情木然。
——櫻子你得好好的,好好的——活著!不能有一點閃失,我得把三十年前的事和你一五一十說清楚,這他媽太重要了!
林子被城墻邊一塊石頭絆了下,重心不穩(wěn),差點沖到馬路上,
齊耳短發(fā)女孩恰巧走過,旁邊多了一位中年男性,應(yīng)該是她父親。父親禿著頭抽著煙,沉默不語。女孩也瞅見了林子,訕訕地,繞身而過。
風(fēng),漸漸停息了。三十年前的繡球花,開得多好啊,千朵萬朵壓枝低。有的藍,有的綠,有的粉紅,有的潔白,還有的是漸變色,像她們在幼師繪制的水粉畫,造型獨特,想象力無窮。林子是個鄉(xiāng)下姑娘,第一次見到場面浩大的繡球公園,快樂得心都蕩漾起來。四十歲的林子離開體制后在日本很多寺院見到繡球花,她已經(jīng)波瀾不驚了。這些年,她在社會很多行業(yè)飄蕩,去晨報當(dāng)過記者半夜采訪牛逼哄哄的歌星,也去過廣告公司策劃活動,最后一把火燒掉了所有資料。高速公路上連環(huán)撞車,微直播修女出鏡,她打著哈欠一一記錄著,卻茫然記錄的意義。
她忽然想起寺廟里朋友對她說起過,繡球花,好看,但不要太接近。
為啥?
因為有毒。朋友慢條斯理解釋,繡球花整株有毒,尤其是莖葉。它產(chǎn)生的毒素可以使人痙攣、嘔吐、惡心。
這一段話落在林子腦海中很長一段時間,不久又忘了,事情太多,應(yīng)接不暇,如今她惆悵地在中山北路梧桐樹下喟嘆,一如十七歲剛來到南京,被夜色中濃重的虛無感層層包裹。因為走的時間過長,她的兩腿開始酸疼,肚子也在咕咕發(fā)出抗議之聲。
責(zé)任編輯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