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大唐由盛轉(zhuǎn)衰的記錄者

公元712年。

這年正月間，唐睿宗大赦天下，改年號，從景云三年改為太極元年。五月，再赦天下，再改年號為延和。封建社會，皇帝如此行事，說明皇帝內(nèi)心有著巨大的隱憂。七月，“彗星出西方”，唐睿宗決意“傳位避災(zāi)”，讓位給太子李隆基——是為白居易一首《長恨歌》使之留名千古的唐玄宗，又改年號為先天。九月，“日有食”，和彗星出現(xiàn)一樣也是不好的天象。歷史留下這些記載，顯示社會和皇帝內(nèi)心隱藏的不安。好在，剛登皇位的李隆基是個有為之君，登位次年再改年號為開元，他勵精圖治，開創(chuàng)了大唐王朝史上的“開元盛世”。這個年號一共使用了29年。再改用天寶年號，從此，唐王朝國事糜爛，江河日下，這已是后話。

公元712年，對文學(xué)史，也是極為重要的一年。

這一年，唐朝詩歌史上與沈儉期并稱“沈宋”的宋之問被皇帝賜死。

也是這一年，在河南省鞏縣，唐朝詩歌史，乃至中國詩歌史上最偉大的詩人杜甫在河南鞏縣出生。此時社會雖有許多不安定因素，但正是大唐盛世漸近巔峰的時期，他出生的時代不錯。出身也不錯。那是一個世代官宦之家，爺爺杜審言官階不高，是初唐時期有代表性的詩人之一，對五言律詩這一體裁的成熟有催化之功。杜甫自己就曾頗為自得地說：“吾祖詩冠古”。這樣的官宦人家，在農(nóng)業(yè)時代，必然積有一些田產(chǎn)，屬于社會的富裕階層。這保證他少年時代在優(yōu)裕的環(huán)境中成長，并受到良好教育。青年時代，也不必從事某種具體的工作來養(yǎng)家糊口。

那他青年時代干什么呢？出游。目的在于增長見識，開闊心胸，結(jié)交天下俊杰。

公元731年19歲時，杜甫從河南出游到今天的山東臨沂，算是初次遠足。

20歲時，他正式出游，用幾年時間，出游吳越，從黃河流域漫游到長江流域。直到公元735年，為參加科舉考試才回來。最基礎(chǔ)的鄉(xiāng)貢考過，還一直考，直到去唐朝的東都洛陽考進士，結(jié)果落第。于是轉(zhuǎn)往其父親任職的兗州省親。在齊趙一帶過了好幾年“裘馬輕狂”的生活。杜甫不是官二代，他家已經(jīng)連續(xù)為官不止一代，全家過富足的生活也不止一代，用今天的話說，是世家了。所以，他優(yōu)游天下時，不止?jié)M足于到此一游，而是在其中追求生命境界。有他這一時期代表性的詩作《望岳》為證。物質(zhì)生活之外，還要追求高級的生命體驗：“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睘榈氖沁_到更高遠的精神境界：“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p>

差不多十年后，公元744年，對詩人杜甫來講是重要的一年。這一年，杜甫在洛陽附近與李白相遇。李白長杜甫十一歲，此時已經(jīng)大有詩名。曾經(jīng)短暫在皇帝身邊任供奉翰林的他，已經(jīng)失去寵信，重新浪跡江湖。在詩歌方面，李白以自由奔放想象恣意的性格與創(chuàng)作，成為善于博采眾長的杜甫的偶像。

兩個后世被認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當即相伴同游梁宋，即今天河南開封、商丘一帶。路上又遇將在唐代詩史上以邊塞詩留名的高適。于是三人同游，結(jié)下終生友誼。后來，三個彼此互贈的詩篇和杜甫蒙難時高適對他的幫助，都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感人至深的美好傳奇。

此時杜甫也已年過三十。只要不是一個真正的紈绔子弟，作為一個受儒家思想教育很深的人，就始終會懷有入仕之心，以實現(xiàn)自己濟世理想的遠大抱負。用他自己詩中的話就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三個詩人同游結(jié)束，杜甫再次返回長安，尋求入仕的機會。

機會似乎來了。公元747年，唐玄宗下詔，為以前科舉考試不中的人舉行一次特別考試，以避免過去考試造成的遺珠之憾。杜甫參加了這次考試。非常不幸，把持朝政的宰相李林甫讓所有應(yīng)試者全部落選，以向皇帝證明以前考試的公平公正，“野無遺賢”。

公元755年冬天，杜甫四十三歲，在長安城里蹉跎多年，已經(jīng)娶妻生子，自立門戶，但除了詩藝的進步，仕途方面卻大不如意，只謀得一個看管甲胄器杖的小官職。其間，唐玄宗改年號為天寶十四年。當年勵精圖治的皇帝已經(jīng)倦怠朝政，任用小人，國家處于危機前夜。杜甫人在長安漂蕩，家卻在遠離長安的鄉(xiāng)下。這一年，暴雨，洪災(zāi)，接著就是饑荒。冬天，他前去探家，一路上，于己于人，都是嚴酷的民不聊生的景象，他寫下《趕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其中這樣寫他的家庭：“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無論出身于什么樣的人家，人到成年，所有生活問題，還得自己面對。而生活總是樂于展示其殘酷的一面。這一年，對杜甫，對唐朝都是一個巨大的轉(zhuǎn)折。就在杜甫前往奉先縣探家的路上，標志大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安史之亂爆發(fā)。對杜甫來說，他還會浪游天下，但與年輕時的優(yōu)游天下卻是大不相同了。接下來的浪游是逃難?！皯浳舯苜\初，北走經(jīng)險艱?！睉?zhàn)亂初起，杜甫先把家從奉先遷往更北邊的羌村。然后，只身返回長安。這時，叛軍攻陷洛陽后又攻陷長安，唐玄宗往四川逃跑，杜甫卻被叛軍俘虜。因為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才得以從叛軍手中逃脫，前去投奔已在靈武繼皇帝位的唐肅宗。朝廷風雨飄搖之際，杜甫所顯現(xiàn)的忠心得到新皇帝的重視：“襄陽杜甫，你之才德，朕深知之。今特命為宣義郎，行在左拾遺”。終于被授予左拾遺的官職。這個專給皇帝提意見的職位官階不高，卻接近權(quán)力核心。但如何給皇帝提意見卻不比寫出傳世好詩容易。杜甫在位也就一年多時間，終于因為提意見不中皇帝意被貶為華州參軍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職務(wù)。杜甫不愿屈就，終于走上了他熱愛的詩人李白的道路，在亂世中浪跡江湖。因此得以看見大唐王朝由盛而衰時節(jié)的真實社會，與普通百姓一樣親身經(jīng)歷了一個亂離社會的深重的苦難。這些苦難成就了一個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這一時期的代表性作品有《北征》《哀江頭》，“少陵野老吞聲哭”，字字血淚，哭出了偉大的《三吏》與《三別》。

長安、洛陽都陷入拉鋸戰(zhàn)，杜甫只有一個心思，帶領(lǐng)全家遠離戰(zhàn)亂，筑一所避世的草堂。于是西去秦州（今甘肅天水），草堂夢卻沒能實現(xiàn)。其間的悲苦離亂，時代風貌，有《秦州雜詩》二十首為證。于是，循李白寫過的崎嶇蜀道轉(zhuǎn)往四川成都。他是冬天到達的。時在公元759年最后一個月。

他所以到成都，是有故人可以投奔。一個是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這個四川最高軍政首長是杜家的世交。一個是舊友高適。那時高適正在成都附近的彭州擔任刺史。到了成都，情形與秦州大不相同?！恫肪印穼懀骸颁交ㄏ黝^，主人為卜林塘幽”。主人為他劃了一塊地，來營建一所草堂。很快，得多方幫助，草堂建成了。自然環(huán)境不錯：“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崩吓笥讶绺哌m和新鄰居待他也不錯，“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成都待老杜不薄，他也愛上了成都，愛上了浣花溪，花了許多心思營建草堂。草堂建成了，嚴武出城來看他，高適也從彭州帶著祿米來看他。杜甫以前就寫過優(yōu)美清新的詩，比如在長安時寫的《麗人行》。但在成都的時候，他筆下的優(yōu)美詩章來了一次大爆發(fā)，“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薄凹氂牯~兒出，微風燕子斜?！薄耙皬皆凭愫冢皙毭??！薄叭~潤林塘密，衣干枕席清?！钡鹊龋鹊?。直到離開成都了，還在《懷錦水居止》中寫成都美景：“雪嶺界天白，錦城薰日黃?！边@些詩句為成都之美定下了基調(diào)。

嚴武為解決他的生活問題，還為他謀得一個小官職：校檢工部員外郎?？上н@樣的日子并不長久，公元762年，嚴武被召還京。杜甫舍不得，一路相送，一站又一站送到今天綿陽的涪江邊。等他準備返回時，成都發(fā)生了兵變，寧靜的城市變成了戰(zhàn)場。杜甫為躲避戰(zhàn)亂，只好在川北的梓州（今三臺）和閬州（今閬中）一帶浪游。這些地方的自然人文景觀因此得以靠杜甫的詩歌得以定格，在世上流傳。比如今天以旅游聞名的閬中，他在《閬水歌》和《閬山歌》中寫：“正憐日破浪花出，更復(fù)春從沙際歸。”“松浮將盡未盡云，江動將崩未崩石?！币磺Ф嗄赀^去，還是這座古城自然環(huán)境的基本樣貌。

此時接任嚴武節(jié)度使的正是高適。高適是唐代詩人中居官位最高者。那時，劍南節(jié)度使西防吐蕃，南御南詔，擔負著繁重的軍事任務(wù)。流浪川北的杜甫寫了首《寄高適》發(fā)往成都：“北闕更新主，南星落故園”，委婉動問此時能不能回成都。沒有見到高適的回答。那時高適很忙，而且忙得焦頭爛額。一上任就遇到徐知道兵變，先在成都平亂。亂剛平，西邊岷山中的松州、保州、維州受到吐蕃大軍的猛烈攻擊，將要不守。當此關(guān)頭，要他去照應(yīng)一個詩人的衣食怕是有些忙不過來了。

在軍事方面，高適不及嚴武。一年多時間就丟掉了西方被吐蕃重兵圍攻的松州、維州和保州。于是，朝廷調(diào)高適進京。嚴武于764年重返成都，安定了局勢，并在西方對吐蕃展開反攻。杜甫這時才得以重返草堂。在川北流浪的時候，杜甫就非常懷念草堂安定的生活，因此還寫過一首詩。這首詩不是寫給一個人，而是寫給成都浣花溪邊的那座草堂，詩名叫《寄題江外草堂》，并在題目下加了一句話：“梓州作，寄成都故居”。他在詩中回憶了建筑草堂的過程，“誅茅初一畝，廣地方連延?！碑斈晔秦壮撕芏嗝┎?，才辟出了一塊地方?！吧心钏男∷桑菀拙欣p?！睆倪@句詩里，知道他當年栽下了四棵松樹，現(xiàn)在他想到草堂時最擔憂的是這四棵小松樹無人護理，會被荒草“拘纏”而死。他寄詩給草堂，草堂不是人，他當然不會希望草堂給他回信，告訴他那幾棵小松的消息。那只是表達對草堂那段安定生活的深切懷念罷了。嚴武回來，穩(wěn)定了西川的形勢，杜甫也相跟著回來，寫詩志喜，還寫到那四棵栽在堂前的松樹：“入門四松在，步屟萬竹疏。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p>

繼續(xù)寫成都：“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動古今?！薄斑t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p>

好日子似乎又可以過下去了?？墒敲\似乎要讓杜甫的下半生嘗盡漂泊之苦?；氐匠啥疾乓荒甓嗟膰牢浔┎∷烙谌紊?，年四十歲。杜甫本來就深懷思鄉(xiāng)之情，這時，高適走了，嚴武死了。失去依靠的他只好舉家登舟東去。杜甫早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詩中就設(shè)計好了歸去的路線：“卻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可是，那一次官軍勝利的消息是假的。這一回，倒是要被逼著去實現(xiàn)了。但北方戰(zhàn)事不順，杜甫一家坐船到三峽，又只好停留下來。滯留在夔州（今奉節(jié)），艱難度日。在長江邊，他還看到送嚴武靈柩歸鄉(xiāng)的船經(jīng)過三峽。但他能做什么？只能寫一首《哭嚴仆射歸梓》的詩表達亂離時代物是人非的蒼涼情感罷了：“一哀三峽暮，遺后見君情?！?/p>

不久，又從長安傳來高適病故的消息?！堵劯叱Ｊ掏觥罚骸皻w朝不相見，蜀使忽傳亡?！?/p>

三年前，李白也死了，死在江上。

唐朝在這個時代由盛轉(zhuǎn)衰，緊接著，盛唐詩凋零的日子也到來了。

直到公元768年，杜甫才再次動身，離開奉節(jié)，繼續(xù)登舟東下?？墒?，還是有家歸不得，不能北上襄陽，于是轉(zhuǎn)而往南，沿水路到了湖南岳陽，再到長沙，到衡陽，到潭州，一家人就住在船上四處漂泊，無所依止。最后，于公元770年，在舟中去世，終年59歲。

去世前，在一葉無所依傍的小舟中，唯一使他感到人間溫暖的，還是故人的友誼。杜甫病亡前，某一天，在船上翻檢舊稿，突然翻出高適當年寄到成都草堂的一首詩：《人日寄杜二拾遺》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xiāng)。

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身在南蕃無所預(yù)，心懷百憂復(fù)千慮。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高適這首詩寫于公元761年春節(jié)，那時他剛從彭州刺史轉(zhuǎn)任蜀州刺史不久。大年初七，人日，他給幽居草堂的杜甫寄去了這首詩。在這正月的寒江之上，登岸幾天便又登船漂泊，身陷戰(zhàn)亂，飽嘗世態(tài)炎涼的杜甫，于九年后，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展筆回復(fù)高適761年大年初七寫給他的那首詩了。這時高適死去已經(jīng)五年。《追酬高蜀州人日見記》。他在序文中寫道：“開文書帙中，檢所遺忘。因得故高常侍適人日相憶見寄詩，淚灑行間。讀終篇末。自枉詩，已十余年。莫記存歿，又六七年矣！”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開，進淚幽吟事如昨。

嗚呼壯士多慷既，合沓高名動寥廓。

嘆我參凄求友篇，感時郁郁匡君略。”

這些舊友一走，天下就寂寞了。

“東西南北共誰論，白首扁舟病獨存?！辈灰f自己老病如此，無助如此，即便是成都的春光，沒有了高適這樣的人，“也是錦里春光空爛漫”了。盛唐已成舊夢，盛唐一代的詩人也相繼凋零。杜甫寫下此詩后不久，另一個盛唐時代的大詩人岑參在成都旅舍中死去。又過一陣子，就在年底，杜甫這位身經(jīng)了大唐盛世，并以全部生命經(jīng)歷和書寫了一個偉大時代步步轉(zhuǎn)向衰亡過程的偉大詩人在湘江舟中死去。

盛唐早已不在，余音裊裊的盛唐詩歌，隨著杜甫的死去，也終于曲終人散了。

懷吳鴻

今天是4月5日，天陰了。

昨天，前天，都是麗日藍天。

昨夜走在回家路上，一股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知道那是丁香開花了。白色的丁香。抬頭，不見星星，天空正在轉(zhuǎn)暗，天將要陰了。這時，成都的海棠花期剛過，木香花花期剛過。

今天是清明節(jié)。天陰了。

吳鴻走了。今天早起，動筆寫這些文字。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遂以為，天是為此而陰的。

去年六月底，從南美回來，又馬不停蹄去了伊犁。一早，上天山去賽里木湖邊。那大湖本身非常美麗，何況湖周草原上風鈴草、花蔥、馬藺正在盛花期，都是藍色的花朵。天陰著，間或還飄來一陣細雨。弄得人興味索然。于是，回到果子溝山口，雨加上風，就在帳篷里蓋一條毯子躺著。周圍還有數(shù)十頂帳篷。某品牌汽車一次長途自駕活動的結(jié)束儀式將在這里舉行。我躺在毯子下，和一樣來做嘉賓的陸川導(dǎo)演說話。就這樣百無聊賴，等著晚上八點的儀式開始。

那時還想，如果在成都，這時應(yīng)該有人在張羅聚會。一個最可能的人，就是吳鴻。張羅一個愛書人的聚會。那時我還不曉得他正在遙遠的歐洲。我這么想的時候，他那里還是黑夜。這里的太陽正隉慢向西運行，去照亮那里。

起風了。天空中的云團疾速奔走。露出了一線藍天。不時還飄來一陣細雨，但云縫間已經(jīng)漏下了陽光，照得雨腳閃閃發(fā)亮。我?guī)е鄼C起身上山，去尋訪花草。時雨時晴，光線變幻。工作人員讓我?guī)Я艘恢粚χv機，方便他們隨時通知我下山參加活動。下面山口，臨著深谷搭起一個高臺。上面停放著一部锃锃發(fā)亮的汽車。活動開始后，我們將在那里展開關(guān)于旅行和汽車的話題。對講機里說，活動時間還要延遲。我繼續(xù)留在山上，和成片的野菊花待在一起。但也難免心情焦急。這時歐洲那里的天正漸漸放亮。根據(jù)后來了解的情況，知道這時吳鴻該起床了。他要在這一天結(jié)束旅行飛回成都。

我下山去往活動現(xiàn)場時，他應(yīng)該正在早餐。最后的早餐。我在嘉賓席上坐定時，他準備上樓去拿行李。我突然焦躁不安。因為天氣原因，飛機晚點，有些參加活動的人沒有到達。山口上的風吹得人渾身冰涼。我起身走動，站在面臨深峽的山坡上。這時，一半的山野被云霧遮掩，一半的山野被這一天最后的陽光照得透亮?？缭綅{谷的長橋上方，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面對這樣的自然奇景，心里會生出某種神秘體驗，感受到某種超自然的意志。

就是在這個時候，手機的短信提示音響了。

一條壞消息。

吳鴻在準備啟程回家的時刻，在異國的土地上倒下了。這是永遠的倒下。不再打算起身的倒下。我再一次被風吹得渾身冰涼。心狂跳，其亂如麻，下意識地，我背誦一段砩經(jīng)平抑心緒。

《維摩詰經(jīng)》中生了病的維摩詰所說的話：

“諸仁者！是身無常、無強、無力、無堅、速朽之法，不可信也！是為苦、為惱，眾病所集。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可久立;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yè)緣現(xiàn);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云，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是身無主，為如地;是身無我，為如火;是身無壽，為如風;是身無人，為如水……”

我不是佛教信徒，但我喜歡佛經(jīng)中那種對生死的通達。

只是要為吳鴻停止呼吸的肉身，我們這些終將也如此的肉身說點什么。

默誦這段佛經(jīng)，也不是刻意挑選，只是這段經(jīng)中有那么多關(guān)于肉身，也就是生命的感慨，自然就來到了我的嘴邊。

夕陽落山，彩虹消散。

活動終于開始了。

我站在臺上的聚光燈下時，從峽谷里上來的風吹在背上。我一邊演說，一邊想，此時，吳鴻的身體也正在變得和我一樣冷吧。

我不用微信。

我把當時的情景發(fā)了一條短信給熊鶯，讓她發(fā)到微信圈里給吳鴻的朋友們看看。

其實，人已然走了，這些話語又有什么意義？

但我們依然要懷念。

吳鴻那謝發(fā)過早的亮晶晶的腦門依然在眼前晃動，浮現(xiàn)。

我認識他也久，至少有十好幾年。深交卻是近年的事。

為了書。

“廢書緣惜眼，多炙為隨年?！?/p>

古人這樣的詩句說的就是我們開始頻繁過從的情形吧。

先是為《瞻對》。這本書，在他出任四川文藝出版社社長一職前已經(jīng)出版。他上任，來找我，說要重新做過。做與不做，重要也不重要。難得的是，他懂這本書的價值。所以要重新做過。換比以前漂亮的包裝，發(fā)動宣傳。冬天，他又和文軒集團配合，組織媒體，作家藝術(shù)家朋友，一行二三十人，浩浩蕩蕩前往當年我準備寫這本書時尋訪過的那些地方。一路上，還組織了幾次和同行者認真的深度交流。這一切，都使得這本書得到該有的重視與影響，體現(xiàn)出應(yīng)該體現(xiàn)的價值。

還是書。

我第一本結(jié)集的書是一本詩。差不多三十年了。后來我也終止詩歌寫作了。他找我喝酒，說要打撈這本書。其中有些詩篇我自己是珍愛的。但要結(jié)集出版，我懷疑。我知道他剛接手的出版社正舉步維艱，我怕市場不好，給他增加負擔。他和我碰了一大杯酒。這就是最后的決定了。詩集出來了：《阿來的詩》。簡潔的深藍色封面，精裝。我當時的想法，這書可以送朋友了。我有些書，從沒送過朋友。這也引起朋友的抱怨。其實，我就是嫌包裝不好。接下來，他又張羅朗誦會：域上和美藝術(shù)館。遇到選得詩好，朗誦也好的時候，我的身體有電流穿過，引起震顫。肉體和情感一起震顫。

還是書。

他又把我早年的中短篇翻出來，一氣編了三本。也是我樂意拿來送朋友的書。

又是書。

動員我給虹影的三本書寫一篇序言。

又是書。

我的另兩本短篇集。

又是書。

我的長篇散文《大地的階梯》。

幾年時間，就出了一共八本書。

為了書，一起喝酒吃飯。中國人天天酒肉，道德上卻虛偽地反對酒肉朋友。我們有新解。當然不能只找酒肉朋友。但當了朋友沒有一點酒肉怕也不是真朋友。不管在什么地方吃飯，高檔還是低檔，吳鴻都會從小攤上帶鹵肉來，豬頭肉，豬蹄肉。他是美食家，有寫成都蒼蠅館子的底子，打包帶來的東西總是最先被一掃而光。吃肉。喝酒。暢談。話題主要是書。他是出版家，我是寫作者。不光談他正在做的書。不光談我正在寫的書。也談別的書。當然得是好書。我們都是為這個社會還能生產(chǎn)好書而感到欣喜的人。

然后，他還在繼續(xù)編我的書。

我一向?qū)ψ约旱牧闵⑽恼虏淮笊闲摹Ｋ贾猛躞拗袢ニ鸭Ｓ志幊梢槐尽栋硇虬霞贰?/p>

他沒見到這本書的出版。

偶爾，王筠竹來封電郵核對某些篇目的時候，我就想，人死了，他要做的事還在繼續(xù)。這比好多人活著，卻什么事沒做要好很多。

吳鴻去了遠處。

他去了遠處就不回來了。相信佛世界的人說，死了的人要去西邊。他倒是好，直接就從西邊走了。

在成都開追思會時，我見到他的女兒和妻子，見到他的老父親。但他不在。他留在西邊。所以，他的死并不真實。大家坐下來說他好話的時候，我也說了一些。但他不在場。人不在，冷去的肉身也不在。視頻里那個人卻是活的，掛著一如既往的笑容，笑著，說著，拿著一本本書比畫著。

他去西邊前，我去南美。行前約定回來喝酒談書。

回來時，他不在。他去了西邊。我也往西去，去新疆的天山上。在那里得到了一條消息。說吳鴻不回來了。猝不及防。后來，聽說他回來了。只是經(jīng)過火焰的提煉回歸到了某種純物質(zhì)的形態(tài)。有一天在文軒新開的書店見到陳大力，他說最近聚得少了。他說，那是因為最熱心的召集人吳鴻走了。

今天是吳鴻走后的第一個4月5日，天陰著。他的家人肯定要去那匣純物質(zhì)沉睡的地方去看他。即知是寒食，未見烏銜紙。城外那座他安臥的山，此時應(yīng)該是青翠欲滴的吧，是“山青花欲燃”的那種青吧。

天陰著。清明節(jié)的天就應(yīng)該陰著。

“花不語，水空流?！?/p>

我在這個陰天里寫下這些文字。

逝者御風而去，讓活人來繼續(xù)面對這個世界。讓活人因時傷懷。去了就去了吧，反正我們也是要在某時某刻到某處去的。好在，他作為一個編書的人，已將心血留在了這個世界。好在，他作為一個寫書的人，已把品味這個世界美好的文字留在了這個世界。

天還是陰著。寒食日。落花天。

上面這些文字寫罷，就放在那里，已是一年有余。只有當那個不與我們在同一世界的人影在眼前晃動時，翻出來看看。逝者已矣，活著的人能做什么？“哀人生之須臾”，太息而已，掩涕而已。前些日子他的弟弟吳憲打電話來，說編了一本吳鴻關(guān)于書的文字，想邀我寫個序言。隨即，他的前同事蔡曦送了書稿過來，論節(jié)氣，大雪已過，成都的冬天來了。天還是陰著，我爬山傷了腰，正好臥讀這些讀書尋書的文字。那人又如在目前了。

就通過這部書，可以再次確認，他讀了許多書，但他不是為讀書而讀書。作為一個有成就有抱負的出版人，他也不是為編書而讀書。他是在通過書而了悟生命。所以才在“本該痛苦的時候享受到了閱讀的樂趣”。很早的時候，吳鴻就在病痛中了，所以，奧勒留頗有哲理的話在他那里能引起共鳴：

“要知道一個人只能死一次，也只能活一回;所以，頂長的壽命和頂短的都是一個樣……我們放棄的只是頂短暫的一段時間而已?！?/p>

我們當然應(yīng)該祝人長壽，但作為同樣是身體不太好的人，我更愿意生命顯示應(yīng)有的意義。我理解他在書中所說，當年一查出病來，一出醫(yī)院，他帶著悵惘的心情，下意識去往的地方就是書店。我知道他能在那些有通達人生觀的書中去求證意義，生命的意義。

我愛他明知活不了一百歲，但家里的書多到活到一百歲也讀不完的那種生活態(tài)度。而且，他的讀書是和尋常生活連接在一起的。他坐讀時候，家人和朋友的身影出沒其間，親切而自然。《二月三日讀書記》這樣的篇什可作佐證。剛看到這篇文章的題目，沒來由就想起杜甫寫在浣花溪的詩：“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薄澳鲜薪蝾^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泵銖娐?lián)系，讀書就是使心中春水生吧，讀書就是在生活之流上放舟蕩漾，而得到自由吧？

這回，我確信，吳鴻他是坐著書之船走了。

逝水滔滔，這一走有一年多了。

責任編輯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