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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黃篾

      2019-07-10 01:59鐘正林
      四川文學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娘

      鐘正林

      古峰盯著鐵窗外陡然升騰的霧霾說,我要見蔡大娘。

      見獄警和代理律師云里霧里,他又補充了一句,青牛沱山里楠木林的蔡滿秀。他想如果他們滿足他的要求,通過地方政府或他的家人找到這個人并不是啥難事。他差點說出還想見的另—個人,翕動的嘴唇卻終于沒說出,因為他突然想起那個經(jīng)常在他眼前浮現(xiàn)的人已經(jīng)死了二十來年。

      這是古峰被法院宣判為死刑后,押回牢房前對獄警提出的最后訴求。他顯得很安靜,一反在法庭上的情緒失控。那安靜對于他很少有。被關(guān)押半年多的渾濁眼神里浮泛出罕見的清澈,仿佛生命終結(jié)者突然望見了山頂上的神光。

      獄警和辯護律師記下他說的話并睜大了眼睛。因為古峰接著說他要見的這個人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母親或奶奶,甚至沒有親屬關(guān)系,而是一位已七十來歲的老嫗,一位終身與老伴在青牛沱山區(qū)編斗笠的農(nóng)婦。對于四十八九歲的古峰來說,怎么會在臨死前見這個山里農(nóng)婦呢?人們都感到不可思議。

      而他這句話一說出,樹枝狀的閃亮霎時照亮了鐵窗,好像具有穿透力,把莊重與驚悸面孔后面的東西也映得雪亮。啪嗒的雷聲把五月的熱浪掀進了牢房,連腳下的地皮也簌簌抖動。

      多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電閃雷鳴。但不是白天,是夜晚;不是在監(jiān)獄的鐵窗,是在他村辦企業(yè)的廠房,他站在牛肋巴窗子前猶豫不決。從蜀峰公司成都辦事處回到川西皇天壩村,是為了躲避一樁期貨交易的積怨,去了卻一宗麻煩事,還是其他,只有他心里清楚。

      時令已是小滿,川西平原的麥浪在樹枝狀的閃電下異常壯美,巨大的冷光和干雷將久違的麥香猛烈地掀進廠區(qū)掀進牛肋巴窗子,送到他的鼻尖。小滿應該是立夏過后令農(nóng)人歡喜的節(jié)氣。開春過后,家道不厚實的人家就遭遇了春荒。大地養(yǎng)人,有清明??!野菜麥麩做成清明艾饃可以充饑;谷雨時節(jié),麥穗子油菜籽就像懷胎十月的孕婦樣一天比一天鼓脹。饑荒的農(nóng)人肚子里恨不得伸出爪子來。小滿是搶收搶種的季節(jié),是農(nóng)人一年的望頭。不要說當年的蜀峰化工廠效益不好,就是往年效益好得很時,到了大戰(zhàn)紅五月,再高的工資,農(nóng)人都是要回家搶收搶種的。小滿的夜晚是不眠的,忙至深夜的農(nóng)人們即使睡著了,粘著菜籽殼的面頰和染著麥香的夢里都是笑著的。

      然而,這個電閃雷鳴的夜晚,他卻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商場的慘烈再一次把他逼到了人生的絕境。前天凌晨,做期貨生意的合伙商方氏兄弟傳話給他:古總你不守信用,燒了我們,你得退還我們合伙投資期的本金,否則就擺平!這可不是說來耍的,這是當?shù)氐暮谠挘讶藬[平,就是見血放倒。那方氏三兄弟是不好惹的,就是靠打打殺殺起家的,重傷過幾個人,坐過監(jiān)獄。他們在那邊追討時是下得了狠手的,抽筋砍手不是謠傳。

      金融秩序整頓,幾問爛廠房和縣城邊上的幾塊地皮無論如何也在銀行貸不到款了。之前,他也學著清泉、金地發(fā)等幾家村辦企業(yè)樣拆東墻補西墻,這個銀行貸那個銀行還后,再貸出。先是他求銀行行長和信貸員,后是行長和信貸員求他,生怕他跑了失蹤了還不上,吃他喝他拿他的好處等露餡了不說,追不回是要負刑事責任的。然而,最終他和他的蜀峰化工廠是沒有還上,兩家銀行信貸員打進來絕望的電話:

      古總你不能說話不算話,想把我們送進監(jiān)獄嗦?

      古總,你這樣做是要遭報應的。

      他的手機早已是關(guān)了的,電話是辦公室人員接的。

      他說,誰遭報應?當初在我這里拿好處費時,連我老婆的金耳環(huán)金手鏈金戒指都是抹下來變現(xiàn)給他們的,他們居然一點也不手軟。他們得了好處貸出來的,銀行經(jīng)過審批的,又不是我偷他們搶他們的。現(xiàn)在市場行情不好,產(chǎn)品積壓在車問,我拿什么還。這不是逼命嗎?

      不幾天,消息傳來,兩個銀行的副行長和信貸員被檢察院逮捕,但對于蜀峰化工廠的貸款追還卻沒有撤銷。這些都是年關(guān)頭發(fā)生的事,那個年是怎樣過的只有他自己曉得,可以說是比叫花子還惱火。

      站在牛肋巴窗子前,古峰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企業(yè)生存是如此艱難,僅靠正常的經(jīng)營要在市場中立足是行不通的。大年過后,在高人的指點下,他毅然劍走偏鋒,開始涉足期貨交易。說白了,就是玩空手道,除了賬戶是真實的,其他都是假的、空的,因此有人說期貨是比股票風險還要大。商場講商道,高人卻指點他不講道,說這個世道早已是無問道了。因此他常不守承諾,致使對方血本無歸,對方派人來找他生事也是常事,但卻總是找不到他。

      這次他本是與方氏兄弟談好高粱的炒作價格,對方已經(jīng)把釀酒的高粱短板從每噸一千三做到了兩千。因本地是釀酒大省,白酒行業(yè)五朵金花三朵在蜀,還有眾多的名酒廠,高粱、大豆輻射大西南,如兩家聯(lián)手,期貨前景估計更好。然而,自從他的介入,價格卻不斷回落,原因是全國各省市的高粱都在朝本地發(fā),顯然背后有高層使法。對方平倉后虧了—個億。

      方氏兄弟可不好惹!

      站在牛肋巴窗子前一番猶豫,他決定走麥城——趁夜晚進青牛沱山里躲躲。

      好在雙搶農(nóng)人上不了工,也是—個空閑。這樣的做派他不想告訴任何人,連副總們都不告訴,以免留下任何線索被對方知道。當然也不全是懼怕方氏兄弟,還有其他心事兒。走時他給貼心的司機小閻丟了話,把凱迪拉克開去成都辦事處,給他們說生意照常做起走,辦不了的事晚上三點給我通電話。每遇棘手事,他的手機只在夜里三點開機,并只開一小時。

      教過私塾的爺爺給他講過道家玄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以他骨子里信奉道家學說。小閻說,送不送雪兒上來陪你。他說,不送。語氣沒有一丁點藕斷絲連。說完就步入了煙熏火燎的夜色中。

      搶收搶種的五月,打了麥子的麥草和打了菜籽的菜稈,已不再被農(nóng)人堆成草垛子,挽成菜稈把子,曬干燒灶火煮飯煮豬食,而是一把火燒了,趁著晚上燒,所以煙熏火燎,有些像電影里的戰(zhàn)場。而火光照亮的夜色中傳來的一夜連枷響到天明,陪伴他走過湔底龍居洛水的鄉(xiāng)村田埂,進入土門關(guān)口,如噼里啪啦的槍聲般。農(nóng)人不能誤了季節(jié),白天收割的油菜籽經(jīng)過一天的赤日曬干了,晚上一家人齊上陣,大人揮動連枷,娃兒幫著掃攏,撮箕裝袋。走在火光照亮的彎彎鄉(xiāng)路上的他笑了笑,這多么像戰(zhàn)爭年代的戰(zhàn)場??!噼里啪啦的連枷聲就是此起彼伏的槍聲了。商場如戰(zhàn)場,這話是誰說的,真說得他媽的準確!自己這陣不就是當年的關(guān)羽走麥城,抗日片中的八路軍穿行在槍林彈雨中么?自己是不是就是遁逃的人呢!他在難熬的獄中想起來是也不全是。后來他擺給雪兒聽,這位在山里長大的女子說,不是你說的那回事,應該是川西農(nóng)村的五月農(nóng)事圖,是農(nóng)耕文化的詩意。很少有人在夜里這樣領(lǐng)略過,甚至那些創(chuàng)造詩意的農(nóng)人自己也忽略了。他們只曉得這個季節(jié)是他們的命根子,錯過了節(jié)氣就錯過了好收成,再好的風景見慣了也如家常便飯了。

      川西農(nóng)人說,扯火閃打干雷是天公在照看莊稼人,火閃就是夜里收割的天燈,干雷就是豐收的鑼鼓。那天燈是天宮在打火鐮抽葉煙,干雷是他被葉煙嗆著了的干咳聲。他打一下火鐮天空就扯一下火閃,麥秸兒就使勁地往上躥一截兒,麥穗兒就使勁地鼓脹一圈兒,天公他老人家就歡喜地笑一會兒,他身邊的童兒揚著凈瓶里的柳枝往天空下灑幾滴兒,甜潤的漿汁就奶汁般汩汩飽滿了一顆顆麥粒兒。電閃雷鳴一般都是有暴雨相隨的,然而,小滿收成那幾天,喜怒無常的天公卻格外地開恩,悠閑地打著火鐮抽著煙嗆著咳著,小娃兒般在天上笑著,于是我們就看見成熟的麥田和油菜籽上空時不時的火閃,聽見火光過后從天際一聲聲滾過來的干雷聲,仿若有人在火堆上搖著鐵罐兒爆米花。

      這是小時候爺爺對他和姐婦講的,以后凡是五月小滿,他就有了站在田邊或坐在窗子前觀賞天地上演的這一出好景致的雅興。可是這雅興卻在漸漸淡化,并與這千古不變的節(jié)氣愈來愈遠。

      穿行在煙熏火燎和連枷聲中的他漸漸不害怕了,先前把燒麥草燒菜稈當成三國演義里的火燒連營的錯覺沒有了,連那方氏兄弟追殺的連枷般的槍聲也成了恍惚,先前如驚弓之鳥的自己在進人青牛沱后變得安靜下來。莽莽的青牛沱,不要說一個人,就是一支軍隊拉進去,也相當于一群魚游入了海洋,誰還能找得著。人前風光,人后滄桑。他這一生有過幾次這樣的夜遁,只有孤獨的夜行他認為才是最安全的。他對這一帶的熟悉程度如熟悉自己喜歡的女人的每個部位,石門洞、鐘鼎寺、麻柳坪、雪門寺、穿心店、楠木林、木瓜坪、干河口、岳家山、獅子包、黑龍池、八卦頂,平平坦坦凸凸凹凹隱隱約約曲曲彎彎柔柔軟軟,山丘的不能言傳的美妙一如雪兒的身體。

      用火車皮發(fā)走了紅白場楊老板的磷礦石后,不僅沒有付給對方磷礦錢,還從楊老板手里借了五千元輸在牌桌上。他在監(jiān)獄里反復想起這件事時自言自語,那絕不是自己第一次起二黃篾。第一次起二黃篾應該是小學二年級,別人借他的鉛筆用了一堂課,下課馬上還了,放學了他硬說沒還,而且還告到了老師那里。一查他和那同學包里都沒有那支花鉛筆,老師只好責令那同學買了支還他。不久又有個同學借他的橡皮擦,這同學長了個心眼。還了橡皮擦后他又說沒還,老師當場叫他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橡皮擦從他的袖管掉落地上,由此班上的同學就叫他二黃篾。這些都是幾歲娃兒的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大人們早已把這些事忘了。

      那晚楊老板扯二皮子的手氣特別好,把把牌都是好牌,拿2就買2,摸A賭起來的底牌就是A;而自己拿著王都輸,摸著2卻賭不起底牌,手手都是輸。手氣順的楊老板明知牌桌上借的錢歸還難,也手都不軟地丟給了他。青牛沱大山里的人確實比其他地方的人耿直。那天晚上手氣撇得很,五千元輸?shù)妹媲斑€剩下張十元的紙幣時,他再不敢玩了,不然連車票錢也莫有了。好在旅館費住進時就收了的,不然連個棲身之處也沒有?;芈灭^后,摸著身上的十元錢,因是僅有,他就注意了那票子上的票號,尾數(shù)是49,想不到這是個命運的劫數(shù),是即將要死亡的那個耿直^把劫數(shù)傳給了他,無獨有偶,他在走上刑場的那一年恰好四十九歲。

      自己再也睡不著了,回去怎么向老婆交待呢?紅白,這個以顏色命名的小鎮(zhèn)有些邪門,據(jù)說前半生抗日后半生反共的趙洪文國就是在紅白場被解放軍抓獲的。紅白,即紅白道場,有道家的兩座太陽神廟,是過去祭祀天地神靈之地。那時進出山只有火車,一天一趟,早出晚歸。沒心思了,他趕緊連夜走人。他有走山路的嗜好,比坐公共汽車、火車什么的方便又舒坦,想走就走,想歇會兒就在那棵杉樹松樹或雜樹林里歇會兒,拉屎拉尿都不受拘束,山林寬闊安靜,沒有城里的憋煩悶。

      山里的夜不是安靜的,只要有人就不是安靜的,總有人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夜里也歇不著。他清楚這些,所以在山路上碰見個背背簍的男人女人都不奇怪,他也就如山里人般走在山路上,不會感到孤單。有夜鳥做伴,有猴子的叫聲做伴,有狗吠和雞啼風吹樹林響做伴,會孤單么!在牌桌上只剩下十元錢的他不敢進館子充饑,再說深夜了館子早就關(guān)了門,餓得慌的他在山路上行走著,那種慘狀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曉得?;杌ㄖ兴行┎幌嘈抛约旱难劬?,前面有一個蹣跚的黑影,如一頭巨獸投下的影子。人沒有那么大的堆量,他心里有些虛。那黑影蹣跚得很費力,他很快接近了。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黑影歇下來,喘了口氣。借著朦朧月光,他才看清了是一個人,是一位上了歲數(shù)的大娘,背著一大背簍壘了尖的木竹葉,用葛藤綁在背篼上的蓬松木竹葉遠遠超過了自身的高度,把背篼和人完全遮蔽了。想起來了,十天后就是端午了,包粽子,祭祖宗。山里人狹路相逢,應該倍感親切,他卻急急往前面走了,連大娘招呼他都沒聽見。因為餓得心慌,僥幸前面有盼頭,終于在一戶人家的柴扉前撐不住了,眼前花花綠綠,他餓昏了,倒下了?;秀庇X得口被竹筷撬開,有酸的湯流進嘴里,有玉米粥喂進嘴里,有知覺的他迷迷糊糊地吃著。

      恍兮惚兮,鳥鳴聲聲,黎明的光刺得眼花。

      醒了,醒了,終于醒了。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幾問杉樹環(huán)抱的松皮木屋,穿斗結(jié)構(gòu)。石埂碼砌的小院壩中有個大背篼,裝著小山樣的木竹葉,做斗笠包粽子的那種大竹葉,綁得牢實的葛藤還未來得及解開。這大娘就是昨夜山路上背著竹葉的大娘了。青牛沱人喊的木竹子就是山外人稱的斗笠竹,其竹子的竹心很小,結(jié)實得像木頭一樣。正是結(jié)實得像木頭一樣,長出的竹葉才非一般,手掌大小,長溜青綠,抻斗篷,包粽米,清香可口。一擺話,大娘家卻不是做粽子,是做斗笠。老伴昨天與她一起出的門,要采些木竹葉,怕今天被其他山人采光了。老伴在山上砍竹子,她上山上采木竹葉??持窕橇饣?,白甲竹與木竹子不是長在同一座山上,因而兩個人也就走不到一條路,在外人看來老夫老妻沒走在一路是不可理喻之事,在山里人看來就很正常,各自為—個家忙活著,在—個屋檐下進進出出出就是最大的幸福。這種簡單的幸福他當時是理解不到的。

      身材高挑又結(jié)實的大娘對他說,昨夜在門前發(fā)現(xiàn)了他,原來是路上遇見過的。估計是餓的,趕緊熬姜湯潤腸胃,再煮玉米粥喂。她唉地嘆口氣,砍竹子都有遇到節(jié)疤上的時候,討過口的人才曉得餓飯的滋味。

      玉米糊吃完,大爺弓著背拖著竹拔子回來了,說昨夜竹子沖下山看不著了,今早天一亮就趕緊去找。山里人砍竹不用肩扛,原理是留著竹子顛上的葉,束成女人馬尾頭發(fā)狀,將竹顛用竹篾扎了,再用厚竹篾圈往后箍了粗壯處,箭一般沖出山林,不會散亂,放下山坡,輕松拖回家,不費勁,是扛不能比的,只有當過山里人的才曉得其中奧妙。

      曙光給松皮木屋涂上金色,院壩里劈竹破節(jié)的喳喳聲和細微的抽絲般的稀拉聲恰似天籟。多年后他坐在牢房里,想起那個早晨,霧氣氤氳的杉木林,攜帶著曙光的清亮鳥聲,那一根根黎明里破空的竹響,那穿透木窗和露滴的青篾黃篾的細微的抽片聲,他才理解了人生之于簡單和平淡的實在含義。

      可惜那時已晚了。

      山里的晨光是清涼的,穿過叢林和杉葉的空氣是清涼的。

      晨光里的大娘頭發(fā)烏黑臉額頭光亮,尤其是那慈善的丹鳳眼,年輕一定是個美人兒。他從木皮房里出來第一眼看見就有些眼熟,她也覺得這人臉上的某種神情似曾相識,都是這山里山外人,逢場趕集在哪看過不足為奇。他看著眼前的她,簡直不敢相信昨夜山路上是她背動著那一大堆木竹葉。

      大娘理著木竹葉,大爺黑亮的彎刀把劈開的白甲竹劃成篾板,劃成長竹條,筷子寬窄,刀口在長竹條上輕輕一舔,青篾就翹起雀舌,與黃篾板分離,輕動彎刀,發(fā)出快樂的沙沙聲,宛如秋天的杉樹皮與樹液潤滑的樹干剝離。這時劃篾人得注意手上,手指在青篾的倏倏蠕動中最容易割傷。大爺說,剛劃下的青篾比刀口還快,我都是在手上纏了白布條的。邊說邊擺動手指給他看,那雙手上的白布條已被竹青和竹瀝染成黑青色。青篾化出來,黃篾就成了廢篾,曬干引火。但頭道劃出的青篾還可再劃薄篾。大爺換了把小巧的彎刀,刀口還是在非薄的青篾上一舔,一條青篾紙張般啟開來,青篾下分出一條非薄的竹篾條。大爺說,這就是二黃篾。大娘說,做人不要起二黃篾呃!

      多年后他在監(jiān)獄里終于清楚,這話在哪里聽過。

      川西北甚至更遠地方的人都曉得,二黃篾本身是青篾條上啟下的,并不是沒有用處,大娘手中正編著的斗笠里層用的就是二黃篾,軟和適度,既好編,戴斗笠的人也不會割傷頭皮。但是人們每每說到人不要起二黃篾,說的就是人不能不講誠信,一個要求或目的達到了就行了,適可而止,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索求,或者明明是對方還了你錢,借了你的東西是還了的,你卻心腫,再次貪要,搞得從此成了仇人。

      當時他就誤會了大娘的意思,以為是大娘一家留宿了自己,還供給早飯,雖是玉米糊糊,洋芋煮山臘肉,但已是山里人最好的待客飯。飯桌上他問怎么沒見著他的兒女們,大娘說一個在深圳打工,一個女兒嫁了,在河那邊的金花鎮(zhèn),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走時他哨悄把身上僅有的十元錢壓在了碗底。這是土改時工作組在農(nóng)戶家中搭伙傳下的習慣,現(xiàn)在還在鄉(xiāng)村延續(xù)。翻過山梁,走到埡口上,山風傳來了喂喂聲,他轉(zhuǎn)過頭,山梁上,晨光中的大娘使勁揮動著手。估計手里是那張十元的錢,他走后大娘撿碗發(fā)現(xiàn)了。他向著她喊到,床錢,飯錢,給你們的。說完就小跑起來。本來就隔著一座山梁的大娘哪里攆得上。

      他當然不知道他走時問到的這位叫蔡滿秀的大娘就是二十多年前曾在他家皇天壩討口要飯的女叫花子。謎底揭開,要到他生命被終結(jié)的前夕。

      下午回到廠里等待他的是刑警,他被帶到縣公安局協(xié)助調(diào)查。就在他因扯二皮子輸了離開紅白場的凌晨,楊老板兩口子被殺,上小學的女兒在姥姥家住,幸免于難。就是賣給他兩個火車皮磷礦石的楊老板兩口子。大天亮了工人起來上工,礦石場楊老板的屋門卻關(guān)著。往天是開著的,楊老板老早就起來的,甩著手在礦石場轉(zhuǎn)悠,看看粉碎機、卷揚機嘎嘣歡叫,卷揚機把打碎的礦石礦粉輸送到兩個小山樣的礦堆上。楊老板年輕白胖的婆娘密實的頭發(fā)上掛著橘色的塑料梳子,進進出出,生火做飯,生活是如此的有滋有味。

      可今天八九點了門還關(guān)著,熟悉的女工去推門,死婆娘,昨晚上啥好事做多了起不來了?這一推,掩著的門卻吱嘎開了,如一個人的呻吟。女工洼地大叫起來。他看見了地上紅蛇樣蜿蜒的血。派出所的很陜到來,楊老板被殺死在廚房,婆娘被殺死在床上,法醫(yī)鑒定后說其婆娘是被先奸后殺。

      因他從旅館里連夜逃脫,加上晚上輸了錢,成了警方鎖定的犯罪嫌疑人之一。他如實交代了夜里走山路的來龍去脈,當然就說了路上遇見大娘并在她家過夜吃早飯的情況,以及在碗底壓了飯錢大娘追還的事。那大娘就是蔡滿秀。警方通過協(xié)查最終排除了他的著案嫌疑,因為楊老板夫妻受害時間恰好就是他在大娘家里睡覺的時問。但是他發(fā)了死人財,買楊老板磷礦石只付了一萬元定金,口頭約定車皮到后他付清全款?,F(xiàn)在,楊老板兩口子死了,雖打了張三十萬的欠條。但他打欠條時就起了二黃篾,他用的是另一個身份證,名字當然不是他的真名。那紙條在法律上可以視為無效。走出刑訊室后,他在林蔭道上大笑起來,天照應我。

      楊老板的錢好像是有意賜給他的,死人的錢卻帶著意想不到的好運。那三十萬讓他的化工廠起死回生,還上馬了—個鈦白粉精細項目,上面一次就給了項目啟動費三百萬。有了周轉(zhuǎn)資金,就仿佛稻田里有了水,柜子里裝滿了糧,人的體內(nèi)流淌著的新鮮血液,有著使不完的勁。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在駟馬橋高檔會所結(jié)識了高人袁哥。兩個男人兩個年輕女人喝完四瓶人頭馬后,袁哥欣然表態(tài),

      “十一五”規(guī)劃的A飛機場就由你來做。商場上的啥大話啥花招啥把戲自己沒見過。他笑了笑,抿了口人頭馬,鼓眼盯著對方白凈的臉,不是質(zhì)疑不相信,是見慣不J晾。對方?jīng)]吭聲,挑起嘴角笑了下,就被女人擁著進了房間。他走進房間厲聲對開始脫衣的女子說,滾出去,小費在隔壁房問領(lǐng)。隔壁是他的司機小閻。

      雪兒飄然而至。

      夜深人靜,尤其是夜走山路,他都要想起紅白場血腥中的楊老板夫婦,想起后來擔晾受怕徹夜難眠。當時是有欠條的,楊家也還有后人,族輩堂兄女方娘家人之類,難道就沒有—個人得到了那張欠條。一年,兩年,五年,擔晾受怕和午夜噩夢漸漸遠離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年了,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xiàn)。難道真的是楊老板哪輩子欠自己的,這輩子來還愿的,來助自己騰籠換鳥,倒騰乾坤,那自己就真的要感謝楊老板夫婦了!自己這輩子誰都不欠,就欠他的了,包括牌桌上的賭債。這或許就是他這次小滿時節(jié)穿過川西平原的煙熏火燎穿過章山洛水的連枷聲到青牛沱大山里的真正秘密。謠傳的方氏兄弟的追殺只不過是自己給自己不安良心的—個理由。要不然真的被搕倒擺平了,自己到地下去怎么有臉見楊老板夫婦。清明時節(jié)曾想過的去燒炷香,然而,期貨生意和即將開工的A飛機場的準備工作使他無法抽身。這個世界,一個人就是千軍萬馬,其他人都是木偶。

      過了穿心店就是紅白場,就進入青牛沱大山的腹地。昨夜三點在雪門寺旅舍,他與小閻通了話。小閻是司機兼保鏢的歪號,貼身的領(lǐng)導司機也就是司機領(lǐng)導,上傳下達,狐假虎威,關(guān)鍵時候起著關(guān)鍵作用。他姓閻,名小平;因年輕在廠里下手狠被工人捧為大哥,人稱小閻王。但古峰從來不會喊他小閻王,只喊他小閻,二十四小時聽從他使喚。他在古總面前只是小鬼,古總才是閻王。

      小閻說,自己的車一到成都,外地牌照的警車就出現(xiàn)了,幾次都尾隨著,估計是方氏兄弟的。小閻說,這幾天這車袁哥要用下。袁哥叫袁斌,是個公子哥兒,自己做期貨就是他在背后扎起,不然怎么調(diào)得動全國的物資?他說,要得,你在成都就聽袁哥的。接完電話他罵了句,媽的個巴子,啥子哥,比自己還小幾歲呢!紅黑兩道的規(guī)矩,尊稱大哥不分大小,就像鄉(xiāng)間的輩分,三歲孩童你該喊爺爺還得喊爺爺。

      想來自己前世說不定是貓頭鷹或蝙蝠,不然為啥嗜好夜遁,特別是山路。但企業(yè)的慘烈競爭,平常的聲色犬馬已容不得自己,這次夜行離前一次那個邪門的紅白場之夜有十年了,自己在期貨上的二黃篾黑心手法,也就是不顧與方氏兄弟的約定,清倉拋光吐槽手法導致了約定方的平倉后血崩。對方要教訓下他,他只好再走當年的回頭路。他也搞不懂,為啥每每在走投無路或悲喜至極,他都選擇這樣的黑夜孤行。而白天他要么是在旅館里,要么選個鄉(xiāng)場茶座坐下來,靜聽世象市聲,四面八方的消息都會風一般涌來,全然失去了本真面目,但逃不過他的耳朵,他能從中捕捉到孰真孰假,找到有利于自己的東西。

      人在夜色的山路上,心中的許多疙瘩會漸漸解開,想不清楚的問題或許就在野地里想清楚了。他記得已經(jīng)過了梅子林和燕子巖。那個夜晚,是緣分還是巧合,大約三點鐘左右,他走到了—個山埡口?;痖W干雷驅(qū)盡了天上的陰云,星月下的山脊線條光滑,宛如曬羞的村女的胴體。前方是一處熟悉的山埡,黑黢的杉樹林掩映的樹皮小屋。他星月下的圓瓜臉笑了下,天意呢!十年了,深山歲月依舊,這里一丁點也沒變。好好感謝一下上次救自己的大娘。他想今晚歇在這里天亮再走,明日上午趕到紅白場,去楊老板夫婦的墳上上幾撮土,敬一炷香。

      這是第二次山夜之行,時間是在十年后。他當然不知道十年前的四月十一,與今天的四月初二這天也是小滿,節(jié)氣交接的時辰不一樣,但對于改變他命運的凌晨三點卻是一樣的,分秒不差。多年來的習慣,凌晨三點開機。是做生意后逼的,那些討債鬼白天黑夜電話不斷,兩級電池輪流充電都搞不贏。他的緊要事情就都改在了夜里,三點鐘開機解決諸多事情。那時手機已經(jīng)普及,連賣菜的補鞋的腰桿上都別了個,移動的信號覆蓋了大山,所以深夜接手機信號比白天清靜。

      楠木林中的人家黑黢黢的,傳來幾聲汪汪狗叫,林子里的電燈閃忽下亮了。山里人晾醒皆因為護家的狗,比人還忠心的狗會告訴你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他自有對付狗的辦法,從身上的塑料袋里摸出個包子,在上面吐了泡口水,丟出去。狗吃了就會長記性,記住他身上的氣味,以后就不會再咬他。實際上他用不著多此一舉,他身上的強烈的狐臭這狗在一公里以外早就聞到了,永遠不會遺忘。常言道,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山狗卻好生奇怪,只是嗅了嗅卻沒有吃。

      后來他去大王廟行善,那是紀念李冰父子晚年導洛的一座廟宇,就在古瀑口的洛河邊,已經(jīng)破爛不堪。鐘道士在廟門外把他接住了,說是昨夜就曉得有山人要來,今早打了一卦,水碗中卻顯出一圈竹芯來,竹芯能人藥做藥引,難道說來人會醫(yī)治自己的心病。自己的心病乃是重修青牛道觀,復興老莊大道。果然有緣人就來了。他就不吃生人東西的狗請教了鐘道士。鐘道士說,不吃生人東西的狗是靈狗,靈狗只在好地方好人家才出現(xiàn),目的是守護。

      他邁動腳步朝杉林里走,手機鳥叫起來,那是雪兒為自己手機設置的一種彩鈴,是青牛沱山里的鳥鳴,清涼得青牛沱里夏天的碧水樣。雪兒說是一位叫王海濱的紀錄片人錄制的,她從網(wǎng)上下載的。

      這個比凌晨提前到來的鳥叫終止了他即將要見的一個人和打算了卻的一樁心病。至少明日去紅白場燒了那炷香,他夜里的失眠和一段時問的心病會得到些治愈。然而這鳥叫使他不能去了。

      他接起了電話,是小閻的聲音:

      老板,袁哥要和你說話。

      凌晨三點一刻,人的大腦是比黑暗還需要寧靜的時辰。高人袁哥要與自己說話,那肯定就是非常重要的話。話非常的短,但在星月如洗的山野里卻比什么都義不容辭:

      你在哪里?

      馬上回成都,明早九點我們見面。

      他確切地告訴了對方的位置。袁哥說,有車以最快時間接你到成都。信息社會,真是深山再深都不深,世界再遠也不遠。十分鐘不到,青牛沱派出所所長的電話就打到了他的手機上,二十分鐘后,一輛警車就開到了楠木林的環(huán)山公路上,他從那片杉木林掩映的人家,也就是蔡滿秀家門前下到警車處只用了五分鐘。杉木林到成都一百五十公里,警車一路暢通無阻,兩小時一刻,他已經(jīng)坐在府南河邊的蜀峰公司辦公樓里了。睡意陡然襲來,八點半,小閻把他叫醒,八點五十五分,他坐進了辦公室,袁哥準九時到達。這個人,古峰愈來愈感到他的神秘性,即使在鎣華大山里,他也能不費吹灰之力把一個人傳達到他身邊,任何單位都任由他二十四小時調(diào)動,你說神秘不。

      袁哥談正事往往比休閑娛樂精煉得多,快刀斬亂麻,確切地說只用了十五分鐘就把所要做的事都全部說了。一、與方氏兄弟投資期貨的五千手股本全部吃進蜀峰公司賬目,對方如要輕舉妄動,交由司法部門拿下。令袁哥做出這個決定的是今天下午在金牛賓館有人朝他坐的小車開了兩槍,雖沒傷著,但行為可惡,不可饒恕。當然對方以為是古峰坐在車上。這種事也只有方氏兄弟干得出來。二、明天上午在B賓館簽訂A機場建設開發(fā)協(xié)議。這是個大單,不光是機場,還有機場附近上萬畝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及酒店三產(chǎn)等項目。三、蜀峰成都總部馬上成立,至少在府南河邊盤下棟舊樓重新裝修掛牌。另外,這段時間古總你的安全也很重要,適當時候可以給你的保鏢和安保人員配槍。這些事情都很快得到了落實,袁哥說的每句話都是鐵板上釘釘子。

      剩下的時問他們?nèi)チ笋嗰R橋老地方,五六十個小姐群魚樣從面前游過,任由他兩挑選,里面有俄羅斯和越南姑娘。這一次他們還是喝的人頭馬,還是酒勁上來進了房問,還是古峰厲聲斥退了小姐,雪兒飄然而至。這個袁斌,干啥都喜歡有人陪著。

      這一次后,他的企業(yè)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可以說是運氣來陡了。蜀峰總部樓屹立起來,牌子掛起來,整個企業(yè)一下子風生水起。后來他想或許這些都是那三十萬帶來的,那三十萬懷胎的。古人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業(yè)務一下就大了,外省的外國的公家的個人的投資都來了,資金像一陣風似的一下子就刮來了。過去想它來它都不來,現(xiàn)在卻說來就來了。要不是那三十萬為自己撐腰,自己哪有錢交往上八方人士,特別是貴人袁斌呢!錢這個玩意兒誰能嫌它少呢!有錢能使鬼推磨。

      人真是個奇妙的東西,裝龍像龍裝虎像虎,說像財團老總真的就是財團老總了,還有的人說古總你眼睛就是殺火,天生老大的氣派;也有人說他不說話時像儒商,天庭飽滿地闊方圓,透著豐厚的內(nèi)斂。這些都是他媽的錢在作怪!過去自己搞村辦企業(yè)搞來都快關(guān)門了,打爛賬被人踏賤時,那些人說他臉上的蠶泡都凹下去的,面帶衰相,怎么發(fā)達得起來。但不管是誰來投資,即使說得天花亂墜,他都頑固地把守著一個做派,婆娘搭伙用,生意各做各。不管誰來合作誰來投資,就是比爾·蓋茨、李嘉誠都不能,都不能讓他們占起手,錢得歸自己支配,蜀峰公司的控股始終要占百分之五十一點以上,董事會必須自己一個人說了算。呵呵,難怪得都說他天生自帶大哥相,真的是如此呢。

      也是該方氏兄弟走霉運,那向古峰小車開槍的殺手系方氏手下人,被警方通緝走投無路,找方氏兄弟要一百萬走人,不然就要泄露對方買兇殺人之事。方氏兄弟期貨生意雖虧了一個億,但也還未傷元氣,關(guān)鍵是遭遇了生意場上最受氣的二黃篾,沒有面子,現(xiàn)在手下人又來要挾,更沒有面子。捫心一想,又不是一百萬的問題,如果被警方拿住,他豈不全部招供,買兇殺人可是要定罪的。一不做二不休,屁兒不黑不是角色,方老二持雙筒獵槍在約定交錢地點將殺手崩了,方氏三兄弟事情敗露,買兇殺人系列案數(shù)罪并發(fā)被執(zhí)行死刑,即使全部財產(chǎn)捐獻慈善也沒能保住腦殼。江湖傳言是古峰背后使了法,法院才判決得如此之重;也有傳言說,不是古峰使了法,是古峰背后的高人使了法,包括呈堂證供都有水分。這樣說來,那高人更非是等閑之輩了。

      但一個人的成敗主要內(nèi)因還是自己,借勢得力壯大自己只是一種外因,一旦能量積聚終究也會爆發(fā),只是時問長短而已。古峰之所以成功有他成功的道道,是田橫五百士的莽漢之舉,是七俠五義水泊梁山的江湖義氣;他從小學到中學數(shù)理化全都不及格,最好一次考過五十九分。他最愛看七俠五義和《水滸傳》之類的書。那陣人民公社,父母親早戰(zhàn)夜戰(zhàn),家里的扯豬草煮豬食喂豬煮飯好在有兩個姐姐抵擋著,姐姐吼著他幫忙抬豬食院壩里抱幾個燒火的草把子,半天不應,往往是把他從看得忘了一切的床上拖起來。百姓愛幺兒,兩個姐姐告也是白告,父母親瞇著眼睛吃飯不搭腔,像是沒聽見,兩個姐姐后來寧愿自己累得吭哧吭哧汗流浹背也不吼他了。他少年的時光在那些遙遠又近在咫尺的俠客義士身上游走著,那些俠客義士的豪言壯舉改變了他小學階段起二黃篾占小便宜的小人之舉,書上的人物咣惚問就與他重疊,變成了他自己。

      就拿自己某次出了事上面來查處小閻私自佩戴手槍一事,明明是按工作需要配給蜀峰集團派出所的,小閻的身份是派出所干警,主要工作是保衛(wèi)董事長,帶槍也屬合法。可市公安局裝備處的哥們卻出賣了自己,說是不曉得槍是哪來的,這不明擺著是落井下石。好在上面是公正的,查清楚了不是非法持有槍支彈藥,自己打了個電話過去恨恨地臭罵了裝備科那哥們,你他媽的還算哥們,不落教,起二黃篾,你婆娘在亨達名店的鋪面費稅費哪一項不是我打了招呼幫你免了的。不落教是不守宗教規(guī)矩,川話罵人是指對方說話不算話,不講誠信。二黃篾就比不落教可惡多了,是別人還了他錢他還賭咒發(fā)誓說沒還,估著別人再還一次;以及對好處的重復享用等,包括垂涎人家的老婆或妹兒。

      也不光是這哥們,這世道他媽的太物質(zhì)太現(xiàn)實了。為朋友兩肋插刀一擲千金成就了他早期的生意,那時書中的某個人物,比方說宋江就附體在自己的身上。隨著生意的做大,自己與各種生意人交道,才發(fā)覺現(xiàn)實不是他心中豪俠義士的世界,反而有些像自己小娃兒時貪占鉛筆橡皮擦的無賴之舉??墒乾F(xiàn)實不是志人志怪小說,自己身上就附體著兩種角色,有時是一擲千金的豪俠,有時是起二黃篾的無賴。許多人吃自己喝自己拿自己的錢用卻不辦事,遇到好處,處處能見著他們,自己遇點麻煩要找他們?nèi)挤馍裱萘x中的土行孫般土遁了,所以他這一輩子盡管閱人無數(shù),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小商販叫花子沒有不打過交道的,都是吃電線都嫌短了的。很少有紅白場上的楊老板那樣耿直豪爽的,很少有像青牛沱山埡上蔡大娘那樣本分厚道的。所以這輩子他誰都不欠,袁斌雪兒小閻乃至父母姐妹兄弟老婆誰都不欠,欠的就是那兩個人,在監(jiān)獄里神像般照亮著自己的也是那兩個人。

      這一切來得有些突然,不過商界股市一夜問暴富一夜間成叫花子的也不是現(xiàn)在才有。逐漸壯大涉足各個領(lǐng)域,介入地方政治經(jīng)濟的他逐漸變得心安理得。有人說男人的意志堅強時可防子彈炮彈,一旦碎了稀里嘩啦全爛了,不像女人的情感是風是雨是雷電,雨過天晴啥事都沒有了。從哲學的角度說,越堅強的男人越脆弱。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每到清明,尤其是小滿,他的海洋般奔涌的心就會在節(jié)氣中沉寂下來,那牌桌上丟錢給他的耿直動作和憨厚的眼神就會穿越塵埃浮現(xiàn)在眼前,那血腥的場面也會浮現(xiàn)在眼前,到現(xiàn)在案子都還沒破,究竟是誰干的一直是個謎。還有那星月下背著小山樣木竹葉的大娘,在晨光的山埡上揮動著的手,想起來就心酸。多么本分老好的人啊!想起自己的揮金如土,想起大清早大娘和大爺迎著曙光破竹子劃篾條的動作,絲綢般的長長細篾,倏倏彈跳的曼妙聲響,特別是大娘說的,做人不要起二黃篾??!深深地印在他的腦子里,歲月愈久愈顯示出他的鋒利,割得心隱隱作痛。有時他真想如大爺一樣在手指上纏上白布條啊!但是這些想法都極其短暫,仿佛府南河邊早晨瞬間蒸發(fā)了的露水,奔騰的奔馳轎車和趕集般繁}亡的匆匆起降的飛機。熱烙的紅塵,從川西壩子到西藏房產(chǎn)開發(fā)以及礦藏開采,雀斑樣密集的商機浮云般涌來的利益,聲色犬馬朱門酒肉淹沒了醒了又醉了的身子。

      人在走運的時候是想不起這些的,想的都是錦上添花喜笑顏開的事情,只有生命被局限在安靜的時光,尤其是監(jiān)獄這種地方,過去吝嗇得很的光陰在一個人享用的死刑犯的牢里竟然是如此的富有,富有得成天就是看著窗洞里雪亮的光束發(fā)呆。也只有在這種地方這樣的枯靜里,回憶才暖春的蟲子般慢慢爬出來。自己最念想的兩個人,十元和三十萬。并不是他們沒來找過自己,只是自己太忙了,無暇顧及,抑或是身邊的工作人員或保安根本就沒有給來人有見著他的機會。對方雖然把樣子說對了,卻沒有說對名字。就是當?shù)氐臅浛h長要見他古總一面都是要提前預約的。

      當年他的蜀峰公司還沒有嶄露頭角時,他也就是—個做凼凼肥跳樓貨的辛苦小老板,周轉(zhuǎn)資金的艱難,龜孫子般求銀行貸款,拆東墻補西墻使企業(yè)多次瀕臨倒閉。往事不堪回首,英雄落難是常事。

      是暖冬里的一個日子吧!因為自己記得清早起來雪兒叫自己穿上保暖襯衣,自己把胸上的腱子肉拍得啪啪響,犟著不穿。他有早起的習慣,多年來都是五點鐘起床,坐在書房里或辦公室里抽上紙煙,考慮一些事情。一到六點府南河兩岸就熱鬧非凡起來,一到八點辦公樓就人來人往開水般沸騰起來,他的董事長辦公室就成了這利欲熏心的世界的—個中心,永遠也忙不完的事會馬達般隨著各種電話候著進出的人等待著他。他支著耳朵聽著他們快速又不失恭敬的匯報,他們的大小不一厚薄不同的嘴唇在他的眼前不停地翻動著,有時他的神經(jīng)會有些麻木視覺會有些恍惚,覺得他們哪里是人,純粹就是一架架靠提線操縱的木偶。但只是極其短暫的幾秒,這世界需要他們把匯總的信息和篩選過的商機漩渦般匯集到他這里,等待他獨裁并釀成開山破肚圈地占田的又一股躁動地方經(jīng)濟的龍卷風。

      十二點后稍稍空閑下來,辦公室人員匯報中途有內(nèi)線進來,門衛(wèi)說有—個女人找你,我們問她有啥事她又不說。哼,女人就太多了,這個社會的女人,身體上都長著鉤鉤針,不是鉤你的錢財,就是鉤你的好處,總想把你的心肝五臟都鉤出來。還有那些親戚,過去幾十年都沒有走過的老天八遠的親戚,現(xiàn)在想方設法都來找自己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找自己心軟的老婆。老婆先還是應承了些,后來就學會了掂量輕重,說些推口話??蛇€是有八竿子打不到的遠房親戚找上門來,如果是為自己的子女工作問題都好說,可有的是與地方官員發(fā)生了沖突,或違法亂紀求他說情的,他都一一回絕,或根本不見面,當然他不回老家也見不了面。自己只需鼻子一哼他們就能領(lǐng)會意圖,以后不會將這些雞毛蒜皮匯報給他了。后來他想起來,保安欲言又止的神情,好像不是一般的女人。當時自己該問問是啥樣的女人?多大歲數(shù)的女人?說不定是自己想見的女人也說不清。有一天小閻才跟他說是個上了歲數(shù)的農(nóng)婦,就沒讓她進去,說不清是有啥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掛號信,信封里居然是一張模糊的復印件一當年那張他欠楊老板三十萬的欠條。那右角下古天全三個字雖潦草淺淡,淺淡得幾乎看不清,可那名字邊上的拇指紋卻石刻般清晰。那陣打欠條蓋手印比現(xiàn)在簽字有效得多,涉及大事,老百姓都興在文書上蓋手印。過去打官司畫押都是蓋手印。這些陳年舊事他不愿叫律師看,看了有損自己。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對各種合同協(xié)議的熟稔,他知道這是一張沒有法律效力的欠條,況且欠條上的名字是古天全,不是自己,雖是自己的—個化身,可現(xiàn)在堂堂正正的我古董事長怎么會認這個債呢?復印件下附了張紙,紙上是小學生樣的鋼筆字:

      古總,你現(xiàn)在不缺這點錢。

      利息我們都不要了,你把三十萬還給我們吧。

      我們急需用錢。

      楊顯軍的弟弟楊顯兵

      楊顯軍就是楊老板。那陣老百姓取名字喜歡與親人解放軍連在一起,軍啊兵的多得很??吹贸鰜?,這楊顯兵是楊顯軍的弟弟,至少是堂弟,不然班輩怎么排得起。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他和他的企業(yè)正如日中天,楊家兄弟知曉了他就是當年欠兄長買礦錢的古天全不是好難的事??墒侵懒擞衷鯓幽兀克敲创蟮膭萘?,下手也狠。吃不到狐貍?cè)且簧黼?,自找麻煩又何苦呢?/p>

      不久他就曉得對方再沒來討要的原因是小閻把它們嚇退了。那小閻不愧是小閻王,他指使了兀.個地方上的小兄弟到楊顯兵家里只說了幾句黑話就把對方黑住了。他們說:

      你他媽的過了幾天安穩(wěn)日子了,

      死人都莫有敢討的賬,你敢?

      你是想像你哥嫂那樣?

      還是要死入賬?

      楊顯兵拉著老婆咚的一聲就給對方跪下了,說:

      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們再也不敢了。

      因為堂兄堂嫂的慘狀兩口子是親眼見過的,況且案子現(xiàn)在都沒破。楊顯兵當著幾個小操哥就扇了老婆兩耳光:

      都是你財迷心竅,鬼摸了腦殼!

      聽后他覺得小閻干得有些過分,不就是三十萬塊錢嘛!可捫心一想,又不是三十萬塊錢的事。自己給得起那錢,再多給了也無妨??墒莵G不下那起二黃篾被人稱為無賴的面子。唉!這魚和熊掌有時真的是不可兼得。

      也就是自己的爛桿桿村辦企業(yè)飛升為全省乃至全國大型民營企業(yè)的那年,他再次萌生了去青牛沱見蔡大娘,去紅白場楊老板的墓地上捧土敬炷香的念頭。富貴改變不了—個人的本性,更改變不了一個人的嗜好,他還是喜歡徒步走山路,夜里獨行,他覺得徒步走山路的感覺遠比在梵蒂岡教堂散步和瑞士新加坡的林蔭道漫步的感覺還要好!現(xiàn)在的他已不是當年落難的那個他了,都覺得他一個人走山路既是危險的,又是不可思議的。連小閻都勸阻,辦公室的人同意他走鐘鼎寺到楠木林一段,楠木林至紅白場則安排乘車。這一次他沒有反對雪兒陪伴自己,原因是這次與上次不一樣,上次是逃避方氏兄弟的追殺,這次心里沒有忌諱。人都有浪漫隋調(diào),誰不想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起享受人間美景呢!

      然而,臨出行時他還是沒帶她。他心里想起了那條不吃生人東西的狗,還有洛水河畔大王廟的老道士說的話,那地塌是好地方。帶著這樣的惻隱之心,他決定不帶任何人。

      又是—個煙熏火燎的季節(jié),卻不是多年前的一夜連枷響到明,現(xiàn)在的平原丘陵里的麥子菜籽多用機器收割了,麥草政府要回收或打成粉還田,不準在田里燃燒。說不光是擾亂了飛機起降,還熏得城里人咳嗽,重度污染了空氣??赊r(nóng)民說,我們就每年大小春打麥收谷燒草冒點煙煙,你們城里人就鬧吼了,你們城里人每家每戶上下班都開輛小車,有些人家一戶人還開兩三個小車,都燒汽油排有害尾氣,大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深受其害,敢保證肺癌肝癌呼吸道癌跟成千上萬輛小車排的尾氣沒有關(guān)系么?你們?yōu)樯恫幌拗菩≤嚁?shù)量呢?這世道,他媽的從來就是上層欺負下層人的。

      這是他這次走山路聽來的?,F(xiàn)在的山路已經(jīng)不是數(shù)年前的小路,都擴展成鄉(xiāng)村路了,至少小車都開得過。路上車子并不多,尤其是晚上,與省道縣道分了岔后的鄉(xiāng)村路還是寧靜的,偶爾有雪亮的車燈劃破夜空,那是趕集或做生意晚歸的農(nóng)戶。公司里都覺得他這老總不可理喻,大凡老總都是美女不離身,他卻非得一個人走,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有一點大家是共識的,那就是大山是森林氧吧,是身心放松治愈各種病患的好去處。

      在一個幺店子他聽人說,三年前一位臺商來過青牛沱,指定要去深山考察,想在旅游上投資。那青牛沱屬于鎣華后山的一處山坳,珙桐花開,飛泉瀑布,風景與九寨溝不相上下。而到了山中,臺商卻四處打聽那里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拿出現(xiàn)在的地圖和地質(zhì)隊的勘探圖仔細比照,最終旅游項目沒說到一條路上。他想會不會那臺商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他覺得這就是步行的好處,不沿途走走停停,哪里會聽得到這些。在雪門寺皂角樹旅館住了一晚,走到楠木林已是上午十一點。楠木林看不見楠木,滿山是杉樹松樹和竹子雜木。老地名都是前人口傳下來的,像城里的涼水井、斑竹園、牛市口卻未必有井有斑竹有牛賣,有的只是林立的高樓和水泥街道。看見山坳上的杉樹林了,杉樹林掩映的小院,那露出的翹角還是穿斗皮房。山區(qū)的房子大都改成水泥磚瓦房或兩三層的樓房了,蔡大娘一家咋還沒改呢?這在城里人是稀缺是懷舊是復古是原生態(tài),可蔡大娘一家未必懂這些。他猜測她家一定不寬裕,兒子在深圳養(yǎng)家糊口也不容易,兩位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人,自給自足沒余錢修房子。他想自己這次一定要表示點,報答多年前窮途末路時救了自己的恩情。他摸了摸身上的背包,里面有一萬多元,送給他們一萬元對于自己相當于身上拔根汗毛。這樣想著,他就走攏了木房院子。而院門卻緊閉著。

      正欲喊,一條黢黑的山狗嗚地從旁邊沖了出來,狗不大,來勢卻兇,向著他汪汪叫。叫了幾聲,卻不叫了,向著他嗚嗚輕咽起來,并搖起友善的尾巴。這真不是一般的狗呢!第二次夜遁距離現(xiàn)在至少有些年辰了吧!它居然還記得那晚丟包子的情形。這次他摸出的是半包鹵牛肉,那可是川西壩子最好的鹵牛肉,是大都市里絕對吃不到的,那色那香那味,看了聞了就叫你流口水。他從油紙包里抓了幾片丟在狗面前,同時嘴里發(fā)啹啹出的喚狗聲。山狗嘴里也發(fā)出了細微的嘰嘰聲,很陜樂的樣子。他以為它到底是沒經(jīng)住誘惑,抑或?qū)τ谒鼇碚f,他已不是生人。

      他猜對了又沒猜對。是狗記住了他身上那異常強烈的狐臭,那晚他在院子邊上晃蕩了下留下的強烈氣味。山里人的狐臭它也見過,可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狐臭之人。它到底是躬下了身子,鼻子在鹵牛肉上嗅了嗅,邊嗅邊泛起黃眼珠子覷著他,一副警惕的樣子,他笑微微地看著它鮮紅的舌頭先舔了舔牛肉片,然而卷起來,在細白的尖牙問咀嚼起來,吃了又向著他,他笑微微地丟過去,看著它吃,沒有了先前的覷眼,直到半包鹵牛肉吃完。

      明知道狗不會說話,他卻問對方,大娘一家哪去咯?狗鮮紅的舌頭舔著嘴皮,向著他,搖著尾巴。猛然,狗一轉(zhuǎn)身,向著房后的山坡走去。邊走邊扭過頭來嗚嗚輕叫,像是在召喚。他在鄉(xiāng)村生活了二十來年,懂得狗性,這是狗在帶路,叫客人跟著去找主人。

      山后是一條大河谷,河谷里有水,沙石銀白,巨大的奇形怪石如獸如龜。狗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著。狗走得快,不時停下來等著他走攏。他倆好像熟悉了,它已讓他摸它的頭、它的毛它的耳朵和腰身,他的手撫著它的溫暖的狗毛,光滑如緞子。沿著河谷往上走,轉(zhuǎn)過幾道彎,前面陡然開闊起來。他想起—個傳說。多年前,蔣介石敗逃臺灣,留下趙洪文國為反共游擊之母,配備了足夠長期軍需供給的金條。社會變革,舊幣廢止,只有黃金白銀通存通兌。趙洪文國很快就覆滅了,傳說中的金條卻不知去向。狗在一片洪水沖刷過的砂礫山邊汪汪叫起來。他走過去,心里想難道那趙洪文國的金條埋在這里?果然,狗用它的前爪飛快地刨起來。一些沙土飛揚,坎邊現(xiàn)出圓實的烏黑來。他心里一陣戰(zhàn)栗,難道金條就裝在這烏黑的家伙里?蹲下身,狗緊貼著他,看他用手撿了根水打棒,戳開砂礫,烏黑逐漸現(xiàn)出一截來,烏金般,形狀像樹,埋在地下千百年的樹,從顯出的樹顛看,至少是在一兩米大,估計很長。他唉地嘆口氣,還真以為遇上了靈狗,發(fā)財了呢!無非就是一根朽木爛材。

      扭過頭要走,狗又嘰嘰叫起來,向著他,生怕別人曉得了的樣子,邊叫前爪又蹬開了一片砂礫,又現(xiàn)出一截烏黑來。好奇心驅(qū)使他上前用水打棒又撬了陣,居然顯出三根比先前還大的烏黑樹身來。他一下想起這個叫楠木林的地名來,看不見的楠木早在千百年前就被洪水夾裹著泥石流湮沒了,變成了烏木。他心里激動,快速從包里摸出藏刀,雙手逮著,在烏木上狠刮起來,泥沙和木炭脫落,現(xiàn)出一條條密如魚紋的金線。?。〗鸾z楠木,金絲楠木在泥沙下被歲月碳化成的烏木。一般楠木變成的烏木已經(jīng)是價值不菲了,更不要說金絲楠木,那簡直就是烏木中的烏木,價值連城。城市雕塑、市政大廳、星級酒店、宗教寺廟,它才是時問的恒久見證,才是歲月和造物主留下的活化石。

      他喜不自禁。不知道這隆起的砂礫山下到底埋著多少金絲楠烏木,但絕對不只這四五根。僅就這四五根的市場價,每根一兩百萬是要值的。如果這座砂礫山下全埋的是金絲楠,他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傳說中的金條。他趕緊用手中的水打棒撮起沙石將漏出的烏木埋上,山狗也用爪子刨著沙土幫忙。他還在它四周碼了些石頭,用沙土蓋了,在上面植了些厥苔和藤蘿。這樣既看不出有人動過的痕跡,厥苔又盤根錯節(jié),固其本;藤蘿夏天瘋長,幾天就會覆蓋其表。即使洪水高漲,也不會沖垮砂礫山,讓烏木現(xiàn)形。

      山狗與他已混得很熟,往回走的河谷里,它前面跑著,逗逗野花上的蝴蝶,攆一趟樹干上的松鼠,一會兒又跑回來,在他的褲腳邊上聞聞拱拱,又小娃兒似的跑開了。想到自己不久的將來又要發(fā)一筆橫財,他覺得這是天意,天要人發(fā)達,不發(fā)都不行。看著山狗那可愛的樣子,黑黢的身影在林問晃動,他猛然心里一緊,像被什么毒蚊蟲叮咬了般。這可咋辦?既然它能帶自己來,改天其他人對它好,給它好吃的,它一定也會帶他人來。假如假如……他不敢假如下去,細密的眼里放射出蛇鱗樣的光。當它再次歡蹦到他的面前,他用早已挽在手上的細繩套住了它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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