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今年早春,匈牙利總理首席顧問、詩人蘇契·蓋佐找到我,請我務必抽空將大詩人沃萊什·山多爾的組詩《我,無限的靈魂》趕譯出來,并再三強調(diào)說“時間緊任務重”,因為他會把這組詩和詩人的另一組詩《走向完美》放到一起,制作一本雙語精裝版,由歐爾班總理在4月的北京“一帶一路”峰會上作為國禮送給東道主。
蘇契先生選這部創(chuàng)作于1944年、長400余行、由48首短詩構成的組詩作為國禮,不是沒有理由的。要知道,沃萊什不僅是20世紀匈牙利的偉大詩人,還是中國文化的崇尚者和傳播者,翻譯過《詩經(jīng)》《道德經(jīng)》《九歌》和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詩。
沃萊什出生在匈牙利西南部的一個僻靜小村莊瓊蓋,那個地區(qū)在歷史上始終遠離戰(zhàn)火,出過許多謳歌自然與和平的田園派詩人。沃萊什從小就有語言天賦,精通德語,自學中文,從少年時代他就知道:自己要當詩人!
1937年,沃萊什剛從佩奇大學畢業(yè),就獲得了當時級別最高的文學獎——鮑姆加登獎。他用這筆不菲的獎金游遍北歐,之后搭乘著名的“羅素公爵號”意大利海輪,離開歐洲,前往上海。
這次東方之行,對詩人日后的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他在船上結識了一位孫姓中國人。兩個年輕人話語相投,秉性相近,一起下棋,對飲,談天說地,在漫長的旅途中結下了友誼。他在1937年1月29日的日記里記錄下這段美好的邂逅:
“他28歲,曾在上海和意大利讀書。青島人。我們用德語交談,他談到了許多關于中國宗教、精神和生活的有趣話題。應我的要求,他在這里,在我的本子里記下了關于中國詩歌的形式和韻腳等幾件事情……記于羅素公爵號甲板上。中國南海?!?/p>
毫無疑問,這次海上邂逅對詩人對中國文化的推崇起到了特殊的作用,至少為他打開了一扇了解中國的窗戶。那年沃萊什24歲,從那之后直到1989年去世,他對中國的興趣有增無減。通過這個故事,我更相信托馬斯·曼的那句話:“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德國?!?/p>
那次東方之行后,沃萊什于40年代初完成了他的第一部東方主題的作品《走向完美》,字里行間充滿了睿智的閃光。而后,他于1944年繼續(xù)以散文詩的形式寫下《我,無限的靈魂》,內(nèi)容比前一部更深刻,更犀利:
我,無限的靈魂,
通過渺小的人發(fā)聲。
我,老子,
通過其他生命發(fā)聲。
我,老子,在廟宇里緘默不語,
而在廟宇的廢墟上呼喚你……
詩人為什么要在這一年寫這樣一首詩?要知道,1944年,二戰(zhàn)已近尾聲,一直力求保持中立的匈牙利在這一年被徹底卷入戰(zhàn)火。那年3月,希特勒突然出兵占領匈牙利,扶植起“箭十字黨”納粹政府,對蘇宣戰(zhàn),瘋狂反猶,逼試圖與盟軍議和的攝政王退位,并將其子綁架到毛特豪森集中營。同年歲末,殘酷的布達佩斯圍城戰(zhàn)打響。一個半月內(nèi),這座古城幾乎被炸成平地,居民不足百萬的城中有38萬人喪生。
就是在這烽火連天、生靈涂炭的時刻,沃萊什寫下了這組首悲天憫人的哲理詩。他化身老子向墮落的人類喊話,嘲笑“被生活變丑陋的人”,“自以為是從猿到人,實際上正在從人到猿”。
我想,在世界秩序重又陷入令人不安的狀態(tài)的今天,蘇契先生挑選這部組詩作為國禮寓意深刻,既是向中國的古老文明致敬,也是對當下中國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愿望的呼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