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南糧北役”是基于明代財政的地域供輸差異提出的一種判斷,其中,“南糧”是建立在江南重賦這一基本認識之上。雖然該說自明代以來面臨諸多質(zhì)疑,但這些質(zhì)疑并不以江南賦、役的量化比較為依據(jù)。因此,本文選取有“蘇松重賦”之稱的松江府為考察區(qū)域,在厘清該區(qū)域徭役構成和特征的基礎上,根據(jù)官方賬簿和官員奏議中的相關數(shù)據(jù),實現(xiàn)對該區(qū)域賦、役規(guī)模的比較分析。研究表明:役重于賦是明代松江地區(qū)賦役征收的基本格局,所謂“重賦”,其實質(zhì)是江南賦役混征背后大量徭役的存在所致,因此明代以來的“南糧北役”說在“南糧”層面并不成立。
關鍵詞:明代;南糧北役;松江府;重役;重賦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3.009
一、引言
受區(qū)域間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和道里遠近等因素影響形成的財政供輸內(nèi)容的地域差異,是我國傳統(tǒng)社會長期存在的一種財政現(xiàn)象。明代,江南經(jīng)濟位居全國之首,憑借財富優(yōu)勢,以蘇、松、常、嘉、湖等府為中心的江南地域成為國家糧稅的主要供給地,史稱:“吳民財賦獨甲天下,國用征輸半出江南?!?相較而言,北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陜西等北方五省因政治軍事重心所在,工程眾多,加之邊防、河工等需,出現(xiàn)役大于賦的現(xiàn)象。故有“世謂南人困于糧,北人困于役”之說,2明人徐貞明進一步解釋到:“東南多漏役之民,西北罹重徭之苦,以南賦繁而役減,北賦省而徭重也?!?森正夫則將“稅重則役輕,稅輕則役重”視為傳統(tǒng)中國政府維持賦役征發(fā)平衡的一種制度理念。4具體到明代,張德信認為,“基于這種南北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不平衡和制度上的差異,形成南糧北役兩個引起人們普遍關注的社會問題。”5由此出現(xiàn)了明代財政史中“南糧
北役”賦役分配格局的這一判斷。
然而翻閱明清江南文獻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南糧北役”之說自明代伊始便與部分長期身處江南地域社會士紳官員的切身體驗存在差異。松江
人士葉夢珠談及本鄉(xiāng)徭役情況時說道:“吾鄉(xiāng)之甲于天下者,非獨賦稅也,徭役亦然,為他省他郡所無,”1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戶部覆巡撫徐民式疏中亦言:“看得東南財賦之藪,惟吳中居饒,徭役凋敝之嗟,惟吳中最劇?!?故有與“南糧北役”不盡一致的江南賦役并重之說。更為甚者將本地徭役之困置于田賦之上,正如嘉靖間時任淳安知縣的海瑞在《均徭申文》中所說:“民間
不苦朝廷正差,獨苦均徭里役。”3明末吳縣人士王
心一在該縣志序中亦道:“故宰吳者不難于治賦而難于治役?!?由此看來,徭役問題已然成為明代中后期江南部分府縣財政治理的首要難題。
今人研究隨著國內(nèi)圍繞明代賦役問題和區(qū)域經(jīng)濟社會史研究的展開,對“南糧北役”的判斷存在不同認識。方興通過對萬歷六年(1578年)官方田賦和人口數(shù)據(jù)的分析,認為明代北方的實際戶均田賦負擔并不亞于南方。5至于聚焦于江南賦役問題的部分學者也并不完全認同江南賦重于役這一判斷。王守稼、繆振鵬基于對明代
松江地區(qū)的徭役考察,認為比賦稅更為病民的是力役,所謂南糧北役其實并不全面。6呂景琳指
出明代江南的田賦過重以及徭役的田糧轉(zhuǎn)化,使
得該地區(qū)的徭役問題有所淡化,但不能因此說江南地區(qū)特別是蘇松等地區(qū)的徭役負擔要比整個北方為輕。7對此,焦聚于江南白糧、官布等運解重役問題的大量研究亦從側(cè)面佐證了這點。8
綜上,圍繞“南糧”問題的質(zhì)疑仍有幾點不足:一是對于明代江南賦役并重以及役重于賦的判定基本源自江南士紳官員的文本話語解讀,此類話語背后往往附加了當?shù)厥考澒賳T謀求國家層面輕賦減役的財政訴求,其中不乏夸大之嫌;二是在明代江南賦役的混征體制下,以往研究往往缺乏賦、役劃分基礎上的比較分析,故難以充分論證江南賦、役之間的孰輕孰重問題。鑒于此,本文擇取明代江南具有典型地位的松江府縣為考察區(qū)域,以期通過對該區(qū)域徭役實施情況的梳理和賦役之間的量化比較,重新認識明代“南糧北役”中的“南糧”問題。
二、明代松江府的徭役界定與特征
松江府地處明代江南腹地,秦時為會稽郡婁縣境,唐天寶十年(751年)割昆山南境、嘉興東境、海鹽北境始立華亭縣,元正元十五年(1278年)升華亭縣為松江府,二十九年(1292年)割華亭五鄉(xiāng)分立上??h。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割華亭、上海縣地置青浦縣于青龍鎮(zhèn),次年廢革,9萬歷元年(1573年)復置于唐行鎮(zhèn),10遂成一府三縣建置。唐宋以來該地憑借地壤肥沃、交通便利等有利條件,成為全國富庶之地。因此之故,明代松江府長期作為國家財賦的主要供給地,被視為國家財政之“壯邑”,正如明人陸深說道:
本朝初,總計天下稅糧共二千九百四十三萬余,浙江一布政司二百七十五萬二千余,蘇州一府二百八十萬九千余,松江一百二十萬九千余,浙當天下九分之一,蘇嬴于浙,以一府視一省,天下之最重也。松半于蘇,蘇一州七縣,松才兩縣,較蘇之田四分處一,則天下之尤重者惟吾松也。1
黃廷鵠亦言:
切惟國家財賦專倚三吳,而蘇、松獨甲于天下,則其劬勞疾痛之狀亦獨倍于天下。第今民窮財匱,十室九空,無處不苦,而蘇松為甚,以松較蘇,幅員僅五之一,分邑亦三之一,而賦役不相上下,則松之苦尤甚。2
陸、黃二人在強調(diào)“蘇松重賦”的同時,亦從轄域?qū)挭M視角比較了蘇州、松江二府的田賦負擔。因松江府實由一縣分立而成,故較之擁有七縣一州之域的蘇州府,雖然在田賦總額上不及蘇州,但在域內(nèi)田賦的實際承擔上更為沉重,對此方志編撰者說道:“松江雖名富饒,郡其實古一縣爾,分而為二,庸賦日滋而封域猶故也,觀此可以知民力?!?故以江南田賦負擔最為沉重的松江府縣徭役為考察對象,對于“南糧”問題的判定更具有說服力。
正如學界所認同的,我國古代徭役征調(diào)的整體演進趨勢是由現(xiàn)役形式逐漸向征收代役錢糧的代役形式轉(zhuǎn)化,并且逐步納入土地稅中。明代是中國傳統(tǒng)賦役體制的重要轉(zhuǎn)型階段,作為國家役制變革前沿的松江府在保留部分力役的同時,通過改折、加編等方式衍生出以實物、貨幣等為折算單位的代役形式,并呈現(xiàn)出賦中有役,役中有賦4的混雜特征。正如隆慶元年(1567年)戶部覆巡撫林潤改折二事疏中指出:“各省糧額俱以夏稅、秋糧、馬草為正賦,差徭、增編為雜派,唯是蘇、松諸郡不分正雜而混征之,名曰平米?!?基于該特征,厘清松江府的徭役構成是判斷該地區(qū)賦役孰輕孰重的前提。故筆者整合相關史料,在徭役的分類上舍棄以往傳統(tǒng)的里甲、均徭歸類劃分,而從各役的運行視角對松江府財政運行中的徭役構成及特征作分類解析。
(一)糧役系統(tǒng)
關于明代的糧、役關系,熊明遇在《雜役田記》中說道:“賦自上供外,強半以馕役,乃東南之民,又不免因賦得役,”6所謂“因賦得役”是指包括松江府在內(nèi)的江南民戶在交納額定稅糧的同時,仍需承擔稅糧以及稅糧折物的催征、解運、交兌以及部分存留本地錢糧的收儲之責,這些勞役負擔往往附加在田賦正額之外,故有田賦“強半以馕役”之說,因此部分文獻將此類徭役歸之為“糧役”。
明初松江府的糧役多統(tǒng)領于糧長,糧長制是國初太祖為緩解官民矛盾和解決稅糧征解問題推行的一種民收民解制度,根據(jù)梁方仲先生的考察,松江府因重賦關系是最先推行糧長制的地區(qū)之一。7其財政職能方志歸總為“督一區(qū)賦稅”,8即以萬石稅糧左右的糧區(qū)為單位,“掌收民租,以總輸納”。9洪武六年(1373年)太祖詔松江等府,“于舊定糧長下,各設知數(shù)一人,斗級二十人,送糧人夫千人,俾每歲運納,不致煩民?!?0另《諸司職掌》規(guī)定:“該辦稅糧,糧長督并里長,里長督并甲首,甲首催督人戶,裝載糧米,糧長點看見數(shù),率領里長并運糧人戶起運”,11由此形成了以糧長為總領,配之以里長、甲首、知數(shù)、斗級、運糧夫等徭役的稅糧征解系統(tǒng)。需要指出的是,在明代的糧役運解體制下,納糧民戶仍需承擔相應的運費來代替其親身解運之責,因此這部分運費本質(zhì)上仍屬于役。至于存留府縣倉庫的錢糧,則另僉庫子、斗級等役承擔監(jiān)管之責。
永樂以前國都南京地處江南,政治中心與財賦中心的結合有效減輕了包括松江府在內(nèi)的南部中國的糧役負擔,所謂“腳力足用,解米從容,人不甚苦之”。1但永樂后期隨著北京國都地位的逐步確立,江南糧役負擔為之激增。永樂十三年(1415年)罷海運,命松江等府部分起運稅糧改運淮安倉。十六年(1418年)又因成祖北征,抽調(diào)漕軍,令松江府等地糧里人戶自備船只,運赴通州、河西務等倉口交納,2京糧運輸里程大大延長。對于由此形成解運之困,洪熙元年(1425年)時任廣西右布政司的周幹說道:“小民運赴京倉輸納,沿途費用,所存無幾,及其不完,著令賠納,至有亡身破產(chǎn)者?!?以致江南各府的稅糧逋欠隨之陡增。在此背景下,從京師戶部到地方有司為維系江南稅糧的有效調(diào)運,不得不對原糧役設計進行調(diào)整。
一是以“耗”代運。宣德六年(1432年)六月漕運總兵陳瑄以“江南之民,運糧赴臨清、淮安、徐州上倉,往返將近一年,有誤生理”為由奏請行漕糧兌運法,將江南京運民糧撥與附近衛(wèi)所官軍運載至京,民戶貼以路費耗米。該議得到時任行在戶部侍郎王佐的支持,經(jīng)宣宗準允于同年十月奏定兌運民糧加耗則例,規(guī)定松江府每正米一石征收耗米六斗。4與之對應,巡撫江南的工部侍郎周忱為解決蘇、松等地日益嚴重的逋賦問題,于宣德八年(1434年)正式推行平米法?!捌矫追ā庇址Q“均田加耗法”,是周忱針對江南官民田科則懸殊,田賦不均,實施的一次重要均賦調(diào)整。即以加耗為手段,重則官田科以輕則耗米,輕則民田科以重則耗米,從而實現(xiàn)大戶與小戶的均出,所得耗米與正米合稱平米。5如同期松江府華亭、上海兩縣每正糧一石分別加征耗米七斗和九斗,所征耗米“凡夏稅麥豆絲綿、戶口食鹽、馬草、義役、軍需顏料、逃絕積荒田糧、起運腳耗,悉于此支撥”,6據(jù)此可知,松江府的所派耗米中就包含了漕糧的起運腳耗,以同期松江府的官定正耗估算,漕運耗米占平米耗米的七成左右。
成化十年(1474年)中央又從都御史滕昭奏請行漕糧改兌之法,令江南兌運未盡之米悉改于各州縣鄰近水次交兌,至此,松江府除內(nèi)府白糧之外的民運京糧盡行改為軍運。與之對應,漕糧的運耗范圍進一步擴大,正耗之外又增添腳船錢米、腳用米、腳價米、過江米等等雜耗,根據(jù)鮑邦彥的統(tǒng)計,僅明代官方冊籍登記的加耗名目就多達二三十種,致使東南各省的在冊漕糧運費幾與正糧相等。7
起運京糧的軍運改革使得江南部分糧戶的應役模式由現(xiàn)役轉(zhuǎn)為代役,代役雖可減輕糧戶親身解運的應役成本和規(guī)避沿途風險,但京糧運費仍由糧戶通過耗米等實物形態(tài)來承擔,故漕糧運耗的大部分在本質(zhì)上仍屬于役,如陳睿謨《白糧解役疏略》說道:“(明代)江南力役重大莫如糧解,漕糧、白糧兩解皆公儲也,皆公役也?!?可見在方志的編纂者眼中,軍運漕糧和民運白糧一樣,皆被視為徭役。
二是糧役的分解與衍生。糧役分解是明代中后期地方為緩解日益承重的應役壓力,對原設徭役進行的拆分重置,如上??h根據(jù)稅糧的催征、交兌、解運環(huán)節(jié)將糧長一役拆分為三,“管征糧者曰催辦,近改為總催;管收糧者曰收兌;管解運者曰聽解,俱五年一編審?!?誠然,基于“眾擎易舉”設計理念的徭役拆分雖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減輕役戶獨自承役的壓力,但需要注意的是,隨著明代中后期地方徭役負擔的不斷疊加,使得糧役的分解同樣會導致徭役負擔群體的擴大,甚至出現(xiàn)“始也破一家,數(shù)歲則沿鄉(xiāng)無不破家”的局面。1糧役衍生是指因稅糧改折而出現(xiàn)的新役,如松江府布解之役,宣德八年(1433年)巡撫周忱為緩解該府官田的本色稅糧負擔,將部分官田稅糧改折粗細布上解京師,由此形成的官布解運成為該府的一大重役。又如負責白銀催征的柜收,該役因稅糧折銀征收而出現(xiàn)。松江府五年編審一次,從田百畝以上人戶中僉充。2
糧役作為政府職能缺失下地方錢糧征解的主要依賴,對于明代財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綜合所見文獻來看,松江府的糧役不僅形式多樣、名目繁多,而且多為重役。巖井茂樹在考察明代里甲賦役承擔時指出:里甲組織“在提供稅糧和徭役時,成員不是個別地獨立應付上面的要求,而是承擔團體性責任,為承擔負擔而確立的協(xié)作關系的向心力和公平性是不可缺少的?!?但事實上,國家基于法不責眾的實際實施考量,在稅糧的征解層面更多的是將責任集中于個人,而非集體責任。晚明華亭縣令聶紹昌曾對該縣經(jīng)催應役情況進行了詳細記載:
經(jīng)催不過于一圖十排年之中挨次輪辦,而一圖之錢糧起總盡責其身。十日一限,一身在鄉(xiāng)催辦,一身到縣應比,所以近之有分身催比之難,有上城下郭、衙門押保之難,有代人賠貱之難;遠之有幾年征欠之難,有十年查盤納罪之難,是以承此役者身家多喪……不問細民之完多完少,而惟經(jīng)催之是責,則良者空自為良,頑者落得為頑,所以敲樸愈多而負課愈甚。殊不知經(jīng)催特輸役之人,有何罪而代奸頑受此箠楚哉!4
趙用賢亦對該府柜收之役的應役情況有所記載:
今江南諸役莫重于柜頭,蓋柜頭之設管收一年錢糧,若錢糧不完,歲歲待役官府,而又有移借之賠償,火耗之暗岀,門皂之需索,諸邑皆苦之而猶莫甚于松江。5
由以上兩則史料可知,松江府的經(jīng)催、柜收二役作為域內(nèi)錢糧完納的主要責任人,不僅需要承擔域內(nèi)錢糧催征交納的各種費用支出,還需擔負域內(nèi)拖欠稅糧的賠補之責。換言之,明代政府希望通過徭役的包賠代納方式確保稅糧的足額按時征解,以役補糧成為明代江南逋賦治理的一種重要手段。在此過程中,糧役承擔的是一種無限責任制,其應役成本的高低取決于征解錢糧的完納程度和各環(huán)節(jié)陋規(guī)使費的實際承擔,這些負擔往往具有不確定性。因此,個人承擔下的無限責任制使得松江府的糧役負擔超出了一般民戶的承役能力,故明末蘇松巡按御史祁彪佳將布解、漕兌、白糧、柜頭、經(jīng)催列為松江府的五大苦役,承此役者“大之則破家亡身,小之亦典衣鬻產(chǎn)”。6陳仁錫《松江賦役議》說道:“錢糧重務皆從里役發(fā)端,各處皆以糧里為重,”7糧役近乎成為明代松江府重役的代名詞,故有“夫賦起于田,而役困于賦”之說。8
(二)役辦系統(tǒng)
役辦是指經(jīng)由明代基層里甲等徭役組織承擔的上供物料和地方公費。對此,清修《華亭縣志》追述到:“明時衙前一役,僉民戶次第承當,謂之均徭。其祭祀、賓客、官府所需則派之里甲”。9雖然學界在對上供物料、地方公費是否屬于徭役問題上仍存在較大分歧,10但在里甲承擔地方及上供經(jīng)費的認識上是趨于一致的。正如山根幸夫、小山正明先后指出,現(xiàn)役里甲本就有
負擔地方政府行政費用的責任,所謂“勾攝公事”,就是負責應役年份的上供物料、地方公費、里甲夫馬等項目的支出。1巖見宏認為,地方公費本由存留的正項錢糧支付,在明代中期以后都開始由應役里甲負擔,成為了里甲役的一部分。2可見,山根幸夫、小山正明與巖見宏雖然在地方公費是否為里甲的既定責任上存在一定分歧,但都將上供物料和地方公費歸之為里甲負擔。而結合松江府的實際情況來看,我們可以認為上供物料和地方公費應屬于一種徭役責任。
明代松江府的役辦內(nèi)容十分廣泛,根據(jù)承辦財物的支用層級可分為地方政務經(jīng)費和中央上供物料兩類。前者涵蓋地方官府公費、科貢恤政、禮儀撥給、鬼神祭祀、公私燕會、軍器制造,等等支取。如該府庫役,“蓋一縣雜費與迎送上官種種不經(jīng),俱責成于庫子,故歲用四名,每名費千金有余。”3后者囊括上供南北兩京的光祿寺廚料、太醫(yī)院藥材、工部修造材料以及進納京師各庫的各類消費物資。明代中后期伴隨京師市場的發(fā)展和召買體制的逐漸完善,朝廷為減輕解戶長距離運輸?shù)牟槐?,對大部分上供物料實現(xiàn)折銀征收。如工部修造物料,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經(jīng)時任工部尚書趙文華提議,將大工不時坐派料價總作四司料價派征。4四司料價又稱四司料銀,是指工部營繕、虞衡、屯田、都水四司各自掌管的料價銀,“系專備內(nèi)府各監(jiān)局造辦年例上供之需,不可缺矣?!?根據(jù)萬歷后期工部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松江府承擔的四司料銀多達二萬四千六百九十五兩,6此類折銀屬于徭役的貨幣化承擔。
明代松江府除糧役、役辦兩大徭役系統(tǒng)外,還存在著如塘長、弓兵、船夫、馬夫、膳夫等等諸多力役名目,以及后期因緩解役戶應役壓力而另行編派的貼役、解扛等銀,但此類徭役以及徭役的貨幣形態(tài)在判定上并不困難。因此,本節(jié)旨在厘清各類財政運作中隱含的役。明代松江府徭役的構成除有具體名目的徭役之外,至少還應包括:漕糧官運中的運耗大部、役戶應役過程中的實際承擔,以及由里甲、均徭等徭役組織承擔的地方公費和上供物料等系列的徭役責任,而此類徭役多以實物、貨幣形態(tài)呈現(xiàn)。
三、明末松江府賦役的量化分析與實際負擔
“統(tǒng)計銀兩化”是明清財政體制轉(zhuǎn)型的一種主要走向,正如陳鋒教授指出:“如果把貨幣形態(tài)與國家財政綜合起來加以考察,明清貨幣變革在財政意義上的關鍵點,是將銀兩作為國家財政收支的統(tǒng)一統(tǒng)計單位?!?而這一財政核算機制轉(zhuǎn)型的直接影響之一,就是將此前僅以“輕”“重”等詞抽象衡量的徭役負擔能夠通過白銀這一貨幣價值尺度體現(xiàn)出來。
松江府作為明代賦役變革的前沿,其徭役的計銀征收作為一項制度存在不晚于宣德時期周忱的里甲銀改革,顧起元在《條編始末》中說道:“往周文襄公巡撫時,以丁銀不足支用,復倡勸借之說,以糧補丁。于是稅糧之外,每石加征若干,以支供辦,名里甲銀?!?周忱在江南推行的里甲銀改革,不僅實現(xiàn)了局部徭役的計銀核算,而且還將役銀攤?cè)胩镔x征收,顯現(xiàn)出晚明一條鞭法的雛形。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知府樊瑩為緩解錢糧解運之困又行折征白銀例,規(guī)定凡
糧運綱費和供應軍需之類,“應支余米易銀充用者,徑征白銀入庫?!?嘉靖十六年(1537年)時任知府黃潤又以九事考里甲,以二事定均徭,按丁田編征均徭里甲銀,基本實現(xiàn)松江府在正役雜役層面的貨幣核算。2可以說,在明末江南全面推行一條鞭法之前,松江府的徭役除少數(shù)不易輕折的重役和以稅糧實物單位核算的漕糧運耗之外,已基本實現(xiàn)了徭役折算的銀兩化。
(一)官府賬簿層面的徭役規(guī)模
成書于崇禎四年(1631年)的《松江府志》是明代松江地區(qū)的最后一部官修方志,由時任知府方貢岳于崇禎三年開始主持修纂。在該志“田賦二”中以整卷規(guī)模收入了一份介于天啟三年(1622年)至崇禎四年之間的松江府歲派賦役數(shù)據(jù)。與正德前志的記載簡略不同,后志所錄的這份賦役數(shù)據(jù),在錢糧派征總額上劃分為本色、折色和另編三項。同時為進一步明確征收明細,總派之后又細分田賦、里甲、均徭、雜派四項,而四項之下的各項稅目正額之后又附以錢糧完解所需的運耗、解扛、車腳、貼役等等諸類徭役附加,使得錢糧完解背后的徭役承擔更加直觀。另一方面,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除本色稅糧、漕運加耗以及官布因征本色仍以實物單位核算外,其余均采用白銀單位核算,體現(xiàn)了晚明一條鞭法以來地方財政運作的貨幣化特征。基于上述特征,現(xiàn)以表格形式將該份賦役數(shù)據(jù)整理如下頁表1。
表1對于役的歸類主要基于上節(jié)已做討論的折銀(糧)之役、料辦之役、解運之役和應役環(huán)節(jié)的附帶承擔四個方面。通過對表1賦役數(shù)據(jù)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以下信息:
一是,從以銀兩為核算單位的折色征收來看,松江府的徭役之征高達242486.7兩,高于該府同期田賦的231539.3兩,且該值是建立在明末田賦加派的戰(zhàn)時財政環(huán)境下,因此,如果剔除戰(zhàn)時田賦加派而回歸正常財政時期,徭役之征的比重將高達55%,相較而言,田賦之征僅占該府折色的42.07%。
二是,在折色役銀中,以運耗、腳耗、車腳、解扛、夫船等解役折銀占據(jù)主導,總計115154.2兩,占各折色役銀總額的47.49%,遠高于里甲均徭折銀的50244.1兩,據(jù)此可知,松江府民戶的實際應役負擔遠高于國家設定的正項徭役。另從
解役銀的分布來看,本色糧布所需的解役銀高于折色,由此推之,實物的銀納化有利于江南民戶實際徭役負擔的減輕。
三是,從該府的糧布本色征收來看,田賦仍然占據(jù)主導,反之,具有徭役性質(zhì)的漕運耗米僅占本色米麥征收的25.91%。加之,因明代松江府所派官布實由田賦改折而來,故根據(jù)《萬歷會計錄》的米布折比計算,3該府所征官布共準米159834石,依此核算,田賦在明末松江府實物征收層面的比重高達80.94%。
明代中葉以來隨著國家賦役統(tǒng)計的銀兩化,此前隱藏于江南混征平米之內(nèi)的部分徭役承擔通過白銀這一價值尺度呈現(xiàn)出來,正如表1數(shù)據(jù)所揭示的,役重于賦是晚明松江府賦役折色征收層面的基本格局。至于表1顯示的糧布本色征收層面的賦重于役,事實上,長期以來并不為一些江南士紳所認同。
(二)官府賬簿之外的徭役負擔
嘉、隆間曾任內(nèi)閣首輔的華亭人士徐階對本縣親友的應役情況進行了梳理:
階往年憂居,見親友之役于官者,其始也,有拜
見之禮,自管糧以及催督、查追之官,莫不受賂焉。有鋪堂之費,自吏書、門皂以及民快、坊甲之屬,莫不索賄焉。其中又有買限之錢焉,有銷限之錢焉,有乞免正身之錢焉,有乞追欠戶之錢焉,有打發(fā)承牌之錢焉,有冬至節(jié)年節(jié)之錢焉,有雇人代杖之錢焉,有杖而醫(yī)藥之錢焉,有解糧沿途供給之錢焉,有
解糧常例人事之錢焉。傾銷則自多扣,秤頭私易成色,而不足之數(shù)責以償焉……拖欠侵欺則受賄聽囑,漫不查究,而不足之數(shù)又責以償焉。至于,勸借、
預征、買辦、公用等項名色,紛然雜出,莫知愧畏。4
對比表1梳理的松江府徭役構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徐階所列華亭縣役戶的承擔名目基本未被寫入政府的賦役冊籍,由于官方賬冊數(shù)據(jù)僅局限于國家法定層面,故對法定以外的徭役承擔往往不予記載。因此,即便在同一府志中也存在“田賦志”與“役法志”之間的記載差異,即官方的徭役折算與役戶實際應役成本之間的差距。如收入于“役法志”中聶紹昌的《布解議》就對華亭縣官布解戶的實際應役成本做了估算。
聶紹昌,四川富順人,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進士,三十六年至四十四年任華亭知縣,因親身任職之故,聶氏對于該縣布解的實際應役負擔較為了解。如表2所示,聶氏將華亭縣布解的應役負擔根據(jù)是否順利交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抵京棉布得以順利辯驗交接入庫者,則該縣解戶每疋賠銀二至三錢;另一種是布匹遭遇內(nèi)庫駁回而重復解納者,則每疋賠銀增至五至六錢。因此,在忽略解戶力役成本的前提下,華亭縣上供棉布的徭役負擔介于12360至37080兩之間,如果再加上由糧戶承擔的鋪墊、扛解、盤用等代役形式的運費承擔,則該縣官布上供的徭役負擔應介于18180至42900兩之間,相當于承解布價的74%至174%。事實上,因解戶在領取價銀等環(huán)節(jié)還需面臨官吏的克扣,1故布解的實際徭役負擔即便在順利交納的情況下也至少與布價相等,即官布一匹之外又有一至二匹之役。
再看本色米麥的徭役承擔,早在正統(tǒng)十二年(1447年),時任吏部聽選官的陳倫曾對包括松江府在內(nèi)江南軍運漕糧的實際加耗做了估算,說道:“洪武時,夏秋二稅但輸正耗,后因兌軍運至京師,乃量地近遠,每石耗米增二三斗,今增至六七斗之上。其收納也,官吏、糧里又索費,用米多者至三四斗,且俱淋尖收之,計納正稅一石通用二石二三斗?!?此時江南軍運漕糧的實際運耗已達到正額的2—3倍,而根據(jù)鮑彥邦的研究,該值僅為漕糧運費實際負擔的最小值,在一般情況下,漕糧運費將達到正額的3—4倍,甚至高達5倍以上。3軍運如此,民運更甚,根據(jù)明人王恕的估算,成化中包括松江府在內(nèi)江南北運白糧的每石運耗高達到1.7至3.3石,故蘇、松、常、嘉、湖五府十四萬三千九百九十余石北運白糧歲需用糙米四十余萬石,4且這一數(shù)字隨著北運白糧在催征、解運、入庫等環(huán)節(jié)陋規(guī)科索的疊加而不斷攀升,至明末北運白糧的實際解運成本更是達到其承解田賦正額的8至10倍之多,5出現(xiàn)“家有千金之產(chǎn),當糧長一年有即為乞丐者矣;家有壯丁十余,當糧長一年有即為絕戶者矣”的極端情況。6
綜上,法外徭役負擔的大量存在,修正了官方賬簿中本色糧布征解領域的徭役數(shù)據(jù)局限。從布解、北運和以代役方式出現(xiàn)的實際漕糧運耗來看,即便在具有“蘇松重賦”之稱的松江地區(qū),徭役負擔仍重于為之服務的賦。由此可見,明代財政史研究中的“南糧北役”一說在財政數(shù)據(jù)面前并不成立。
四、余論:江南“重賦”問題的再認識
長期以來,“南糧北役”中“南糧”的判定依據(jù)是建立在江南重賦的這一基本認識之上。不可
否認,明代以蘇、松、常、嘉、湖等府為中心的江南地域在田賦征收總量上確實遠高于全國其他同等政區(qū),但若以土地單位面積的承擔量來看,該判斷是值得質(zhì)疑的。根據(jù)府志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松江府每畝承擔的賦額約為0.27石,1而按吳慧的保守估算,明代南方的糧食實際畝產(chǎn)已達到2.61石以上。2也就是說,明代松江府的田賦征收基本符合儒家“十一而稅”的理想稅率,因此就田地的單位稅負而言并不能視為一種重賦行為。既然松江府并不存在單位稅負上的重賦事實,那么,長期困擾該地區(qū)的“重賦”問題又是從何而來,結合前文探討,本文認為除學界以往所認同的田賦分派不均而形成的局部稅負過重外,江南“賦重”形成的更重要原因在于“役重”。
宣德中,松江府耆民杜宗恒在《上巡撫侍郎周忱書》中說道:
國初,籍沒土豪田租,有因為張氏義兵而籍入者,有因虐民得罪而籍入者,有司不體圣心,將籍入田地,一依租額起糧,每畝四五斗、七八斗,至一石以上,民病自此而生。何也?田未沒入之時,小民于土豪處還租,朝往暮回而已。后變租稅為官糧,乃于各倉送納,運涉江湖,動經(jīng)歲月,有二三石納一石者,有四五石納一石者,有遇風波盜賊者,以致累年拖欠不足。3
根據(jù)杜氏的分析,松江府重賦形成的真正原因在于私租向國賦轉(zhuǎn)化過程中形成的解運之役。元時佃戶承種私田,在鄉(xiāng)就近輸租,“朝往暮回”,私租以外并無相應的徭役承擔。但隨著明初江南大量私田的抄沒,私田變?yōu)楣偬?,私租成為國賦,糧戶在承擔國家化的“私租”同時,還需以力役或者納銀(納糧)代役方式完成所納官糧的解運、交納任務,由于明代江南官糧多為域外交納之糧,“運涉江湖,動經(jīng)歲月”,故糧戶承擔的徭役負擔往往超其應納田賦的正額,且此項負擔隨著永樂遷都而進一步加重。正如胡克誠在分析永樂遷都后江南逋賦加重原因時指出的:“江南地區(qū)具有承擔相對沉重賦稅量的能力,倒是永樂遷都前后帶來的高額運輸附加費和經(jīng)年累月運送稅糧的‘役,使江南‘重賦危害日益凸顯?!?又如田雨在考察明代江南白糧上供時發(fā)現(xiàn),真正給江南人民帶來危害的不是上供白糧的征收,而是白糧北運中的重役問題。5可見徭役負擔是導致江南重賦問題的主要原因。因此之故,明代中葉以來江南逋賦的治理核心在于治役而非減賦。6
綜上,役重于賦是明代松江府賦役征收的基本格局,所謂“重賦”,其實質(zhì)是江南賦役混征平米背后的大量徭役存在所致,因此從松江府這一典型區(qū)域的考察來看,明代以來的“南糧北役”說在“南糧”層面并不成立。
[作者李園(1983年—),云南大學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所講師,云南,昆明,650000]
[收稿日期:2019年4月1日]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