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利
摘 要:清華簡《周公之琴舞》隸屬雅舞之廟祭樂,為成王朝的史官、樂官及魯公為祭祀周公而作?!扒傥琛敝Q與祭祀周公時為季夏、古樂八音與四時八風(fēng)的對應(yīng)密切相關(guān)。禘祭大樂由“降神”和“正樂”兩部分組成,廟祭樂舞“迎神”所奏曲、辭皆同,以及“九成”樂章聲調(diào)系統(tǒng)的具體應(yīng)用,為正確解讀《周公之琴舞》前后兩部分內(nèi)容提供了文獻(xiàn)依據(jù)。“降神”“皆不過金奏升歌一二節(jié)”,則說明了“元納啟”四句歌辭的完整性,該部分出現(xiàn)的“琴舞九絉”是指配合大祝、魯公及眾助祭者九獻(xiàn)之禮所作的九成樂曲演奏,詞同“升歌”?!罢龢贰辈糠值摹熬艈ⅰ薄熬艁y”亦合而為“琴舞九絉”,其所對應(yīng)者為祭祀人鬼所特具的《九德之歌》《九韶之舞》。
關(guān)鍵詞:清華簡;《周公之琴舞》;廟祭;降神;正樂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9)05-0145-10
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經(jīng)李學(xué)勤、李守奎先生整理介紹后,已引起學(xué)界較大關(guān)注。吳萬鐘、姚小鷗、趙敏俐、江林昌、方建軍等學(xué)者發(fā)表有重要論述文字,對文獻(xiàn)釋讀、闡發(fā)具有開拓之功和啟發(fā)意義。但目前的研究對于該簡的一些最基本問題,如《周公之琴舞》究竟為何種性質(zhì)之樂舞、作者是誰、為誰為何而作、表演者是誰、表演內(nèi)容和方式如何此等,或未見關(guān)注,或釋讀有誤。今筆者結(jié)合簡文所涉儀式功能、文本含義、結(jié)構(gòu)形式、辭樂關(guān)系及禮樂典制等,再作討論解析,祈望對諸多問題的解決有所補(bǔ)益。不當(dāng)之處,亦望得到方家指點(diǎn)。
一、《周公之琴舞》的舞頌對象及作者問題
大家認(rèn)識到,簡文的涂改跡象表明“周公之琴舞”又稱“周公之頌志(詩)”的可能性很大。①兩者或即同一概念,它們的同時出現(xiàn)與互用,揭示了先秦時期詩樂舞三位一體的頌詩原貌。題名不同正反映了詩篇的部分特征:稱其為“琴舞”,著重表明其伴奏樂器為“琴”;稱其為“頌詩”,重在言其舞容。②我們認(rèn)為,兩種稱謂皆含一中心意涵——“舞”(頌)。舞頌的對象自然是“周公”。與《魯頌》四篇皆為歌頌在世的僖公不同,周、商二《頌》不是告成功于神明就是祭祀祖先的在天之靈。③《魯頌》皆文公時史官“克”所作。④而“《周頌》樂章大多用于宗廟祭祀,多數(shù)是貴族創(chuàng)作,有的可能出于宮廷史官、樂官之手”⑤。《周公之琴舞》也應(yīng)是為祭祀周公而作,歌詩作者當(dāng)為成王朝的貴族、史官,或代周公治理封地的魯公等人共同完成,樂舞編制及實(shí)施則由樂官、樂師所為。當(dāng)然,成王亦有參與的可能。這和《商頌》“漸出于商族統(tǒng)治者巫祝集團(tuán)”相似,且《商頌》后“由殷太師少師傳入周室”。⑥
作為祭祀禮儀“歌舞劇”的《周公之琴舞》,其中的“周公”“成王”均應(yīng)由扮演者所為,而非周公、成王本人。簡文實(shí)乃樂舞活動的總體記錄,《周公之頌志》中的“志”,整理者標(biāo)注為“詩”之異體,恐未為安。此“志”當(dāng)通“識”,即今“記”的意思?!吨芄炛尽窇?yīng)是巫史、樂師等對歌詩樂舞所作的志記,亦絕非周公本人所為。否則,題目上就不會出現(xiàn)“周公”稱謂了?!俺赏酢敝Q與此類同??梢?,將原文標(biāo)點(diǎn)為“周公作多士儆毖”或“周公作多士儆毖琴舞九絉”、“成王作儆毖”或“成王作儆毖琴舞九絉”,或主張“琴舞”乃周公與成王合作,或認(rèn)為似可稱之為“《成王之琴舞》”⑦,或認(rèn)為簡文“應(yīng)該包括兩組詩,第一組為‘周公之詩,只殘存半首,缺失八首半,第二組應(yīng)為‘成王之詩,保存完整”等做法或觀點(diǎn)⑧,皆是不夠恰切的,有些觀點(diǎn)顯然是不能成立的。
二、《周公之琴舞》之性質(zhì)、舉行時地、命名緣由及產(chǎn)生背景
從性質(zhì)上看,《周公之琴舞》屬于雅舞。所謂雅舞,乃是指郊、廟、朝、饗所奏之文武二舞。⑨其中郊、廟為祭祀樂舞,朝會、宴饗為典禮宴會樂舞。前兩種敬禮天地、人鬼,后兩者禮樂現(xiàn)實(shí)之人?!吨芄傥琛凤@然為廟祭樂舞,而非“專供嗣王即位一類典禮時演奏的樂章”⑩。樂舞實(shí)乃周公卒后,上天降下災(zāi)禍,成王感悟,授命其封地魯可用“天子禮樂”“以褒周公之德”時完成。B11史載:
周公卒后,秋未獲,暴風(fēng)雷,禾盡偃,大木盡拔。周國大恐。成王與大夫朝服以開金縢書,王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成王執(zhí)書以泣,曰:“……昔周公勤勞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迎,我國家禮亦宜之?!薄瓪q則大孰。于是成王乃命魯?shù)媒?,祭文王。魯有天子禮樂者,以褒周公之德也。B12
《禮記·明堂位》亦載:“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七年,致政于成王。成王以周公為有勛勞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就其祭祀時令及樂舞,則曰:“季夏六月,以禘禮祀周公于大廟……升歌《清廟》,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鼻壹鏂|夷、南蠻之樂,意在“廣魯于天下”。B13關(guān)于魯用天子禮樂之意涵,《禮記·祭統(tǒng)》說:“昔者周公旦有勛勞于天下,周公既沒,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勛勞者,而欲尊魯,故賜之以重祭。外祭則郊、社是也,內(nèi)祭則大嘗、禘是也。夫大嘗、禘,升歌《清廟》,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樂也,康周公,故以賜魯也。子孫纂之,至于今不廢,所以明周公之德,而又以重其國也。”B14這些皆說明了禘祭周公樂舞產(chǎn)生于周公沒后,以及賜魯以天子禮樂之緣故。事實(shí)上,此類禮樂早在武王時即已定型,延至周公、成王世方奏之于廟而已?!睹娬x》云:“《維清》詩者,奏《象舞》之歌樂也。謂文王時有擊刺之法,武王作樂,象而為舞,號其樂曰《象舞》。至周公、成王之時,用而奏之于廟……春秋之世,季札觀樂,見舞《象》,是后于成王之世猶尚奏之?!盉15季札觀樂在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其時已是《詩》三百成型的階段。B16由此亦可見,詩家傳本之“詩”與樂家傳本之“詩”或系兩種范式。
史載周公薨,“成王葬于畢”B17?!睹献印汾w岐注:“畢,文王墓,近于豐、鎬之地。”禘祭周公在每年季夏、魯之大廟舉行。禮樂八音與四季時令相對應(yīng),乃“琴舞”得名之主因?!抖Y記·明堂位》明云成王命魯世世于“季夏六月”“以天子之禮”祭周公。八音中,琴所對應(yīng)者即為夏至?!蹲髠鳌る[公五年》“夫舞所以節(jié)八音而行八風(fēng)”,八音中“絲”為“琴、瑟”;而八方之風(fēng)者,服虔以為八卦之風(fēng):離音絲,其風(fēng)景?!兑拙暋ねㄘ则?yàn)》云:夏至,景風(fēng)至。沈氏引《樂緯》云:離主夏至,樂用弦。B18“離”者何?其“音絲”,“主夏至,樂用弦”,與“琴舞”何干?《爾雅注疏·釋樂》:“大琴謂之離?!贬屧唬骸扒僦笳邉e名離也。孫叔然云:‘音多變,聲流離也。”B19要之,主夏至之樂者為“大琴”。古帝王祭祀大樂,升歌《清廟》即用大琴、大瑟,而配之以鼓。《尚書大傳》:“古者帝王升歌《清廟》之樂,大琴練弦達(dá)越,大瑟朱弦達(dá)越,以韋為鼓……《清廟》升歌者,歌先人之功烈德澤也?!盉20可見,季夏六月祭周公以琴舞,是天經(jīng)地義的,“琴舞”之得名順理成章。
因早期文獻(xiàn)不見“琴舞”之名,故有學(xué)者引《周禮·春官宗伯》“樂師掌國學(xué)之政,以教國子小舞。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的記載分析道,“在如此眾多舞名中,唯獨(dú)不見‘琴舞?!吨茼灐び蓄泛汀渡添灐つ恰访枋霎?dāng)時歌舞音樂盛況,也沒有提到‘琴”,因而認(rèn)為“商周時代的樂舞表演不必一定用琴”;復(fù)又引其中“凡樂……云和之琴瑟,《云門》之舞”“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與“龍門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云云,認(rèn)為“這說明,在某些重大歌舞儀式表演之中,琴又是其中主要的樂器……這說明,‘琴舞的命名在這里是有特殊意義的”。B21此等誤解是因?qū)ο嚓P(guān)事項(xiàng)類例不清所致。可見,對古書細(xì)讀辨析、恰切判斷確非易事。總體上說,郊、廟、朝、饗皆強(qiáng)調(diào)堂上、堂下樂舞“八音克諧,無相奪倫”。B22琴瑟乃堂上必備之器,不可或缺?!抖Y記·禮運(yùn)》:“故玄酒在室……列其琴、瑟、管、磬、鐘、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與其先祖?!薄墩x》:“‘列其琴瑟者,琴瑟在堂而登歌。故《書》云‘搏拊琴瑟以詠是也?!盉23《晉書·樂志》曾引太常賀循的話說:“宮懸在庭,琴瑟在堂,八音迭奏,雅樂并作,登歌下管,各有常詠,周人之舊也。”B24季夏禘祭周公,琴更是“貫眾樂之長,統(tǒng)大雅之尊”的主導(dǎo)性樂器?!抖Y記·樂記》載子夏語曰:“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薄墩x》所言“弦歌《詩·頌》者,謂以琴瑟之弦,歌此《詩·頌》也”B25說的也是這個意思。那么,為何《周禮·春官宗伯》中提到那么多舞名,卻無“琴舞”呢?因?yàn)槟嵌挝淖值那疤嵴f得很清楚,所謂“帗舞、羽舞、皇舞、旄舞、干舞、人舞”,乃“樂師掌國學(xué)之政”者用以教導(dǎo)國子的六“小舞”,它們基本上是以道具命名的。不見“琴舞”之稱,亦屬自然!與之相對的是“大舞”,乃由“大司樂”執(zhí)教。《周禮·春官·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疏曰:“此大司樂所教是大舞,樂師所教者是小舞?!盉26明代朱載堉《樂律全書》載:“小舞有別于大舞,不須按舞佾規(guī)定,一人也可舞……故名小舞。”《大司樂》中所說“樂舞”,統(tǒng)指周存六代之樂,于周僅提及《大武》,乃周公在世時所創(chuàng)。其中不見“琴舞”之名,亦不足怪。
“八音克諧,無相奪倫”乃古樂之理想境界,郊廟、朝饗其文、武二舞是有先后區(qū)分的?!缎绿茣ざY樂志》:“揖讓得天下,則先奏文舞;征伐得天下,則先奏武舞?!薄案魃衅涞乱病薄I瞎胚z留下來的文舞有黃帝之《云門》,堯之《大咸》,舜之《大韶》,禹之《大夏》;武舞有殷商之《大濩》,周之《大武》?!爸燎匚ㄓ唷渡亍贰段洹?。漢魏已后,咸有改革。然其所用,文武二舞而已,名雖不同,不變其舞。故《古今樂錄》曰:‘自周以來,唯改其辭,示不相襲,未有變其舞者也?!盉27這表明,周及以后各朝,雖歌詩辭章有變,而二舞曲節(jié)不異。鄭樵說:“古樂甚希而文武二舞猶傳于后世,良由有節(jié)而無辭,不為義說家所惑,故得全?!盉28周禘周公于大廟,“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先武后文。孫詒讓釋曰“所以舞《大武》、《大夏》者,止欲備其文武二舞耳……夏以文受,周以武功,所以兼之”,又辨析說“據(jù)襄二十九年《左傳》,則魯有《韶》《夏》《濩》《武》四大舞,而禘用盛樂,止舞《武》、《夏》,是知天子三禘亦止用文武二舞,不容更有增益”B29。
從不同類別詩樂產(chǎn)生時間看,周風(fēng)、雅之詩于文王、武王之世所有;頌之樂舞則自周公制禮作樂始興?!睹姟ぴ娮V序》:“文、武之德,光熙前緒……其時《詩》,風(fēng)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盉30《史記》太史公曰:“成王作頌,推己懲艾,悲彼家難……傳曰:‘治定功成,禮樂乃興?!盉31《毛詩·周頌譜》《正義》:“所以周公之時還得自頌者,以周公攝政,歸功成王,歌其先人之功,事由不涉于己,故得自為?!盉32如前《尚書大傳》所言,頌亦有“頌歌”之意。B33周公時所作諸頌,皆頌歌先人之功,并不及周公本人。這至少可說明兩個問題:一可再次說明《周公之琴舞》絕非周公所作;二可間接說明周公去世后,成王朝為何會以《周公之琴舞》(《周公之頌》)來祭祀周公。
三、從古武舞組織特點(diǎn)、聲辭關(guān)系看《周公之琴舞》之禮儀規(guī)制
比較可知,“《周公之琴舞》保留的是樂舞之詩的原貌”。頌,即舞容,“所謂‘舞容,即在集體祭祀活動時,巫祝卜史等主祭者都扮演成所祭神靈的形象容貌,類似于后世的圖騰化妝舞,其目的在于取悅神靈,更好地與神靈溝通”B34。這既和我們所說樂舞中周公、成王均是扮演者所為的觀點(diǎn)相吻合,也與《禮記·禮運(yùn)》“故玄酒在室……修其祝、嘏,以降上神與其先祖”,及《正義》“‘修其祝、嘏者,祝,謂以主人之辭饗神。嘏,謂祝以尸之辭致福而嘏主人也”B35等記載相一致。陳戍國說:
周人祭先祖而設(shè)尸,此制承夏殷而襲之?!对姟ご笱拧返摹而D鷖》、《既醉》有“公尸”。……這“公尸”是祭祖時設(shè)置的。祭禮設(shè)祝,實(shí)亦始于夏商而周人承用之。……《逸周書·克殷》有宗祝?!吨芄佟酚写笞!⑿∽?、喪祝、甸祝等職;大?!跋嗍Y”,小?!八湍媸?,沃尸盥”,應(yīng)該可信。《禮記·郊特牲》:“詔祝于室,坐史于堂?!薄笆?,神像也。祝,詔命也?!辈⒄J(rèn)為唐蘭先生對相關(guān)鼎、簋等器物的認(rèn)定,也可證明西周時確有作祝的官員。B36
在祭祀樂舞中,扮演者要充分表現(xiàn)出被祭者生前倍感榮耀之豐功偉績,才可取悅神靈。周之《大武》及后代帝王登極后所制樂舞莫不如此?!睹姟の洹房追f達(dá)疏曰:“《武》詩者,奏《大武》之樂歌也。謂周公攝政六年之時,象武王伐紂之事,作《大武》之樂既成,而于廟奏之……經(jīng)之所陳,皆武王生時之功也。”B37《樂府詩集·舞曲歌辭》“雅舞”序引《樂記》曰:“樂者,象成者也??偢啥搅?,武王之事也。發(fā)揚(yáng)蹈厲,太公之志也。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段洹肥级背?,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強(qiáng))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fù)綴,以崇天子,夾振之而(四)駟伐,盛威于中國也。分夾而進(jìn),事早濟(jì)也,久立于綴,以待諸侯之至也。”B38這里較為全面形象地闡釋了《大武》舞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唐《七德舞》與之頗為相似。B39此類樂舞大都先有樂曲流傳,后有舞圖、舞譜及歌辭產(chǎn)生。這關(guān)涉禮樂聲辭的關(guān)系問題。王小盾先生認(rèn)為,古人制作歌曲無外乎兩條路線:“其一是因辭造聲的路線,或者說‘以文化樂的路線”;“其二是因聲造辭的路線,或者說是‘以樂化文的路線”。上文提到的屬于第二種情況?!对姶笮蚴琛吩唬骸皹非榷?,規(guī)矩先成,后人作詩,謨摩舊法?!薄端螘分尽繁硎鰹椤耙蛳夜芙鹗旄缫员恢?《樂府古題序》則曰“因聲以度詞,審調(diào)以節(jié)唱”,“由樂以定詞,非選調(diào)以配樂”也。B40
古祭祀大樂悉由“降神”和“正樂”兩部分組成,對于簡文而言,“周公作多士儆毖琴舞九絉”云云,當(dāng)為“降神”部分,“成王作儆毖”云云當(dāng)為“正樂”部分?!敖瞪瘛睂?yīng)于《尚書》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的描述,“正樂”則對應(yīng)于之后“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牄牄,《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的表述。這也與鄭玄釋三禘相合:“先奏是樂以致其神……乃后合樂而祭之?!彼^“合樂”,即堂上、堂下歌樂合奏。孫詒讓認(rèn)為“亦謂講肄其器調(diào),諧協(xié)其音節(jié)”,與“《大胥》合舞合聲,注釋為‘等其進(jìn)退曲折,使應(yīng)節(jié)奏”意思相同。B41《儀禮·鄉(xiāng)飲酒禮》鄭玄注:“謂歌樂與眾聲俱作?!辟Z公彥疏:“謂堂上有歌、瑟,堂下有笙、磬,合奏此詩?!奔慈缜耙R循之意。鄭樵認(rèn)為仲尼編《詩》正樂,即在于要完善禮樂之總體規(guī)制。B42宋代詳定所議改朝會之儀時,便有批評“合樂在前、登哥在后,有違古義”之說。其朝會用樂之議改,可資參照。B43
由上可知,簡文前一小部分是周公作“降神”出場,與之相應(yīng)的是迎神樂舞和升歌。故其斷句應(yīng)為“周公作,多士儆毖,琴舞九絉。元納啟曰:‘無悔享君,罔墜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李守奎先生亦曾作此種推測。B44
“周公作”,是說降神伊始,“周公”(扮者或神主牌)入場。與“尸入”同義。尸,代指受祭之人?!对姟ば⊙拧こ摹贰肮ぷV赂妫骸窬咦碇?,皇尸載起。鼓鐘送尸,神保聿歸”?!秲x禮·士虞禮》“祝迎尸”。鄭玄注:“尸,主也。孝子之祭,不見親之形象,心無所系,立尸而主意焉?!盉45漢代何休《公羊傳·宣八年》注:“祭必有尸者,節(jié)神也。禮,天子以卿為尸,諸侯以大夫?yàn)槭?,卿大夫以下以孫為尸。”B46《禮記·禮運(yùn)》《正義》:“尸入室,乃作樂降神,故《大司樂》云‘凡樂,圜鐘為宮,九變而降人鬼是也?!盉47或問,簡文何不書“尸作”而言“周公作”?這或與戰(zhàn)國時祭儀取消用尸之法有關(guān)。唐代李華《卜論》云:“夫祭有尸,自虞夏商周不變。戰(zhàn)國蕩古法,祭無尸。”B48
“多士敬怭”之“多士”,是指眾多助祭者?!对姟ご笱拧の耐酢罚骸皾?jì)濟(jì)多士,文王以寧?!薄吨茼灐で鍙R》:“濟(jì)濟(jì)多士,秉文之德?!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皾?jì)濟(jì),眾也。多士,與祭執(zhí)事之人也。”B49
“敬怭”,整理者視同“儆毖”,或未為最佳選項(xiàng)。該詞在降神、正樂中皆有出現(xiàn),意在著力渲染“周公”“成王”出場時,既肅穆莊嚴(yán)又典雅隆重之氣氛。《詩·小雅·賓之初筵》:“曰既醉止,威儀怭怭。”毛傳:“怭怭,媟嫚也?!睈P,三家詩作“佖”,“無威儀”之意。儆、怭合為一詞,有嚴(yán)肅莊重、力戒輕佻之意,正與《周頌·清廟》前四句“於穆清廟,肅雝顯相。濟(jì)濟(jì)多士,秉文之德”相似。毛傳:“肅,敬;雍,和”,形容助祭者態(tài)度嚴(yán)肅而雍容,“顯,明。指有明德。相,助。指助祭者”。B50《禮記·樂記》:“《詩》云:‘肅雍和鳴,先祖是聽。夫肅肅,敬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B51故將“敬怭”理解同“肅雝”更為恰切?!渡袝髠鳌罚骸案柚粢苍弧赌虑鍙R。於者,嘆之也;穆者,敬之也;清者,欲其在位者遍聞之也。故周公升歌文王之功烈德澤,茍?jiān)趶R中,嘗見文王者愀然如復(fù)見文王。故《書》曰‘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假,此之謂也。”B52《唐禪社首樂章》有“上帝臨我,云胡肅邕”,《唐享惠昭太子廟樂章》有“宮臣展事,肅雍在列”,宋代司馬光《瞻彼南山詩》有“自堂徂庭,上下肅雍,靡有不恭”。B53敬怭,亦同“敬慎”?!洞笱拧っ駝凇酚小熬瓷魍x,以近有德”,《大雅·抑》《魯頌·駉》有“敬慎威儀,維民之則”?!赌印罚骸爸T侯傳而語之曰:‘諸不敬慎祭祀者,鬼神之誅至若此其憯速也!”B54《毛詩·楚茨》:“濟(jì)濟(jì)蹌蹌,潔爾牛羊,以往烝嘗?!弊ⅲ骸皾?jì)濟(jì)蹌蹌,言有容也?!惫{:“有容,言威儀敬慎也。”疏:“毛以為,古之明王,其助祭之臣、大夫、士,其儀濟(jì)濟(jì)然、蹌蹌然,甚皆敬慎?!盉55不僅祭祀,昏禮亦須如此。B56在儒者看來,溫良、敬慎、禮節(jié)、歌樂,皆“仁”也。B57
從樂舞擊節(jié)內(nèi)容看,《周公之琴舞》“降神”也正印證了《禮記》“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是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見方,再始以著往,復(fù)亂以飭歸,奮疾而不拔,極幽而不隱”的記載。就此,孔穎達(dá)疏云:
“是故先鼓以敬戒”者,謂作武王伐紂《大武》之樂,欲奏之時,先擊打其鼓聲,以警戒于眾也?!叭揭砸姺健闭?,謂欲舞之時,必先行三步以見方,謂方將欲舞,積漸之意也。“再始以著往”者,謂作《大武》之樂,每曲一終,而更發(fā)始為之,凡再更發(fā)始,以著明往伐紂之時。初發(fā)始,為曲象十一年往觀兵于盟津也;再度發(fā)始,為曲象十三年往伐紂也?!皬?fù)亂以飭歸”者,亂,治也。復(fù)謂舞曲終,舞者復(fù)其行位而整治,象武王伐紂既畢,整飭師旅而還歸也。“奮疾而不拔”者,拔,疾也,謂舞者奮迅疾速,而不至大疾也……“極幽而不隱”者,謂歌者坐歌不動,是極幽靜而聲發(fā)起,是“不隱”也。B58
清代朱彬引王念孫注曰:“舞《武》樂,三步為一節(jié)者,以見伐道也?!币稄V雅》曰:“亂,理也?!睆?fù)引王念孫曰:“樂之終、詩之終有亂,皆理之義也?!盉59
《禮記》子夏還曾說:“今夫古樂,進(jìn)旅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復(fù)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编嵤显唬?/p>
旅猶俱也。俱進(jìn)俱退,言其齊一也?!员娊源龘艄哪俗??!吨芏Y·大師職》曰:
“大祭祀,帥瞽登歌,令奏擊拊;下管播樂器,令奏鼓朄。”文,謂鼓也。武,謂金也。相,即拊也,亦以節(jié)樂。拊者,以韋為表,裝之以穅,穅一名相,因以名焉。今齊人或謂穅為相。B60
清人孫希旦認(rèn)為:
謂旅進(jìn)旅退者,舞也。和正以廣者,聲也。弦,謂琴瑟,堂上之樂也。笙,堂下之樂也?!鬲q待也?!洞髱煛返歉?,先擊拊以令之,是堂上之樂必待拊而后作也。……堂下之樂必待鼓而后作也。始奏以文,謂樂始作之時,升歌《清廟》,以明文德也。亂,樂之終也。復(fù)亂以武,謂樂終合舞,舞《大武》以象武功也?!墩撜Z》曰:“《關(guān)雎》之亂?!北酥^合樂為亂,此謂合舞為亂,蓋合樂合舞皆在樂之終也。治亂以相,謂正治合舞之時,擊拊以令之也。登歌擊拊,則凡令歌,皆先擊拊;合舞之時,堂上亦歌詩以合之,故擊拊以令之也。訊猶聽也。訊疾以雅,謂舞者迅疾之時,舂雅以節(jié)之,所謂“奮疾而不拔”也。B61
鄭玄和孫希旦的解釋雖有不同,但他們都注意到了整個樂舞應(yīng)有登歌、樂舞兩大部分組成,所言降神時的肅穆敬慎,禮儀時樂器的使用、人員配合,堂上堂下之分判、合樂以及歌舞表演程式等,對全面研討簡文具有很大啟發(fā)意義。由此亦可知,整理者將“多士敬怭”讀為“多士儆毖”雖勉強(qiáng)可通,但將其視為周公所創(chuàng)作品,釋作“對眾士的告誡之詩”B62,則就有南轅北轍之嫌了。
“琴舞九絉,元納啟曰:無悔享君,罔墜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此所謂“琴舞九絉”,乃是總說主祭及眾助祭者“九獻(xiàn)”活動中的“九變”樂舞?!吨芏Y·秋官·大行人》:“上公之禮……饗禮九獻(xiàn),食禮九舉。”賈公彥疏:“九獻(xiàn)者,王酌獻(xiàn)賓,賓酢主人,主人酬賓,酬后更八獻(xiàn),是為九獻(xiàn)。”B63《儀禮·特牲饋食禮》賈疏曰:“四時與禘唯有九獻(xiàn),上公亦九獻(xiàn)?!盉64《春秋左傳·僖公二十二年》《正義》曰:“案《儀禮》:主人酌以獻(xiàn)賓,賓酢主人,主人又酌以酹賓,乃成一獻(xiàn)之禮。九獻(xiàn)者,九為獻(xiàn)酬而禮始畢也。”B65宗廟祭祀與之類似,只是宴饗之禮為主賓間酌、酬、復(fù)酌,宗廟祭祀“皆灌地降神,或有作樂以迎神”B66而已。祼地亦奏登歌。B67唐代陳叔達(dá)《太廟祼地歌辭》:“清廟既祼,郁鬯推禮。大哉孝思,嚴(yán)恭祖禰。龍袞以祭,鸞刀思啟。發(fā)德朱弦,升歌丹陛?!盉68褚亮《宗廟九德之歌辭》亦有“禮終九獻(xiàn),樂展四懸”B69句。九獻(xiàn),漢代后改作“三獻(xiàn)”,皇后不再入廟行禮。《宋史·禮志》:“古者宗廟九獻(xiàn),皇及后各四,諸臣一。自漢以來為三獻(xiàn),后無入廟之事,沿襲至今?!盉70
禘祭九獻(xiàn),有堂上登歌、堂下樂舞相伴。堂上登歌乃“坐歌不動”之“極幽而不隱”者,樂章當(dāng)即“元納啟”四句。堂下所奏乃《大武》曲,以宮、角、徵、羽四聲調(diào)奏唱九次、樂舞九變,以成“九獻(xiàn)”之禮、“九成”之樂,即所謂“琴舞九絉”。
據(jù)隋《志》,后周大體仍據(jù)《周禮》而“以四聲降神”。宗廟祭樂,則如《大司樂》所云:“凡樂……黃鐘為宮,大呂為角,太簇為徵,圜鐘為羽,舞《韶》以祀宗廟?!盉71孫詒讓認(rèn)為,“此奏黃鐘者,為迎尸之樂,所謂先樂金奏也。歌大呂者,為降神之樂”。雖統(tǒng)稱“降神”,實(shí)際包含迎神、降神兩方面,故亦有“迎神之樂”和“降神樂歌”??傮w構(gòu)成為:黃鐘宮三成、大呂角二成、太簇徵二成,應(yīng)鐘羽二成,計(jì)“九成”,歌辭全同。后世曲名或曾有改,但其“詞”及“詞律”不變。B72
古降神無舞,而配有禮樂歌辭。B73《漢書·禮樂志》:“高祖時,叔孫通因秦樂人制宗廟樂。大祝迎神于廟門,奏《嘉至》,猶古降神之樂也?!卑喙獭栋谆⑼āざY樂》:“《書》下管鞀鼓笙鏞,以間降神之樂?!盉74降神、迎神在表述上有分而為二的跡象,蓋始于北魏孝文帝朝及南朝宋、齊、梁時。北魏孝文帝云:“古者皆灌地降神,或有作樂以迎神。”B75隋《志》云:“初宋、齊代,祀天地,祭宗廟,準(zhǔn)漢祠太一后土,盡用宮懸……北郊明堂、太廟并同用。降神及迎送,宋元徽三年《儀注》奏《昭夏》,齊及梁初亦同?!盉76此后,情況不一。唐開元十一年,玄宗祀昊天圓丘“降神用《豫和》”“迎神用《歆和》”,且樂調(diào)不同。B77宋元降神、迎神合而為一。元代迎神更有樂舞之綜合表演,“九成”主祭與各室分祭亦不相同。故雖說元郊廟等源自宋金,但實(shí)是胡漢兼而有之。B78《元史·禮樂志》“宗廟樂舞”有載。B79
以上所說漢、晉、唐、元廟祭迎神環(huán)節(jié)之用樂,尤其是“九成”樂聲調(diào)系統(tǒng)的分配、歌詩辭章皆同之說明,對正確解讀《周公之琴舞》“降神”部分有著非常重要的參照意義。
四、關(guān)于《周公之琴舞》降神、正樂舞曲歌辭之詮釋
之前,人們將“元納啟”釋作首獻(xiàn)之曲,是有道理的。尚需關(guān)注的是降神“元納啟”與正樂“元納啟”及其后之“再啟”以至“九啟”是不同的。降神“元納啟”,執(zhí)行者為祝、魯公及眾助祭者,乃此等人向周公表達(dá)禘祭恭迎之言辭,有稟啟、啟請之義。正樂“元納啟”及之后諸“啟”,則為“周公”啟發(fā)、開導(dǎo)成王等人之語,有啟迪、啟悟之義。廟祭降神無舞,但有舞樂演奏,即所謂“奏舞”。《周書·本典篇》云:“故奏鼓以章樂,奏舞以觀禮,奏歌以觀和。”B80《漢書·禮樂志》載:“高廟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孝文廟奏《昭德》、《文始》、《四時》、《五行》之舞;孝武廟奏《盛德》、《文始》、《四時》、《五行》之舞?!盉81就此,王小盾先生指出,頌,原即為配舞容之歌。他據(jù)《周禮》吹豳詩、吹豳雅、吹豳頌的記載認(rèn)為,在樂教時代,風(fēng)、雅、頌的分類曾經(jīng)表述為詩、雅、頌的分類,分別指人聲、弦樂、舞樂。B82《墨子·公孟篇》曾云:“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薄多嶏L(fēng)·子衿》毛傳:“古者教以詩樂,誦之,弦之,歌之,舞之?!笨芍娙倨荚嗳搿肮じ琛被颉跋腋琛?。B83降神環(huán)節(jié)并無“合樂”,所歌內(nèi)容僅一二節(jié)而已。孫詒讓《周禮正義》曰:“祭饗盛樂,其合樂皆止一次,降神與迎賓之樂,皆不過金奏升歌一二節(jié)”,“金奏在正樂之先”B84。這表明,琴舞降神“元納啟”“無悔享君,罔墜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四句歌詞乃是其完整的存在。這與簡文本身亦相吻合,該內(nèi)容全在第一枚簡上,而除第十五枚簡殘缺上半段外,其余都是完好無損的。將《周公之琴舞》正樂第一成與《周頌·敬之》比照,可知《敬之》原也是由啟、亂兩部分構(gòu)成的,只是后人整理時未細(xì)加標(biāo)明而已。
“降神”升歌由何人演唱呢?當(dāng)然不會是被祭者周公本人,而是由大師率瞽者為之?!吨芏Y·春官宗伯·大師》:“大祭祀,帥瞽登歌?!编嵭嵥巨r(nóng)云:“登歌,歌者在堂也……登歌下管,貴人聲也。”賈公彥疏:“言‘帥瞽登歌者,謂下神、合樂,皆升歌《清廟》。故將作樂時,大師帥取瞽人登歌……而歌者與瑟以歌詩也?!盉85此所謂“升歌《清廟》”,乃大祭共同遵循之規(guī)程。《清廟》乃周公攝政時所創(chuàng)用以祭祀文王之樂章?!渡袝髠鳌氛f:“周公升歌文王之功烈德澤?!薄啊肚鍙R》升歌者,歌先人之功烈德澤也,故欲其清也?!盉86《周公之琴舞》降神升歌,應(yīng)是大師率瞽者以《清廟》之曲、以“無悔享君,罔墜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之辭進(jìn)行的歌唱。古有“雅琴”之說。《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樂”類所著六家便有《雅歌詩》《雅琴趙氏》《雅琴師氏》和《雅琴龍氏》?!把徘佟币幻f明古代人原有以七弦琴藝術(shù)為“雅”的習(xí)慣;而在《詩賦略》中,另有《雜歌詩》等音樂文學(xué)作品,恰與《雅歌詩》形成鮮明對比,說明“雅歌詩”指的是弦歌或配合雅琴而歌。這類習(xí)慣,無疑有其古老的來源。B87借此與史書記載相比較,便很清楚了。如《史記》云:“《清廟》之歌一倡而三嘆,縣一鐘尚拊膈,朱弦而通越?!编嵭唬骸啊肚鍙R》謂作樂歌《清廟》?!盉88即此乃升歌曲目,至于其辭,則各不相同?!赌淆R書》云:“太廟樂歌辭,《周頌·清廟》一篇,漢《漢世歌》十七章是也。永平三年,東平王蒼造光武廟登歌一章二十六句,其辭稱述功德?!盉89古樂章和詩章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B90,有時還會出現(xiàn)只奏其曲而無歌詞的現(xiàn)象。如南朝齊“永明二年,尚書殿中曹奏:‘太祖高皇帝廟神室奏《高德宣烈之舞》,未有歌詩,郊應(yīng)須歌辭。穆皇后廟神室,亦未有歌辭?!盉91
結(jié)合簡文及以上論析看,下列說法均不符合事實(shí)情況:一是認(rèn)為“周公所作對多士的儆毖九首,只演奏了一個開頭……周公的詩是否演奏,如果演奏了,為什么不記錄”;二是認(rèn)為“周公所作的樂舞文獻(xiàn)并未抄寫完整,僅有一首詩而不是九首,并且有‘啟無‘亂,而成王所作樂舞的結(jié)構(gòu)則完整無缺”;三是認(rèn)為“這批竹簡在抄錄的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缺失”,“現(xiàn)存的《周公之琴舞》”“缺失了‘周公之詩八首半”。至于“成王之詩”中是否會有周公之作的討論B92,則更是有跑偏之嫌。
《周禮·春官·大司樂》“乃奏無射,歌夾鐘,舞《大武》,以享先祖”,可視為降神用樂之概述。孫詒讓引《通典·吉禮》“王三獻(xiàn),后薦朝事之豆籩,堂上以夾鐘之調(diào)歌,堂下以無射之調(diào)作《大武》之樂。以后王及后每獻(xiàn),皆作樂如初。九獻(xiàn)之后,王降,冕而揔干,舞《大武》之樂以樂尸”,清楚地說明了歌者、舞樂所主之調(diào)及堂上、堂下之連貫互動,歌辭樂章則另當(dāng)別論。孫詒讓云:《明堂位》記魯禘用《大夏》《大武》二舞,《祭統(tǒng)》說魯大嘗禘樂同。蓋以《大武》為主,而以《大夏》配之?!蹲蟆废迨陚髦^“魯有禘樂,賓祭用之”,魯樂即周樂。B93
降神之“元納啟”為首獻(xiàn)升歌,“啟”即“發(fā)始”之意,正樂之每“啟”,便是每次升歌。降神升歌乃九獻(xiàn)時所為,歌辭即“無悔享君,罔墜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一節(jié)。文中之“享”即以供品奉祭先公、先王之意,與“孝”對應(yīng)?!渡袝けP庚上》:“茲予大享于先王?!笨追f達(dá)疏:“《周禮·大宗伯》祭祀之名:天神曰祀,地祇曰祭,人鬼曰享。此大享于先王,謂天子祭宗廟也?!盉94
五、關(guān)于《周公之琴舞》中“九啟”“九亂”及“琴舞九絉”的含義
據(jù)《周禮·春官·大司樂》,周三大禘祭樂分別對應(yīng)天神、地示和人鬼?!吨芄傥琛凤@系第三種。關(guān)于禘祭廟樂,《大司樂》云:“凡樂,黃鐘為宮,大呂為角,大蔟為徵,應(yīng)鐘為羽,路鼓路鼗,陰竹之管,龍門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于宗廟之中奏之,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盉95可見,祭人鬼乃用“龍門之琴瑟”。宗廟禘祭有《九德之歌》,而圜丘、方丘,歌詩未聞?!度Y義宗》:“宗廟之中別有《九德之歌》者,顯宗廟之祭所歌之詞,皆是揚(yáng)宗廟之德,故加以九德,彰明先祖之德,章成九功之義?!辟Z疏:“以人神象神生以九德為政之具,故特異天地之神也?!盉96此與《周公之琴舞》正樂恰相吻合。故其斷句應(yīng)為:“成王作,儆毖。琴舞九絉。元納啟曰:敬之敬之,天惟顯帀,文非易帀。毋曰高高在上,陟降其事,卑監(jiān)在茲。亂曰:遹我夙夜不逸,儆之,日就月將,教其光明。弼持其有肩,示告余顯德之行……”B97“成王作”,和諸多史志中“王入”“皇帝出”之類相似。
此處之“琴舞九絉”便是九獻(xiàn)后之正樂了,九啟、九亂即歌、舞、樂相合而成“正樂”之呈現(xiàn)。正如《周禮》所云,降神無舞,合樂方興舞,亦與前引《周禮正義》“祭饗盛樂,其合樂皆止一次,降神與迎賓之樂,皆不過金奏升歌一二節(jié)”B98相符。孫詒讓于“乃奏黃鐘,歌大呂,舞《云門》,以祀天神”句疏曰:“此奏黃鐘者,為迎尸之樂,所謂先樂金奏也。歌大呂者,為降神之樂。舞《云門》者,為薦獻(xiàn)后之合樂,合樂則興舞也。降神之樂不得有舞。合樂時,堂上雖亦有歌,而與先之升歌復(fù)不同,并非一祭之樂前后重舉也?!蔽闹兴^奏黃鐘、歌大呂者,皆謂奏樂所用之調(diào)也。舞《云門》者,亦是以之代指文、武二舞也。《三禮義宗》:“《周官》奏黃鐘者,用黃鐘為調(diào);歌大呂者,用大呂為調(diào)。奏者謂堂下四縣,歌者謂堂上所歌。”與“享先祖”之樂舞對照看,前引《周禮·春官·大司樂》“凡樂,黃鐘為宮,大呂為角,大蔟為徵,應(yīng)鐘為羽,路鼓路鼗,陰竹之管,龍門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于宗廟之中奏之,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也便很清楚了,即宗廟祭祀“黃鐘為宮,大呂為角,大蔟為徵,應(yīng)鐘為羽”,亦皆其所用之調(diào)。“路鼓路鼗,陰竹之管,龍門之琴瑟”指堂下、堂上所用之器?!毒诺轮琛纺恕帮@宗廟之祭所歌之詞,皆是揚(yáng)宗廟之德……章成九功之義”者。之于《周公之琴舞》,即為正樂之“九絉”或曰“九變”“九終”,歌辭為“九啟”“九亂”之九次組合(絉,《玉篇》釋作繩)。所謂“九德之歌”,鄭玄注:“六府、三事謂之九功,九功之德皆可歌也。”六府、三事所指者何?《左傳·文公七年》:“六府、三事謂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睂?shí)則早在夏禹時期,九功之?dāng)ⅰ⒕艛⒅杓匆殉尚??!渡袝ご笥碇儭罚骸坝碓唬骸?!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養(yǎng)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敘,九敘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俾勿壞!”B99其德政為核心之內(nèi)容,可視為周王朝德政思想之導(dǎo)源。B100即如賈公彥所云“以人神象神生以九德為政之具”,所以“特異天地之神也”。這亦間接說明了三大禘祭中唯廟祭才具《九德之歌》的原因。之于《周公之琴舞》,其《九德之歌》即為正樂之九啟、九亂之組合。“九啟”乃“周公”(扮者或神主)對成王的九次勸導(dǎo)、啟悟。而“九亂”則是“成王”對周公的一一回應(yīng)。李學(xué)勤先生曾專門就該部分“啟”“亂”詞意的對應(yīng)情況分析列表,總體上認(rèn)為或是周公勸誡成王,或是成王自我儆戒。B101這種觀點(diǎn)與我們所說的“啟”為周公之啟悟,“亂”為成王之應(yīng)對亦相吻合。
九啟、九亂之回環(huán)往復(fù),其樂自然要隨之九奏、其舞自然也要九變。孫詒讓說:“經(jīng)云樂六變、八變、九變者,皆謂金奏、升歌、下管、間歌、合樂、興舞諸節(jié),各如數(shù)而小成,如《九德之歌》即升歌之九終,《九韶》即舞之九變也。”并據(jù)《唐郊祀錄》引《三禮義宗》云:“凡樂之變數(shù),皆取所用宮之本數(shù)為終……黃鐘在子,子數(shù)九,故九變?yōu)榻K也。所以用其數(shù)為終者,凡樂以律均取其中聲之調(diào),各得其辰中和,故及其辰終數(shù)也?!币涝疲骸皳P(yáng)雄《太玄》之?dāng)?shù),子午為九……亦即聲律之?dāng)?shù)也。是以黃鐘為宮者,其數(shù)九,《大韶》之樂亦九變而終?!睂O詒讓不僅認(rèn)為江永和《三禮義宗》說足可互相發(fā)明,而且還指出,江永之說本自劉敞。B102廟祭用《九韶》之舞,即要達(dá)到“《簫韶》九成,鳳凰來儀”之效果?!毒派亍纺怂礃?,是為文舞。這和周先武后文之用樂規(guī)制相統(tǒng)一,其降神所用舞樂為武舞《大武》。
上引《周禮·春官·大司樂》“凡樂……于宗廟之中奏之,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中的“奏之”,乃是對文中所及宮調(diào)、樂器、樂歌、樂舞“合樂”的概括性表述。孫詒讓即說:“此‘奏之總冢上鼓管琴瑟舞為文?!吨軙け镜淦吩疲骸首喙囊哉聵罚辔枰杂^禮,奏歌以觀和。明凡興樂,通得稱奏。”B103此亦不得不明辨者,即六詩中的“雅”“頌”與《詩經(jīng)》中的《雅》《頌》,是不可等同之兩物,其主要分別大致是:《雅》是儀式樂歌,而“雅”是弦歌;《頌》是祭祀樂歌,而“頌”卻是舞歌。這一分別是通過樂歌用于禮儀、舞歌用于祭祀的長期實(shí)踐活動而形成的。B104
《周公之琴舞》正樂“九啟”,從歌辭內(nèi)容看,是歌頌周公九功之德;從演唱方式上講,為九次升歌。“九亂”,從樂歌內(nèi)容看,是以成王口吻對“周公”“九啟”所作的回應(yīng);從演唱方式上講,則是配合《大夏》(《九韶》)曲調(diào)并對應(yīng)“九啟”的九段演奏歌唱。因是季夏六月之禘祭,又是正樂之文舞,故以堂上大琴為主,“琴舞九絉”因而得名。
關(guān)于“亂”,清代朱彬引《廣雅》曰:“亂,理也。”引王念孫曰:“樂之終、詩之終有亂,皆理之義也?!蹦敲?,此“理”之義又如何呢?姚小鷗總結(jié)說,“亂曰”有三層含義:其一,標(biāo)志樂舞的轉(zhuǎn)換,如《武》亂皆坐;其二,樂奏之義,如“始亂以相”;其三,收束全篇,即韋昭所言“撮其大要以為亂辭”。他認(rèn)為《周公之琴舞》中“亂曰”的用法為最后一種。B105我們同意其總結(jié),但以為《周公之琴舞》中與“九啟”對應(yīng)的九次“亂曰”,應(yīng)為每次升歌后開始“樂奏”的標(biāo)志,而非“收束全篇”?!袄怼币嘤小白嗥稹敝x?!妒酚洝窌罚骸啊堆拧贰俄灐分衾矶裾!盉106三國魏嵇康《琴賦》:“理正聲,奏妙曲;揚(yáng)《白雪》,發(fā)《清角》?!闭龢贰熬艈ⅰ奔礊榫抛兓蚓糯伟l(fā)始,“九亂”即為“九奏”,統(tǒng)稱九終或九成?!抖Y記·樂記》注:“成,猶奏也,每奏武曲一終為一成?!薄墩x》曰:“成,謂曲之終成。每一曲終成而更奏,故云‘成,猶奏也?!盉107所以,《周公之琴舞》中的“琴舞九絉”亦可對應(yīng)為“琴舞九奏”,類同于《逸周書·世俘》中的“籥人九終”。B108
總體而言,古代禮儀樂舞表演主要由樂師、樂工、舞者集體完成,帝王將相、文武百官甚或群后家眷,只在整個過程中完成一些合乎程式化的舉動和儀規(guī)。
六、余論
鄭樵所云“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風(fēng)土之音曰風(fēng),朝廷之音曰雅,宗廟之音曰頌”B109,晉代曹毗所作《四時祠祀》辭,對我們理解和詮釋《周公之琴舞》亦有一定的類比價值,茲轉(zhuǎn)錄于下:
肅肅清廟,巍巍圣功。萬國來賓,禮儀有容。鐘鼓振,金石熙。宣兆祚,武開基。神斯樂兮!理管弦,有來斯和。說功德,吐清歌。神斯樂兮!洋洋玄化,潤被九壤。民無不悅,道無不德。禮有儀,樂有式。詠九功,永無極。神斯樂兮!B110
春秋、戰(zhàn)國禮崩樂壞,魯具天子禮樂又被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視為“非禮”,且此等禮樂實(shí)乃音樂、文學(xué)、舞蹈等藝術(shù)之綜合體,其呈現(xiàn)和傳播必然受到諸多主、客觀條件的限制。所有這些,無不促使它早早地淡出了歷史舞臺。好在與之相關(guān)的古代典籍較為豐富,在歷代王朝,尤其是民族大融合背景下的各大一統(tǒng)王朝,傳統(tǒng)禮樂文化得到異乎尋常的關(guān)注和利用。各朝建立之初無不議禮作樂,郊天祭祖,諸多傳統(tǒng)禮樂得以綿延流布,不曾斷絕。雖不能說與邈乎深遠(yuǎn)之周初十分吻合,但我們還是相信音樂史學(xué)家黃翔鵬先生“傳統(tǒng)是一條河”的著名論斷。不但經(jīng)部類著作中保留有很多可貴記載和學(xué)者詮釋,正史志書中也大都涉及各朝制禮作樂之建樹,從中可尋覓“宗廟樂舞”延續(xù)、衍變之軌跡。將相關(guān)內(nèi)容聯(lián)系起來研讀,對深刻認(rèn)識和客觀闡釋《周公之琴舞》是非常重要且必要的。
注釋
①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中西書局,2012年,第132—135頁。類似表述亦見李守奎:《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周頌》,《文物》2012年第8期。
②江林昌:《清華簡與先秦詩樂舞傳統(tǒng)》,《文藝研究》2013年第8期;姚小鷗、孟祥笑:《試論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的文本性質(zhì)》,《文藝研究》2014年第6期。
③⑤B50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下冊,中華書局,1991年,第998、933、934頁。
④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等正義:《毛詩正義》卷20《毛詩魯頌》,《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08頁。
⑥B34江林昌:《清華簡與先秦詩樂舞傳統(tǒng)》,《文藝研究》2013年第8期。
⑦李學(xué)勤:《論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的結(jié)構(gòu)》,《深圳大學(xué)學(xué)報(bào)》2013年第1期;又收入《初識清華簡》,中西書局,2013年。方建軍:《論清華簡“琴舞九絉”及“啟、亂”》,《音樂研究》2014年第4期。
⑧B21趙敏俐:《〈周公之琴舞〉的組成、命名及表演方式蠡測》,《文藝研究》2013年第8期。
⑨B27B38郭茂倩:《樂府詩集》卷52《舞曲歌辭》序,中華書局,1979年,第3冊,第753、753—754、754頁。
⑩李學(xué)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8期。
B11孫希旦認(rèn)為“魯用天子禮樂,蓋東遷以后之僭禮,惠公始請之,而僖公以后始行之者也??鬃釉唬骸斨?、禘,非禮也。周公其衰矣!”未必為確解。見《禮記集解》卷31《明堂位》,中華書局,1989年,第839頁。
B12《史記》卷33《魯周公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1522—1523頁。
B13B14B60B61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842—845、1253、1013、1013—1014頁。
B15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等正義:《毛詩正義》卷19《維清》,《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84、5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