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里亞娜 畢特爾 陸象淦
阿德里亞娜 畢特爾1946年生于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1970年自布加勒斯特大學(xué)羅馬尼亞語言文學(xué)系畢業(yè)后,進入《羅馬尼亞文學(xué)》雜志社任編輯,在撰寫文學(xué)評論的同時,開始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80年迄今,出版了《藍色閣樓尋夢》《誕生后的睡眠》《七月的尤利婭》《照片檔案》《相遇在巴黎》等多部作品。這位當(dāng)代女作家清新雋永的文風(fēng),如書如畫的描述,似童話又似寓言的遐想敘事,得到羅馬尼亞文學(xué)界的高度評價,被譽為羅馬尼亞“八十年代的杰出散文家之一”。
《藍色閣樓尋夢》初版于1980年,是畢特爾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小說短小精悍,構(gòu)思奇特,一次又一次的“奇遇”,敘事者身份的不斷轉(zhuǎn)換,現(xiàn)實與虛幻融為一體。文筆優(yōu)美,以凝練和恬淡的風(fēng)格,娓娓道來,令人神往。在這位羅馬尼亞女作家的筆下,大自然的一切都是鮮活的生靈,而在一個喪失了魔力又繁華喧鬧的世界里,人們只有突破自我,通過同大自然的對話,才能破譯世界的意義、填補心靈的空白。
博物館奇遇
博物館應(yīng)該有一個北方藝術(shù)展廳,或者至少有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的那些大理石雕像。當(dāng)然,更適當(dāng)?shù)娜ヌ幓蚴且蛔烫没蛘咭粋€地窖,但不能只是為了避暑而進教堂,我是個異教徒,不喜歡教堂。地窖更不在考慮之列。所以,我選擇了博物館。
蒼蠅聚集在骯臟的盤碗上,收音機里緩慢地演奏著長笛,對于大人們來說,那是悶頭午睡的時間。
在擺著櫥窗的門廳里,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小老頭在長凳上打盹。我對他說自己是來學(xué)習(xí)的。他什么也沒有問,也沒有沖我要錢,只是說:“你把這個存在衣帽間,不準帶著這個入內(nèi)?!彼^“這個”,就是我的挎包;里面有我在一條河里撿的一塊漂亮的石頭,一段鉛筆和一個隔夜的圓面包。衣帽間空蕩蕩的。我把挎包掛在近邊的一個掛鉤上,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老頭朝我喊了一聲“嗨!”,仿佛站在一個山頭朝著另一個山頭呼喊,聲音在整個門廳里回響。我回轉(zhuǎn)身來,很喜歡這回聲。我的挎包毫無生氣孤零零地吊在那兒,顯得煞是滑稽可笑。
老頭給了我一個黑色的塑料三角板,命令我道:
“你走右邊那個門,按照箭頭指的方向順序參觀。不準用手摸任何東西。鈴聲響時,按箭頭往回走,我們將閉館。”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盡到了責(zé)任,拉一拉鴨舌帽,遮住了眼睛。
我當(dāng)然沒有走他所指的門,而是徑直向中間的大樓梯走去。我一躍跳過了橫在過道上的天鵝絨警戒線,很高興自己做了一件違規(guī)的事。
樓梯上鋪著藍色的地毯,每一級都用細木條固定。我踮著腳尖往上走,唯恐有人出來訓(xùn)斥我。因恐懼而心生膽怯,就像你覺得自己還明白事理的時候那樣。我走上樓梯右側(cè)的彎道,上去不多遠,就進入了一個展廊,墻上掛滿貼著標(biāo)簽的畫。都是肖像。一幅緊挨著一幅,并排掛著,僅通過新近鍍金的畫框隔開,形形色色的人物并列著,他們似乎彼此很是冷漠,只是眼盯著我。一個身穿白鼬鼠皮的裝模作樣的王子,一個戴著假發(fā)、手拿圓規(guī)的學(xué)者,一個在王冠下壓得喘不出氣來的美人,一個捧著特制的小祈禱書的胖孩子。我記得不準碰任何展品的規(guī)定,只是用像木欄桿上的細木條一樣的手指輕輕滑過眾生相的面容,而他們的粗糙的油彩刺得我皮膚流出血來。我把一滴血留在了侯爵小姐的袒露的乳房上——這傷口產(chǎn)生了多么奇特的效果!很高興自己對一件藝術(shù)品做出了貢獻,對于位處一位宮妃和一位教皇之間的那一部分畫,我感到渾身發(fā)冷,好像心頭結(jié)了冰一樣。我欣賞似乎控告一般指向我胸脯的那只粗壯有力的手的表現(xiàn)力,對于那個憔悴的人物的趣味來說,我的乳房或許太小了。隨后我閉上了眼,嘴里嘟嘟囔囔地從一個展廳到另一個展廳走了很久,心頭產(chǎn)生一種反抗前行的阻力,仿佛想逆向地穿越冷凝的時間,感覺自己飄飄蕩蕩穿過蔑視我的“線性行動”的那些傲慢頭像的森林,向著冰湖爬升。連篇累牘的語錄摻雜其間,它們的尖角引號刺疼著我;始終令人向往的“藍色閣樓藏品”漸漸遠去。
越是向上走,天鵝絨地毯越薄,顏色也越淡。
不再有警戒線,而灰色的擦腳毯隨著我的腳步顫動著。不久,走到了毯子的盡頭,涼鞋掌下感覺到了水泥地的涼意。
樓梯在一個冰冷的門檻前終止了,我跨過門檻,進入了墻壁被潮氣剝蝕的一個房間。仔細看去,發(fā)現(xiàn)潮氣的斑點組成了光怪陸離的幻景。房間中央有一張桌子,桌腿破敗得如同開裂的牲口蹄子。
我的腳早就凍得冰冷,于是爬上了桌子。我竭力仰起頭,以便自由自在地觀看天花板。
天花板上繪著一片森林,一群孤獨的白色牛羊在雪地中吃草。畫中的全部景致開始徐徐地降落下來。
桌子腿好像凍得在干枯的樹葉中哆嗦。清新的嫩芽令我垂涎欲滴,從一塊巖石中響起一曲牧神的排簫之歌。
開春的水仙女們從樹木中走出來,“黃昏的蒼白陰影飛舞在靜謐的原野上”,與心神迷醉的白色牛羊一起。一股非同尋常的力量在懷里和后頸涌動,推著我向前跑去。軀體比白雪更冰清玉潔的水仙女們同我一起奔跑著,牧神的排簫曲停留在一個高亢而清純的音符上。
蘋 果
這是什么人?
你指著冰窟窿旁的木然站著的一個大漢問道;此人身穿一件線條像藍天一樣清晰的十分有型的長袍,手握一根鋁制魚竿。望著他,你的指尖凍得發(fā)僵。
過了很長時間——聲音在這兒傳導(dǎo)方式不一樣——有人回答你說:
“這是個漁夫。他在捕魚?!?/p>
“這樣傻站著,他叫什么名字?”你隨口問道。
在你的聲音與回答之間,陽光的傾斜度又有了變化。一個看不見的太陽正在落山。
“他名叫孔。”
那個名叫孔的人一動不動,不喘氣,魚竿的角度始終如一。
某種暴行使你變得冷漠,因此你的表情如此癡呆,逆來順受。
一個流浪漢做著下流的手勢,隨后在你腳上吐了一大口吐沫。你覺得怒火中燒,但你的表情顯得似乎欲哭無淚,不能從原地挪動一步。沾滿污泥的大肚子公交車吱吱嘎嘎在轉(zhuǎn)彎。
作為平坦路面邊框的立方體石塊。雪。從一間屋走到另一間屋的腳步勾勒出對角線、圓弧、高矮。橫臥的丘陵。即使是野獸的腳印也有一定的規(guī)則,從A處經(jīng)過圓心到達B處;需要解讀為什么這樣。
在你的近旁,窗戶亮著燈。你將額頭貼在窗玻璃上,窗戶變成了血紅色。
一天,你從學(xué)?;貋?,在盤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們在太平間。她死了。給你留了飯?!蹦銓χR子失聲痛哭,痛苦有節(jié)律地撞擊著你的胸口,你使勁咬著一個很香很好吃的蘋果。你望著自己通紅的面孔,張大嘴自言自語道:“她真的死了,真的不在了?!倍^腦里卻心煩意亂地夾雜著另一個聲音:“多么好吃的蘋果,還想要一個?!?/p>
一個大廳的玻璃柜和半靠墻的蝸形桌上,展示著最多樣的各種物質(zhì)的幾何體:烏木球和鋼球體,水晶多面體,復(fù)雜的形態(tài)帶來了實物的完美化和表面的重構(gòu),令你記不起任何原本認識的東西。一些幾何體有著硬麻布的冷光,另一些看上去像石頭一樣笨重,但所有的物體上都閃爍著你的鮮血那紅寶石一樣的光芒。它們似乎吸收、蒸餾并冷靜地反射這股從你身上流淌出的永不枯竭的血流。
在“志趣危機”隱隱約約出現(xiàn)的時刻,風(fēng)除了響起呼嘯的聲音之外,還能凝固街上的雪水泥濘,能結(jié)冰。你瀏覽著雜志上孤獨的航海者胡子多長,偉大的得獎?wù)咴谀睦锪镞_,以及女歌手們怎么燙發(fā)。
你的內(nèi)容嚴肅的書籍乖乖地躺在懶懶散散任意堆放的被單下,原封未動。你大聲說:一切正常。
你背后已經(jīng)是黑夜。在博物館里,集中的視線在高雅的臉上產(chǎn)生同樣的答案的射線。但這并沒有將你同玻璃窗外面的一切聯(lián)結(jié)起來。你將離開,而幾何學(xué)也將融化在黑暗之中,就像富有魔力的話語從你的頭腦里消失一樣。
你正在狂熱地為那一天做準備。每天早上,你懷著新的喜悅打開書。付出……需求……你仿佛在接受某種禮物。需要你去發(fā)現(xiàn)。“或是金字塔……”有人對你說,而這取決于你認為是或者否的意識?!耙驗槟阒缊A柱體和球體……”圓柱體和球體是假設(shè)你知道的一對物體。
考試后,你在走廊上摘下了自己的眼鏡。人們的身影模糊地顫動著,笑聲和線條彎彎曲曲扭動著。憂傷莫名。
黑暗中開始下雪了。腳掌下——冰雪在閃閃發(fā)光。在那個已經(jīng)知道的地方,你用手摸索著尋找身穿棉布長袍的孔。雪花在你的手指間飄舞。
你從樓梯間里看著雨怎樣落在廢棄的工地上。雨點拍打著篩過的沙子,拍打著石灰坑,以及拆下的腳手架。你思念幾何的日子已經(jīng)有了鐵銹的味道。你再也記不得數(shù)學(xué)假設(shè),或者說,在你頭腦里出現(xiàn)這種假設(shè)的那一刻,你就把它消滅了,而結(jié)論是:感覺比你能想象的強大得多。
這兒一切都如此固定不變,以致你只敢細聲細氣地呼吸。無論是冰雪、你離開后籠罩著博物館的黑夜,抑或變化無窮而內(nèi)容始終如一的思念和要求,都毋庸你置疑。孔是漁夫。他捕魚。她是易動感情的女人。她不能在話語中捕捉自己的感情。
我在啃一個蘋果的時候,毫無悲傷地想著這一切。
森林的清潔
城邊的小樹林剛剛越過冬天,引發(fā)我的懷舊,厭煩,愛,恨。一切都仿佛沉積在一個必須“使用前搖勻”的小藥瓶里。我開始行動起來。首先,將紙片歸攏——在一張臟兮兮的宣傳畫上我讀到:“請保持森林清潔”,然后把褪色的破布、玻璃瓶、一雙磨掉了底的“網(wǎng)球鞋”和其他破爛收拾一過。我低頭望著痛苦的堇菜和病懨懨的花草。這樣清掃著,忽然發(fā)現(xiàn)陽光正照在我的脖子上,給了我新的活力。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清除灌木叢中的干枝,趕走樹洞中的甲蟲,焚燒發(fā)臭的垃圾。
我這樣勤勞地干著——確實,很少見,一連辛苦勞動了數(shù)十天。什么也不能阻止我。當(dāng)我坐下來休息片刻時,不由得開始想這是為什么和為了誰?誰會撫摸著我的頭夸獎我的勤勞?
現(xiàn)在我依然很熱衷于歸置整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生銹的雙耳鍋,我用最好的土填滿,種上矢車菊和青草,還想找一個地方,發(fā)揮它的價值。
我拿著它來到森林邊,那里有一個里程碑,上面沒有寫任何字。我想那是它的安身之所。然而,越是走近,我越是清楚地看見樹干之間有一個黑點,遮蔽著我的視線。我或許能趕它后退,但多么奇怪……我手里拿著雙耳鍋,這樣迎著黑點走去,步伐變得很莊重。走了很長的路。我的頭因開始困倦而垂在肩膀上,于是看見:我的衣服袖子早已消失,針腳在油膩膩的襯里上標(biāo)出了它的位置。紐扣孔前,一個黑色的棉線蜘蛛在一條粉筆的點狀線上窺視著。我每走一步,粗毛料的衣裳裂一個口子,有著牢固的幾何結(jié)構(gòu)的板型消失了,在陽光下露出了失去感覺的嬌嫩的肉。
我近乎變成一個黑影,渾身赤裸,兩手緊緊握著鍋把,而鍋里的土變得越來越重。
含礦物質(zhì)的苦櫟樹是那么高大。在我面前有一架無聲的馬車——幾匹木馬,加上兩根木柱充當(dāng)馬夫。
我抵擋不住將我吸進馬車的渦流。
我在苦櫟樹之間行進,不由得想著水塘的花叢中生長的蝴蝶,隨后細密的陽光在我眼瞼下旋轉(zhuǎn)。
當(dāng)我能夠看清楚東西時,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堆蠕動的軀體、破爛、報紙和食物的碎片之中,它們在令人窒息的寧靜中掙扎。
我看見了大睜著的眼睛,印花布條,長著長指甲的趾骨,呼喊著聽不見的吼聲的大嘴,以及在樹葉濾過的陽光下精疲力竭的無謂掙扎。
我被卷進了痙攣的迷陣,從第一秒起,它的節(jié)律吞沒了我。一綹女巫的頭發(fā)鞭撻著我的臉。濃重的臭氣令我窒息,我被拖向密林深處,絕望地試圖抓住什么,以免受傷,但我的雙手被那個裝滿泥土的雙耳鍋牢牢粘住了。一個個滾燙的肉球擦著我的額頭飛過。我正在被淹沒,一只骯臟的“網(wǎng)球鞋”壓著我的脖子。
我怎樣才能蜷縮成一團,將自己隱蔽起來,不再停留在那兒?即便是能找到寬慰自己、打破這寂靜的言辭也好。我把那該詛咒的雙耳鍋舉到頭頂上,吼叫出了首先進入頭腦的口號:
“保持森林清潔!”
我挺身站立著。十二個人圍成一個大圈盯著我。
慘淡的陽光沖洗著他們木然的身影,形成了淡褐色、白樺樹的灰白色和栗色相間的條紋。
干癟的果實掉落在石板上的嘈雜聲,仿佛是一個信號,一個家伙開始向前走來。他的臉如同樹皮一樣布滿刻痕,長串的螞蟻在他的大氅上繡出了從未見過的圖案。衣服底下露出了在閃閃發(fā)光的石頭地面上抽搐的根須。他伸出一條節(jié)疤累累的胳膊,將我的衣袖遞給了我,隨后從雙耳鍋里抓了一把土作為報酬。他退回原地,開始漸漸沉入地下,直至在大理石面上只剩下頭頂上的干枝,僵直地插在小土堆里。
這樣的場景接二連三地雷同重演,另一根新枝降落到圓圈的弧形空位中。
我逐一重新?lián)炱鹨路槠?,將它們粘貼到位,就在插著新枝的一個個小土堆圍成的圓圈中央,整整齊齊地穿上了衣裳。總共是十二個小土堆。
空雙耳鍋拔地而起,變成了一個穹頂。我的雙臂伸向3和8。我是正在旋轉(zhuǎn)著的天穹,我的雙手可以隨意快速地追趕時間。
樹木在我周圍生長著,它們的葉子干凈得透明。
露天圖書館
我是在搭乘去郊區(qū)游覽的一輛黃色有軌電車上發(fā)現(xiàn)了它。特別是在入秋時節(jié),每一站可能皆是終點,盡管那并非是終點。電車從來不完全清空。司機和售票員是一對夫妻。她在一個煤油爐上準備煎土豆,而每當(dāng)電車在過熱或者冰凍得火花四射的軌道上滑行時,他總是大飽口福。有的嘴饞的乘客準備下車時,也從馬口鐵餐盤中揀一塊放到嘴里。司機毫不在意,愉快地吹著口哨,友好地大聲笑罵著超車的運送活雞的大卡車。
一扇玻璃窗上貼著一張海報:
露天圖書館恭候您免費進入
很好。我立刻跳下車,找到了路徑。風(fēng),毋寧說是帶著大海氣息的輕拂從左邊吹來。石塊路面鱗片的閃光并未傷害我的視線。正是最宜人的季節(jié)。我拐進了一條布滿圓形管道的街道,所有的管道蓋都掉落在一邊,布滿了網(wǎng)眼,而行走在其中的我——矮小的個兒、胖胖的身材、變形的腦袋,活像一條魚。
不再看得見房子。街道越來越窄,直至變成雜亂無章地生長的灌木叢陰影遮蔽的一條羊腸小道。
我確信這是一條死胡同,因為沒有走多久,小路也消失了。樹枝磕磕絆絆擋住去路,令人難以舉步。你必須時時刻刻注意像鞭子一樣的荊棘,只要一觸到,它們就可能鞭撻你。
我感到束手無策,不由得心煩意亂地停下腳步。
面前是四周圍繞著書架的一個大牧場的邊緣,一排排齊刷刷的書脊吸引著你的眼球。我輕手輕腳地走向前去,仿佛在夢中一樣。燙金標(biāo)題的數(shù)百卷百科全書,一個個系列的作品全集,已經(jīng)消失的植物標(biāo)本集,光和影像的歷史,在布料和木頭上復(fù)制的畫冊,幻想書籍和對數(shù)表,永遠不乏新聞的雜志合集,公元八世紀以來的香水樣品目錄,昆蟲的習(xí)慣,等等,等等。我匆匆瀏覽著標(biāo)題,感到從未有過的興奮,不知道應(yīng)該先選什么。在可移動的梯子上,穿著色彩鮮艷的青年們從一個書架到另一個書架專注地尋找著,撫摸著印有標(biāo)題的書脊,覓求他們需要的東西,以奇特的姿勢站在高處,各自翻閱著被微風(fēng)吹著翻面的書頁。然后,他們走下來——有些人依然一邊看著書——坐到帶遮陽傘的桌子旁,做著筆記,目光隨著指甲一行行地滑動,嘴里默念著,或者眼睛久久地注視著遠方,靜靜冥想著。
我也爬上了一架梯子,覺得自己很像教堂的一名畫師,從上望著低頭看書的一個個腦袋,以及遠處在陽光下沙沙作響的樹木。當(dāng)我轉(zhuǎn)身面對書架時,卻大失所望,看到滿架子都是圖冊,一卷卷滿篇地圖、公式和曲線圖的集子。面對這類東西,我始終心懷崇敬,卻又頗為無奈,說來慚愧,它們激發(fā)不起自己的任何求知欲。我氣惱地順手抓起一本厚厚的大型圖集,翻到一幅插圖頁,煞有介事地抱在胸前,走下梯子。
在我座位的桌子上,一切都井井有條,削得尖尖的軟鉛筆,一桿蘸水鋼筆,幾沓顏色柔和淡雅的紙,幾瓶淡酸性墨水,一切無不勾起你強烈的寫作欲望。
我又低頭細看那本有著神秘的軌跡的圖集。我選擇了一幅插圖,上面有著一個個連續(xù)的黃色標(biāo)記。它起始于一個標(biāo)著8字的圓。我迅速查看圖例。那兒寫著:8=8。我沒有去尋找解釋,沿著圍繞一個白色斑點(無人居住的島,白鯨,卡薩布蘭卡?。┑膸讞l曲曲折折的路線進發(fā),突然進入了一個三角形的交叉路口。一條路是由胡椒豆組成的,另一條是香草路,第三條路則像一串淚珠。我似乎走在第三條路上,這條路向上朝著一個綠色的光點拐了一個極其優(yōu)雅的彎,但重點標(biāo)出的路線繼續(xù)吸引著我進入它的逶迤曲折的海灣。
或許我是暖流,攜帶著魚群遷移。我擦過海灣的峭壁,沉醉地在廣闊的大洋里狂舞。我諦聽著我的魚群的沉默,它們正滑向岸邊的沙灘,那里身披金色鱗片的新娘們在等待著它們。然后,我上升到空中,這是最漫長的夏天,我爬升著,爬升著……
籠罩在黃昏中的露天圖書館點亮了熒光燈。同一批——或者可能是另一些青年,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懷里抱著一摞摞書籍。
我的視線久久停留在燈光下的書架上,依然默想著那個出發(fā)點——8,直至它開始在我的眼瞼下顫動并緩緩地躺倒。
我仿佛覺得在黃昏籠罩下的楊樹林那邊的很遠處出現(xiàn)了一片浩渺的水域。廣闊無垠。暖流像一部電梯,開始爬上我的頭頂,用像魚鱗一樣纖薄的刀片的光芒切割著我。于是,我在蘸水鋼筆桿上插上一個筆尖,用黃色的墨水在那幅插圖上漂亮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用它折疊成一只小船,朝廣闊的水域駛?cè)ァ?/p>
責(zé)任編輯 胡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