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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yīng)天府

      2019-07-12 20:25:03葉兆言
      花城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利瑪竇朱元璋南京

      葉兆言

      1.誰才是真正的吳王

      元朝時的南京,最值得說一說的,應(yīng)該是人口迅速增加。人口統(tǒng)計在古代中國,并不是件容易事,很難找到準(zhǔn)確無誤的數(shù)據(jù)?!赌暇┩ㄊ匪逄莆宕卧怼分?,有兩張南京人口統(tǒng)計表,可以用來作為參考:

      根據(jù)這兩張統(tǒng)計表不難看出,南京雖然是六朝古都,在繁華的六朝時期,人口其實不是很多,到宋元以后,才突然增加。增加原因也很簡單,在宋元時代,江南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老百姓生活相對穩(wěn)定,江南越來越富,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都已開始移到長江南面來了。元朝時南京平民生活,談不上多好,談不上太壞。畢竟經(jīng)濟發(fā)展與和平環(huán)境有很大關(guān)系,只要不打仗,沒有天災(zāi)人禍,老百姓日子基本上就還能過下去。

      說穿了,和平才是人口增長關(guān)鍵,元朝時的賦稅,各個地區(qū)并不相同,有的地方按人口交稅,有的地方按土地交稅,大抵江淮之北,賦役求諸戶口,而江南則取之于田畝。具體到南京,就是你有多少土地,就得老老實實交多少稅,夏秋兩稅都是土地稅,又以秋稅為主,《元史·食貨志》上說:

      取于江南者,曰秋稅,曰夏稅,此仿唐之兩稅也。

      元朝時的南京城,與南宋時并沒太大區(qū)別。集慶路的城墻,完全沿襲南宋規(guī)制,沒做什么改動。有變化的只是南京城垣周圍市鎮(zhèn),數(shù)量上明顯增多,熱鬧程度也與以前不太一樣。在宋之前,市和鎮(zhèn)是兩回事,市就是市場,人們在這兒互通有無,做買賣。鎮(zhèn)則為軍事戍守之處,部隊駐扎的地方。到了宋元時代,市鎮(zhèn)并稱,基本上一回事。元代市鎮(zhèn)發(fā)展變化,繁榮程度,可以說是人口數(shù)量有較大增長的依據(jù)。

      《馬可 波羅游記》描述當(dāng)時的江南,“商業(yè)繁盛”,老百姓“皆良商賈與良工匠”,“恃工商為活”。在他眼里,江南到處都是市鎮(zhèn),到處都是能工巧匠,都是做買賣的人。學(xué)術(shù)界對意大利人馬可 波羅是否真正來過中國,有很大爭議,懷疑者認(rèn)定他根本就是個小說家,就是個段子手,全憑道聽途說,用的都是第二手資料。然而道聽途說也好,用了第二手資料也罷,元朝時南京的市鎮(zhèn)特別發(fā)達,數(shù)量很多,卻是不爭事實。

      專家根據(jù)元人張鉉《至正金陵新志》上的記載,將元代南京地區(qū)的市鎮(zhèn)情況整理如下表,先說市:

      從字面看,“步”與市應(yīng)該相當(dāng),都是可以做買賣的地方。接下來再說鎮(zhèn),鎮(zhèn)顯然要比市大得多:

      宋朝南京地區(qū)許多市鎮(zhèn),到元朝成了向民間收稅的地方。當(dāng)時的稅收分點,大部分都分散在市鎮(zhèn)和交通要道上。元朝疆域太大,根本管理不過來,為了能保證稅收,為了國家安全,除了設(shè)立許多稅收分點,還離不開行之有效的驛傳制度。也就是說,在南京城市周邊,到處都有驛站,通過這些驛站來傳遞消息。驛站之外,交通線上設(shè)有專門傳遞令旨的急遞鋪,也就是快遞公司。根據(jù)記載,每鋪相距大約十里,急遞鋪上設(shè)提令,每十鋪設(shè)一郵長,每鋪有鋪兵五名,日夜守候,隨時準(zhǔn)備接轉(zhuǎn)郵件。記收發(fā)郵件的時間,接遞人名姓,以及絹袋封記必須完好。

      元朝政府管理國家,很大程度上,都要依賴驛站和急遞鋪,通過這種制度,保證物資運輸及信息往來,《元史》上也有明確記載:

      于是四方往來之使,止則有館舍,頓則有供帳,饑渴則有飲食,而梯航畢達,海宇會同,元之天下,視前代所以為極盛也。

      以南京地區(qū)的上元縣東路為例,就有東門鋪、雙牌鋪、蛇盤鋪、麒麟鋪、東流鋪、張橋鋪、昆侖堽鋪。江寧縣南路有土門鋪、夾堽鋪、遲店鋪、清水亭鋪、玄武橋鋪、秣陵鋪、李村鋪、路口鋪、烏剎橋鋪。江寧縣西路有越臺鋪、石子堽鋪、官莊鋪、板橋鋪、三城湖鋪,江寧鎮(zhèn)鋪、青松林鋪、銅井鋪、葛家堽鋪。因此元朝在政治上看是松散,其實管理還是很有效。

      元朝的強盛并不長久,南京人喜歡和平,祈求太平,依靠中央政府的紅頭文件,就可以管理得很好。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很快進入了元朝末年,亂世又一次不可避免地來臨。天下又開始大亂,蒙古人對華夏的統(tǒng)治,變得岌岌可危。所謂亂世,它的基本特征就是內(nèi)外交困,民不聊生,天災(zāi)和人禍不絕。而且問題總是首先出現(xiàn)在內(nèi)部,早在元朝中后期,二十多年間,朝廷連換八位皇帝,如此頻繁的帝位更迭,想不亂都不行。

      于是就有了聲勢浩大的農(nóng)民起義,農(nóng)民起義未必都是農(nóng)民,反正天下是亂了,大亂,亂得不可收拾。好在南京暫時還沒有亂,只有一些關(guān)于亂的消息,不斷從北方傳遞過來。躲是躲不過的,風(fēng)聲越來越緊,到了1356年的三月,朱元璋親率大軍渡過江來,攻克了南京。元行臺御史大夫福壽死,水軍元帥康茂才投降,元朝在南京的統(tǒng)治正式宣告結(jié)束。攻進城的第二天,朱元璋下令,改南京的名字集慶路為應(yīng)天府。“路”和“府”在建置上,級別其實一樣,在當(dāng)時卻昭示著新舊朝代的更迭,應(yīng)天二字意味深長,隱含了“應(yīng)天之命”的意思。

      進入南京,對朱元璋來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史書上說,朱因此得軍民五十萬,軍隊已達到十萬人馬,而水軍元帥康茂才的歸附,頗有戲劇性。康茂才本是一個鄉(xiāng)村讀書人,天下亂了,農(nóng)民軍四起,攻陷了他的家鄉(xiāng)蘄縣。于是康召聚兵馬,保衛(wèi)鄉(xiāng)里,被朝廷所用,被封為鎮(zhèn)撫,然后官就一級級升上去。1355年,朱元璋率軍渡江,當(dāng)時康屯駐采石,扼守長江。朱幾次派軍攻打,都被康擊退。后來,朱的手下將康茂才誘出采石,以伏兵將其部下精銳盡數(shù)殲滅??得疟淮驍。奂瘹堒?,又在天寧洲設(shè)立營寨。

      結(jié)果朱元璋攻破天寧洲,康茂才逃到南京,朱立刻又追到南京,康茂才又一次被打敗??得艑覒?zhàn)屢敗,難免灰心喪氣,便決定率部歸降,《蘄國武義康公神道碑銘》上有這么一段記敘:

      甫月,上亦克金陵。又奔京口,舟師追及之。公度天命有歸,乃率所部余兵三千解甲來附,免冠頓首,言:“前日戰(zhàn),各為其主;今日屢敗,天數(shù)也。事至于此,死生唯命。茍得生全,尚竭犬馬之力,以圖報效。”上笑而釋之,仍許統(tǒng)所部兵從征。

      康茂才日后成為朱元璋手下的一名重要將領(lǐng),幾乎逢戰(zhàn)必勝,屢建奇功。他歸附朱元璋之后,建立的第一項功勛,不是打仗,而是在南京城西的農(nóng)田開發(fā)。朱元璋剛進入南京,羽翼尚未豐滿,他的手下朱升獻計,讓朱“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朱元璋于是任命康茂才為秦淮翼水軍元帥兼營田使,守御在今天的龍江附近。當(dāng)時的軍隊都是農(nóng)民出身,種田都是一把好手,朱元璋還向手下宣布:

      古者寓兵于民,有事則戰(zhàn),無事則耕,暇則講武。今兵爭之際,當(dāng)因時制宜,所定郡縣,民間武勇之材,宜精加簡拔,編輯為戶,立民兵萬戶府領(lǐng)之,俾農(nóng)時則耕,閑則練習(xí),有事則用之。事平,有功者一體升擢,無功者還為民。如此,則民無坐食之弊,國無不練之兵,以戰(zhàn)則勝,以守則固,庶幾寓兵于農(nóng)之意也。

      康茂才很聽朱元璋的話,在龍江及金川河中下游區(qū)域,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農(nóng)田開發(fā),這些地段平坦低洼,開耕起來也不難,非常適合種糧食。經(jīng)過五年耕耘,收獲稻谷一萬五千余石,扣除所部的軍餉,竟然還庫存了七千石。

      進入南京的朱元璋,把維穩(wěn)放在了第一位,堅定不移地把“緩稱王”當(dāng)作基本策略。他知道只有保持一種低調(diào)姿態(tài),才可以讓自己不成為眾矢之的。南京成為朱元璋賴以生存的根據(jù)地,漸漸地,形勢開始發(fā)生變化,元兵已不足為威脅。位于楚頭吳尾的應(yīng)天府,東邊有占據(jù)蘇州的張士誠,西邊有占據(jù)江西九江的陳友諒。都是勢力越來越大,與朱元璋一樣,都是起義軍領(lǐng)袖,都是元末梟雄,都比朱更強大,他們才是朱元璋你死我活的真正對手。

      1360年,陳友諒在采石礬稱帝,國號為漢,改元大義,率部攻打南京。南京與采石近在咫尺,陳部在兵力上又占著優(yōu)勢,順流而下,志在必得。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就在南京城郊,就在今天的江東門附近,朱元璋大敗陳友諒,陳不得不退兵西去。這以后,朱元璋與陳友諒多次交手,陳友諒擁有江西和湖廣的地盤,實力仍然還在朱元璋之上。

      雙方你來我往,此消彼長,1361年,面對已稱帝的陳友諒,朱元璋依然保持低調(diào),只是在南京改稱“吳國公”,依然還不敢稱王。兩年以后,反倒是張士誠在蘇州先自立為吳王,他與朱挨得也近,當(dāng)然會更加覬覦南京,不時地派兵攻打朱元璋。朱元璋兩面受敵,就在張士誠稱吳王的這一年,陳友諒又一次親率六十萬大軍東征,朱元璋率軍迎擊,雙方在鄱陽湖大戰(zhàn),結(jié)果陳友諒大敗,陳在突圍時被亂箭射死。

      擊潰了陳友諒,朱元璋實力大增,這時候,他再也憋不住了,不甘心做一個“吳國公”,也自立為吳王。這樣一來,在當(dāng)時的江南一帶,就同時出現(xiàn)了兩個吳王,究竟蘇州的那個吳王厲害,還是南京的這個吳王更勝一籌,最后只能在戰(zhàn)場上決出勝負(fù)。1366年,朱元璋封徐達為大將軍,常遇春為副將軍,統(tǒng)兵二十萬,與張士誠決戰(zhàn)于太湖和湖州一帶,仗打了整整一年,最后徐達攻入蘇州,生擒張士誠。至此,朱元璋稱霸江南,成為獨一無二的吳王。

      值得再說一句,在南京歸附朱元璋的康茂才,無論是與陳友諒絞斗,與張士誠決戰(zhàn),還是參加后來的北伐,都表現(xiàn)得非常出色。古典小說《英烈傳》中,康茂才攻重慶,在瞿塘關(guān)被飛炮擊殺,葬于大溪口山坡之麓。單田芳評書《燕王掃北》中則說,康茂才外號花刀將,封蘄春侯,隨開明王常遇春駐守雁門關(guān),后回朝搬兵,為救李文忠,被朱元璋金瓜擊頂而死。太平歌詞中有傳統(tǒng)曲目《擋諒》,講述元末群雄混戰(zhàn),康茂才打賭要擒拿陳友諒,結(jié)果在南京江東橋,念及同窗之情,又放走了陳友諒。

      這些故事都不靠譜,都是民間演繹,康茂才隨徐達奪取定西和興元,在回軍途中病逝,時年五十七歲。根據(jù)明初的功臣表,按公侯伯子男五個檔次排列,共有二十五位公爵,七十九位侯爵,十二位伯爵,十一位子爵,二十三位男爵位。在這些明朝開國功臣中,康茂才被封為蘄國公,位屬第一序列,與徐達和常遇春這些人物并列,可見朱元璋對他的重視。

      南京歷史上,有過太多的人,自稱為吳王。不只是在南京,在蘇州,在揚州,自封為吳王的也有過好幾位。早在南宋時期,在南京擔(dān)任軍政要職的史正志,寫過一首詠《新亭》的詩,既敘說了一段真實的歷史,又借古諷今了一下:

      龍盤虎踞阻江流,割據(jù)由來起仲謀。

      從此但夸佳麗地,不知西北有神州。

      自從孫權(quán)割據(jù)江東,“吳”就成為南方獨立和自治的一面旗幟。事實上,朱元璋并沒有滿足于只當(dāng)一個地方割據(jù)的吳王,消滅了張士誠,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正式稱帝,定國號為大明,建元洪武,立朱標(biāo)為太子,改相國為丞相,以李善長和徐達為左右丞相,以應(yīng)天府為南京,以開封為北京。

      從此,虎踞龍盤的金陵,正式有了“南京”這個名稱。金陵王氣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落實,南京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一統(tǒng)天下,第一次告別分裂,第一次成為大中國的首都。事實上,此前史書上出現(xiàn)的南京字樣,通常與金陵的這個南京,沒有多大關(guān)系,或者說,根本沒有關(guān)系。

      2.南京的城垣

      公元1328年,朱元璋出生在家境貧寒的農(nóng)家。在元朝年間,這一年真是足夠混亂,既是泰定五年,又是致和元年,又是天歷元年,又是天順元年。一年里竟然會出現(xiàn)四個年號,東漢末年有過一次,除此之外,大約也只有元朝的統(tǒng)治者,才能做出這種荒唐事。朱元璋原名重八,后改名叫興宗,又名元璋,字國瑞。三歲隨家人離開泗州,流離顛沛,輾轉(zhuǎn)窮鄉(xiāng)僻壤。十六歲家庭遭遇不幸,短短十六天,“連遭三喪”,父母和兄長先后病亡。

      走投無路的朱元璋,出家當(dāng)了八年和尚。到1352年,賴以棲身的皇覺寺毀于兵火,又一次走投無路。好在伽藍(lán)菩薩的一卦“從雄而后昌”的吉兆,給了他很大啟發(fā),朱元璋跑到濠州,投奔郭子興的農(nóng)民革命軍。從軍不到一年,獲得紅巾軍將領(lǐng)郭子興器重,僅僅用了三年時間,便由普通兵卒,升為九夫,升為百夫,又轉(zhuǎn)為親兵,然后就是“鎮(zhèn)撫”,到渡江攻占皖南的太平時,朱元璋已經(jīng)出任大元帥。

      剛進入南京,作為元末群雄之一的朱元璋,恐怕也不會想到,自己未來會那么美好。他會成為吳王,會成為大明王朝的開國皇帝。要說朱的最大幸運,還是過去這些年,手下攢積了一批人才。譬如提出“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的朱升,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擁有人才重要,能夠識別人才,敢于使用人才,更重要。又譬如會打仗的康茂才,他與朱為敵,打仗總是要輸,跟了朱元璋,打仗便一直是贏。

      當(dāng)時南京人的想法,大概也和朱元璋一樣,并沒有想到未來會是什么樣子,城頭變幻大王旗,老百姓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姓朱的人以后會當(dāng)皇帝,因為有了這個人,南京會成為大中國的首都。歷史上,南京已不止一次成為京城,有過六朝繁華,有過南唐風(fēng)光,然而都只是割據(jù)的半壁江山,或者說連半壁江山都談不上。南京作為京城的歷史,說過來說過去,吹得再好聽,也就是割據(jù),格局都不夠大。

      情況總是在變化,最初只是想以南京為根據(jù)地,進可攻,退可守,基本思路還是割據(jù)一方。所謂“高筑墻,廣積糧”,目的仍然以守為攻,天下已大亂,真能守住南京這個根據(jù)地就相當(dāng)不錯。隨著形勢不斷變化,形勢對朱元璋越來越有利,對未來的訴求,顯然也與剛開始不一樣。他的內(nèi)心變得越來越強大,越來越不能滿足僅僅做個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做個亂世梟雄。既然短短三年時間,他能從一名普通士卒,晉升為大元帥,為什么不能再創(chuàng)造更大的奇跡。

      朱元璋確實創(chuàng)造了奇跡,借助南京這個平臺,借助金陵王氣,西邊平漢,東邊滅吳,稱霸江南,然后雄赳赳氣昂昂揮師北伐,從一個真正的吳王,進而成為大明王朝的明太祖。王者之師不可阻擋,1368年正月,四十歲的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同年八月,徐達率領(lǐng)大軍攻進元大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結(jié)束了元朝的統(tǒng)治。勝利來得太快,太突然,南京人真有點目瞪口呆。

      南京人開始享受首都人民的榮耀,此時之南京,既“非古之金陵,亦非六朝之建業(yè)”,已經(jīng)是天下歸為一統(tǒng)的大中國首都。在首次享受大首都榮耀的同時,南京人民開始感受到種種不痛快,開始感受到大有大的不妥,皇城有皇城的麻煩。明朝初年的南京城,說白了就是個不斷在建設(shè)的大工地,有著沒完沒了的勞役。那時候還不像今天這樣講究環(huán)保,也沒有霧霾,然而沒有節(jié)制地大修城墻,大家開始受不了,叫苦不迭。在古代中國,老百姓首先害怕戰(zhàn)亂,其次便是永無止境的勞役。

      大修城墻,不僅讓南京人民受累,全國老百姓都跟著遭罪,“民力有限,而徭役無窮”。明朝初年,基本上可以算作太平無事,朱元璋的軍隊打遍天下無敵手,許多部隊閑著也閑著,干脆輪換著拉過來修城墻。明代一個重要特點,永遠(yuǎn)在修城墻,最顯著例子莫過于舉世聞名的萬里長城,今天所見城磚砌的城墻,仿古和假古董不算,無論南北,基本上都是明朝遺跡,譬如大家熟悉的北京八達嶺長城。

      南京的明城墻是人類建筑史上一個奇跡,它的規(guī)模之大,總長度之長,都讓后來的南京人引以為豪。這座由四重城墻組成的曠世城垣,占地面積居然達到了230平方公里,若以外郭長度和郭垣內(nèi)面積計算,南京明城墻絕對屬于世界之最。不過這個世界之最,肯定會有慘重代價。

      大修城墻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朱元璋剛進入南京,謀士朱升提出了“高筑墻”,那時候,想法很簡單,目的也明確,就是積極做好防御準(zhǔn)備,非?,F(xiàn)實。高筑墻更多只是一句象征性口號,它所隱含的意義是要以退為進。因此,大明王朝建立以前,朱元璋即使已有了設(shè)想,已經(jīng)下達過造城令,但并沒有來得及大修南京城墻,在四面受敵形勢下,也根本沒那個條件。明朝建立前的南京城墻建設(shè),基本上只是為了應(yīng)急,都是急就章,都是為了應(yīng)付當(dāng)時的軍事需要。

      類似高筑墻的建議,也不只是朱升一個人提出來,朱元璋重創(chuàng)陳友諒后,當(dāng)時元朝曾派人過來拉攏,向朱封官許愿,有個叫葉兌的寧海人寫信給朱元璋,勸他不要接受元朝官職,在信中是這么說的:

      取天下者,必有一定之規(guī)模。韓信初見高祖,畫楚漢成敗;孔明臥草廬,與先主論三分形勢者是也。今之規(guī)模,宜北絕李察罕,南并張九四。撫溫臺,取閩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廣。進則越兩淮以北征,退則畫長江而自守。夫金陵,古稱龍蟠虎踞帝王之都。借其兵力資財,以攻則克,以守則固,百察罕能如吾何哉?

      葉兌說的張九四,就是在蘇州自立為吳王的張士誠,察罕是察罕帖木兒,當(dāng)時最著名的元軍將領(lǐng),擊潰過多支農(nóng)民起義軍,可以說是紅巾軍最大殺手。朱元璋自己就是紅巾軍出身,當(dāng)年追隨的郭子興,是紅巾軍領(lǐng)導(dǎo)成員之一。葉兌給朱元璋寫信時,北方紅巾軍遭受重大打擊,已經(jīng)失敗了,沒辦法再恢復(fù)元氣。元朝氣數(shù)也差不多了,在與紅巾軍作戰(zhàn)中,兩敗俱傷。葉的這封信很長,對形勢分析很到位,很深刻,所謂“一綱三目之天下大計”,深得朱元璋賞識。

      事實上,靜觀其變的朱元璋,并沒有一味想到防守。1358年冬天,他由寧國府轉(zhuǎn)道徽州,朱的手下鄧愈在當(dāng)?shù)刂?,勞民傷財。朱元璋向老百姓詢問,對修城墻有沒有意見,老百姓回答說意見很大,朱為了籠絡(luò)人心,立即下令停工。這種情形,建造南京城墻初期,也曾發(fā)生過。

      在派徐達東征張士誠的同時,當(dāng)時還是吳王的朱元璋下達了造城令:

      丙午八月庚戌朔,拓建康城。初建康舊城,西北控大江,東進白下門,外距鐘山,既闊遠(yuǎn),而舊內(nèi)在城中,因元南臺為宮稍庳隘。上乃命劉基等卜地,定作新宮于鐘山之陽,在舊城東白下門之外二里許,故增筑新城,東北盡鐘山之趾,延亙周回凡五十余里,規(guī)制雄壯,盡據(jù)山川之勝焉。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大家可以說朱元璋是抱著必勝的信心與張士誠決戰(zhàn),也可以認(rèn)為是在賭一把,如果戰(zhàn)敗,所謂“造城令”便成為一紙空文。這個造城令更多地顯示了朱元璋的決心,已經(jīng)不是緩稱王,而是要把稱帝的野心詔告天下。這個造城令不局限于戰(zhàn)爭需要,它的規(guī)模嚴(yán)重超標(biāo)。一般府縣這級的城垣,至多在二十里到三十里之間,而中國古代都城,也很少超過四十里。如果真是舊宮稍微小了一點,只需要稍作擴大即可。

      很顯然,朱元璋意識到自己可以打敗張士誠,江南的真正吳王非他莫屬。如果說大明王朝成立之前的造城,仍然還是一種割據(jù)思維,仍然是一種吳王之爭,等到朱元璋當(dāng)上皇帝,情況完全不一樣,他身上土豪氣開始顯露出來。朱元璋農(nóng)民出身,太知道大規(guī)模造城會勞民傷財,看《明太祖實錄》,可以看到許多他在這方面的擔(dān)心,然而中國文化有個最大特點,就是會忽悠人,就是嘴上說一套,實際操作又是一套。

      南京明城墻的浩大工程讓人嘆為觀止,光是它的長度,就讓人摸不著頭腦,多少年來,一直眾說紛紜。即使同一本書上,也往往會有不同記錄。1935年,在南京國民政府主持下,一批著名歷史學(xué)家編撰了《首都志》,前后也難免自相矛盾,互相拆臺,譬如引用顧炎武的《肇域志》記錄,“城周圍五十七里五分,垛口一萬三千六百一十六個,窩鋪二百座”,《首都志》給出的數(shù)據(jù)則是:

      【南京之地理環(huán)境】南京城周舊稱九十六里,其實只有六十一里,但其長度已為世界第一。城之高度有在六十尺以上者,最低亦有二十尺,平均在四十尺以上。垣頂之闊,除一小段外,皆在二十五尺以外,最廣處達四十尺,且已鋪石為道。城以花崗石為基,巨磚為墻,又以石灰秫米錮其外。故任指一處擊視之,皆作純白色。是以崇垣屹立,歷數(shù)百年巍然無恙。

      九十六里這數(shù)字最大,《首都志》與《肇域志》結(jié)論接近,相差三里多,也就是不到兩千米。美國漢學(xué)家牟復(fù)禮先生在《1350年至1400年的南京》一文中說,通過他的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人好像更喜歡引用那個錯誤數(shù)字,更喜歡九十六里之說。事實上比較科學(xué)的結(jié)論早有了,1945年,美國軍事地圖局拍攝空中偵察照片,通過修正的南京地圖,已得出精確數(shù)字。該資料顯示,南京明城墻長度是39500碼,23.2英里,大約74里。根據(jù)同類地圖計算,北京明城墻總長36500碼,大約21英里,相當(dāng)于67里,南京明城墻只比北京長了將近四千米。

      南京的明城墻形狀很怪異,曲折視地形而變化,不像北方城市那樣方正。好事者穿鑿附會,說它像個葫蘆,像個壺,所謂“壺中有天地”。又有人提出南京城墻是“南斗星和北斗星的聚合”,究竟怎么樣,說不清楚,反正盡量在“天命”和“皇權(quán)”上做文章。研究了南京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金陵王氣”從來就是別有用心。如果僅從實戰(zhàn)出發(fā),南京的虎踞龍盤完全不靠譜,它幾乎很難完成一次像樣的保衛(wèi)戰(zhàn)。

      說南京明城墻更多只是一個擺設(shè),似乎有點夸張,但真實情形也相差不多。它所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更多的是一種國力象征,不只南京的城墻如此,大到中國人引以為自豪的萬里長城,小到一個普通的縣城,甚至一個小山寨,也是一樣道理,因此,牟復(fù)禮的解釋就是:

      所有這些好像都反映了一個民族,或至少可以說一個王朝對軍事防御的關(guān)注,然而,這或許不是問題的正確答案。從純粹的軍事意義上講,明代中國的長城并不非常有效,明王朝更多地依靠深入到草原上蒙古人的背后、主動出擊的辦法,或者通過外交、貿(mào)易手段,來使蒙古人陷于分裂、滿足于現(xiàn)狀和不愿或不能進行戰(zhàn)爭。長城本身并沒有多少戰(zhàn)略上的意義;它的真正意義莫非在于它對敵人造成的心理影響?;蛟S從廣義上講,南京和其他城市的城墻主要是發(fā)揮著重新確定中央政權(quán)存在的心理功能,而不是純粹的使城市和它們的居民免遭可能的危險的實際功能。

      很顯然,用城墻圍起來的城市,并不一定比沒有城墻的城市更安全。對中國老百姓來說,真遇到了戰(zhàn)爭,廣大的鄉(xiāng)村才是更安全,才不會被防守方裹脅成人質(zhì),被進攻方當(dāng)作泄憤屠城的目標(biāo)。南京城墻是不是世界第一,并沒有太大意思,一點都不重要,然而因為有了高大雄偉的城墻存在,作為一種象征,無論在當(dāng)時,還是后來,在心理上,它始終保持著一種虛擬的不可戰(zhàn)勝的神秘魅力。

      明城墻所圍起來的大南京,仿佛一幅簡略中國歷史地圖,六朝和南唐舊城,形態(tài)上很像割據(jù)的江南,擁有的是半壁江山,而城區(qū)新增加的廣大面積,新增加的皇宮和新城,大片的農(nóng)田,起伏的山巒,代表著廣袤北方領(lǐng)土。有了這些,朱元璋似乎還不滿足,還有一個更龐大計劃,要在京城之外建造一座更大的城垣,也就是南京的外郭,要再包一層餃子,再建造十六座城門。

      十六座外城門分別為馴象門、安德門、風(fēng)臺門、雙橋門、夾崗門、上坊門、高橋門、滄波門、麒麟門、仙鶴門、姚方門、觀音門、佛寧門、上元門、金川門、江東門。外郭長度舊稱一百八十里,實際長度約六十公里。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只有城門的名稱,實際城墻并沒有最后完成,這個工程太浩大了,如果完成,也就不是什么中國地圖,而是接近一幅世界地圖。

      3.永樂大帝

      1370年的春天,已當(dāng)了兩年皇帝的朱元璋,在南京下詔封藩,冊封諸皇子。朱皇帝的意思很簡單,前有古人,后就有來者,過去的皇上都是這么干,“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衛(wèi)國家,也安生民”,把天下分給自己的孩兒們,“非私其親,乃尊古先哲王之制,為久安長治之計”。

      這時候,朱元璋雖然剛當(dāng)皇帝不久,已經(jīng)有了十個兒子,歲數(shù)都不大,除長子朱標(biāo)為皇太子留在南京外,其他九子各有封地,朱樉駐西安為秦王,朱棡駐太原為晉王,朱棣駐北平為燕王,朱橚駐杭州為吳王,朱楨駐武昌為楚王,朱榑駐青州為齊王,朱梓駐長沙為潭王,朱杞為趙王,朱檀駐兗州為魯王。后來又封了好多王,一共是二十四位藩王。

      十年以后的1380年,二十歲的燕王朱棣離開南京,前往封地北平就藩。史書上見不到他依依不舍的描寫,作為皇四子,燕王能力雖然不凡,可是排名老四,前面還有三個哥哥,在當(dāng)時也沒顯得特別出眾。況且朱元璋年富力強,老當(dāng)益壯,在南京足足干了三十一年的皇帝,到朱棣三十九歲時才駕崩,因此,南京人對燕王也沒有太多了解。

      藩王沒有直接管理地方的權(quán)力,畢竟是皇帝的兒子,地位特殊,凡朝廷調(diào)兵,必須“得王令旨,方許發(fā)兵,無王令旨,不得發(fā)兵”。凡事總是有利有弊,與外姓的藩王相比,當(dāng)然還是自己的兒子靠得住。然而無論封外姓,還是封自己子孫,都有個尾大不掉的問題。朱元璋經(jīng)過反復(fù)衡量,還是選擇了古法,肥水不流外人田,還是覺得把江山交給自己孩兒保險。朝廷由皇帝直接掌管和統(tǒng)領(lǐng),地方事務(wù)由宗室子孫協(xié)理,內(nèi)外相應(yīng),用這種老套并且落后的政治模式掌控和治理國家。

      當(dāng)皇帝難免嘴上一套,說得好聽,干的又是另一套,朱元璋剛稱帝時,告誡手下:

      天下初定,百姓財力俱困,譬猶初飛之鳥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搖其根,要安養(yǎng)生息之。

      大修南京城墻,顯然就是最大的折騰。朱元璋是個反復(fù)無常的人,他的脾氣一般人真摸不透。監(jiān)察御史張尚禮寫了一首《宮怨》的詩,玩的也是命題作文,古人經(jīng)常寫這個題材:

      庭院沉沉?xí)兟┣澹]門春草共愁生。

      夢中正得君王寵,卻被黃鸝叫一聲。

      然后呢,朱元璋他老人家就生氣了,說是涉及宮禁,有點色情,結(jié)果張尚禮被下蠶室而死?!靶Q室”在中國古代有特指,因為養(yǎng)蠶的地方不宜通風(fēng),被宮刑割掉生殖器的男人容易感染,要躲在蠶室一樣的封閉環(huán)境里等待傷口愈合,因此,宮刑又稱為“下蠶室”??蓱z張尚禮好好的一名大明王朝紀(jì)檢干部,因為一首不著調(diào)的小詩,不僅被割了雞巴,而且還要了卿卿性命,連寫《史記》的機會都不給。

      一個叫作來復(fù)的僧人,不好好地念經(jīng)作功課,寫了一首詩歌頌朱元璋,也是馬屁沒拍好,丟了性命:

      淇園花雨曉吹香,手挽袈裟近御床。

      闕下彩云明雉尾,座中紅芾動龍光。

      金盤蘇合來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

      稠疊濫承天上賜,自慚無德誦陶唐。

      朱元璋也不管詩好壞,只是將那個“殊"字拆開來看,說這個“歹”“朱”,分明是在謾罵當(dāng)今皇上。真是不怕帝王沒文化,只怕皇上有學(xué)問,朱皇帝一生氣,也不問真的假的,結(jié)果這個叫來復(fù)的僧人,竟然被凌遲致死。

      實行封藩制度后,鑒于歷史上教訓(xùn),朱元璋很擔(dān)心日后會同室操戈,會骨肉相殘,擔(dān)心歸擔(dān)心,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有些事情避免不了,偏偏朱又要做出明君的樣子,向天下虛心求言,聽取群眾意見。于是山西平遙訓(xùn)導(dǎo)葉伯臣這個書呆子,便一本正經(jīng)地上萬言書于朝廷,稱天下可患者無非“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急”三事。所謂分封太侈,就是藩王權(quán)力過大,不利于“強干弱枝,遏亂源而崇治”,他列舉歷史上的教訓(xùn)為證明,說“秦、晉、燕、齊、梁、楚、吳、蜀諸國,無不連邑數(shù)十,城郭宮室亞于天子之都,優(yōu)之以甲兵衛(wèi)士之盛。臣恐?jǐn)?shù)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奪之權(quán),則必生觖望,甚者緣間而起,防之無及矣”。

      朱元璋對“分封太侈”一詞大為惱怒,稱葉伯臣“小子間吾骨肉,速逮來,吾手射之”。葉被逮到京城,當(dāng)時的丞相玩了一點小心計,趁朱皇帝高興,等到他老人家心情好,才報告說人犯已經(jīng)押到。朱總算沒有親手射殺之,只是將葉下刑部大獄,最后死于獄中。從此,封藩之大是大非,有沒有什么后患,無人再敢議論,說了就是找死。

      結(jié)果還真讓這個葉伯臣不幸言中,等到燕王朱棣帶兵打過來,南京的老百姓基本上還蒙在鼓里,一覺睡醒過來,大軍兵臨城下。朱棣跟玩似的,就把他那可憐的侄兒搞定,就把皇帝的位置搶到手上。朱元璋死了,傳位給了孫子建文帝,一個有點文弱的小家伙,他根本不是叔叔的對手。

      南京人都知道明成祖進入南京后,是怎么樣殺了方孝孺,方是南京當(dāng)時文章寫得最好的人,在文壇上很有地位。朱棣跟他爹一樣,為人處事常常粗獷,不按常理出牌,難得他還能看上了方孝孺的文采,指定要方為自己的登基寫詔書。這本是何等榮耀的事,多有面子,方孝孺竟然拒絕了,據(jù)說還在紙上寫了一個“篡”字。朱棣很生氣,說這是我們老朱家的私事,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于是一怒之下,不止?jié)M門抄斬,還夷了十族,前后一共殺了八百多號人。

      朱棣成了明成祖,成了永樂大帝,成了南京人喜歡議論的對象。有關(guān)他的段子特別多,正史里還少一些,畢竟是篩選過的,野史中五花八門,什么玩意都有。譬如南京的中央政府雄心勃勃地要削藩,朱棣便在北平街頭裝瘋賣傻。歷史上,北京曾有兩個時期稱為北平,一個是民國年間的南京國民政府時期,還有一個就是明朝初年,朱元璋北伐成功,將元大都改名為北平。為了不讓建文帝起疑,朱棣在北平“佯狂稱疾,走呼市中,奪酒食,語多妄亂”,有時竟躺在大街上,建文帝這邊便放松了警惕,沒想到燕王那邊已開始帶兵南下。

      與父親一樣,朱棣也是個特別喜歡蠻干的主,在南京當(dāng)了皇帝后,他把有錢人都弄到南京來,后來又弄到北京去。把看不順眼的統(tǒng)統(tǒng)趕出京城,一生氣,就遷徙和發(fā)配一大批人。南京人經(jīng)歷了一次次大清洗,許多人被遷走了,遷到云南,遷到青海,幾百年后,南京人到云南和青海去旅游,還能遇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老鄉(xiāng),還能聽到古老的鄉(xiāng)音,也就是明朝時南京話的余韻。

      與父親一樣,朱棣經(jīng)常不按常理出牌,隨心所欲,殺起人來不眨眼睛。他可以把活人扔進油鍋里炸,不管你曾經(jīng)當(dāng)過多大的官,也可以把罪臣的妻女“轉(zhuǎn)營奸宿”,發(fā)往教坊,美名為女樂,實為官妓,“每一日一夜,叫二十條漢子守著”,折磨死了,便拉出去讓狗吃了。屠戮建文遺臣毫不手軟,明成祖還有比夷十族更狠的一招,叫“瓜蔓抄”,凡是有點牽連的人,都抓起來問罪,《明史 景清傳》上有記錄:

      籍其鄉(xiāng),轉(zhuǎn)相攀染,謂之瓜蔓抄,村里為墟。

      上百度搜索,立刻會跳出來一條,“永樂大帝朱棣活剮三千宮女”。

      朱棣出生在南京,在南京長大,二十歲時才離開,去北平就藩燕王,靖難之役后,又回到南京當(dāng)了十八年皇帝。南京人心目中,這位明成祖既兇神惡煞,又大大咧咧。跟父親明太祖如出一轍,都是免不了敢想敢當(dāng)?shù)耐梁罋?,而且更像一個出身南京的土豪。南京的城墻還沒有最后完工,朱棣對它最后是不是能夠完成,似乎并不太放在心上,他要做的是另一件大工程,就是要為朱元璋樹個前無古人的大碑,要把父親的豐功偉績,都刻在這塊巨大的石碑上,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來確立自己繼承皇位的合法性。

      這塊紀(jì)念朱元璋的“神功圣德”碑,最后并沒有樹起來,它太大了,大得根本不可能完成,只能靜靜地躺在南京郊區(qū)。如果它真要能樹起來,總高度將達78米,總重量31100多噸。采石部分基本完成,雖然未完工,雖然還只是一塊“陽山碑材”,它的“天下第一碑”虛名,已經(jīng)當(dāng)仁不讓。

      明洪武七年的春天,明太祖朱元璋下詔,在南京城西北的獅子山開始建一座閱江樓,并以《閱江樓記》為題,讓手下的文臣每人繳一篇同題作文。朱元璋自己也寫了一篇,是不是代筆說不清楚,其中最有名分?jǐn)?shù)最高的,是大學(xué)士宋濂寫的《閱江樓記》,被選入了《古文觀止》。閱江樓建到一半,朱元璋突然決定停建,理由是太勞民傷財。

      朱棣最后放棄了“神功圣德”碑,理由與父親停建閱江樓應(yīng)該差不多。反正帝王怎么做都是對,想怎么做都可以,都是天意,說放棄也就可以立刻放棄。放棄有時候也是一門藝術(shù),朱氏父子都是十分果斷的人,他們身上有土豪的一面,同時又特別會見機行事,不拘泥于小節(jié)。平心而論,明成祖雖然洗不了篡位之名,可是與文弱的侄兒相比,他要比建文帝有作為得多。

      起碼在南京人心目中,朱棣更像一位大帝。明朝初年的南京,如果說朱元璋時代像初唐,那么永樂年間便是盛唐時的長安。自有史以來,這是南京最顯赫的年頭,無論文功還是武治,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在文的方面,編撰了《永樂大典》,這部由解縉擔(dān)任總纂修的巨著,花了整整六年時間。是中國最著名的古代典籍之一,也是當(dāng)時世界最大的百科全書。

      《永樂大典》的規(guī)模,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前代編纂的所有類書,它保存了十五世紀(jì)以前各種文獻,共計22937卷,分裝成11095冊,全書約三億七千萬字。與法國狄德羅編纂的《百科全書》相比,與英國的《大英百科全書》相比,《永樂大典》早了三百多年。粗略統(tǒng)計,它收集的古代典籍有七八千種,在以后的大型書籍中,大約也只有清乾隆時期《四庫全書》可以相媲美。

      另一個能夠展示永樂時期的文明的,就是鄭和的七下西洋。南京是鄭和下西洋的出發(fā)地,因為要遠(yuǎn)洋,南京擁有了全國最大的船廠,叫龍江船廠,始建于洪武元年,就在今天的龍江附近。最初專門制造水軍使用的戰(zhàn)船,后來又在此基礎(chǔ)上,有了寶船廠,專門負(fù)責(zé)生產(chǎn)遠(yuǎn)航寶船。在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業(yè)化時代,南京成為當(dāng)時的造船基地,集中了全國手藝高超的工匠。

      據(jù)《明史》《鄭和傳》記載,鄭和航海最大的寶船長四十四丈四尺,寬十八丈,是當(dāng)時世界上最大的海船,折合現(xiàn)今長度為151.18米,寬61.6米。船有四層,船上九桅可掛十二張帆,錨重有幾千斤,要動用二百人才能啟航,一艘船可容納上千人,《明史 兵志》有明確記載:

      寶船高大如樓,底尖上闊,可容千人。

      1957年5月,南京龍江船廠遺址,出土了全長超過十一米的巨型舵桿,如果以正常比例來推測船體大小,《明史》上記載的大船確實存在。鄭和七下西洋在時間上,比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早了八十七年,比達 伽馬早了九十二年,比麥哲倫早了一百一十四年。航線從西太平洋穿越印度洋,直達西亞和非洲東岸,途經(jīng)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對于當(dāng)時世界,鄭和的龐大船隊,從規(guī)模到實力都無可比擬,充分彰顯了大明王朝的實力,所謂“耀兵異域,以示中國富強”。

      然而無論當(dāng)時,還是在后來,南京人其實一直搞不太明白,為什么要造那么大那么多的寶船,鄭和為什么要七下西洋。在永樂大帝時代,南京人顯然還沒有就業(yè)率這個概念,大家并不會去想,因為鄭和七下西洋,提供了多少就業(yè)機會。七下西洋的意義,都是后來人奉旨總結(jié)出來,在當(dāng)時,在南京人記憶中,它就是個勞民傷財?shù)耐嬉猓c開采陽山碑材一樣,只是沒完沒了的勞役,只是無窮無盡的賦稅。

      與巨大的付出相比,鄭和七下西洋,更像一個華而不實的面子工程。先說遠(yuǎn)洋時必須自帶的生活用品,據(jù)記載,鄭和遠(yuǎn)洋船隊“官校旗軍水手”將近兩萬八千人,要出一趟遠(yuǎn)門,時間又很長,將是一筆非常大的開支。再說賞賜的禮品,既然擺闊,就要讓對方覺得你真是有錢,要顯擺你是不折不扣的土豪,便不得不準(zhǔn)備大量的金銀財寶。

      永樂大帝時的南京,確實有一番盛世景象,足以震驚海內(nèi)外。如果說一千多年前的左思《吳都賦》,更多地還是靠藝術(shù)渲染,那么明朝桑悅所著的《南都賦》,便要相對地寫實一些,他筆下的南都應(yīng)天府,雖然也難免虛詞,還是寫出了當(dāng)時的南京繁華:

      灑削追針之戶,販脂礪寶之家,各閃尸以逎術(shù),聯(lián)鳴雞而昏鴉,以至斗門淮清之橋,三山大中之街,烏倮白圭之儔,駢背項兮交加,日中貿(mào)易,閧閧咤咤,云間之布,雅安之茶,吳會玉柵之燈,勾漏石床之砂,翠聚瓊臺之館,曲連淮陰之車,萬貨各離其鄉(xiāng)土,何聚會之紛拏,反兮如潮之汗漫,覆兮類汐之榮查,來無趾兮得得,散無聲兮奓奓。

      用駢文寫的賦體,特點就是有話不肯好好說,掉不完的書袋,引不盡的比喻,讓人讀得似懂非懂,隔靴搔癢。

      事實上,不只是南京人想不明白,當(dāng)時南京之外的中國人和外國人,都沒想明白。鄭和為什么非要七下西洋,為什么要這么浩浩蕩蕩,為什么要這么轟轟烈烈,結(jié)果也與陽山碑材一樣,興了師,動了眾,最后又不了了之,說放棄也就放棄。大明王朝并沒有借助龐大的艦隊去征服世界,它確實是走出去了,可是這個牛皮哄哄地走出去,太有點不明不白。并沒有真正地走向世界,很有點冤大頭,因為它是嚴(yán)重地入不敷出,得到的回報實在太少了。

      根據(jù)黃仁宇先生的推測,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的花費,在白銀六百萬兩左右,相當(dāng)于國庫年支出的兩倍。這還不包括造船費用,當(dāng)時建造和修補一艘船,平均又需要一千六百兩銀子,每次出航,平均需船二百多艘,僅維修費用一項,就需要幾十萬兩銀子。于是“支費浩繁,庫藏為虛”,被認(rèn)為是下西洋終止的最直接原因。

      不管怎么說,在永樂年間,南京的地位還是相當(dāng)特殊,它是個完全國際化的大都市,起碼是和國內(nèi)的其他城市相比。它的心態(tài)是開放的,在當(dāng)時的南京,見到外國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之事。早在洪武年間,海內(nèi)太平,天下無事,為了與民同樂,朱元璋就下令,官府在應(yīng)天府的主要通道上,修建了“金陵十六樓”,也就是當(dāng)時的戲院,開始上演昆曲。

      很多人并不知道,昆曲發(fā)端于昆山,真正流行起來,卻是在南京。此后數(shù)百年里,除了“漁陽鼙鼓動地來”,遇上刀光劍影,昆曲一直是南京城的主旋律,是娛樂界的龍頭老大。后來赫赫有名的“秦淮八艷”個個都是昆曲名角,什么湯顯祖,什么孔尚任,還有李漁,這些對昆曲傳統(tǒng)劇目有突出貢獻的人物,都與南京有著密切關(guān)系,湯顯祖在這兒寫了《紫釵記》,孔尚任寫了與南京有關(guān)的《桃花扇》,李漁更是躲在南京的芥子園里,寫了一大堆東西。

      說永樂年間的南京,一定程度上是東方世界中心,并不為過。那時候的南京,完全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份榮耀,應(yīng)天府是中國的京城,南京與海外交往頻繁,各國使節(jié)前來朝拜和訪問,相望于道,絡(luò)繹不絕。追隨鄭和船隊而來的各國貴賓,云集南京,為了安歇好這些使節(jié),專門建造了會同館,用來接待外國人。除了會同館,還有許多“官店”,也就是官辦的旅社,譬如在《上元縣志》中就有記載,位于大通街東一家叫“寰中”的官店,具有很好的接待外賓能力,可以安頓龐大的外交使團人員。

      永樂年間的金陵十六樓,生意十分興隆,賓客齊聚,高朋滿座。十六樓中的“來賓”和“重譯”二樓,負(fù)責(zé)用來招待外國人,接待各國使節(jié),娛樂活動十分豐富。洋人們在南京玩得開心,本土的南京老百姓日子似乎也好過得很。

      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轉(zhuǎn)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都是人煙湊集,金粉樓臺。城里一道河,東水關(guān)到西水關(guān),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滿的時候,畫船簫鼓,晝夜不絕。城里城外,琳宮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時,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來,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處。不論你走到一個僻巷里面,總有一個地方懸著燈籠賣茶,插著時鮮花朵,烹著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滿了吃茶的人。到晚來,兩邊酒樓上明角燈,每條街上足有數(shù)千盞,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帶燈籠。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時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細(xì)吹細(xì)唱的船來,凄清委婉,動人心魄。兩邊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輕紗衣服,頭上簪了茉莉花,一齊卷起湘簾,憑欄靜聽。所以燈船鼓聲一響,兩邊簾卷窗開,河房里焚的龍涎、沉、速,香霧一齊噴出來,和河里的月色煙光合成一片,望著如閬苑仙人,瑤宮仙女。還有那十六樓官妓,新妝袨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要想再現(xiàn)當(dāng)時的情景,再也沒有什么文字,能比《儒林外史》這段描寫更能傳神。

      4.遷 都

      永樂大帝要是不遷都,不遷到北平去,結(jié)果會怎么樣。這還真不好說,恐怕除了南京人,懂一點政治的,都覺得這個都遷得好,遷得及時,要不然,老是秦淮河邊的這番熱鬧,“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好日子總要過到頭,遲早又會是一個亡國。

      當(dāng)然南京人不這么想,太平盛世多好,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中國人從來就不好戰(zhàn),南京人更不喜歡打仗,南京人最怕戰(zhàn)亂。自東晉衣冠南渡,歷史上的吳人強悍,有野性有血性,經(jīng)過歲月洗禮,早已經(jīng)磨去了棱角。不只是南京人不愿意打仗,在南京登基做了皇帝的朱元璋,也不太想沒完沒了征戰(zhàn),沒完沒了開疆拓土,與手下討論對外方針,他就明白無誤地表明了自己態(tài)度:

      夫馭戎狄之道,守備為先,征伐次之,開邊釁,貪小利,斯為下矣。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言以德懷之,以威服之,使四夷之臣,各守其地,此為最上者。若漢武之窮兵黷武,徒耗中國而無益;隋煬之伐高麗,而中國蠭起。以唐太宗之明智,后亦悔伐高麗之非。是皆可以為鑒,非守在四夷之道也。

      桂彥良《太平治要十二策》這番話,或許可以為后來的鄭和七下西洋做注解。下西洋的宗旨就是和為貴,同時因為在海洋里這么轉(zhuǎn)了一下,也證明海外對中國幾乎不會形成什么威脅。明朝初年,真正威脅還是來自距離南京遙遠(yuǎn)的北方。洪武元年,徐達率兵占領(lǐng)了元大都,也就是北平,元順帝不得不逃亡大漠。元的國都失守,殘余勢力還在,還擁有相當(dāng)大的軍事力量,還有眾多的部落聽其調(diào)遣。被稱為清代文苑第一人的谷應(yīng)泰,在《明末紀(jì)事本末》中便說,明太祖與漢唐的開國皇帝不一樣,他的改朝換代,不是簡單的中原王朝更迭,真正對手并沒有土崩瓦解。

      元“順帝北出漁陽,旋輿大漠,整復(fù)故都,不失舊物,元亡而實未始亡耳”。順帝死后,太子即位,仍沿用元國號,史稱北元。北元殘余不時南下騷擾,嚴(yán)重威脅新建立的明朝統(tǒng)治。明太祖朱元璋心里很明白,他知道危險來自什么方向,為了鞏固北方邊防,除了分封諸子,派重兵駐守北部邊塞,還屢次派大將北征,直搗大漠深處。

      朱元璋封藩,除了太子朱標(biāo)留在南京,老二老三老四,分別封在北方,老二是秦王,老三是晉王,老四是燕王,從西到東,一字排開。這三個兒子的位置都很重要,仿佛是佇立在北境的三個城堡,隨時都在防范元朝殘余勢力的攻擊。朱元璋的策略,并不是一味死守,而是一次次地主動出擊,殺到敵軍后方,以攻為守。在對北方的作戰(zhàn)中,又以燕王朱棣最為可靠,也最為出色和有效。

      朱棣在南京稱帝后,與老父親的策略一樣,心里仍然一直惦記著北方,他的防守仍然還是以攻為守。曾五次親赴漠北,比他父親在時膽子更大,走得更遠(yuǎn)。又于沿邊設(shè)鎮(zhèn),派兵駐守。初設(shè)遼東、宣府、大同、榆林四鎮(zhèn),繼設(shè)寧夏、甘肅、薊州三鎮(zhèn),又設(shè)太原、固原兩鎮(zhèn),是為九邊,或者說是九個軍區(qū)。

      北方的事情太遙遠(yuǎn),北方太平了,才是真正的太平,南京人大約不會想到,即使是明太祖大修南京城墻的時候,他老人家心里還在擔(dān)心北方,還在想著準(zhǔn)備遷都。朱元璋在南京經(jīng)營四十多年,當(dāng)了三十一年皇帝,遷都的念頭卻一直糾纏著他。洪武初年,明軍初定中原,他便迫不及待地趕往河南,史書上說明太祖“急至汴梁,意在建都,以安天下”:

      嘗云君天下,非都中原不可。今中原既平,必躬親至彼,仰觀俯察,擇地以居之遂于當(dāng)年夏四月,率禁兵數(shù)萬往視之。逆流河上足月,抵汴梁。

      明太祖抵達汴梁,立刻改汴梁路為開封府。當(dāng)時的朱元璋心目中,就為選擇定都南京,還是定都開封糾結(jié),始終拿不定主意。最后只能以“立國規(guī)模固重,而興王之根本不輕”為由,選擇了南京。同時也留了一個尾巴,仿造中國傳統(tǒng)兩京之制,詔告天下,“以金陵為南京,大梁為北京,朕于春秋往來巡守。播告爾民,使知朕意”。意思是說雖然定都金陵了,南京并不是唯一的首都,而“大梁”就是開封,金陵稱為“南京”,也是到此才開始的一個新地名。

      在建都的問題上,朱元璋一方面猶豫不決,另一方面,多少也表現(xiàn)得有點土豪氣,定了就定了,他看中哪兒,就是哪兒。事實上,他不僅看中過開封,還看中過自己的家鄉(xiāng)鳳陽,也曾下詔“以臨濠為中都”,南京人根本就不知道這個臨濠在哪兒,而且也不知道除了南京之外,居然還有一個中都存在,《明太祖實錄》有記錄洪武二年九月癸卯的一段文字:

      詔以臨濠為中都。初,上召諸老臣問以建都之地?;蜓躁P(guān)中險固,金城天府之國;或言洛陽天地之中,四方朝貢道里適均,汴梁亦宋之舊京;又或言北平元之宮室完備,就之可省民力者。上曰:“所言皆善,惟時有不同耳。長安、洛陽、汴京實周、秦、漢、魏、唐、宋所建國,但平定之初,民未蘇息。朕若建都于彼,供給力役悉資江南,重勞其民;若就北平,要之宮室,不能無更作,亦未易也。今建業(yè)長江天塹,龍蟠虎踞,江南形勝之地,真足以立國。

      朱元璋解釋了一番應(yīng)該在南京建都的理由,因此就大興土木,建造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南京城;同時,他又念念不忘地想著遷都,內(nèi)心深處總覺得不踏實,覺得不安穩(wěn),畢竟六朝和南唐的短命,是一道難以抹去的陰影。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好在雖然也勞民傷財,南京城垣的建設(shè),還是卓有成效,而北京大梁和中都臨濠,基本上就是隨心所欲,虎頭蛇尾,不了了之,大把的銀子都白扔了。

      事實上,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朱元璋更中意的地方是關(guān)中。他曾派太子專程去長安考察,可惜太子年紀(jì)輕輕就走了,明太祖在《祭光祿寺灶神文》中,以一種痛苦的語調(diào),標(biāo)明自己安排皇太子朱標(biāo)前往陜西的真實目的:

      朕經(jīng)營天下數(shù)十年,事事按古就緒。惟宮城前昂后洼,形勢不稱。本欲遷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初定,不欲勞民。且興廢有數(shù),只得聽天。惟愿鑒朕此心,福其子孫。

      在遷都這個問題上,朱元璋的最終選擇,同樣也只能是不了了之。南京老百姓自然不會明白這些道理,眼看著修城墻,眼看著蓋高樓,眼看著一派繁華景象,熙熙攘攘利來利往,四海同心,八方來朝,做夢也不會想到,與南京人民同樂的老皇帝,心中還時刻存在著要走人的念頭。

      事實上,真沒人能想透皇上他老人家心目中,究竟在盤算什么。洪武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381年,明孝陵開始動工,直到明永樂三年才建成,先后調(diào)用軍工十萬人,歷時長達二十五年。它繼承唐宋帝陵“依山為陵”舊制,又創(chuàng)方墳為圜丘新制,這種樣式,成了后來帝王陵寢的模板。讓人感到最難以置信的是,陵墓已修了,朱元璋已經(jīng)準(zhǔn)備老死在南京,他心里竟然還是沒有忘記要遷都。

      明成祖在是否要遷都這件事情上,肯定也一度是非常糾結(jié)。跟老皇帝不太一樣,朱元璋是開國皇帝,想在哪兒定都,就可以在哪兒定都,他老人家具有說了就算的資格。不管怎么說,朱棣的帝位畢竟是從侄子那里奪來的,畢竟名不正言不順,人言很可畏,他要想坐穩(wěn)皇帝的位置,在是否遷都的問題上,必須要三思而行,否則就更有篡位之嫌。好在永樂大帝登基的當(dāng)年,就有人開始拍馬屁,為朱棣此后的遷都北平先做鋪墊,說歷史上的龍興之地,皇上一旦“入承大統(tǒng)”,便應(yīng)該提高“肇跡之地”的地位。朱棣本是燕王,坐鎮(zhèn)北平,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皇上,因此北平的地位必須升級,應(yīng)該更名為北京。

      這樣的例子早在北宋時就有過,當(dāng)時的皇子趙禎在南京為昇王,兼江寧知府和建康軍節(jié)度使。后來趙禎當(dāng)了皇帝,昇州也就是南京的地位,便隨之水漲船高上升,為了顯示其特殊性,以昇州為“大國”,從此不再封與他人。在中國古代,“京”這個字不能隨便亂用,很快,北平府也改名為“順天府”,升為正三品,與作為京城的南京“應(yīng)天府”齊名,針鋒相對,其他各地知府都只是正四品。

      南京人并不知道,明成祖一直有條不紊,不動聲色地實施著自己的遷都計劃,永樂初期,他將“直隸蘇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富民”,以及山西“太原、平陽、澤、潞、遼、沁、汾民一萬戶”,強行遷徙,都弄到北京去。同時還下令:

      凡人命,十惡死罪,強盜傷人者依律處決。其余死罪及流罪,令挈家赴北平種田。流罪三年,死罪五年后,錄為良民。

      這一招明太祖在南京也玩過,想當(dāng)初,朱元璋不僅把看不順眼的人統(tǒng)統(tǒng)趕出南京,發(fā)配到邊疆,把江南的富人,都強行召集到應(yīng)天府來居住,而且把全國的有錢人,各地的能工巧匠,都搜刮到了南京城里。朱棣在南京做了十八年皇帝,這期間,南京的首善之都地位仍然不可動搖,然而北京的地位迅速崛起,也開始變得無法阻擋。

      遷都是要花銀子的,要花大筆大筆的錢。盛唐以后,全國的經(jīng)濟重心開始南移,到了北宋和南宋,江南已經(jīng)成為國家金庫和糧庫。“建都北平,去長江綦遠(yuǎn),百司庶府,衛(wèi)士編氓,一仰漕于東南之粟。”沒有富庶的江南作支持,北京要想作為一國之首都,根本就玩不起來,因此在遷都之前,疏通京杭大運河,便成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大家都只知道隋煬帝開通了大運河,其實真正通往北京的運河,最初還是人家蒙古人開通。隋朝大運河以洛陽為中心,元朝定都北京,南方要往北方送錢送糧,最好的辦法就是開通濟州河、會通河、通惠河,使南北大體取直,不必再在涿郡繞一個大彎。元朝因為強悍,可以走海運,對運河的航行,也不是特別走心,水量總是控制不好,到元朝后期,河道基本上淤塞,已經(jīng)不能再通航。永樂大帝真要想遷都,就必須先大修運河,浚而通之,這在當(dāng)時,是一個非常浩大的工程。

      那時候,僅會通河道的四百五十余里,“其淤塞者三之一”。朱棣坐鎮(zhèn)南京,顯得非常有耐心,“發(fā)山東及徐州、應(yīng)天、鎮(zhèn)江民三十萬”,淤塞的大運河很快被疏通了。明朝永樂年間,朝廷擁有了龐大的鄭和艦隊,但是對付海盜,對付海上倭寇,常常束手無策,毫無辦法?!昂_h(yuǎn)險遠(yuǎn)多失亡”,因此大運河一旦通航,出于安全考慮,海運便立刻取消。有學(xué)者考證,當(dāng)年的所謂海盜,所謂倭寇,主體并不是什么日本人。

      無論哪朝哪代皇帝,建造陵寢的選址,都非常講究風(fēng)水。明孝陵完工不久的永樂五年,也就是公元1407年,明成祖的徐皇后在南京去世。徐皇后是明朝開國功臣徐達之女,明成祖朱棣并未為自己的愛妻選擇葬在南京,而是決定在北京另覓一處好地方。于是有個江西術(shù)士出來說事,說昌平北面有“吉壤”,名叫黃土山,山前有龍虎二山,“天門山拱震垣,地戶水流囚謝”,一塊難得的風(fēng)水寶地。

      明成祖于是決定在此建造陵墓,永樂七年開始修建他與徐皇后合葬的陵寢,也就是后來的長陵。這項工程說明朱棣已經(jīng)決定了,他死后就要長眠于北京,別人愛怎么說怎么說。事實上,明成祖在南京當(dāng)皇上的十八年,經(jīng)常以各種理由住在北京,譬如要親率大軍北征,要視察邊疆的防務(wù),要巡視正在修筑的萬里長城。大臣們好像也習(xí)慣了這種流動,皇上在哪兒,那些貼身的官員也就跟隨到哪兒。

      北京原來是朱棣的藩邸,他在這兒興王,他在這兒創(chuàng)業(yè),那些跟著他一起混的謀臣宿將,有很多本來就是北方人,跟著燕王一起南下靖難,一起升官發(fā)財,現(xiàn)在如果能有機會,重新回到家鄉(xiāng),正求之不得。盡管還有很多人反對遷都,朱棣的決心已下,誰也改變不了。到了永樂十八年,南京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朝廷北去,除了留太子仍駐南京之外,中樞機構(gòu)全部隨遷北京。

      明成祖的遷都,歷史評價一直很高,都覺得大明的江山,竟然能夠有兩百多年歷史,定都北京功不可沒。歷史描述向來都是嫌貧愛富,總是青睞于勝利者,為成功的人樹碑立傳。北京確實得天獨厚,確實更適合作為中國的帝都。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雄心勃勃的朱棣,不可一世的永樂大帝,顯然還不愿意止步于父親明太祖的成就,他幻想著要建立一個更龐大的帝國,像元朝統(tǒng)治者那樣,“控四夷制天下”,結(jié)果是不是這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這些想法,“必欲遠(yuǎn)方萬國無不臣服”,《御定資治通鑒綱目》上說:

      燕地負(fù)山帶海,形勢雄偉,臨中夏而控北荒,誠所謂扼天下之吭而拊其背者。故金、元皆以此龍興虎視,其比建康偏安之地相去迥若天淵。成祖自就封北平,屢經(jīng)出塞,凡天時地利所在,籌之已熟.故即位以后,決計遷都,定其規(guī)模,而后從事,卓識獨斷,誠非近慮者所可及,不得以戀舊邸訾之也。

      然而南京人并不會這么認(rèn)為,南京人有南京人自己的看法。首先洪武和永樂年間,南京并不偏安,同樣也是盛世,老百姓安居樂業(yè),時間也長達五十年。其次,為什么強大的王朝,就一定要以開疆拓土為標(biāo)志?!斑呁チ餮珊K?,武皇開邊意未已”,結(jié)果呢,結(jié)果就是“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青是烽煙白人骨”。

      南京人滿懷著一腔怨恨,看著朝廷北去。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永樂大帝在這里待了十八年,終于還是走了。從朱棣來南京的第一天起,民間就一直在傳言,說這個人遲早要把皇位帶到北京去,說他是一位篡位的君王,無顏在紫金山下與自己的父兄見面,不好意思與他們葬在一起。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始終都在悄悄流傳,像生了翅膀的蝴蝶在空中飛舞,最后塵埃落定,這一切,終于得到了毋庸置疑的落實。

      5.貪玩的武宗

      永樂十九年,明成祖遷都北京。三年以后,北征回師途中,在榆木川,也就是今天的內(nèi)蒙古烏珠穆沁,一病不起,駕崩了。因為遠(yuǎn)在塞外,從榆木川到北京,路途相當(dāng)遙遠(yuǎn),怕有人趁機作亂,怕引起天下混亂,只能秘不發(fā)喪,蔡東藩先生的《明史演義》,第三十回《窮兵黷武數(shù)次親征,疲命勞師歸途晏駕》,寫永樂大帝的崩逝,有這么一段描寫:

      再行至榆木川,氣息奄奄,不可救藥了。自知不起,遂召英國公張輔入內(nèi),囑咐后命,傳位皇太子高熾,喪禮一如高皇帝遺制。言訖,呼了幾聲痛楚,當(dāng)即崩逝。張輔與楊榮、金幼孜商議,以六師在外,不便發(fā)喪,遂熔錫為椑,載入遺骸,仍然是翠華寶蓋,擁護而行。暗中遣少監(jiān)海壽,馳赴太子,太子遣太孫奉迎,太孫至軍,始命發(fā)喪,及郊,由太子迎入仁智殿,加殮納棺,舉喪如儀。

      秘不發(fā)喪很古代,很戲劇,為了演得跟真的一樣,每天照樣還要有隆重儀式,還得問候、請安、送膳,一切都跟人仍然活著一樣。七月人死,磨磨蹭蹭八月才回到北京。明成祖的死后交接,與明太祖?zhèn)魑挥悬c相似。朱元璋死了,因為太子先死了,便傳給孫子建文帝。明成祖死了,傳位太子,太子朱高熾只當(dāng)了十個月的皇帝,也死了,于是皇位便到了皇太孫朱瞻基手里。

      明宣宗朱瞻基有個強悍的叔叔叫朱高煦,這家伙是明成祖的次子,與朱棣一樣,也是能征善戰(zhàn),曾為父親的篡位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論能力,遠(yuǎn)比太子強,也就是說,比朱瞻基的父親朱高熾?yún)柡Φ枚?。朱高熾是個胖子,腿還有些瘸,朱高煦一直不怎么服氣這個哥哥,朱棣生前也確實想過要傳位給朱高煦。朱瞻基繼位以后,朱高煦很想學(xué)習(xí)父親燕王,也有篡位之心,根本不把自己侄子朱瞻基放在眼里。

      說到這里,必須說一說這幾個人與南京的關(guān)系。先說朱高熾,他是明成祖的長子,也是太子,朱棣要遷都,自己又特別喜歡找借口住在北京,因此太子必須留守南京,因此他和南京的感情比較深。不管怎么說,未正式遷都前,南京才是真正的京城,北京只是別墅,所謂的第二居所,第一居宅之外用來享受生活品質(zhì)的另外一套房子,明成祖只不過是更愿意住在別墅里。

      朱高熾這個太子不僅人胖,腿瘸,而且那個事做得也比較多,不夠節(jié)制,也就是傳說中的嗜欲過度。即位不久,大臣李時勉便上了一道奏疏,其中有勸皇上謹(jǐn)嗜欲之語。朱高熾看了奏折,怒不可遏,老子的男歡女愛,干卿何事,當(dāng)即令武士動刑,李時勉差點為此喪命。這個小細(xì)節(jié),雖有段子之嫌疑,多少也說明了明朝時的南京,自上而下,從太子開始,淫靡之風(fēng)已有多厲害。

      朱高熾為太子時,弟弟朱高煦被封為漢王:

      漢王高煦,成祖第二子。性兇悍。洪武時,召諸王子學(xué)于京師。高煦不肯學(xué),言動輕佻,為太祖所惡。舅徐輝祖以其無賴,密戒之。不聽,盜輝祖善馬,徑渡江馳歸。途中輒殺民吏,至涿州,又擊殺驛丞。

      成祖屢瀕于危而轉(zhuǎn)敗為功者,高煦力為多。成祖以為類己,高煦亦以此自負(fù),恃功驕恣,多不法。

      朱高煦的舅舅徐輝祖是徐達的長子,位居魏國公,也管不了這個桀驁不馴的外甥。成祖封次子為漢王,藩國云南,高煦不肯前往藩國,說“我有何罪,要被趕到萬里之外”,死活非要賴在京城南京,成祖無奈,只得同意。他這人天生就是沒規(guī)矩,私下常以唐太宗自比,后又改封到青州,仍然不愿前往。朱棣開始疑心他有奪嫡之意,下詔催高煦就藩,他不肯動身,私自挑選衛(wèi)士,招募精兵三千人,又擊殺兵馬指揮徐野驢,僭用御用車馬器物。朱棣為此大怒,剝奪其冠服,囚禁在南京的西華門內(nèi),準(zhǔn)備將他廢為庶人。

      還是太子高熾念及兄弟之情,為高煦說了不少好話,保住了他的王位。成祖在北征的歸途中駕崩,太子繼位,成為仁宗。很快仁宗也死了,仁宗的太子朱瞻基與父親一樣,當(dāng)時也在南京留守,立刻趕往北京繼承皇位。高煦便想在半道上劫殺侄子,沒想到朱瞻基行動太快,未能成功。緊接著,高煦又繼續(xù)作亂,儼然與朱棣當(dāng)年南下靖難時一樣,想北上取代剛繼承皇位的侄兒,然而他畢竟沒有燕王的能耐,口氣雖然很大,氣焰十分囂張,還沒有來得及出兵,朱瞻基已派大軍兵臨城下。

      朱高煦被帶回京城,關(guān)押在北京西安門內(nèi),跟當(dāng)年囚禁在南京的西華門一樣,不過他再也沒有翻身機會,高煦父子這次真的被廢為庶人,手下親信全部被殺。朱瞻基曾去看過被關(guān)在西安門的叔叔,這家伙當(dāng)了階下囚,仍然還不老實,還要耍王爺脾氣,《國朝獻征錄 漢庶人傳》說:

      一日上欲往視,左右止之,不聽。及至,熟視久之。庶人出不意,伸一足,勾上仆地。左右亟扶起。亟命壯士升銅缸覆之。缸約重三百斤,庶人有力,項負(fù)之,輒動。積炭缸上如山,然炭逾時,火熾銅镕,庶人死。諸子并死。

      這里“上”是宣宗朱瞻基,“庶人”是朱高煦,也是非常戲劇性的一幕,高煦當(dāng)時已四十六歲,居然還會伸出腳去,絆了皇上一個跟頭。是可忍,孰不可忍,史書上記載,漢王高煦有十一個兒子,中間那字都是“瞻”字輩,瞻后面一個字都與“土”有關(guān),譬如壑圻坦垐,都封了王,封為濟陽王臨淄王昌樂王淄川王海豐王。高煦一怒,失去理智,自己死了不算,可憐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兒子們,也跟著一起遭殃。

      自從明成祖遷都去了北京,南京一直彌漫著一種失落情緒。沒遷都前,南京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首都,北京也叫京,但必須掛著“行在”兩個字。五府六部大理寺錦衣衛(wèi),在北京雖然都有分支,有了行在二字,多少還是有點臨時的意思。正式遷都后,南京的人口結(jié)構(gòu)、政治環(huán)境、商業(yè)發(fā)展、文化氛圍,立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首先人口減少了,人口銳減,因為遷都,“取民匠戶二萬七千以行,減戶口過半”,當(dāng)官的當(dāng)大官的都走了,駐守京師的軍隊人數(shù),也急劇下降。南京人口結(jié)構(gòu)中的政治和軍事成分大打折扣,城市的商業(yè)與文化功能卻不斷加強。換句話說,隨著國家政治中心北移,南京作為留都,還保留了府部院寺等國家機構(gòu),都是中看不中用。

      成祖駕崩,仁宗朱高熾繼位。朱高熾的行事風(fēng)格與朱棣不一樣,朱棣喜歡北京,仁宗喜歡南京,他一上任,就開始改革,糾正了父親的一些做法,對于南京人來說,最振奮人心的是一條還都消息:

      戊戌,將還都南京,詔北京諸司悉稱行在,復(fù)北京行部及行后軍都督府。

      是月,南京地屢震。

      《明史 本紀(jì)·仁宗》上確有準(zhǔn)備還都南京的記錄,然而為什么就在這個月,會“南京地屢震”,很微妙,很不可思議。歷史上的南京很少地震,偏偏是在準(zhǔn)備還都的這個月發(fā)生了。更糟糕的是,仁宗竟然在完全沒有預(yù)兆的前提下,突然死了,他一死,還不還都,就得由新皇帝朱瞻基說了算。

      朱棣剛從北京來南京時,曾很憤怒地對方孝孺說,我們老朱家的私事,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對于老朱家來說,國就是家,家就是國。對于南京人來說,則是這個老朱家,究竟誰說了算。朱棣的兒子剛說要還都南京,要讓北京再次成為“行在”,詔書都已經(jīng)下了,朱棣的孫子又決定不這么做了。天下現(xiàn)在到了朱瞻基手里,他跟他爺爺一樣,更愿意待在北京,南京人民因此又白白地空歡喜了一場。

      南京人很無奈,南京人很無辜,老朱家的私事,別人確實還真管不了。大家能做的,也就是私下里聊聊,偷偷地傳播一些跟老朱家有關(guān)的八卦。既然無緣生活在天子腳下,那就充分享受天高皇帝遠(yuǎn)的平靜生活。京城有京城的好,不是京城,也有不是京城的妙處。平心而論,失落歸失落,遷都以后的南京,日子并不比以往更糟糕。明朝中后期,南都人民安居樂業(yè),很閑適,活得很有文化。

      想當(dāng)官的,能當(dāng)官的,都跟著去了北京。南京的生活變得很安逸,因為財產(chǎn)雄厚,土豪氣漸漸開始暴露出來。過去是怕露富,老百姓畏禍,辦什么事都盡可能低調(diào),不穿過于華麗的衣服,房屋也只是將就著住,紅白喜事都不敢張揚。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忌憚了,民間炫富變得很日常,想怎么擺闊,就怎么擺闊,想怎么鋪張浪費,就怎么鋪張浪費。著有《金陵古今圖考說略》和《客座贅語》的顧起元,曾在文章中寫到了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

      役累重時,人家畏禍,衣飾、房屋、婚嫁、宴會務(wù)從儉約,恐一或暴露,必招扳累。今則服舍違式,婚宴無節(jié),白屋之家,侈僭無忌,是以用度日益華靡,物力日益耗蠹。

      南京仍然還是留都,京城習(xí)氣還在,繁華依舊。如果說永樂年間的中國,相當(dāng)于歷史上的盛唐,遷都北京后,就屬于中唐,基本特點就是安逸,太平無事,然后慢慢地接近晚唐。

      宣德八年,也就是公元1433年,四十歲的寶慶公主在南京去世。葬禮很隆重,南京人紛紛擁上街頭看熱鬧。寶慶公主是朱棣的妹妹,明太祖最小的一個女兒,她出生的時候,朱元璋已快七十歲。多少年來,寶慶公主一直被南京人津津樂道。傳說太祖臨終遺詔,嬪妃一律賜死殉葬,因為憐惜這個年幼的女兒,特留其母張氏不死,于是民間便有了公主救母的故事。

      這故事可以成立,卻不真實。根據(jù)史料記載,明朝殉葬規(guī)定很細(xì),凡被冊封為貴妃,生過兒子,不殉葬,娘家原有功勛的也可“恩免”。給朱元璋殉葬的人數(shù)究竟有多少,正史上并無確切記錄,明末毛奇齡《彤史拾遺記》有個數(shù)字:

      太祖以四十六妃陪葬孝陵,其中所殉,惟宮人十?dāng)?shù)人。

      《明史 后妃》也有記載:

      初,太祖崩,宮人多從死者。建文、永樂時,相繼優(yōu)恤。若張鳳、李衡、趙福、張璧、汪賓諸家,皆自錦衣衛(wèi)所試百戶、散騎帶刀舍人進千百戶,帶俸世襲,人謂之“太祖朝天女戶”。

      朝廷對殉葬者的家屬進行表彰和封賞,所謂犧牲一人,造福全家。寶慶公主母親身份肯定很低,若是沒有女兒,很可能性命不保。除了救母,寶慶公主還很幫夫,她的老公是位美男子,一個在南京鎮(zhèn)守金川門的小官。寶慶公主在南京出嫁,她的侄兒朱高熾,以后的仁宗皇帝,親自護送姑姑。論歲數(shù),寶慶公主比哥哥朱棣小了三十多歲,比仁宗皇帝小十七歲,只比明宣宗,也就是她的侄孫朱瞻基大三歲,地道的皇上小姑奶奶。

      南京人不羨慕這位小姑奶奶,羨慕那位長得帥的駙馬爺。寶慶公主一死,轟轟烈烈地葬了,駙馬爺開始縱情聲色,開始一個又一個討小老婆,這個南京男人挺能活,活到九十歲,享盡了榮華富貴。公主不死,朝廷不北遷,也不敢如此囂張,也不可能那樣快樂。不只是單純快樂,他還被記錄進了《明史 列傳》:

      寶慶公主,太祖最幼女,下嫁趙輝。輝父和以千戶從征安南陣沒,輝襲父官。先是,成祖即位,主甫八歲,命仁孝皇后撫之如女。永樂十一年,輝以千戶守金川門,年二十余,狀貌偉麗,遂選以尚主。主既為后所撫,裝赍視他主倍渥,婚夕特詔皇太子送入邸。主性純淑,宣德八年薨。輝至成化十二年始卒。凡事六朝,歷掌南京都督及宗人府事。家故豪侈,姬妾至百余人,享有富貴者六十余年,壽九十。

      經(jīng)歷過六朝皇帝的這位駙馬爺,活脫一個《金瓶梅》中的西門慶,經(jīng)歷了明朝南京最風(fēng)光的一段好日子。就社會風(fēng)氣而言,唐宋元明清,明朝最為淫靡,最下流墮落。元朝時期南京風(fēng)流場所如何,不是很清楚,反正再往前看,宋朝嚴(yán)禁官員嫖娼,公款吃喝,再找“三陪女”,屬于絕對犯忌。如果有違反,輕則打屁股,重則開除公職。明朝好像很開放,突然就沒了禁忌,官員們都像皇帝一樣有土豪本色,當(dāng)時的文人名士,富商大賈,普遍也以狎妓宿娼為風(fēng)流韻事。

      譬如朱元璋父子一生氣,喜歡把罪臣的妻女送往妓院。當(dāng)時的妓院很多還都是國營性質(zhì),生意火爆,是個非常賺錢的營生,能夠直接增加國家稅收。到了后來,有一本叫《嫖經(jīng)》的書開始公開流行起來,成為狎界指南。明朝中葉,青樓生意興隆,弄得皇帝都看不下去。

      公元1429年,明宣宗朱瞻基決定改變這個風(fēng)氣,改變祖父和曾祖父時的規(guī)矩,大刀闊斧禁娼,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掃黃運動,下詔取消官妓,嚴(yán)禁官員嫖娼,膽敢違令狎妓宿娼者,必然罷職,永不敘用。士子嫖妓,也要受到處罰,科考中不予錄用。

      于是南京的官妓受到重創(chuàng),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外嫖娼變成了蓄養(yǎng)女樂家妓,掃黃則查無可查,禁無可禁。國營妓院停辦了,私營妓院如雨后春筍冒出來。最糟糕的是朱瞻基并不長壽,他在位時間只有十年,三十八歲便英年早逝,他一死,掃黃運動也立刻無疾而終。

      南京在風(fēng)月場上的赫赫聲名,就是在大明朝開始建立,應(yīng)天府的秦淮河,燈紅酒綠,成了一條很曖昧的胭脂河。明朝南京的“淫風(fēng)大熾”,從此名不虛傳,而且越來越不像話,以至于后來的武宗皇帝,在北京宮殿里心癢癢的,一直惦記著想到南都來玩玩,親眼見識一下秦淮風(fēng)月。武宗朱厚照是宣宗的曾孫,自從朱棣遷都以后,他是第一位到過南京的皇帝。

      清朝的康熙和乾隆曾多次下過江南,明朝皇帝從南京創(chuàng)業(yè)發(fā)家,去了北京后,好像有意無意地都回避再到江南來。只有武宗是個例外,在明朝的皇帝中,這位朱厚照以荒唐著稱,老百姓熟知的是他擁有的“豹房”。關(guān)于這個豹房,民間有種種說法,專家有不同解釋,然而即使名列《二十四史》中的正史,說到這位武宗,也有點哭笑不得,《明史 武宗本紀(jì)》中,曾三次提到豹房,而武宗最后,就是死在豹房之中:

      丙寅,崩于豹房,年三十有一。遺詔召興獻王長子嗣位。罷威武團營,遣還各邊軍,革京城內(nèi)外皇店,放豹房番僧及教坊司樂人。戊辰,頒遺詔于天下,釋系囚,還四方所獻婦女,停不急工役,收宣府行宮金寶還內(nèi)庫。

      這一段文字信息量巨大,為什么會“崩于豹房”,為什么要“革京城內(nèi)外皇店,放豹房番僧及教坊司樂人”,為什么要“還四方所獻婦女”,雖然距今已六百多年,民間關(guān)于武宗的種種傳聞從未間斷。搜索百度,“豹房秘史”,“縱欲淫樂”,“每晚強幸民女連寡婦都不放過”,這些字眼會接二連三跳出來。

      野史不足為信,武宗南巡和駐蹕南京,卻是千真萬確。說起來武宗好歹也是個皇帝,但是他的舉止,完全像小孩。當(dāng)時要南下的理由很充分,寧王朱宸濠叛亂,武宗就提出來要親征,這誰也攔不住。偏偏他帶的大軍還沒趕到南方,叛王朱宸濠已經(jīng)被捉。捷奏的消息傳到,武宗意猶未盡,故意壓住不發(fā),繼續(xù)南下,浩浩蕩蕩先到揚州,然后再到南京。

      在揚州,武宗的手下便以“民居為都督府,遍刷處女、寡婦,導(dǎo)帝漁獵”。到了南京,手下“又欲導(dǎo)帝幸蘇州,下浙江,抵湖、湘”,諸臣極諫乃止。很顯然,武宗已被佞臣小人控制,他們專門給皇上出壞主意。在北京,因為有一班大臣看管,動不動會以死相諫,會以祖宗的規(guī)矩約束,現(xiàn)在既然離開京城,武宗正好可以好好地胡鬧一番。

      純粹是胡鬧,武宗南巡,以南京為行在,一直胡鬧到第二年的八月才走人?;噬像v蹕南京,地方官員與百姓不僅要接待圣駕,還要供應(yīng)其扈從,不勝其擾。明人周暉撰的《金陵瑣事 三人協(xié)力》上有條記錄,十分寫實和傳神:

      寇亦山西人,與白巖同鄉(xiāng),軀體頎碩,眼微近視。每日戴小帽,穿一撒坐堂,自供應(yīng)。朝廷之外,一毫不妄用。若江彬有所需,每差人來,寇佯為不見。直至堂上,方起坐,立語呼為“欽差”,語之曰:“南京百姓窮,倉庫又沒錢糧,無可借辦。府丞所以只穿小衣坐衙,專待拿耳。”差人無可享何,徑去回話。每次如此,江彬知不可動,后亦不復(fù)來矣。

      江彬即武宗身邊的佞臣,囂張跋扈,在北京時出入豹房,與武宗同起臥。由此恃寵擅權(quán),統(tǒng)領(lǐng)鎮(zhèn)軍。進氈幄,導(dǎo)巡幸,取悅武宗??芴鞌⑹悄暇?yīng)天府最大的官,他只能用哄小孩子的辦法,來對付武宗君臣。一天晚上,江彬派人向都督府索要各城門鎖鑰,人人驚駭,不知如何應(yīng)對。都督府向南京吏部尚書喬宇求助,喬宇就說:“守備者,所以謹(jǐn)非常。城門鎖鑰,孰敢索,亦孰敢與,雖天子詔不可得?!币馑际钦f,城門鎖鑰,怎么可以隨便給人。都督府便以此言回復(fù),江彬聽了,亦無可奈何。

      氣焰囂張的江彬動不動就假傳圣旨,他的手下,都是身長力壯的西北大漢。為了打擊江彬氣焰,喬宇在南都軍營教官中,選取矮小精悍者百人,每日都與江彬的親兵比試:

      南人輕捷,跳趫行走如飛,而北人粗坌,方欲交手,被南人短小者或撞其脅肋,或觸其腰胯,北人皆翻身倒地,僵仆移時,江提督大為之沮喪,而所蓄異謀,亦已潛折其二二矣。

      皇上駐蹕南京,南京人一方面深受騷擾,另一方面,也增添了很多談資。武宗是個性情中人,手下又有那么一幫不是東西的小人,因此他在南京期間,做出什么荒唐的事,都有可能。秦淮教坊,自是常去之地,家花不如野花香。除了風(fēng)流場所,他還喜歡去逛老百姓家,看見人家的園子漂亮,便去巡幸。

      南京有個快園,主人叫徐霖,號髯仙,別號九峰道人。原來也是讀書人,“然倜儻不羈,坐事削籍”,成為布衣,所謂一介平民。能寫一手好字,楷書行草小篆俱佳,還能畫幾筆。關(guān)鍵是有錢,有錢才能當(dāng)土豪,修了很漂亮的園子,廣結(jié)賓客。因為有點小名氣,又喜歡張揚,結(jié)果把愛玩的皇上給招引去了。有帝王到此一游的金字招牌,快園名聲大振,徐霖的生活也愈加逍遙。七十壽誕,“于快園麗藻堂開宴,妓女百人,稱觴上壽,纏頭皆美之詒者”,然后又幸福地過了十年,活到八十歲壽終。

      武宗南巡時最荒唐一幕,莫過于把捉到的寧王押到南京來,現(xiàn)場放了,讓皇上親自指揮再捉一次。南巡的借口是平叛,武宗在南京,大臣及地方官員不斷上奏章,勸其回京。然而他硬是賴著不走,理由十分滑稽,既然親征寧王之亂,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必須以戰(zhàn)場擒敵為終結(jié)。為了哄皇上高興,諸嬖幸商議來商議去,準(zhǔn)備將寧王放回鄱陽湖,再讓武宗親自擒獲,而此時距離抓獲朱宸濠,都已經(jīng)過去一年。

      這個想法實在太過分,實在太離譜,最后只能折中,雙方都做些讓步,把戲弄到南京來表演。在廣場進行隆重的受俘儀式,讓武宗穿上戎服,令諸軍環(huán)列四周,去掉寧王和手下的桎梏,讓他們佯裝逃跑,再伐鼓鳴金,將其擒獲,朱宸濠等則繳械受俘。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武宗一行也玩夠了,玩爽了,這才離開南京,取道揚州返回京師,南都父老“拊掌稱幸”。

      6.在南京的利瑪竇

      萬歷二十三年,也就是1595年,一個叫利瑪竇的意大利人來到南京。很顯然,這個城市給他留下美好印象,對明朝時期的南京城,這個老外的評價可不是一般的高,在他的札記中寫道:

      在中國人看來,論秀麗和雄偉,這座城市超過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而且在這方面,確實或許很少有其他城市可以與它匹敵或勝過它。它真正到處都是殿、廟、塔、橋,歐洲簡直沒有能超過它們的類似建筑。在某些地方,它超過我們的歐洲城市。這里氣候溫和,土地肥沃。百姓精神愉快,他們彬彬有禮,談吐文雅,稠密的人口中包括各個階層;有黎庶,有懂文化的貴族和官吏。后一類在人數(shù)上和尊貴上可以和北京的比美,但因皇帝不在這里駐蹕,所以當(dāng)?shù)氐墓賳T仍被認(rèn)為不能與京城的相等。然而在整個中國及鄰近各邦,南京被算作第一座城市。

      同時期一個南京人顧起元,也在自己書里,描寫了這位利瑪竇:

      面皙,虬須,深目而睛黃如貓,通中國語,來南京居正陽門西營中,自言其國以崇奉天主為道,天主者,制匠天地萬物者也。所畫天主,乃一小兒,一婦人抱之,曰“天母”。

      在顧起元筆下,利瑪竇是一位“西洋歐羅巴”人。明朝人的知識庫里,就算他已經(jīng)是個很明白事理的學(xué)問家,就算對天下對世界地理有所了解,歐洲也只是同一個國家,所謂歐羅巴國,那些高鼻子藍(lán)眼睛的外國人,都出自于這個國度。利瑪竇曾經(jīng)向萬歷皇帝進貢了一幅世界地圖,有理由相信,地圖是利瑪竇親自繪制,上面用漢字做了注解。事實上,這幅《坤輿萬國全圖》,不只是中國人將信將疑,感到吃驚,后來的外國人也感到不可思議。

      這是一幅長三米、寬兩米的世界地圖,由十二個類似屏風(fēng)的長條拼成。地圖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我們熟悉的漢語名詞,如“亞細(xì)亞”“歐羅巴”“大西洋”“羅馬”“古巴”“地中?!薄澳崃_河”。它與我們?nèi)缃袼熘氖澜绲貓D,總體樣貌上已經(jīng)相差無幾。最關(guān)鍵的是地圖上還出現(xiàn)了“地球”這兩個字,明確無誤地告訴大家,世界并不是什么“地方天圓”。

      為了哄皇帝高興,也為了哄中國人高興,利瑪竇的《坤輿萬國全圖》與后來常見的世界地圖一樣,讓中國位于這幅地圖的中心位置。或許是因為顛覆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國傳統(tǒng)思想,這幅地圖并沒有產(chǎn)生任何影響,萬歷皇帝大約也只是覺得挺有趣,召集臣下一起看著玩玩,看了也就看了。

      當(dāng)時的南京人也有緣見到了這幅地圖,利瑪竇為什么會來南京,為什么又會在這里定居,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梢钥隙ǖ氖牵鳛橐幻麄鹘淌?,利瑪竇遭遇了太多困難,他在澳門學(xué)會漢語,然后進入廣東,在廣東境內(nèi)悄悄地傳教。一開始,打扮很像穿著袈裟的和尚,因為從西方過來,有人以為他是印度人,有人以為他是中東的回民,反正大家也分不清楚什么佛教天主教伊斯蘭教。后來有高人指點,利瑪竇開始改變裝扮,穿上中國的“儒服”,留起了大胡子。

      利瑪竇的計劃是在南京建立一個傳教中心,有一位叫徐大任的人在此地?fù)?dān)任工部侍郎,他是利瑪竇的熟人。早在廣東時,他們就打過交道,利瑪竇曾經(jīng)送給徐一個天球儀和一只沙漏,這些小玩意在當(dāng)時很貴重,很能討好地方官員。然而利瑪竇試圖利用徐大任的如意算盤,并沒有能夠?qū)崿F(xiàn),到了南京,利瑪竇信心十足地拜訪了徐大任,說自己想在南京城常住,并且準(zhǔn)備建一個天主教堂,沒想到立刻遭到拒絕。徐大任不僅拒絕了他,而且還派兵去威脅收留利瑪竇的房東,要定房東窩藏洋人的罪名。

      在南京的工部侍郎徐大任為什么會突然翻臉不認(rèn)人,這顯然與當(dāng)時政治形勢有關(guān)。要知道,陪都南京遠(yuǎn)比廣東更加保守,這段日子,日本和朝鮮正在打仗,在華的外國人都有可能受到懷疑,都有可能是間諜。徐大任不想惹上私通外國的罪名,無論在大明,還是后來的大清,通夷都可能是要命的,都是漢奸,跟外國人有來往絕對不是鬧著玩的事。利瑪竇很失望,盡管他在后來文章里,說了許多南京的好話,但這個城市在一開始表現(xiàn)得很不友善,并不愿意收留他,他只好灰溜溜地離開。

      三年后,利瑪竇又一次來到南京。這一次,南京不是目的地,他只是借道此地,想去北京見萬歷皇帝。新任南京禮部尚書的王忠銘將要赴京覲見皇上,為皇帝祝壽,或許級別更高的緣故,級別高了,膽子也大一些,這位王尚書也是利瑪竇的一個熟人,他竟然同意帶著利瑪竇—同前往。為什么要貿(mào)然帶一位洋人北上,一般的解釋有兩個原因。一是王接受了賄賂,利瑪竇送給他一塊玻璃三棱鏡,在當(dāng)時,大家都認(rèn)為這是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石。二是利瑪竇也為皇帝準(zhǔn)備不少禮物,譬如萬國地圖,制作精巧的自鳴鐘,還有兩幅畫著基督的油畫,王忠銘覺得這些東西很可能會討得萬歷皇帝的歡心。

      利瑪竇如愿到了北京,但并沒有見到皇帝本人。中國的皇帝豈是你一個老外想見就見,與第一次到南京的情形相似,利瑪竇在北京一無所獲,不得不灰溜溜地離開。好在他來北京前,停留南京期間,有了一個意外的收獲,當(dāng)時南京城的總督,也就是應(yīng)天巡撫趙可懷,他是王忠銘的好友,非常愿意結(jié)識利瑪竇。趙不僅熱情邀請他前去做客,讓他在自己府上住了十天,臨別還贈送了一筆數(shù)額不算太小的盤纏,因為巡撫大人看到這些懷揣寶物的外國傳教士,實際上很窮很貧困。

      在準(zhǔn)備去北京進貢給皇上的禮物中,有一幅放在玻璃鏡框里的基督像,當(dāng)利瑪竇向巡撫大人展示這幅畫像時,南京城的總督趙可懷感到很震驚,《利瑪竇中國札記》中做了如此描述:

      總督叫他的仆人在香堂中修建了一個祭壇,他在祭壇上擺點燃著的明燭和香,把十字架放在當(dāng)中。他穿上正式禮服和打扮,畢恭畢敬走向祭壇,進行四次通常的禮拜,然后登上祭壇端詳?shù)啬暿旨芟瘛K偸且粋?cè)走上去,從不直接在像的正前面;他那么長時間瞻仰十字架,仿佛再也不能把他拉開。隨后,全家仆人都進行同樣的儀式。這種崇敬的儀式成為全家每天的禮節(jié),其中一個仆人奉主人之命保持爐香不斷燃燒??偠窖埑抢锏囊藖砜催@個不可思議的圣像,其中有南京提學(xué)使。

      作為一名南京的地方長官,趙可懷在基督畫像前表現(xiàn)出的那份虔誠,多少有些不可思議。利瑪竇的北京之行可以說完全失敗,他幾乎立刻想到了回南京,北京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既然南京的總督大人對自己那么熱情,他顯然會歡迎利瑪竇的再次蒞臨。

      接下來,在蘇州和鎮(zhèn)江兜了一圈以后,利瑪竇第三次到達南京,并且真的就在這個城市里住了下來。先是住在三山街的承恩寺,后來又在地方官員關(guān)照下,找到了另一處安身之地。雖然在北京沒見到皇上,可是利瑪竇的名聲已在南京城傳開了。大家都相信這個老外手里有著非常珍貴的寶貝,這些寶貝遲早還是會送到北京的宮廷里去,而只有皇上才配擁有這些貴重的寶貝,因此都想先睹為快,真到了皇帝手里,誰也別想再看到。

      那位被利瑪竇稱為南京總督的趙可懷,就一直以最先目睹利瑪竇所藏的救世主基督像為榮,若干年以后,他還經(jīng)常在北京的官場上吹噓,說最后送給萬歷皇帝的那幅油畫,曾經(jīng)在自己的官邸中放過好多天。當(dāng)然,喜歡熱鬧的南京人想看的,顯然還不止畫像,他們還想看看可以奏音樂的自鳴鐘,看看那塊巨大的玻璃鉆石。利瑪竇成了一個懷揣寶物的人,他居住南京期間,無論是在承恩寺,還是在后來借住的房子里,拜訪者接二連三,絡(luò)繹不絕。

      與外國人來往的禁忌被打破,除了總督趙大人對利瑪竇關(guān)照有加,新任的南京禮部尚書王忠銘還親自去承恩寺看望利瑪竇。這一帶頭作用影響很大,南京的老百姓眼見著尚書大人身著官服,走進了承恩寺,廟里的方丈連忙出來迎接。一傳十,十傳百,在王忠銘拜訪了利瑪竇之后,這個老外已成了南京這個城市中的貴客。

      當(dāng)大家得知關(guān)于尚書拜訪了利瑪竇神父的消息時,所有司法官和其高級官員都來向他示敬意。其中只提三個就夠了:刑部尚書及侍郎,和位居二品的戶部尚書,這三個像主要客人一樣,身著官服,全副排場并帶著與他們的高位相稱的禮品前來表示敬意。

      當(dāng)時最讓利瑪竇搞不明白,是為什么南京會有那么多官員。誰的官更大,誰更有權(quán)力,這是一門很復(fù)雜的中國學(xué)問。南京不只官員多,北京有的這個那個,南京好像也有,尚書呀侍郎呀,虛虛實實,多如過江之鯽。還有大官們的后代,也就是所謂的豪門。當(dāng)年跟隨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他們的后人還留在這個城市中繼續(xù)享樂,譬如徐達的后人世襲魏國公,南京著名的瞻園就是他們家。

      有一天,利瑪竇應(yīng)邀去魏國公家做客,在瞻園里,他大開眼界,目睹了王府中的各種奢侈,見到了魏國公本人,一個出門可以享受八抬大轎的青年貴族。除了主人,利瑪竇還在這兒見到了兩位非常有權(quán)勢的人物,一位是南京城的最高軍事首長,另一位是來自北京的太監(jiān)總管,《利瑪竇中國札記》中譯者將這位太監(jiān)總管,譯為馮保,顯然是錯了。

      萬歷十歲時當(dāng)了皇帝,馮保和首輔大臣張居正,基本上可以算他的監(jiān)護人。據(jù)說萬歷到了十八歲,開始不學(xué)好,居然調(diào)戲?qū)m女,馮保向太后告密,結(jié)果年輕的皇帝被太后罰跪幾小時。因此,張居正一死,馮保也跟著倒霉,不僅與首輔一樣被抄家沒收財產(chǎn),還被罰到南京來守陵種菜。利瑪竇在南京的時候,馮保已死了十多年,他在瞻園里見到的太監(jiān)總管顯然不可能是馮保。

      然而利瑪竇的記錄并沒有大錯,他確實在南京遇到了一位來自北京“幾乎擁有無限權(quán)力”的太監(jiān),這個人“管理京城內(nèi)的幾千名太監(jiān)”,“還管理著京城的各種城門收稅”。明朝宦官政治之厲害,不容置疑,具體是哪位太監(jiān)有待考證,利瑪竇感到無法解釋,為什么此人會有那么大權(quán)力。這位太監(jiān)總管早就上了年紀(jì),有點老朽,耳朵聽音已重聽,必須有個助手在旁邊重述別人的談話內(nèi)容。大家都稱呼他為“千歲”爺,別人都這么叫,利瑪竇也不得不這么跟著稱呼。

      《利瑪竇中國札記》中關(guān)于南京的篇章,為我們展示了當(dāng)時南京一幅幅生動的畫卷。有時候,借助洋人的眼睛,我們似乎可以看得更清楚一點。習(xí)以為常,視而不見,熟視往往會無睹,首先,當(dāng)時的南京人根本不會覺得官多,中國這地方,向來就是烏紗帽多,再往后,到了晚明,到了大清朝,到了民國,這些官都是怎一個多字了得。

      自元朝開始,詩詞之外,文人開始喜歡玩曲,明朝馮惟敏的《清江引 八不用》,分別描述了烏紗帽、拖天帶、皂朝靴、花藤轎等八種官員配制,其中烏紗帽寫得最好玩:

      烏紗帽,滿京城日日搶,全不在愚賢上。新人換舊人,后浪催前浪,誰是誰非不用講。

      烏紗帽起源于東晉,作為正式的官服始于隋朝,興盛于唐朝,到宋朝時加上了雙翅,今天看來已經(jīng)非常滑稽。按照官階高低,烏紗帽材質(zhì)和式樣有區(qū)別。明朝以后,烏紗帽成了做官為宦的代名詞,頭上是不是一本正經(jīng)地戴著,已不重要。南京這地方冬天冷,夏天熱,從實用角度出發(fā),烏紗帽那玩意真戴在頭上肯定不舒服,顧起元《客座贅語》上說:

      南都服飾在慶、歷前尤為樸謹(jǐn),官戴忠靜冠,士戴方巾而已。近年以來,殊形詭制,日異月新。于是士大夫所戴其名甚伙,有漢巾、晉巾、唐巾、諸葛巾、純陽巾、東坡巾、陽明巾、九華巾、玉臺巾、逍遙巾、紗帽巾、華陽巾、四開巾、勇巾。巾之上或綴以玉結(jié)子、玉花瓶,側(cè)綴以二大玉環(huán)。而純陽、九華、逍遙、華陽等巾,前后益兩版,風(fēng)至則飛揚。齊縫皆緣以皮金,其質(zhì)或以帽羅、緯羅、漆紗,紗之外又有馬尾紗、龍鱗紗,其色間有用天青、天藍(lán)者。至以馬尾織為巾,又有瓦楞、單絲、雙絲之異。于是首服之侈汰,至今日極矣。

      “忠靜冠服”是明朝官員的正裝,有著嚴(yán)格規(guī)定,“三品以上用云可以兼素,四品以下用素不可以兼云”。在一開始,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不可以亂來,到了后來,規(guī)矩只是規(guī)矩,大家都亂來。利瑪竇當(dāng)時穿的是中國的儒服,這個儒服究竟是什么樣子,也講不清楚,反正就是當(dāng)時讀書人的服飾,是諸葛巾還是東坡巾,大家就隨便亂想吧。

      明朝中后期的南京,既有京城遺韻舊都?xì)馀?,又難免一種天高皇帝遠(yuǎn)的瀟灑,不只是一個烏紗帽“殊形詭制,日異月新”,許多事都不太靠譜。利瑪竇在自己的住處,曾接待過兩位民間高人,一位號稱已經(jīng)三百歲,顯然是位敢于胡說八道的騙子,還有一位九十歲,看上去不過六十歲,基本上也是個騙子,揚言包治百病。

      三百歲的那位老壽星,為掩蓋他的謊言,“自稱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中國境外度過”。利瑪竇意識到,當(dāng)時的中國人“向往延年益壽已經(jīng)發(fā)了狂”,都想學(xué)到長壽秘訣,因此騙子極有市場,很容易獲得認(rèn)同。這兩個騙子,一個以長壽聞名,一個以醫(yī)術(shù)聞名,合在一起互相恭維互相拔高。他們不恥下問,結(jié)伴過來拜訪利瑪竇,與利瑪竇十分嚴(yán)肅地討論數(shù)學(xué)問題,理由是他們擅長的“中國風(fēng)水”,也是數(shù)學(xué)的一個分支。

      在南京居住期間,利瑪竇結(jié)交了不少名士,如南京禮部侍郎葉向高,還有著名的文化人李贄和徐光啟。他還與大報恩寺的和尚雪浪大師進行了一場辯論,辯論的結(jié)果是大家都覺得自己獲勝了。那段日子,利瑪竇在南京大出風(fēng)頭。他獲得了一處“永久性的寓所”,一座新落成的官邸因為鬧鬼,準(zhǔn)備廉價出手,可是大家都怕鬼,“找不到人肯與鬼怪住在一起”,于是一位官員就對利瑪竇宣布:

      你素有圣潔的名聲。你不怕鬼的話,你可以買下;不爭價錢,悉聽尊便。

      對于利瑪竇來說,這真是一個天降的好機會,是天主在援手相助,結(jié)果只用了“所耗造價的半價”,他就得到了這套房子。

      利瑪竇神父發(fā)現(xiàn)它比他此前所察看過的任何房舍都更適合他的目的。它坐落在城里最高的地段,不怕河水浸淹,并且位于南京的大街上,此處街道約有一投石的寬度。從瞭望樓四周,可以看到皇宮和各部衙門。大廳和起居室可供大約十名傳教士居住。這是一座新蓋的房屋,建筑是準(zhǔn)備多年之計的。它從前后門都可出入。門前的道路通向另一條大道。幸運的是,出售這座房屋的是工部主事,因此不難獲得地方長官批準(zhǔn)購買,而在過去,這件事曾造成了那么多的麻煩。事情真像是天主援手為神父們準(zhǔn)備了這座房舍。

      這座房子的具體位置,應(yīng)該是正陽門內(nèi)的西崇禮街,也就是今天光華門內(nèi)尚書巷。利瑪竇不僅獲得了房契,還有一張官方的告示,“禁止任何人妨礙他們占有這座房屋”。在當(dāng)時,一張蓋著官印權(quán)威的告示相當(dāng)重要。這里成了應(yīng)天府的第一座天主教堂,而利瑪竇在城西羅寺轉(zhuǎn)彎的住址,后來也成為著名的天主教堂,也就是石鼓路教堂。

      在利瑪竇的指引下,南京開始有了第一個信徒,這人是南京的名人,也算是擔(dān)任軍職的貴族,他的兒子在武舉考試中曾獲得了第一名。再往后,到晚明時期,據(jù)保守估計,南京地區(qū)的受洗人數(shù),至少也有四千人,這個數(shù)字不算多,然而確實也不算少了。

      7.相公只愛錢,皇帝但吃酒

      1644年4月25日,李自成勢不可擋地殺進了北京,走投無路的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盡,留下一份血書,話雖不多,主要意思也就可憐巴巴的一句話,希望不要加害百姓。馮夢龍編輯的《甲申紀(jì)聞》中遺詔是這么寫的: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虜陷內(nèi)地三次,逆賊直逼京師,諸臣誤朕也。朕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以發(fā)覆面而死;任賊分裂朕尸,勿傷我百姓一人。

      《明史》是清朝人編的,崇禎皇帝的遺詔基本上也這個意思,只是刪掉了影響民族和諧的“虜陷內(nèi)地”字樣。反正大明王朝從此結(jié)束,北方陷于一片混亂,而且越來越亂。李自成的大順軍,與吳三桂準(zhǔn)備開打,清軍坐山觀虎斗,準(zhǔn)備趁機入關(guān)。

      這時候,南邊的應(yīng)天府卻是另一番熱鬧。過去一段日子,南京地位變得越來越重要,首先人口在發(fā)生變化。北方社會混亂不堪,大批官員士紳紛紛擁向南京。不只是北方不安定,在遼闊的南方也有嚴(yán)重問題,明人吳應(yīng)箕《留都見聞錄》上就說:

      京師為五方所聚要,皆貿(mào)易遷徙之民,及在監(jiān)游學(xué)之士而已,而移家者固未數(shù)數(shù)也。自遼東破而北人始來,自奢酋難作,而滇黔之宦于南方者始不返,此天啟元年后事。崇禎庚午以來,而南直有民變,于是宜興、溧陽、通州三處之薦紳有奔徙者。甲戌桐城民變,乙亥流寇猖獗,江以北之巨富十來其九,而山東、河南、湖廣之人,幾于望衡對宇矣。于是,南中風(fēng)氣為之一變。

      這里的京師不是北京,而是留都南京。“奢酋難作”是指發(fā)生在西南地區(qū)的“奢安之亂”,云貴川很不太平,“薦紳”是縉紳,也就是有身份的人,直白地說,就是有頭有臉的,還有做生意的,讀書準(zhǔn)備參加高考的,都一起避難跑南京來混了,結(jié)果在他鄉(xiāng)異地的老鄉(xiāng)“望衡對宇”,抬頭不見低頭見,都在南京成了街坊鄰居。

      歷史又一次重復(fù),北方一旦開始有難,南京的機會立刻降臨。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回到衣冠南渡時的東晉,回到靖康之亂后的南宋。在這節(jié)骨眼上,福王朱由崧悲慘兮兮地來到了南京。南京人起初并不知道這家伙是誰,北京的皇上若在,作為一名外省的藩王朱由崧,根本不入大家法眼。這時候的朱由崧,只是個喪家之犬,他的父親老福王朱常洵,幾年前已被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殺了。民間傳說,福王生得很肥胖,農(nóng)民軍宰了兩頭鹿,與他放在一口大鍋里煮,熬成一鍋“福祿湯”分吃了。

      朱由崧有幸躲過了一劫,他從河南流落到淮安,又從淮安到儀征。到了儀征,待遇總算開始好轉(zhuǎn),畢竟他還是一位王孫,當(dāng)時在南京的魏國公,明代開國功臣的第十四世孫徐弘基,親自趕過去迎接,在江浦主持了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歡迎儀式。接下來,便是將他帶回南京。

      福王如何進入南京城,如何與留都的老百姓見面,顯然經(jīng)過精心安排,儀式必須隆重再隆重,不能隨隨便便。大家都知道,明代南京城垣有外郭城,有內(nèi)城,有皇城,還有宮城。憂心忡忡的福王先坐船,到達外郭城北的觀音門,文武百官在龍江關(guān)等候謁見。再乘馬從內(nèi)城的三山門向東環(huán)行,拜謁太祖孝陵和懿文太子?xùn)|陵。最后,又從最東邊的朝陽門,即后來的中山門進入內(nèi)城,穿過東華門,到達宮城。

      宮城是明代南京都城最重要的區(qū)域,又稱紫禁城。福王此時的身份,不便乘馬,只能徒步拜謁奉天殿。奉天殿是宮城最重要最宏偉的建筑,俗稱“金鑾殿”,用于皇帝登基和接受大臣百官朝賀等大典。拜謁完畢,再從西華門步出宮城,暫以南京內(nèi)守備府為行宮。大臣們紛紛請朱由崧登基當(dāng)皇帝,福王再三謙讓,表示愿意仿照前朝的故事,先就任監(jiān)國。

      扭扭捏捏戲演得差不多,客套都玩完了,朱由崧在武英殿正式即皇帝位,以明年為弘光元年。南明的歷史就算正式開始,南京不再是陪都,不再是備胎,又一次成為正式的首都。朱由崧在武英殿拜受國璽,百官朝賀,俗話說,國不可一日無君,自從崇禎皇帝縊死的消息傳到江南,人心一直無所依附,至此“社稷初定,民情始安”。

      福王朱由崧半推半就,被推到了皇帝寶座上。在一開始,這個皇位就來得很意外,多少有些硬著頭皮干的意思?;实壅l都想當(dāng),也不是誰都能當(dāng)好。明朝的皇帝,因為祖宗留下了各種規(guī)矩,因為祖宗打下的良好基礎(chǔ),只要不是遭遇亂世,即使像武宗那樣純粹瞎胡鬧的君主,照樣也可以維持,照樣可以將就,國家機器照樣可以有效地運轉(zhuǎn)。很多時候,皇帝只是個擺設(shè),如果不是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如果不是強悍異族入侵,誰都能湊合著當(dāng)下去。

      與東晉和南宋相比,弘光小朝廷手中的牌并不算太爛,然而朱由崧天生不會打牌。他只是個落難的公子哥,自小嬌生慣養(yǎng),錦衣玉食,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國家事務(wù)。明朝后期的最大問題,是門戶之見和黨派之爭,閹黨與東林黨形同水火,黨派和集團之間,沒完沒了相互攻訐,一爭斗起來,都是有私心在作怪,根本不考慮國家死活。太平盛世的相互詆毀,有時候也可以起到一種監(jiān)督作用,然而國家到了危亡之際,門戶朋黨之爭,就會帶來非常嚴(yán)重的后果。

      誰都能看到問題的嚴(yán)重,誰也解不開這個死結(jié)。朱由崧上任后,“一切雪恥除兇、收拾人心之事,絲毫未舉”,當(dāng)時的南京市長,應(yīng)天府丞郭維經(jīng)有些著急,實在看不下去,上疏說:

      令偽官縱橫于鳳、泗,悍卒搶攘于瓜、儀,焚戮剽掠之慘,漸逼江南,而廊廟之上不聞動色相戒,惟以慢不切要之務(wù),盈庭而議。乞令內(nèi)外文武諸臣洗滌肺腸,盡去刻薄偏私及恩怨報復(fù)故習(xí),一以辦賊復(fù)仇為事。

      當(dāng)時的形勢非常危急,南明小朝廷卻斗來斗去,吵不完的架,打不完的小報告,黨派之爭愈演愈烈,大事不顧,小事亂爭。南京這地方向來不明是非,應(yīng)天府曾是復(fù)社雅集之地,東林黨人氣勢很盛,然而閹黨把持朝政,操縱君主,風(fēng)頭絲毫也不弱于東林,結(jié)果兩敗俱傷,轉(zhuǎn)眼間,清軍已快到長江對岸。

      朱由崧在南京稱帝,一共就八個多月,在南京人看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漫長。這期間發(fā)生了太多故事,1645年春天,朱由崧登基不久,一個自稱皇太子朱慈烺的人出現(xiàn)在南京。這個消息非常驚人,因為皇太子身份若是真的,那么他的合法性顯然比福王更高。一時間,朱由崧與諸位大臣都很當(dāng)回事,傳說先派了兩名太監(jiān)去辨識,兩個公公見到太子,抱頭慟哭,解下衣衫為太子御寒,如實飛報。朱由崧大怒,說真假還未辨,“何得便爾”,立刻將兩個太監(jiān)殺了滅口。

      第二天,朱由崧召集群臣,說有一孩子自稱先帝東宮,若真是先帝之子,他也就是朕的兒子,當(dāng)撫養(yǎng)優(yōu)恤,不令失所。然后帶著一幫人前去辨認(rèn),陪在朱由崧身邊的原總督京營太監(jiān)盧九德看了,立刻覺得這太子是假的。當(dāng)時最具權(quán)威的鑒定還是王鐸,也就是大家熟悉的那位書法家王覺斯,他曾在東宮擔(dān)任教官三年,自然熟悉太子模樣,見了假太子很生氣,說你認(rèn)識我嗎。太子說不認(rèn)識,王鐸連續(xù)幾問,太子都答不出來。于是便讓錦衣衛(wèi)將其縛之,假太子見真相暴露,長跪以求饒,哭著說:

      小人原是贗質(zhì),不過為人所玩弄,徒以此恐喝于諸侯耳。小人王其姓,之明其名,高陽人,父純,母徐氏,有引小人者陰以誑誘焉。

      這件事情本來也很簡單,假就是假,真就是真。南都的許多官員曾在北京任過職,都見過真太子朱慈烺,他們一眼就看出了這是個偽太子。朱由崧“又命舊東宮伴讀太監(jiān)丘執(zhí)中往認(rèn),之明見執(zhí)中,亦不識也。于是群疑稍解”。不過,仍然還有人不相信,大家都覺得現(xiàn)在的這個弘光帝,實在不怎么樣,都希望有個像點樣子的家伙來代替他。于是一些文武百官,紛紛趕赴關(guān)押假太子的興善寺,“踴躍趨謁”,朱由崧只得將太子交付錦衣衛(wèi)看管,心里想殺,又不敢殺,怕有殺人滅口之嫌疑。

      在南京當(dāng)了弘光帝的朱由崧,注定會成為各種段子中的滑稽人物,他無能,優(yōu)柔寡斷,沒有任何見識,就是個酒囊飯袋。當(dāng)年擁戴他成為南明君主,實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沒辦法想出來的急就章。朱由崧是個不折不扣的傀儡,早在其即位之前,史可法曾寫信給馬士英,轉(zhuǎn)達了大家簽過字的“福王七不可立”,說他又貪,又淫,又酗酒,又不孝,又虐待下屬,加上不讀書和干預(yù)有司。這個七不可,每一條朱由崧都當(dāng)之無愧,每一條都鐵板釘釘,因此認(rèn)定,這個福王真的是不太適合當(dāng)皇上,可惜老天爺偏要降大任于這種貨色。

      南京人在短短十個月里,見證了弘光帝的荒唐和無恥,雖然形勢已到了不能再緊張的地步,史可法在揚州苦苦支撐,眼看著就是揚州十日屠,朱由崧心里好像還在記仇,還在想當(dāng)初你不是說“七不可立”嗎,我他媽就不派援兵救你。當(dāng)然,朱由崧手下也沒什么援兵可派,公子哥就是公子哥,情況越來越不妙,照樣瀟灑不誤,都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不是如何想出辦法來支撐大局,來擺脫危機,而是抓緊時間,趕快享受最后的吃喝玩樂,陶醉于最后的瘋狂。

      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過無數(shù)個荒唐的皇帝,最好玩最有趣的那幾個,或者說最不像話的頂尖選手,都出現(xiàn)在南京。朱由崧“性暗弱,耽于酒色聲伎”,當(dāng)弘光帝時,已快四十歲。四十而不惑,做皇帝常常會短壽,朱由崧大約也明白這道理,知道“時乎時,不再來”,必須趕緊榮華富貴。當(dāng)了沒幾天皇上,迫不及待地下令選“淑女”。民間為宮中選送女子,一向都是有規(guī)矩的,要有程序,朱由崧也煩不了那些繁文縟節(jié),只要求趕快辦理就行。

      于是手下便開始不擇手段,流氓惡棍,擅自闖入居民家中,見有漂亮女子,不問年齡,通通抬進宮中,“但云大者選侍宮帷,小者教習(xí)戲曲”。太監(jiān)開始四出擾民,作威作福,遇到姿色好的少女,不問有主無主,不問門第出身,不問愿與不愿,“黃紙貼額,持之而去”。即使是富貴官宦人家的女子,也不能幸免,“富室官家隱若者,鄰人連坐”。千挑萬揀,總算選出幾位淑女,朱由崧仍然不滿意,下令再繼續(xù)選。南京自古是“江南佳麗地”,這里選不出來,再到蘇州杭州去尋找。

      除了美女,朱由崧喜歡看戲,除夕之夜,他獨坐興寧宮中,愀然不樂。太監(jiān)韓贊周問道:“宮殿新落成,皇上應(yīng)當(dāng)歡喜,現(xiàn)在悶悶不樂,是思念皇兄嗎?”也就是問,他是不是想到了在北京自縊的崇禎皇帝,朱由崧不說話,最后回答了一句:

      梨園殊少佳者,意欲廣選良家,以充掖庭。

      明朝宮廷有個規(guī)定,只有遇到大的變故,才可以半夜鳴鐘。有一天,突然鐘聲大作,官員們聽了驚恐不已,以為發(fā)生什么大事。過了一會兒,有太監(jiān)跑出來索取鬼臉面具,原來是宮里在準(zhǔn)備演戲。

      皇帝這么昏庸,手下趁機聚斂錢財,干脆什么事都讓錢來說話。只要繳了錢,便可以入學(xué),便可以當(dāng)官。民間老百姓的上升通道,無非讀書和當(dāng)官,既然錢能開道,事情也就好辦。當(dāng)時在南京主持中央政府工作的馬士英,為了解決財政困難,通通明碼標(biāo)價,不同官銜,不同學(xué)歷,分別標(biāo)上不同的價位:

      武英殿中書九百兩,府判拔貢每一千兩,運判千四百兩,文華殿中書千五百兩,部院司務(wù)內(nèi)閣中書,五府都事推知銜二千兩,提舉二千一百兩,待詔二千兩,監(jiān)紀(jì)職方萬千不一。

      一時之間,好機會全來了,白丁隸役,只要拿得出銀兩,雖然沒上過一天戰(zhàn)場,立致大帥。以至官賤銀貴,各類官銜只得屢屢降價,“府部首領(lǐng)與待詔皆千金可得之。富有人家皆納銀買官,繡衣大扇招搖道中”,民謠也立刻流傳開了:

      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

      監(jiān)紀(jì)多如羊,職方賤如狗。

      “文歸吏部,武歸兵部”,成了一句空話。納銀還可以直接入學(xué),上戶六兩,中戶四兩,下戶一兩,“以所納多寡,定名次先后,即赴院試”。隨后又實行“諸生納銀充貢”,廩膳生員二百兩,增廣生員六百兩,附學(xué)生員七百兩。童生入學(xué)和諸生充貢皆不以考試成績,而依納銀多少,學(xué)政因此大壞。

      當(dāng)時流行的民謠,是“相公只愛錢,皇帝但吃酒”。手下拼命撈錢,皇上只顧喝酒,朱由崧又是個貪杯之徒,本來稀里糊涂,酒一喝更不像話。據(jù)傳內(nèi)庭之上懸有一副對聯(lián):“萬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幾見月當(dāng)頭”,旁注“東閣大學(xué)士王鐸奉敕書”。這個當(dāng)然是小說家的戲言,有著明顯虛構(gòu)成分,不過弘光帝的荒唐,史書確實有太多記載。

      前線御敵的軍事將領(lǐng)或死或降,南京城危在旦夕。清兵攻陷揚州,朱由崧還在看戲。五月“端午節(jié),百官入賀,以演劇不視朝”。過了三天,清兵趁夜黑從瓜洲渡過長江,鎮(zhèn)江失陷。南京城門不得不關(guān)閉,朱由崧傳旨放出淑女,“午夜,猶召梨園入宮演劇”,照樣鑼鼓喧天。聽完戲已是二更天,皇上開始逃跑,帶著四五十名太監(jiān),騎馬從通濟門倉皇溜出南京城。

      天亮后百官上朝,見宮女內(nèi)臣優(yōu)伶雜沓逃奔西華門外,方知弘光帝已經(jīng)不在了。南京城內(nèi)頓時嘩然,大家都傻了,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據(jù)說有人想到了假太子王之明,立刻將其救出獄,扶其入宮,在武英殿即位。勢已如此,福王朱由崧指望不上,這個假太子當(dāng)然更指望不上。

      弘光元年,也就是清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端午節(jié)過后的第十天,南京城門大開,清軍神氣十足地進來了。南京城里的世族子弟,魏國公徐文爵、保國公朱國弼、靈璧侯湯國祚、定遠(yuǎn)侯鄧文郁,以及尚書錢謙益、大臣趙之龍、大學(xué)士王鐸、都御史唐世濟,為了保命,都紛紛削發(fā)降清。

      清軍攻克南京,多鐸命降將劉良佐帶清兵追擊弘光帝。眾叛親離的朱由崧和愛妃剛逃到蕪湖,清軍已經(jīng)追了過來,明軍官兵眼看著招架不住,便干脆沖上御舟,劫持了弘光帝,將其獻給清軍立功。朱由崧成了清軍的俘虜,多鐸命令去掉鎖鏈,改以紅繩捆綁。到了五月二十五日,從南京城溜出去的朱由崧,乘無幔小轎再入南京的聚寶門,又回到了南京城里。他頭蒙緇素帕,身衣藍(lán)布袍,以油扇掩面,兩妃騎著毛驢跟在后面,夾路百姓看著挺痛快,有唾罵的,有投瓦礫的,此情此景,讓人哭笑不得。

      清兵南下,史書上記載的,更多的是抗清英雄,是史可法,是閻應(yīng)元?!俺羁淳┛谌姖?,痛說揚州十日圍”,揚州屠城,江陰屠城,南京似乎一點事都沒有,因為根本就沒有抵抗。多鐸在靈璧侯府設(shè)宴慶功,南京城里許多削發(fā)降清的名人,應(yīng)邀出席,弘光帝朱由崧與假太子王之明,也賜座陪酒,讓朱由崧感到不堪的,是他的座位,竟然還排在假太子之下。

      宴會結(jié)束,弘光帝被關(guān)押在江寧縣署衙門里,再以后,便押往北京。南京歷史上,不止一次出現(xiàn)亡國皇帝,有孫后主,有陳后主,有李后主,弘光帝與他們相比,顯然沒有什么光彩之處,不只是他的南明皇帝時間當(dāng)?shù)锰蹋P(guān)鍵是他除了荒唐之外,沒有給南京留下任何一件可以稱道的事情。

      一年以后,在南京登基的南明弘光帝朱由崧,與假太子王之明一起,在北京菜市口一同被斬首。另有一說,朱由崧是被弓弦勒死的,大約是考慮到這家伙好歹當(dāng)過幾天天子,砍掉腦袋有些不太合適。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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