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詩詩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710100)
劉勰的《文心雕龍》是我國文學(xué)理論批評史上第一部有嚴(yán)密體系的、“體大而慮周”的文學(xué)理論專著,鐘嶸的《詩品》是中國第一部詩論專著。這兩本理論專著先后成書于齊梁時代,但創(chuàng)作目的和品評標(biāo)準(zhǔn)都不一樣。在敘述正始文學(xué)的代表時,劉勰明確提到了嵇康和阮籍。原文為“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biāo)焉?!痹谡撌鏊难栽姷臅r候,劉勰同樣提到了嵇康,“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張衡)得其雅,叔夜含其潤?!睆膭③奶岬斤档拇螖?shù)可知,劉勰是很重視嵇康的??墒?,稍后于《文心雕龍》成書的《詩品》卻明確將阮籍列為上品,把嵇康劃入中品,針對這一差別,筆者進行了研究。
筆者認為,劉勰與鐘嶸對嵇康的評價,之所以有差異,首先是因為他們對待五言詩的態(tài)度不同?!叭舴蛩难哉w,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眲③恼J為四言詩和五言詩風(fēng)格不同,各有所長,作家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才能選擇適合的詩體進行創(chuàng)作,但是他卻強調(diào)了四言詩的正統(tǒng)地位??梢钥闯觯€是認可四言詩歌的正統(tǒng)性。《詩品》中針對四言詩和五言詩,鐘嶸的看法是:“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fēng)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xí)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辩妿V對四言詩和五言詩的特點作了說明,與劉勰不同的是鐘嶸直指四言詩的缺點“文繁而意少”,之后,更是提出五言詩才是“文辭之要”,強調(diào)了五言詩的重要性。在重四言,輕五言成為一種時代風(fēng)氣的情況下,鐘嶸獨樹一幟,首先肯定了五言詩,是一種創(chuàng)舉。在《詩品序》中他更是明確提出:“嶸今所錄,止乎五言”,明確說明了《詩品》僅限于五言詩。既然《詩品》只收錄五言詩,那么,鐘嶸對所錄詩人品第的劃分,也必然依據(jù)的是詩人的五言詩成就。
下面我們再來看一下嵇康的創(chuàng)作情況。嵇康,字叔夜,是三國時曹魏文學(xué)家。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主要包括詩歌和散文。詩歌現(xiàn)存五十多首。有四言、五言、七言、雜言等,其中四言詩數(shù)量占一半以上且成就也最高。而五言詩僅有《五言贈秀才詩》、《述志詩兩首》等12首。從數(shù)量上來說,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從藝術(shù)性來講,比之四言,也稍稍遜色。而阮籍作有《詠懷古詩八十二首》,不僅數(shù)量上高于嵇康,而且全是五言詩。
鐘嶸順應(yīng)詩歌發(fā)展潮流,提出五言詩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是很有進步意義的,但是僅以五言詩的創(chuàng)作成就來評價詩人并劃分品第的這種做法卻有待商榷。這種做法對嵇康來說,本身就存在不公。因此,嵇康詩歌位列中品,這是一個客觀的原因。
《詩品》借鑒《七略》探溯源流的批評方法,將上品和中品的詩人劃分為三大詩派,即《國風(fēng)》派、《楚辭》派和《小雅》派。首先來看阮籍歸屬的上品。《詩品》上品共評價了12位詩人。源出《國風(fēng)》的有《古詩》、曹植、劉楨、陸機、左思和謝靈運等六人。其中,《古詩》和曹植是直接源出《國風(fēng)》,其他詩人則是間接源出。源出《楚辭》的有李陵、班姬、王粲、張協(xié)和潘岳等五人。其中,只有李陵直接源出《楚辭》。只有阮籍一人屬于《小雅》一派。共同點是:直接源出三大派的詩人均屬于上品。中品所列詩人則沒有一個人直接源出三大派。阮籍條有“其源出于《小雅》”。而嵇康條則有“頗似魏文”,關(guān)于“頗似魏文”,《吟窗》諸本正作“其源出于魏文”。說明嵇康源出曹丕,曹丕條又有“其源出于李陵”,而李陵才是直接源于《楚辭》。
從淵源上看,阮籍是《小雅》派唯一的繼承人,而嵇康只是《楚辭》派第三代的一個詩人,孰輕孰重,顯而易見。
可見,《詩品》錄詩范圍——只錄五言和溯源流的批評方法均對嵇康的品第有影響。
鐘嶸在《詩品》中明確主張風(fēng)力與辭采并重。他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要“干之以風(fēng)力,潤之以丹采”,也就是說,好的詩歌要文質(zhì)兼?zhèn)?。細讀他對上、中、下三品詩人的品評意見,可以看出,在總的評詩原則下,鐘嶸還有許多具體的標(biāo)準(zhǔn)。這些標(biāo)準(zhǔn),大體上可以用怨、雅、氣、奇、秀、詞六個字加以概括。其中怨、雅、氣屬于質(zhì),奇、秀、詞屬于文??梢钥闯?,鐘嶸是文質(zhì)兼尚,內(nèi)容和形式并重的。
《詩品》中,鐘嶸寫道:“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蚬菣M朔野,或魂逐飛蓬?;蜇摳晖馐?,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蚴坑薪馀宄龀?,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痹谶@里,鐘嶸提到了詩歌抒發(fā)情感的兩種方式,即:寄詩以親和托詩以怨。從他引證的事例“楚臣去境,漢妾辭宮”可以看出,對這兩種抒情方式鐘嶸并不是平等相待的,而是更加重視抒發(fā)怨情。“所謂怨,就是內(nèi)心怨恨和心懷不滿的意思。詩人往往由于不幸的道遇,志不能立,道不能行,自身又受到折磨。一腔怨憤,發(fā)而為詩,就是“托詩以怨”。”分析嵇康的詩歌明顯屬于“托詩以怨?!?/p>
從詩歌流派看,《國風(fēng)》和《小雅》均源自《詩經(jīng)》,共同的特點就是:重“雅”,而《楚辭》一派的特點則是“怨”,這已經(jīng)是學(xué)界共識。嵇康屬于《楚辭》一派,那么嵇康自然也重“怨”。
此外,我們還可以具體分析嵇康條,同樣可以得出嵇康重“怨”的結(jié)論?!对娖贰分?,鐘嶸評價嵇康稱:“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奔刺^嚴(yán)峻急切,揭發(fā)質(zhì)直,顯露才能。結(jié)合嵇康的生平可知,嵇康在政治上是擁護曹魏,反對司馬氏集團的。在司馬氏篡奪曹魏集團政權(quán)后,對司馬氏集團的不滿導(dǎo)致他的詩歌帶有“過為峻切,訐直露才”的特點。事實上,“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同樣是表達怨情的一種方式,鐘嶸的評詩標(biāo)準(zhǔn)是重怨的,為什么不滿嵇康呢?筆者認為這主要是受到儒家怨而不怒的詩教傳統(tǒng)的影響。具體到《詩品》中,這種怨而不怒就表現(xiàn)為“雅”。位居上品的班姬也很重視怨情的抒發(fā)。在《怨歌行》中,她以團扇自喻,抒發(fā)了帝王之愛不長久的感嘆。雖有怨情,但是更多的卻是一種自傷自憐,并非對帝王的直接攻詰。正如李因篤《音評》中所說“《團扇》之歌,怨而不亂”??梢钥闯?,班姬的詩歌是既“怨”又“雅”。而嵇康的詩歌《述志詩》:“斥鷃擅蒿林。仰笑神鳳飛??簿苷?。神龜安所歸?!眲t明顯有“峻切”、“訐直”的特點,而“傷淵雅”,因此,是只有“怨”而沒有“雅”。
綜合來看,嵇康的詩歌表現(xiàn)了怨情,卻“過為峻切”,“訐直露才”,所以有傷“淵雅”。對于“怨”“雅”并重的鐘嶸來說,自然不是完美。
“詩之秀美流麗,主要是指狀物之妙,得其風(fēng)流媚趣,文體華凈,詩句自然婉約。秀本指禾穗生花,一切草木之花也稱秀。“英華曜樹”,就是秀美的表現(xiàn)。臂諸文學(xué),指的是形象鮮明,警句挺拔。”鐘嶸認為在建安詩人中,以文秀見稱的是王粲,因為他作詩懂得“狀物之妙”,詩歌極富形象性。他的《七哀》因真實描繪了董卓之亂后,長安附近的社會圖景而被鐘嶸視為五言詩的代表作。
鐘嶸總結(jié)漢魏六朝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對興、比、賦作了新的解釋:“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義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在這三義中,比需要“因物喻志”,賦需要“寓言寫物”,可見,比和賦都要通過創(chuàng)造物象來抒情寫志。可以看出,鐘嶸很重視詩歌的形象性。
《詩品》中,鐘嶸稱嵇康的詩“讬喻清遠,良有鑒裁。”就是對嵇康的詩歌具有“秀”的品格的贊賞。讬喻就是讬物以諷諭。通過創(chuàng)造物像來進行諷喻,從而抒發(fā)自己的一腔憂憤,嵇康的這種表達方式既體現(xiàn)了鐘嶸“重怨”的標(biāo)準(zhǔn),又符合他“愛秀”的標(biāo)準(zhǔn)。因此,鐘嶸對嵇康托物寓志的寫作方式還是很贊賞的。《詩品》中多次提到嵇康的詩,其中《五言贈秀才詩》是鐘嶸最稱道的。詩歌全文如下:
雙鸞匿景曜。戢翼太山崖??故资?。晞陽振羽儀。長鳴戲云中。時下息蘭池。自謂絕塵埃。終始永不虧。何意世多艱。虞人來我維。云網(wǎng)塞四區(qū)。高羅正參差。奮迅勢不便。六翮無所施。隱姿就長纓。卒為時所羈。單雄翩獨逝。哀吟傷生離。徘徊戀儔侶??犊呱节?。鳥盡良弓藏。謀極身必危。吉兇雖在己。世路多崄巇。安得反初服。抱玉寶六奇。逍遙游太清。攜手長相隨。
嵇康以“雙鸞”自喻,運用比興手法,“矯健低徊”(陳柞明《采菽堂古詩選》),道出自己不愿出仕而又欲隱不能的痛苦心情,含蓄婉轉(zhuǎn),讓全詩籠罩了一層慷慨多悲的情緒。
如果說,嵇康的詩在形式方面因為“文秀”而受到鐘嶸的認可的話,那么,在丹采方面,鐘嶸對嵇康則是否定的。愛慕詞采華茂,是鐘嶸藝術(shù)觀的有機組成部分也是他評價詩作高下的一條很重要的標(biāo)難。文秀與詞麗,是兩個不同的范疇:一是指形象秀美,一是指詞采富麗。鐘嶸評詩,既重視文秀,更重視詞麗。事實上,鐘嶸《詩品》除了定品第外,還有一大特點,那就是:溯源流?!对娖贰分?,鐘嶸雖沒有正面評價嵇康詩歌的詞采,但通過“頗似魏文”這一總的評價,我們可以分析出一些東西。鐘嶸評價曹丕詩“則所計百許篇,率皆鄙質(zhì)如偶語。”對比鐘嶸對曹丕和嵇康的評價可以看出,二者基本上沒有相似點。那么,“頗似”就只能是語言方面的相像了。在鐘嶸看來,曹丕的詩歌語言粗鄙、質(zhì)樸,如鄉(xiāng)間俚語,沒能做到“辭采華茂”。那么,可以推知,嵇康的詩歌語言在鐘嶸看來,也是質(zhì)樸,缺乏文采。
總之,鐘嶸認為嵇康的詩歌“讬喻清遠”,借用生動的形象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情,是秀美的體現(xiàn)。但與此同時,嵇康的詩歌語言卻“鄙質(zhì)”,不夠華麗,因而是缺乏丹采的。
綜上所言,鐘嶸將嵇康的詩歌列為中品有著主觀和客觀的雙重原因??陀^上,《詩品》錄詩以五言為主,對僅有十二首五言詩的嵇康來說,本身就存在著一定的不公平。此外,由《楚辭》派人數(shù)眾多,而嵇康只是《楚辭》派第三代的其中一個詩人,所以,重要性也會受到削弱。主觀上,根據(jù)自己的詩歌評價標(biāo)準(zhǔn),鐘嶸認為嵇康的詩歌在內(nèi)容上重視抒發(fā)怨情卻不夠文雅;在形式上,雖達到了秀美的標(biāo)準(zhǔn),語言卻不夠華麗,過于質(zhì)樸。綜合以上兩個方面,鐘嶸才將嵇康列為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