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勁松[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廣東 深圳 518055]
美國哲學家赫舍爾說過這樣一段話:“在我們時代,離開了羞恥、焦慮和厭倦,便不可能對人類的處境進行思考。在我們這個時代,離開了憂傷和無止境的心靈痛苦,便不可能體會到喜悅;離開了窘態(tài)的痛苦,便看不到個人的成功?!睙o論是喜悅還是痛苦,皆指涉人類的內(nèi)心欲望。閻連科的小說在精神氣度上正暗合了赫舍爾所說:通過欲望敘述對人類處境進行思考的同時,為讀者帶來憂傷和無止境的心靈痛苦。當他將欲望敘述的對象由耙耬山農(nóng)民轉(zhuǎn)至城市中的知識分子時,這種痛苦就成了一種窘態(tài)的痛苦,譬如長篇小說《風雅頌》。
《風雅頌》的故事線索與欲望放逐后的逃離及回歸有關(guān)。在權(quán)力欲望的壓制下,知識分子楊科由大學副教授被迫變成了精神病人;在生理欲望的驅(qū)使下,知識分子楊科由精神病人變成了嫖客,繼而變成了殺人犯;最后,在精神欲望的召喚下,知識分子楊科又由殺人犯變成了靈魂的自我救贖者。而在整個過程中,楊科的實際身份是一個逃離者與回歸者。但是,一次次的逃離與回歸,并不能拯救知識分子楊科的靈魂。閻連科說,《風雅頌》是他個人的“精神自傳”。在我看來,《風雅頌》豈止是他個人的“精神自傳”,分明是這個時代以及這個時代所有知識分子的“精神自傳”。
回顧20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史,表現(xiàn)知識分子題材的文學作品屢見不鮮,對于知識分子的批判與諷刺則是貫穿其中的重要主題。譬如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即有魯迅的《孔乙己》、老舍的《文博士》、許地山的《三博士》、錢鍾書的《圍城》等,當代文學史上則有楊沫的《青春之歌》、戴厚英《人??!人》、格非《欲望的旗幟》、賈平凹的《廢都》、劉心武的《飄窗》、劉醒龍的《蟠虺》、閻真的《滄浪之水》《活著之上》、南翔的《大學軼事》等。1949年以后,“啟蒙者被啟蒙”,中國知識分子充當著社會知識的創(chuàng)造者和傳播者、社會批判者的角色,“要么成為一個聽話的人,要么成為一個被改造的人”,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進入了新時期,知識分子不再是改造對象,且有了一定地位,他們迎來了一個受人尊敬和崇拜的黃金時代。但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和消費主義時代的來臨,社會大眾對文化、文學的態(tài)度江河日下,文化與文學逐漸淪為經(jīng)濟的附庸。文學一旦不再有人關(guān)注,知識分子的境遇及其內(nèi)心遭受的巨大震動可想而知。由是,新時期文學諸多審美對象中,知識分子格外引人注目。如果說,新時期文學早期對于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側(cè)重于歌頌與贊美的話,那么到了后期的市場經(jīng)濟時代,作家們對于知識分子的書寫,更多的是針對他們欲望膨脹、道德迷惘的反省與批判。譬如,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李曉的《繼續(xù)操練》、池莉的《不談愛情》、劉恒的《白渦》、劉震云的《新聞》、梁曉聲的《山里的花兒》、方方的《祖父在父親心中》《烏泥潭年譜》、劉慶邦的《黃泥地》等作品,均呈現(xiàn)出對知識分子的反省與批判。
2008年,閻連科的長篇小說《風雅頌》問世,旋即引發(fā)了激烈批評。讀完《風雅頌》初稿的人說:“閻連科,你朝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光亮的臉上吐了一口惡痰,朝他們丑陋的褲襠狠命地踹了一腳?!睂Υ?,閻連科感到無奈,他坦言自己沒有那么大的能耐,也沒有那么強的力量,他說:“我只是寫我,只是描寫了我自己飄浮的內(nèi)心,只是對自己做人的無能與無力,常常會感到一種來自心底的惡心?!以凇讹L雅頌》中寫的是‘我的大學’‘我的鄉(xiāng)村’。但我的鄉(xiāng)村,不是大家說的底層敘事中的鄉(xiāng)村;這個鄉(xiāng)村,也連接著大學背后的偉大傳統(tǒng)。我在這個傳統(tǒng)或者承載了傳統(tǒng)的典籍中想象著大學。我的‘鄉(xiāng)村’和‘大學’,由此而不倫不類?!北M管存在諸多爭議,《風雅頌》卻躋身《亞洲周刊》2008年十大中文小說獎。隨后,在《南方周末》2008年度圖書(虛構(gòu)類)評選中,《風雅頌》再次得到評委青睞而獲獎。在《南方周末》看來,閻連科是中國當代作家中少有的保持批判精神的作家,這部直面現(xiàn)實的作品,貫注了閻連科一貫的批判激情。“傳統(tǒng)中國經(jīng)典文化與鄉(xiāng)土文化的混雜,其實也包含著對中國文化之當代命運的反諷性思考?!骷覍Ξ敶腥A文明的崩潰有真實的痛苦。”而閻連科本人則聲稱:“最近的一些年月,我腦子里不斷地產(chǎn)生要離開北京,回到老家打發(fā)余生的念頭?!@部小說的土壤,就是多少年來‘回家的意愿’。甚至,小說原有的名字就叫《回家》?!毙≌f中,“回家”的楊科發(fā)現(xiàn)老家早已經(jīng)坍塌,在現(xiàn)實巨大的荒謬圍剿下,一個正統(tǒng)知識分子無法堅守他的“風雅”,等待他的只有虛無與幻滅,閻連科通過這樣一個富有深味的意象,再次隱喻了鄉(xiāng)土中國的精神衰敗和信仰坍塌。
“今年夏天我提著書稿回家時,看見有一堆男人女人的衣服,胡亂地扔在我家客廳的沙發(fā)上。我妻子趙茹萍,正和當時還是副校長的博導(dǎo)李廣智,躺在臥室里的床鋪上?!遍愡B科以這樣一個充滿赤裸裸的欲望情節(jié)作為《風雅頌》開篇。當場發(fā)現(xiàn)老婆與副校長通奸,此為一悲;發(fā)現(xiàn)后竟然跪求他們下不為例,此為二悲。讀《風雅頌》,很輕易就能聯(lián)想起當代文壇另一位重要作家賈平凹的爭議之作《廢都》。這兩部作品雖然前后相隔15年,精神氣質(zhì)上卻頗為相似。和《風雅頌》表現(xiàn)21世紀知識分子無根命運不同的是,《廢都》揭示了20世紀末中國社會文化失范背景下,知識分子的無力自救和自甘沉淪:“著名作家”莊之蝶在早已成為歷史陳跡的“廢都”之中,由一位“文化精英”墮落成一個“文化閑人”。當昔日的社會理想與文化雄心不復(fù)存在時,莊之蝶陷入了難以自拔的萎靡。他企望在“性”中追求美,非但無法獲得精神的慰藉,反而造成靈魂的迷失。作為一位典型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莊之蝶身上充滿了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實生活的矛盾。他既想保留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品格,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生存困境。一方面,傳統(tǒng)的文化心理制約著他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另一方面,盡管他清醒地意識到社會歷史潮流不可抗拒,甚至也想努力去適應(yīng)現(xiàn)實,但終究還是無法沖出靈魂迷失的桎梏,于是,演繹了一幕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文化精神悲劇。某種意義上,莊之蝶可謂一代中國文人的化身,他的精神悲劇,乃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悲劇的縮影;他的生命本體的失落和靈魂的迷惘,則意味著整個民族靈魂的失落與迷惘。
回到閻連科的《風雅頌》,“魯迅尖銳、憤懣和哀婉的敘述風格,在閻連科的筆下逐漸化為以同情與憐憫為主調(diào)、以尖刻批判為輔調(diào),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作者的寫作傾向,即在當今社會環(huán)境下,對于人的關(guān)注光靠尖銳的批判與鞭撻還不夠;喚醒人性,使之成為民族性格的自覺,更要靠悲劇的力量來拯救靈魂的墮落,激烈的批判則是輔助性手段。這反映了閻連科小說的審美選擇”。當楊科從京城逃回老家耙耬山脈的前寺村時,老家溫情不再,他只能從天堂街一群小姐那里感受溫情。唯一能實現(xiàn)他自身價值的地方,是他在京城被迫關(guān)進去而后又不得不逃離的精神病院:“我在清燕大學盡心盡力講了十幾年的課,學生們沒有一次為我這樣鼓過掌,可我在這兒胡扯八道只講了一節(jié)課,他們的掌聲卻像一個季節(jié)都吹不停的風?!睏羁谱杂X自愿逃出京城,但哪里又是他的歸宿呢?“回京城,可京城那兒似乎從來都沒有過我楊科這個人。待在前寺村,我又似乎不是前寺村的人。我在這個世界閑余而無趣,像多余在路邊的一棵草,多余在春來葉發(fā)間的一個蟲包兒?!碧觼硖尤?,楊科最終成了這個世界的多余人。試想,當下鄉(xiāng)土中國面臨的精神處境,不是和楊科一樣,逃無可逃嗎?
《風雅頌》的故事核心,就是圍繞主人公楊科刻畫了一幅偽知識分子的群像譜。來自耙耬山脈的知識分子楊科,“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道這個國家和世界發(fā)生什么變化了。當他提著耗費5年光陰完成的50萬字學術(shù)專著《風雅之頌》的書稿回家時,迎接他的不是妻子的歡欣鼓舞,而是妻子與副校長正在同床共枕、偷歡取樂;副校長李廣智,全身上下體現(xiàn)的是知識分子的蠅營狗茍,“多少教授為了一個課題、一個項目、一筆研究經(jīng)費得挖空心思和老鼠打洞樣鉆,可到了他那兒,也就是他張嘴合嘴一句話。他用筆一畫,某某講師就成了副教授……就可能成了教授,成了學術(shù)帶頭人,成了某個科研項目的領(lǐng)軍人物了”;楊科的妻子趙茹萍,正是這樣一步步走上來的,但她的代價就是不惜成為李廣智的情婦;而清燕大學老師做學問的關(guān)鍵,則在于學會如何逢迎、如何低聲下氣、如何與丑惡現(xiàn)實茍合。通過對上述人物種種丑行的描寫,閻連科揭露出他們作為知識分子的偽善和虛榮。后來,校長希望楊科能為學校和國家做出點犧牲和奉獻。結(jié)果,所有的校領(lǐng)導(dǎo),都一致同意以精神病之名,將楊科送進了學校的精神病附屬醫(yī)院。精神病院雖如同荒郊野外的監(jiān)獄,但楊科最初卻在那里過得充實而寧靜,“意外地覺得在精神病院如同回到了家”。然而好景不長,院長指派他給那些有文化的病人們講解《詩經(jīng)》:“哪怕你翻來覆去地只講一首詩,只要病號們不愛聽你的講課了,不為你的講課鼓掌和叫好,你講課時他們亂說亂動、交頭接耳、沒禮沒貌、有人退場,那就算你的講課成功了,你的病就算痊愈了,你就可以出院回家了。”楊科志得意滿,信心百倍,原以為不會有一個病人能聽得懂,未曾想,得到了此前從未有過的禮遇:精神病人們反響強烈,掌聲雷動。院長說:“真沒想到你今天的課講得這么受歡迎,所以我希望,你再在醫(yī)院住上半年到一年,我請你每天都給病人們講你的詩經(jīng)學。”無奈之下,非精神病人楊科選擇了落荒而逃,回到老家耙耬山深處的前寺村,并在那里待了一年。一年之中,縣城天堂街的一群坐臺小姐,竟然成了他最聽話的學生和最貼心的知己,而他的《風雅之頌》,卻轉(zhuǎn)眼成了別人(妻子趙茹萍)的《家園之詩》。一年后,楊科的初戀情人病亡,他又愛上了她的女兒小敏,直至最后妒忌心起掐死小敏的新夫,被迫再次踏上逃亡之旅,這一次,楊科是真的成了罪犯不得不逃了——“我已經(jīng)不再是教授,不再是專家,不再是研究《詩經(jīng)》的第一名校的權(quán)威者。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殺人犯,為了避罪,在朝著最為偏僻荒涼、無人無煙的地方去?!本瓦@樣,他領(lǐng)著天堂街的小姐們,逃往黃河岸邊的詩經(jīng)古城,并在那里長住下來,過起了遠古(后現(xiàn)代)的生活和日子。接下來,又有慕名的物理學家、數(shù)學家、哲學家、宗教家、建筑師等領(lǐng)著高薪的閑余人,舍家棄城地逃到了詩經(jīng)古城,“大家竟都在詩經(jīng)古城過得其樂融融,自由自在,和蜜蜂、蝴蝶在春天飛著、歇著一模樣”。漸漸地,詩經(jīng)古城不斷有新的教授、專家和姑娘們涌過來,“大城市里的大教授、名教授和社會上研究機構(gòu)的知識分子們,不斷逃離走失的消息,如雨后的春筍樣”。至于楊科,卻仍然是詩經(jīng)古城里最為倒霉的那個人,于是,一場大雪過后,楊科就獨自朝著黃河下游更為偏遠冷僻的地方走過去?!拔抑溃x這座古詩城更為神鬼不知的偏遠里,一定還有比這兒更為輝煌的詩經(jīng)古城和篇章?!€有上千首被遺失的詩歌,一定在哪兒孤苦伶仃、浩浩蕩蕩地等著我?!敝链?,閻連科借知識分子楊科之口,充分傳達出現(xiàn)代化、城市化導(dǎo)致人們精神的漂泊無依和靈魂的孤獨落寞。
從楊科的悲劇命運來看,他是來自于這個社會最底層的耙耬山脈人,堅忍、執(zhí)著、忍讓、奮斗的美德,在他身上“如種子早已埋在了土里那樣,只要捕捉到點滴的陽光和雨水,就必然會生根、開花和結(jié)果”。盡管他也是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的世俗者,卻具備研究《詩經(jīng)》的學術(shù)天賦,當他以一顆敏感、清高、懦弱而又虛榮的心靈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時,他那中國文學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在當下知識分子對《詩經(jīng)》這一古典傳統(tǒng)的漠視乃至蔑視之中,楊科不斷地迷失自我,但“問題不知道出在了哪兒……曾幾何時,我去講授‘《詩經(jīng)》解讀’的大教室,也算是高朋滿座,蓬蓽生輝,可在不知不覺間,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古典文學課,成了這個社會的木乃伊,除了研究再也沒觀賞和實用價值了”。最初,他由充滿詩意的鄉(xiāng)村逃往城市,最終,卻又不想乃至不能回到故鄉(xiāng),以至于淪為無家可歸的多余人。事實上,楊科迷失在自己的欲望之中:如果說楊科迷失于“小姐”是一種外在肉欲的迷失,那么他在《詩經(jīng)》中的迷失,則是一種內(nèi)在精神的迷失。當楊科陷入欲望的旋渦無法自拔時,已然表明欲望就此成為他的價值準則:“表面上看他抓住了一種穩(wěn)固的東西,但是這種欲望本身是不穩(wěn)固的,因為無節(jié)制欲望的滿足必然伴隨著罪惡的產(chǎn)生。”他最后淪為殺人犯即是明證。楊科缺乏自省能力,面對學術(shù)以外的世界,他除了委曲求全別無他法,究竟是楊科選擇了欲望,還是欲望裹挾了楊科?或許兩者皆而有之。楊科作為知識分子的個人迷失,映照出他身處物質(zhì)社會的某種價值迷失,這種迷失既是物質(zhì)淹沒精神的迷失,也是一種精神盲從物質(zhì)的迷失。從楊科的迷失之中,我們不難看到人類的普遍性難題:“欲望的旋渦與無家可歸的境地。二者是人類靈魂自始至終需要面對的困境,在物欲橫亙、故鄉(xiāng)荒蕪的現(xiàn)代性語境中它們更成為人類難以擺脫的幽靈。”從這個角度觀察,《風雅頌》“在貌似荒誕與滑稽的表象背后,觸目驚心地揭示出現(xiàn)代高校理念的混亂與顛倒、現(xiàn)代人文精神的沉淪與消退、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凄惶與悲哀”,或許,閻連科原本無意將當下高校中的知識分子與20世紀初的“五四”一代進行對比,但是,“小說體現(xiàn)的批判鋒芒與價值訴求,都似乎隱隱回應(yīng)著‘五四’,并形成有力的反諷效果”。據(jù)此,小說為我們探討20世紀以來知識分子形象嬗變的文學史意義,提供了又一個有價值的范本。
面對欲望帶來的各種困境,楊科選擇的不是反抗(或許無力反抗?),而是選擇不斷地逃離。遇事則逃的楊科,既缺乏個人精神獨立性或游離于社會體制之外的姿態(tài),又不具備社會批判精神和超越氣質(zhì),在各種潛規(guī)則的夾縫中,他唯有茍且偷生。于是,在不斷的退避與逃離中,他的人格一次又一次地被侮辱甚至被吞沒,最后徹底失去了自我,留給我們一個猥瑣而又懦弱的知識分子形象,而這其中凸顯的無疑是鄉(xiāng)土中國現(xiàn)實文化場域中知識分子的客觀生存境遇:“他們渴望重返精英地位,卻又不斷被社會體制所鉗制;他們努力重建理想的價值,卻又常常被實用主義所嘲弄;他們試圖通過忍辱負重的方式,尋找漸漸失落的人文精神,但利益化的現(xiàn)實迫使他們最終逃離自我的生存角色。因此,自我的分裂,幾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無法擺脫的命運。”小說先后敘述了楊科的多次逃離經(jīng)歷,當他從京城的精神病院逃到故鄉(xiāng)耙耬山脈,又從故鄉(xiāng)耙耬山脈逃到詩經(jīng)古城時,面臨的始終是無處可逃的困境。我以為,這才是《風雅頌》的寫作旨歸,這才是楊科不斷逃離的精神寓意。從這個意義上說,閻連科書寫的確乎是“知識分子的精神野史”,這一“野史”“超越了知識分子自我指涉的目光,把知識分子身上的武裝與光環(huán)去掉,讓我們看到一個世俗生活中的,而不是知識生活中的知識分子形象”。斯以為然。
小說結(jié)尾,楊科再一次踏上了逃離之路:“拔著膝深的雪,我吱吱喳喳、孤孤獨獨地走。去找新的古詩城和《詩經(jīng)》中遺漏的詩章和歌謠?!揖妥?。走得人單影只,白雪皚皚,古詩城像過眼煙云樣消失在了我的身后邊?!蹦且豢蹋腋杏X楊科是風雪山神廟的林沖;那一刻,我又感覺楊科是大地茫茫一片真干凈后的賈寶玉。閻連科表示,他一直就想以“回家”為題寫一部小說,但《風雅頌》無疑是一次失敗的“回家”。小說中的楊科,其實不是回家,而是“逃回家”。楊科這個喪魂落魄的知識分子,在時代激流的裹挾下,始終處于自我身份缺失的焦慮之中。他內(nèi)心殘存的純真理想,以及那種患得患失的精神狀態(tài),使得他與主流意識的價值規(guī)約之間,永遠有著無法彌合的悖謬。因此,楊科在命運波折中表現(xiàn)出來的謹小慎微和猶豫延宕,以及他最終在殺人后企圖回歸《詩經(jīng)》傳統(tǒng)來實現(xiàn)自我救贖的方式,都能讓我們在他身上品咂到生命在特定的歷史境遇中,遭受到的精神創(chuàng)傷何其深重。換句話說,對楊科以及更多像他那樣的當代知識分子而言,鄉(xiāng)土中國的種種欲望,于他們而言不過是一座座沉重的精神煉獄。
①〔美〕赫舍爾:《人是誰》,隗仁蓮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3頁。
②葛紅兵:《橫眼豎看》,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頁。
③閻連科:《風雅頌(后記)》,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22頁。(下文所引皆出自本書,不再一一注釋)
④2008年度圖書虛構(gòu)類:《閻連科〈風雅頌〉》,《南方周末》2009年1月22日。
⑤丁帆:《論近期小說中鄉(xiāng)土與都市的精神蛻變——以〈黑豬毛白豬毛〉和〈瓦城上空的麥田〉為考察對象》,《文學評論》2003年第3期,第150—154頁。
⑥⑦劉玉杰:《回憶敘事中的迷失與無家可歸——〈四十一炮〉中的羅小通與〈德語課〉中的西吉·耶普森比較研究》,《世界文學評論》2015年第1期,第126—132頁。
⑧欒梅健:《精神堡壘的坍塌與重建——論〈風雅頌〉的文學史意義》,《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3期,第189—190頁。
⑨洪治綱、歐陽光明:《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沉淪與救贖——論閻連科的長篇小說〈風雅頌〉》,《南方文壇》 2008年第6期,第101—105頁。
⑩梁鴻:《知識分子的廟堂之痛與民間之癢——讀閻連科〈風雅頌〉》,《文藝爭鳴》2008年第10期,第16—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