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瀟[西安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西安 710021]
20世紀90年代,物質欲望沖垮了精神壁壘,知識分子從象牙塔流落到了十字街頭,生存價值被否定使他們陷入對生活的焦慮,自我頹廢、忽視道德使他們陷入了品格危機。盡管有一些人堅守文化圣殿,呼吁了人文精神的復歸,甚至發(fā)起了“人文精神大討論”,眾家說法也都極力肯定人文精神的存在,但是都不否認知識分子的精神頹喪。批評家以批駁之語震醒知識分子,作家們也刻畫了墮落、迷茫的知識分子,達到自省的目的。劉震云以市井的眼光,在《一地雞毛》中生動還原了精英知識分子——小林和他的老婆,在生活的折磨下變成了自私、鉆營之輩。賈平凹的《廢都》中,莊之蝶在社會和家庭中找不到價值感,所以他以酒交友,在其他女性身上尋找存在感,但是種種努力最后都無疾而終,自己也只能落寞出城。顯然,那個時代下的知識分子失去社會的中心地位成為邊緣人,彷徨、墮落成為他們的標簽。方英文創(chuàng)作了《落紅》《后花園》《群山絕響》,著眼于精英知識分子,但是一改其他作家對人文精神失落的零碎書寫,而是通過三部作品完成從還原到反思,再到啟迪的過程。在小說中,作者以時空回放的方式將20世紀五六十年代知識分子對人文精神的自覺信仰與九十年代人文精神的衰落形成對比;另外,人物形象設計非常極端化。《落紅》中的唐子羽和《后花園》中的宋隱喬盡管有一絲人性存在,但是更多的是因品格缺失形成的邪性;而《群山絕響》中的元百了、元尚嬰又是至善之人。表面看人物過于扁平,但是在特殊的年代,其存在是合理的。正因為這樣,作者才能以這樣的方式尋求知識分子的出路,人文精神復歸的條件,探尋知識分子在墮落與固守之間的掙扎。
20世紀90年代,是人文精神倡導最強,卻又難以存在的年代。在金錢主義的崇拜下,精神主義已經(jīng)被消解、同化。人文精神已經(jīng)失去了嚴偉時強調的特征:“重視終極追求;高揚人的價值;追求人自身的完善和理想的實現(xiàn);謀求個性解放;堅持理性?!倍R分子因性格上的高姿態(tài)和生活中的孤僻,融入不到世俗圈,但又不得不深陷物質欲望和生活瑣碎的雙重壓力,終究以怪癖、極端的方式生活。他們拒絕理性反思,主張享樂主義,背離主流道德文化,諷刺奉獻精神,從前所有推崇的人生價值被瓦解與否定,新的生活方式只是在不斷逃避現(xiàn)實與放縱自己。
小說《落紅》和《后花園》中,知識分子放棄了“廟堂”,不再“學而優(yōu)則仕”。唐子羽是副局長,宋隱喬是高校老師,物質生活富裕,但是身份地位對于他們而言更像是金絲鳥籠,漂亮但限制自由。唐子羽對官職是無為的態(tài)度,從不溜須拍馬,討厭領導開會和講話,甚至開會的時候在會議記錄本上抄些段子,“娛樂”會議。而宋隱喬不熱心職稱評選,還在校領導暗示提升他的時候繞彎子,平時在學校也總是特立獨行,座無虛席的課堂不是因為知識淵博,而是對學生奇怪的問題發(fā)表“獨特”的見解。唐子羽和宋隱喬之所以游戲工作,是因為20世紀90年代隨著時局變化,工作摻雜了更多的利益因素,失去了知識分子作為實現(xiàn)抱負途徑的純粹性。工作、職位更像是對知識分子的嘲笑與戲弄,想離職但是又不能離職,被困于無意義的工作不能掙脫。懦弱的他們只能以叛逆、不負責的方式反擊工作的虛無,因不能消解壓力與苦悶而產(chǎn)生的消極情緒是他們頹廢的表征之一。對于唐子羽和宋隱喬來說,逃離是躲避工作壓抑、困苦不錯的選擇。小說的名字似乎預示著未被金錢浸染的鄉(xiāng)村是最好的避難所。盡管唐子羽的逃離只在城郊,且時間短暫;宋隱喬逛后花園是因為被火車拋棄,但是能到鄉(xiāng)村尋得內心的寧靜,忘卻城市工作的紛擾,調整消極頹敗的心態(tài),挽救知識分子自身的價值失落,也是知識分子在掙扎中的自我救贖。
庇護于鄉(xiāng)村,確實讓知識分子舒緩了頹廢狀態(tài),但是因為他們自身道德失守,原始欲望放縱,導致本就虛無的人文精神更加荒漠化,人也更加墮落與絕望。知識分子通過不道德的性欲滿足釋放了精神壓抑,小說通過設置唐子羽和宋隱喬在鄉(xiāng)村與女性的關系完成了對知識分子頹敗、墮落的批判。唐子羽是有家室的人,外遇對象只有梅雨妃,但一人足以證明其對家庭的不忠。遇到漂亮的梅雨妃,唐子羽覺得“有了少年的沖動”,開始向往“純粹的愛情”。當唐子羽在解憂的郊區(qū)與梅雨妃幽會,他忘記了妻兒,褻瀆了婚姻,只滿足于短暫刺激的快感。另外,他對梅雨妃的情感表面看似強烈,實則只有肉欲,談不上是愛情。因為從他們初遇,梅雨妃都是唐子羽的性幻想對象,是寬慰唐子羽的另一場所。而宋隱喬在后花園遇到了淳樸、善良的珍子和葵花,毫不客氣地提出與珍子共睡的要求,明目張膽地調戲葵花。作為育人的知識分子,宋隱喬沒有一絲羞愧,甚至驕傲地自喻為“女性用品”??梢?,女性對宋隱喬來說只是玩物,其自身也因城市的擠壓,性格變得扭曲,枉顧了道德的底線,遺忘了作為知識分子的律己要求。知識分子看不起傳統(tǒng)禮教的虛偽,道德戒律的無下限,但是當他們沉浸在肉欲的滿足中,自己已經(jīng)放棄了人格的追求,品性向墮落滑坡。
對價值標準、社會環(huán)境的懷疑讓唐子羽、宋隱喬們被現(xiàn)實所困,糾結于內心,掙扎而不得。正是這種矛盾的心情使他們尋找出路更加迫切,但是猶豫、懦弱、無力感又阻止他們前進的步伐,尋找—失望—不甘—又尋找讓他們走入了一條死胡同,自身陷入無限的迷茫之中,頹廢和墮落的表征只會越來越明顯和嚴重。而且當他們放棄堅守道德、不顧品格時,就意味著已經(jīng)喪失了改變現(xiàn)狀的主動權,隨意地將自己放逐,逐漸陷入人文精神的虛妄之中。
在《落紅》和《后花園》中,作者有意突出了唐子羽和宋隱喬兩位知識分子由于厭倦、迷茫而逃離,因無助而墮落,但是這一切都不能成為道德缺失的借口和緣由。作者哀嘆知識分子在挫折面前的不爭,痛斥他們懦弱到頂不住壓力而放棄了對理想的堅持和品格的追求。但是作者并未完全否定知識分子,而是在情節(jié)的設定上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注入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優(yōu)秀品質,讓知識分子在絕望、墮落的邊緣及時醒悟,重新審視現(xiàn)實社會,審視自己。而回歸家庭、堅持道義、堅守傳統(tǒng)文化是他們在迷失之后的自我救贖,也是他們對人文精神的固守。
當事業(yè)帶給知識分子的價值感消失,承擔家庭的責任似乎又重新讓他們找到了價值。在理想、道德、品格逐漸喪失的時期,雞毛蒜皮的日常生活雖然使知識分子痛苦,但是他們也懂得責任和擔當。盡管頹廢已經(jīng)否定生活價值的意義,但是他們依舊以韌勁抵抗瑣事對信仰的侵蝕。唐子羽一家三口,妻子的崇官,兒子的孤僻都讓他很厭煩,與梅雨妃的蜜戀讓他擺脫了家庭、事業(yè)的煩惱,忘卻痛苦和壓力。唐子羽看似沒有原則,情歸梅雨妃,但是當她要和自己的丈夫、兒子移居國外時,唐子羽沒有阻止,而是選擇回到自己的家庭。這不僅僅是因為梅雨妃的離開,還因他心底有著對“禮”的堅守。就像宋隱喬,他對羅云衣的愛是專一的,極致的。本打算共度一生,但當他得知羅云衣已嫁為人婦并且要遠走時,他最終選擇放棄。導致他們訣別的表面原因看似是羅云衣的離開,而真正的原因是宋隱喬不愿破壞別人的家庭,他遠走新疆,就是不允許自己成為第三者。盡管羅云衣給他霧蒙蒙的生活帶來希望,但他還是選擇遵守生活的道德規(guī)范和為人的準則,將對家庭、愛人的責任感看得最重要。
唐子羽和宋隱喬遵守自己心中的道德律,正是因為作為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禮教的信仰。仁、義、禮、智、信不因社會的變遷而消亡,它們成了知識分子精神骨血里的成分,并轉化為無形的力量?!度荷浇^響》里的元百了,一生大起大落,儒家文化的修養(yǎng)成就其一生。第一,忠誠。他有兩任妻子,第一任因疾病忽然離世,他心痛到出家修行;與第二任相愛一生,曾責怪兒媳婦用家中瑣事打擾已故之人,可見他在婚姻中是極其用心的。第二,仁心。他曾因地多被劃為地主,但是農(nóng)民很敬佩他,因為那些地是貧苦家庭為了抵債或者抵錢收下的。第三,有禮。元百了曾是“聯(lián)鄉(xiāng)主任”、地主、農(nóng)民,但是無論哪一種身份,都會和藹地跟人打招呼。還會和幫工一起吃飯,從未嫌棄他們。第四,義氣。在那個地主被打倒,別人避之不及的時代,元百了不忍曾經(jīng)同為地主的莫家不僅孤寒還要忍受失去女兒的痛苦,他讓自己的孫子在過年請他們吃年夜飯。第五,智慧。元百了不僅什么東西一學就會,還會觀天象。他每天預測天氣,并告知給前來詢問的所有農(nóng)民,使他們備受感激。另外,元百了用他的言行影響著全家人,家風善良、淳樸、尊禮、有德。為人先樹人,元百了沒有知識分子的傲氣,一生重義輕利,與人良善。不管社會有什么樣的變化,因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元百了沒有在艱難、瑣碎的生活中改變他的品性,而是憑著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影響著生活。他有著仕大夫的愛國情懷和擔當?shù)挠職?,是真正的知識分子,以品格賦予理想、道德、愛情新的價值力量。
從這幾部小說情節(jié)的設置上看,唐子羽、宋隱喬這樣的知識分子因懦弱而逃避,因逃離被社會遺忘,但是對家庭的責任讓他們不再茍且于痛苦的現(xiàn)實,而是重新思考現(xiàn)實。元百了堅持知識分子的道德準則和生活原則,成為凄慘現(xiàn)實生活中完美的智者。知識分子的反思雖然依舊有著對現(xiàn)實迷惑,但是已經(jīng)開始自我救贖,在改變現(xiàn)狀的過程中掌握了更多主動權。作者這樣的設定不正是基于對真實社會情況的思考,試圖將傳統(tǒng)文化和理想信念融于知識分子本身,重新縱深開掘人生價值,探尋人實現(xiàn)價值的必備條件,甚至挽救人民精神扭曲的危機,尋找與發(fā)現(xiàn)更多人文精神復歸的可能性。
在小說中,作者刻畫的知識分子雖然有著某種堅持,但是依舊面臨精神失守。作者明白20世紀90年代的知識分子失去了20世紀80年代那種自律的品格和對信仰的崇拜。小說情節(jié)上的荒誕幽默,調侃了知識分子的散漫消極與萎靡頹廢,批駁他們在放棄自我中加快了對文化、理想、人文精神的消解。知識分子徘徊在墮落與固守之間,是因為對自我命運前途的擔心和社會現(xiàn)實的焦慮。而“焦慮”是全社會的命題,作者以一種追溯式的寫作方式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重新開掘嘗試著分析與解題。其不僅懷著對知識分子整個群體的憂思,也期待著發(fā)現(xiàn)社會價值觀的改變以及社會環(huán)境的持重。
作者以追溯式的寫作方式結構小說,一方面是對知識分子的不滿。就作者來看,像唐、宋二人一樣的知識分子,負擔不起家國情懷,沉浸于自我的悲觀情緒,計較著理想中的個人前途,他們只是受過教育的懦夫。但像元百了這樣的知識分子是真正的“仕”,即可獻言建策,又可為國灑熱血,始終相信國家,言行自律,必定成為社會的掌舵人。另一方面是對在知識分子真實狀況的前提下,企圖尋找從歷史中找到他們的出路。從《落紅》《后花園》到《群山絕響》,作者將小說的時代背景從20世紀90年代拉回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盡管當時親情、愛情、友情都以政治為紐帶,連理想都是統(tǒng)一的社會主義觀,但是知識分子像中國傳統(tǒng)文人一樣尊禮重道,追求人格和理想,他們的思想是空前的一致與堅決,而這些是利益主義的20世紀90年代缺少和難以達到的。所以作者嘗試穿越時空,在歷史中找回知識分子的信心與信仰,依靠史實喚起被知識分子塵封已久的家國己任,實現(xiàn)對社會價值觀的引導作用,以及明白堅守人文精神的重要性。將知識分子的眼光引向歷史深處,減輕了他們對當下的過度焦慮。
“穿越時空的藝術建構”使作品有著歷史向度的深廣性,也使小說有著超越時空的文化精魂。元尚嬰說:“爺爺什么時候都有一套讓人坦然的說辭?!碑斎唬@不是知識分子的巧言令色和擅于詭辯,而是集儒、釋、道為一體的超然又現(xiàn)實,靈活又圓滑,機智又糊涂的處世態(tài)度。唐子羽和宋隱喬雖然缺少這樣博大的胸懷,但他們沒有被欲望和金錢操控,選擇堅持了自己的原則。這說明,知識分子從心底里都是向善的。知識分子忍受著情與愛的叛離,被囚禁在生活的瑣碎中,背負著難以實現(xiàn)的理想前行,不管是嚴肅的政治環(huán)境,還是物欲的金錢社會,他們都追求善良,追求美。在小說中,鄉(xiāng)村是美的象征,不僅是自然美還承載著人情美。鄉(xiāng)村是在沒有被物質欲望踐踏的地方,民風淳樸,代表著最原始最純粹的情感。唐子羽和宋隱喬鐘愛鄉(xiāng)村,鄉(xiāng)村不僅讓他們逃避了城市的壓迫,放松心靈,更讓他們在鄉(xiāng)村找到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元百了一直生活在鄉(xiāng)村,早已仿若隱居的仕人。作者在小說中營造出美的意境,人物和環(huán)境完全沒有沖突的感覺,人與景的和諧上升為“天人合一”的境界。而作者將目光從歷史進一步轉變到人,重新探尋與謀求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寄托,知識分子只有將中國的文化精魂轉變?yōu)楣菤馄橇?,才能推翻歷史的壁壘,讓人文精神在傳統(tǒng)文化的推動下重新被賦予新的內涵,也讓知識分子能固守自己的信仰。追尋式的創(chuàng)作模式以及對傳統(tǒng)文化的重新發(fā)現(xiàn)是作者試圖還原與發(fā)現(xiàn)知識分子面對社會沖擊堅守本心的巨大毅力,強調善良、理想、責任等都是他們堅持的動力。盡管在特定的時期其文化價值觀是不一樣的,知識分子往往表現(xiàn)出更多的對時代的焦慮,但如果他們能以穿越歷史的眼光和堅定的道德律審清社會狀況,縱橫捭闔的氣度將會取代頹廢、墮落、猶豫而存在。而作者這樣創(chuàng)作也是為了啟迪現(xiàn)實中的知識分子,消解他們的焦慮和尷尬,讓他們有對抗的勇氣,并且不斷反思自己,反思生活,讓知識分子擺脫墮落與堅守的掙扎。
王岳川曾認為“世紀末(20世紀)的一代則成為關注當下和世俗化生存的‘開放一代’,或關注‘身體’的安逸滿足或以‘漂泊’為命運的一代”。知識分子品格的俗氣化與道德律的無效化促使人文精神沒有了意義,社會氛圍越來越焦慮。知識分子是為了金錢變得墮落,還是為了理想堅守信仰,這其實是“活著”與“生活”的選擇。有些人認為活著是生活的基礎,但是他們忽略了過程:如果活著是以犧牲生命中親情、愛情、友情、理想等為代價,那么活著就是茍且,生活就是偷渡。所以,怎樣重新推崇生活中的人文精神價值尤為重要,是繼續(xù)局限于當前社會價值的改變,還是放眼于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價值觀,小說的主題、人物形象似乎更傾向于后者。雖然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壓迫下一直徘徊于墮落與固守之間,但是相信這種二元對立終會走向精神的整一化。
①袁偉時:《人文精神在中國:從根救起》,王曉明編:《人文精神尋思錄》,文匯出版社1996年版。
②張志春:《方英文長篇小說〈群山絕響〉:小事含要義從容顯張力》,《文藝報》2018年5月7日第2版。
③王岳川:《中國鏡像:90年代文化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