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悅［阜陽師范學(xué)院，安徽 阜陽 236000］

英國評論家在其著作《小說面面觀》中提出可以把人物劃分為兩個相對的概念，即“圓形人物”和“扁平人物”。“17世紀(jì)時，扁平人物被稱為‘性格’人物，而現(xiàn)在有時被稱作類型人物或漫畫人物。他們最單純的形式，就是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這樣的人性格單一，可以被一句話概括。圓形人物不同于扁平人物，打破了好、壞壁壘分明的簡單分類方法，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去刻畫人物形象。這類人物的性格有形成與發(fā)展的過程，具有多義與多變的特點。圓形人物更真實、更深入地揭示人性的復(fù)雜、豐富，具有更高的審美價值。這種塑造人物的方法給讀者一種多側(cè)面、立體可感的印象，往往能夠帶來心靈的震動。金庸在《射雕英雄傳》（以下簡寫為《射雕》）與《神雕俠侶》（以下簡寫為《神雕》）中描寫黃蓉性格的前后差異，恰好使其成為一個“圓形人物”。

一、黃蓉前后形象的差別

在《射雕》和《神雕》兩部小說中，黃蓉的人物形象是有著明顯的差別的。倪匡先生認為少女時代的黃蓉十分可愛，一到中年就一點可愛之處都找不到了。其差異性主要表現(xiàn)在外貌、脾氣性格以及價值觀上。

1.外貌方面

黃蓉第一次出場在《射雕》第七回，是一個臉上手上涂滿黑炭的小叫花。她第一次以明麗女裝形象示人是在第八回，“那女子方當(dāng)妙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jì)，膚白勝雪，嬌美無匹，容色絕麗，不可逼視”，“見她秋波流轉(zhuǎn)，嬌腮欲暈，雖然年齒尚稚，實是生平未見的絕色”，又有“蛾眉斂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渡涞瘛分忻鑼扅S蓉容貌的地方甚多，到了《神雕》，描寫黃蓉容貌的地方變少，如“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歲，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以及楊過口中的“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郭伯母竟是這般美貌”等零星之語，還有李莫愁為其美貌震撼，惡徒公孫止也道“美麗之極”等側(cè)面描寫黃蓉容貌之筆。黃蓉在兩部小說中容貌上的差別僅僅是由于年紀(jì)變化而產(chǎn)生的。

2.脾氣性格方面

在脾氣性格方面，黃蓉的變化是很大的。《射雕》中，黃蓉刁蠻但還講理，是一個天真可愛、古靈精怪、聰慧善良但也有手段的女孩子。郭靖與黃蓉初次見面時，她打扮成小叫花子，因為偷饅頭而與老板起爭執(zhí)。郭靖不忍，替她付了錢，她卻轉(zhuǎn)身把饅頭扔給狗吃，刁蠻形象盡顯。同時她也是天真可愛的，她曾對郭靖說：“我做小叫化的時候你對我好，那才是真好?！边@么小女兒的話語從黃蓉口中說出，其天真可愛的小女孩性格展露無遺。而《神雕》淡化了黃蓉天真可愛的一面，加強了其賢妻良母式的保守秉性，使得黃蓉不再是當(dāng)初天真爛漫的少女，而是一個具有俠義風(fēng)范的婦人。駐守襄陽時，黃蓉懷有身孕，郭靖想把黃蓉護在身后，黃蓉卻說：“襄陽城要緊，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是你身子要緊，還是我的身子要緊？”此時黃蓉的國家大義凌駕于兒女私情上。在對待楊過和自己女兒的事上，她卻太失偏頗。楊過被郭芙在大怒下砍掉手臂時，她也不曾對女兒大聲指責(zé)，而是處處替自家人打算，不占據(jù)一個理字，不講究一個義字。這時的她不僅沒了前期的可愛，反倒狹隘得似極了鄉(xiāng)下婦道人家。

3.思想價值觀方面

在價值觀方面，黃蓉的變化很大，這也是很多讀者覺得黃蓉不再可愛的主要原因。黃蓉出生在桃花島，父親有黃老邪之稱，她一出場就帶著不受禮教束縛的任性瀟灑與古靈精怪，在思想價值觀上也從不按俗世的規(guī)矩，后期卻變得保守端莊，跟儒家道義越來越接近。

在《射雕》第二十六回，黃藥師與黃蓉就郭靖、華箏一事進行談話，黃蓉顯然是不拘一格的，他們的談話，就連“柯鎮(zhèn)惡等縱然豁達也不禁暗暗搖頭”，“這番驚世駭俗的說話，旁人聽來自不免撟舌難下，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閑話一般”。又有第三十回，黃蓉與郭靖去找一燈大師，一書生對黃蓉說：“《孟子》書中有云：‘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瞧姑娘是位閨女，與這位小哥并非夫妻，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孟夫子只說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沒有掉在水里，又非這小哥的嫂子，這樣背著抱著，實是大違禮教?！甭犃诉@話，“黃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別人總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陸乘風(fēng)陸師哥這么說，這位狀元公又這么說?！?dāng)下小嘴一扁，說道：‘孟夫子最愛胡說八道，他的話怎么也信得的？’”黃蓉的不拘于禮教也不單體現(xiàn)在男女之防上，還有與長輩相處方面。在面對一燈大師、周伯通、洪七公這樣的前輩時，她也是不迂腐，不遷就，想說什么就直言。在與一燈大師的交談中，“農(nóng)夫”責(zé)怪黃蓉，道：“你別打岔，成不成？”黃蓉卻回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笨梢婞S蓉只講道理，而不會顧及長幼尊卑。

而在《神雕》中，當(dāng)黃蓉得知楊過與小龍女這對具有師徒名義的男女彼此愛慕的時候，認為是“逆?zhèn)愔隆?，是“胡作非為”，深覺不妥。她先是對楊過直言“龍姑娘既是你師父，那便是你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又對小龍女言說此事不合規(guī)矩，認定二人師徒名分已定，若有私情，大乖倫常，會無顏面對天下英雄?！笆篱g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與過兒結(jié)成夫妻，別人要一輩子瞧你不起?！边@件事寫在書中第十四回《禮教大防》中，顯然黃蓉已經(jīng)同化為固守禮教大防中的一員。從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黃蓉的思想認知發(fā)生了變化，“禮教大防”四個字貫穿其中，然而她已由這方面的叛逆者變成了衛(wèi)道士，在思想與價值觀上越來越靠近世俗的觀念。

二、形成差別的原因

黃蓉的形象差別是否有其原因？答案是當(dāng)然的?！渡涞瘛放c《神雕》兩個故事有時間差，歲月的流逝、人事的變遷，都會造成人物的變化。造成黃蓉形象變化的原因主要有三：環(huán)境的原因、年紀(jì)的原因、角色變化的原因。

1.環(huán)境的原因

在《射雕》里，黃蓉作為一個從小在桃花島長大、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相處最多的就是父親黃老邪，還有老頑童周伯通。這二人都不以所謂正道教化為重，一人任我真我，一人頑童本質(zhì)不改。且黃藥師乃“非湯武而薄周孔”之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不喜圣賢之語。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黃蓉自然不會對禮教大防有所看重。在《神雕》中，黃蓉是丐幫幫主，又與郭靖駐守襄陽，端的是民族大義。她周圍的人也大多講究禮教，丈夫郭靖就是一個具備禮教俠義風(fēng)范的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在長期相處中，環(huán)境帶來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慢慢使黃蓉的性格、行為、思想等發(fā)生了變化。

2.年紀(jì)的原因

變化，是世界唯一永恒的不變?！渡涞瘛防锏狞S蓉出場才十五六歲光景，足足的少不更事，本就是天真爛漫的年紀(jì)，自然帶著少女的性格特征。而在《神雕》中，她剛出場就已經(jīng)是二十七八的年紀(jì)了，隨著楊過的成長，黃蓉也步入中年的光景。年紀(jì)的變化，使得看事物的角度是不一樣的。年少輕狂，而年長莊重。這也就是為什么人會說，看《紅樓夢》，二十歲和四十歲的年紀(jì)是不一樣的。歲月的洗滌與沉淀會在思想上留下痕跡。年紀(jì)的變化也是黃蓉前后性格、形象差別的原因之一。年紀(jì)的增長讓黃蓉失掉了靈氣，卻多了生活氣和俠氣。

3.角色變化的原因

這里的角色變化，一是從書中角色來說，黃蓉從女主人公變成了配角，《神雕俠侶》的男女主人公是楊過和小龍女；二是黃蓉自身的角色也有變化，多了妻子、母親的身份。

首先，黃蓉在書中的角色有了變化，由女主人公變成配角，由“蓉兒”變成了“郭伯母”?！渡涞瘛防锼茉斓氖且粋€女主角的性格特征，令人喜愛。到了《神雕》，黃蓉的角色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有時候需要起推動劇情的作用，因而也需要做一定的轉(zhuǎn)變?？v觀故事情節(jié)，很多重要發(fā)展都與黃蓉有關(guān)。如楊過上全真教進而遇上小龍女、小龍女離去引出絕情谷、楊過與小龍女的十六年之約等，這些情節(jié)的發(fā)展，黃蓉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黃蓉前后形象的差異可以說是為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所做的犧牲。

其次，黃蓉自身的角色豐富了，她做了妻子，做了母親，又是丐幫幫主，還與郭靖一起駐守襄陽。角色的豐富，意味著肩負的責(zé)任大了，考慮的事情多了。少時無須顧及考慮的事情，在成為長輩、家長的時候就需要考慮了，而性格中尖銳的部分也相應(yīng)減弱了。更多的時候，黃蓉是以一個前輩、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的身份來考慮問題。

三、形象塑造與藝術(shù)價值

盡管黃蓉在《神雕》中的形象與其在《射雕》中的形象有很大的區(qū)別，甚至給人一種“這還是黃蓉嗎”的感覺，讓很多人覺得金庸先生在《神雕》里抹黑了黃蓉，使其成為一個最遺憾的角色；但黃蓉這一角色的藝術(shù)價值恰恰體現(xiàn)在這里，她沒有一味迎著讀者的喜好保持單一的性格，而是有所變化和發(fā)展，因此，在形象塑造方面是成功的。正是由于這些差別，這個形象成為“圓形人物”，而非“扁平人物”，具有藝術(shù)價值。作家吳靄儀就很喜歡這個角色，其在《金庸筆下的女子》中寫道：“其他女角大多都是形象化的人物，但黃蓉卻是活生生、有優(yōu)點、有缺點、會長大、會變、會衰老的真人?！?/p>

1.性格的多樣性

人的性格并非只有一面，每一個人其實都是一個具有多種性格的多面體，都有讓人又愛又恨的地方。黃蓉可以是前衛(wèi)的，同時也可以是保守的；她可以是可愛的，同時也可以是自私的。這種性格上的矛盾讓人物形象更加具有張力，它所體現(xiàn)出的并不只是人物某一方面的性格特征，讀者可以根據(jù)書中所給予的不同事例、不同態(tài)度、不同做法去分析其復(fù)雜多樣的性格，真實全面地了解此人物。

2.成長的變化

一個人十歲的時候，必定與他二十歲不同，他二十歲的時候必定與三十歲不同，三十歲又必定與他四十歲的時候不一樣。因為人的心境會變，或成熟圓潤，或豁達淡然，或謹(jǐn)慎小心?！渡涞瘛防铮S蓉還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她具有少女的天真爛漫，少不更事；而《神雕》中，黃蓉已是一個婦人，為人妻為人母，這個轉(zhuǎn)變必然會帶來改變。普列漢諾夫在《亨利克·易卜生》中這么說：“一切都在流動著，一切都在變化著，每一個事物都包含著自己消滅的萌芽。”而兩部小說中所展現(xiàn)的形象差異正是成長變化的體現(xiàn)，不是偶然性，而是連著過去的必然性。

成長是什么？既有好的方面，也有不好的方面。毛澤東曾說過，青年時期是整個社會力量中最積極最有生氣的一部分，因為他們最肯學(xué)習(xí)，最少保守思想。而泰戈爾說：“到中年，會放棄虛幻的世界和不切實際的欲望，總是把它局限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nèi)?！秉S蓉形象上的前后差異正是體現(xiàn)了這一成長變化。

3.人物形象的豐滿

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用“互見法”來體現(xiàn)人物的不同性格，在一篇文章、一個故事中主要講述人物一個方面的性格特征，而在其他篇章中體現(xiàn)其不同的性格特征，使得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更加立體。

黃蓉在《射雕》《神雕》中的形象差異，是對整個人物形象的豐富，使得人物更加多面立體。在《射雕》里，黃蓉是主角，作者主要突出她天真爛漫、古靈精怪、聰慧善良的性格，這些性格特征在《神雕》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黃蓉對陣裘千尺、發(fā)現(xiàn)蜜蜂翅膀有字都體現(xiàn)了黃蓉古靈精怪、聰慧善良的性格特征。《神雕》主要描寫了黃蓉賢妻良母、護短狹隘、固守禮教的性格特征，但是這些性格特征在《射雕》里未必就沒有體現(xiàn)，如在《射雕》里，她為了父親與人爭吵，為了郭靖對傻姑起了殺意等，都是護短狹隘的表現(xiàn)。故黃蓉的性格特征是復(fù)雜的、立體的，卻在不同的小說中得到了不同的展現(xiàn)，或詳寫此略寫彼，或反過來詳寫彼略寫此，最終在不破壞閱讀美感的前提下豐富了這一人物形象。

四、總結(jié)

黃蓉在《射雕》與《神雕》中有著不同的人物特征，包括外貌、性格、思想等方面，但是這些改變與差異都是有原因的，有其合理性以及必要性。第一，這種差異點明了環(huán)境的變化，人事的變遷；第二，這體現(xiàn)了人物的成長與變化，是一個縱向的變化；第三，豐富了人物形象，補充了人物一開始未涉及的一部分形象，使得橫向的形象更加飽滿充實，更具備圓形人物的特質(zhì)。因此，黃蓉這一人物形象不再只是拘泥于古靈精怪的少女形象，同時兼具了溺愛子女的慈母形象、敬愛丈夫的賢妻形象等。她性格中的優(yōu)缺點都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打破了好人不可做“惡事”的成規(guī)，以及“好的全好”與“壞的全壞”的簡單分類與感官感受。同時，這一人物更具生活氣息，人物更真實，形象多側(cè)面、立體感強，突出了其性格的成長與發(fā)展，具有多義與多變的特點，更具審美價值與藝術(shù)價值。最后，黃蓉在這兩部小說中的不同人物形象，也起著推動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綜上所述，這或許就是金庸先生在兩部小說中對黃蓉的形象塑造有差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