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魚
建安十五年(210年)的初冬,曹丕跟隨父親和他的僚屬登上剛剛筑好的銅雀臺。在樂伎格外賣力的奏樂與舞蹈中,曹操命兒子們作詩賦贊美這高大的樓臺。曹丕自覺寫得不錯,剛準備獻上自己的作品,曹植的《登臺賦》已經(jīng)在父親手中了。父親看了半天,按捺著驚嘆,板著臉問:“你這是抄別人的嗎?”“言出為論,下筆成章。父親若不信我,可隨便定題目,我再寫就是了!”
曹丕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登臺賦》,撇了撇嘴,把它扔進袖子里。他依然鎮(zhèn)定地坐著,甚至能夠不假思索、滔滔不絕地附和對曹植的贊美。但在他的心里,另一個更清醒的曹丕坐在四面漏風的高臺上感到寒冷。那是對自己的深深失望——曹植肆無忌憚的才華如同一場地震,在曹丕想要成為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自己之間裂出面目猙獰的鴻溝。他像被冷酷的命運拋在半山腰,不知路在哪里。
“言出為論,下筆成章”,也是曹丕的理想,他已為此付出許多。他八歲能作文,已讀過古今經(jīng)傳、諸子百家。但天下戰(zhàn)亂,日子不好過,于是他常被父親綁在馬背帶上前線,因此他6歲會射箭,8歲能騎射,10歲時憑借騎射功夫逃過了張繡的叛亂。
直到建安十年,曹操徹底打敗袁紹,占領(lǐng)冀州,他們才過上安定一些的日子。這時曹丕想,他可以與文友們切磋詩賦,整理自己往日的文集。但現(xiàn)實總以殘酷又無辜的姿態(tài)在他眼前晃悠,這一切都因為才華橫溢的曹植。
曹丕很喜歡荀或的大兒子荀惲,但是人家更喜歡曹植;難得他跟建安七子之一的劉楨關(guān)系不錯,連老婆被人瞪眼瞧了也沒怪罪,但父親覺得這樣不成體統(tǒng),把劉楨教訓(xùn)一頓之后調(diào)成曹植的僚屬;他想要得到大儒邢頤的輔佐,父親卻又把邢顳安排給曹植。
如果說曹丕也有別人不能企及的天賦,那就是對人生過于清醒的認知——你以為自己無辜,卻總有人憎恨你。
曹植身邊有對丁氏兄弟,最大的任務(wù)就是幫曹植奪得儲副的位置,順便整死曹丕。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曹操曾想把曹丕的姐姐嫁給丁儀,問曹丕的意見,曹丕說:“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不大好吧?”曹丕在無意中做了一次“惡人”。
無法給自己辯解,人人看他都是自作自受,他跳出來講自己的委屈,又成了矯情。況且,在父親那么多有才華的兒子里,想要保持繼承人的位置需要謹小慎微,讓人抓不住把柄。他的處境這么特殊,說了白白給人留口實。
在這種失望里,曹丕依然自我克制,用努力補償才華的不及之處。半夜失眠后,他還能整理好工作服和公文包,帶上職業(yè)化的微笑出門,繼續(xù)開始一天的工作。
建安十六年,曹植封了平原侯,得到五千戶的封邑。但曹丕沒有封侯,沒有封邑,只有主管替補官員選舉的五官中郎將,被留在鄴城,處理日常事務(wù),應(yīng)對突發(fā)狀況。
他對人生失望透頂,日子過得卻也快活。曹操帶著曹植征討四方時,曹丕沒少“惹事”:他看上了鐘繇收藏的一塊玉塊,專門托曹植找關(guān)系要來;看見皓齒丹唇、芳聲清激的美女孫鎖跳舞,也要向好友描述一番;至于組織文名在外的文友們?nèi)ノ鲌@夜宴,更是最平常的事。這大概就是后人稱贊的城府,說他能夠“矯情鎮(zhèn)物”“暗自砥礪”。
建安二十二年,在喜愛與信賴、才華與可靠中間,曹操選定曹丕為未來的繼承人。曹丕那天終于繃不住,抱著曹操的臣屬辛毗的脖子,說:“辛君辛君,你知道我有多高興?”
但曹丕沒高興太久。建安二十二年發(fā)生了大瘟疫,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在這一年,那些曾經(jīng)陪伴他的文友都死了。作為前途大好的太子,曹丕終于可以不用掩藏對命運的悲觀。他給王朗寫信說:“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后來曹丕做了皇帝,在這件事上變本加厲,登基為帝的第三年的冬天,他頒布了一道《終制》,對自己死后的陵墓做了一番安排,于是有了這樣一句話——“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辈茇в卸嘞嘈潘劳雠c朽壞不可避免地到來,就有多癡迷于文字的不朽。比才華總是輸?shù)臅r候,他只有咬緊牙關(guān)寫下去。他寫了一部論文集子《典論》介紹自己,談?wù)撐恼碌臉藴?,也談?wù)摓檎砑业牡览恚€有當世流行的“都市傳說”。
不過,最讓曹丕耿耿于懷的,依然是在建安二十二年的大瘟疫里陸續(xù)凋零的那些文友。他一次又一次地寫信給好友,回憶他們一起游園的美好過往。他們設(shè)彈棋、戲六博,擠擠攘攘地坐著一輛車,在輪子咣當咣當?shù)臐L動中無話不談?,F(xiàn)在他們都死了,但他還是清晰地記得他們無可替代的個性與文筆。
時常失眠,心口不一,征戰(zhàn)操勞,曹丕并沒活得很久,40歲就死了。魏明帝雖然在父親面前常裝聾作啞,卻依然是最了解父親的兒子。他繼位之后的第四年,命人將曹丕的《典論》刻石立在孔廟和太學門外,作為曹丕可以比肩古代最杰出學問家的證據(jù)。
曹丕心里清楚,在以后的許多時代,他都會被不留情面地與曹植放在一起比較。他也大概知道,自己會被曹植的光芒所遮蔽。不過,他是最早的文論作者、最早的七言詩作者、最杰出的散文家、第一部類書的主編……他在自己能夠做出努力的地方都留下了痕跡。作為“建安七子”共同的朋友,提到這個時代,也一定會提到他。某種程度上,這就是歷史給予他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