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軍 胡忠青
摘要:在梁鴻“梁莊系列”作品里,作者沒有為具體的視域所限,而是藉由群體視角和自身的主客位視角,將梁莊內外的個體生存狀況細致無遺地展現(xiàn)出來,實現(xiàn)了對梁莊的散點透視。在此敘事策略下,眾多人物、眾多事件散而不亂,連綴成一個有機整體,在展開宏大社會畫面的同時,共同構成眾聲喧嘩的民間話語狂歡。在民間話語狂歡中,底層民眾建構了自己的主體性,形成自屬于民間的話語表達策略,實現(xiàn)了對官方話語的顛覆。這種策略不僅體現(xiàn)了廣闊的藝術視野和多向的藝術思維,而且表現(xiàn)了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憂國憂民意識,在充分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也激發(fā)人們對構建非虛構寫作倫理的熱切期待。
關鍵詞:梁鴻;梁莊系列;非虛構寫作;散點透視;敘事策略
“非虛構小說”興起于1960年代的美國,杜魯門·卡波特基于一件兇殺案寫作《冷血》,自稱為“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 novel),意指“以小說的戲劇性技巧來敘述真人真事”①。這部紀實小說引起了極大轟動,很快在美國形成了流派。2010年,《人民文學》開設“非虛構”專欄,鼓勵“非作家、普通人拿起筆來”,寫“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傳記”,寫“深入翔實、具有鮮明個人觀點和情感的社會調查”,認為“今天的文學不能局限于那個傳統(tǒng)的文類秩序,文學性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而文學本身也應容納多姿多彩的書寫活動,這其中潛藏著巨大的、新的可能”②。自此之后,梁鴻的“梁莊系列”等作品,標志著“非虛構寫作”在中國的興起。一方面在于中國有著悠久的紀實文學傳統(tǒng),另一方面在于非虛構寫作的平民化、紀實性,使其獲得了深厚的群眾基礎。在眾多非虛構文學作品中,尤以“梁莊系列”最受關注。在“梁莊系列”中,作者將敘事權交給眾多人物,以散點透視的方法從不同個體的視角出發(fā),拼貼出一個立體的、完整的“梁莊”圖景,讓讀者獲得強烈的在場感。獨樹一幟的敘事策略,營造出了極具張力的復調效果,既豐富了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又刷新了讀者的閱讀體驗。
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敘事強調因果邏輯,無論作者采取“內聚焦”“外聚集”,還是“零聚焦”敘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人物命運的變化,始終跳脫不開作者理性邏輯的牽制?!岸F(xiàn)實生活中的事情發(fā)生往往有偶然性,事與事的承接不受或然率或必然律的約束,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的‘因果鏈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理想化的藝術建構,使原來繁雜無章的現(xiàn)實生活在文學中顯得有規(guī)律可循?!雹蹅鹘y(tǒng)文學常采取焦點透視法。這種敘事方法有如照相,觀察者幾乎是固定在一個立足點上,把能攝入鏡頭的物象如實地照下來,因為受空間的限制,視域以外的東西就不能攝入了。在固定的畫面中,焦點限制導致畫面中的事物大小不一,因而呈現(xiàn)出鮮明的主次之分、色彩之別。因此,傳統(tǒng)文學作品大都以一人或一事為出發(fā)點,映照其他人或事,體現(xiàn)出一種“我”與“他者”的關系意識。而梁鴻非虛構寫作采用與焦點透視法相對的散點透視法,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強烈的藝術效果。所謂“散點透視”,是指“藝術家在表現(xiàn)某個藝術形象時,為了使它產(chǎn)生非常逼真與十分真實的效果,把它不同的側面都展現(xiàn)在一個平面上并使這些不同側面互不遮擋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④。梁鴻以生活故事訪談形式,將敘事權移交給梁莊人,共同審視梁莊的社會現(xiàn)實。同時,作者也不斷變換自己的視點,調整自己的視距,以主位和客位雙重身份實現(xiàn)對梁莊的外察與內省。人物群體視角與作者雙重身份下的自由言說,共同匯集成民間話語的自由狂歡。
一? 群體視角的多方位審視
人稱的選擇,往往顯示出小說敘述行為的特定程式。非虛構寫作,要求作者的親歷性或事件的真實性。以第一人稱敘事的非虛構作品,必然基于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或生命體驗。在這樣的作品中,作者與作品中其他人物生活在相同的時空中,視角是高度個人化的。因此,作者只能敘述自己親身經(jīng)歷過的,轉述他未曾經(jīng)歷過的人物與事件。故事講述者與作者是重合的,接受者不需要經(jīng)由隱含作者和其他敘述者,而是直接與作者對話?!白x者在接受和判斷上被迫介入的程度增加了,對于他來說,第一人稱小說不再是觀賞型的,而是介入型的”⑤。接受者不再是故事的旁觀者,而是成為了作者的傾訴對象,使所敘述的事件與人物更加真實可靠。因此,在“梁莊系列”中,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梁鴻,如同導游一樣帶領讀者進入自己的家鄉(xiāng),進行了一次深度游歷。
第一人稱敘事帶有鮮明的主體性和濃郁的抒情性,傳達出深厚的真實感和親切感。然而,“一個可信敘述者未必總受作為讀者的我所信任:畢竟,即使他被描述為誠實可信,我還是可能發(fā)現(xiàn)他的價值令人反感,他的結論愚蠢。相反,我也可能發(fā)現(xiàn)一個不可信敘述者的態(tài)度相當誘人”⑥。第一人稱敘事在把持敘事權威的同時,也會招致讀者的質疑。其一,作者的個人視域有限,其所能反映的生活面也極為有限;其二,自身的性格和判斷能力也是有限度的,在表述自我和評價他人的時候,很難做到完全客觀和準確。巴赫金曾說,“作者只有自覺消除自己的‘優(yōu)勢視野,與他筆下的主人公進行平等的‘對話才能獲得對人性的洞察”⑦。因此,在“梁莊系列”中,為彌補作者第一人稱敘事的有限性,梁鴻采用生活故事訪談(life story interview)的方式,將敘事權力移交給一個個受訪者,讓他們成為故事講述者。
“生活故事是個體選擇告訴讀者的有關他生活的故事,是主人公記得的,盡可能完整和真實講述的故事,是故事講述者希望別人知道的故事?!雹鄾]有文學規(guī)范的束縛,作家筆下的梁莊生活故事,可以直達社會最深層次的真實?!吧罟适略L談關注的不是重塑歷史,而是人們對現(xiàn)在生活的看法,以及希望別人如何看待自己?!雹嵛唇?jīng)過濾的心聲吐納和方言俚語的自由呈現(xiàn),使每個人物故事呈現(xiàn)出恣意盎然的生命活力。讀者從鮮活的生活故事中獲得的不是獵奇的滿足,而是梁莊農(nóng)民個體處境的真實畫面。“生活故事連接了個體人生和社會時代;生活敘事將個體經(jīng)驗與史實相互交織?!雹饷總€人物的奮斗歷程,或多或少都粘連著這樣或那樣的社會問題:環(huán)境污染、道德淪喪、教育缺失、傳統(tǒng)文化沒落、城鄉(xiāng)差距拉大等?;钴S在梁莊內外的百姓們,無一不承受著來自自然、社會、家庭和文化傳統(tǒng)等各個方面的矛盾沖突,以及在種種沖突中的人生痛苦。每一個人物占據(jù)著一個遠近不一的視點,每個視點都指向不同的社會問題和人生訴求。藉由梁莊這個共同的生活空間和巨大的人際關系網(wǎng),所有視點相互連綴,豐富地表現(xiàn)了梁莊的風土人情和梁莊人面臨的生存困境。
作者在為我們展示梁莊百姓多變人生況味的同時,也塑造了眾多的梁莊人生群像。在群體視角的生活故事自述中,每個人都有意或無意地塑造了他人,也塑造了群體自身?!吨袊诹呵f》里的昆生是一個被集體排斥,從而放逐墓園,在絕境中艱難求生的不屈男人;在清哥等群眾的視角下,昆生卻是一個品德敗壞的人,他不僅喝酒鬧事、勒索政府,還無恥地賣閨女、裝窮人。亦真亦假的議論,使春生的形象漸漸地立體起來。從群體的議論中,我們發(fā)現(xiàn),昆生的自我放逐和與世隔絕,使得他被排出在正常的道德體系之外。他的與眾不同,使得自己成為周圍人嘲笑和排斥的異類,因而也不配享受關愛與幫助,因此,昆生的悲慘遭遇,反襯出梁莊人的自私與冷漠。在《出梁莊記》中,軍哥因事故而慘死,弟弟興哥卻拒絕認尸,嚴重違背道德倫常的行為,令人震驚。然而在群眾的議論中,個中緣由卻慢慢地顯現(xiàn)出來:為了能繼續(xù)占有軍哥的耕地補貼,興哥才置基本的人倫道德不顧不去認哥哥的遺體;土地補償款引發(fā)的討論,稀釋了群眾對興哥的譴責,經(jīng)濟利益成為所有人共同的關注焦點。群體視角下的軍哥之死,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不僅是興哥的違倫,更是梁莊群體道德意識的淡漠與缺失。由此可見,散點透視手法的運用,有效地消解了因固守某個立場的焦點而帶來的偏頗,表現(xiàn)了更為豐富的社會內容,使文本獲得更大的開放性與擴散性。
二? 雙重身份的內省與外察
非虛構文學寫作的前提是謙卑。梁鴻指出:“你不只是個思考者,你還應該是他們,試圖以他們的眼睛來看待世界,然后反觀自我……不僅感同身受他們的生活、疼痛和黑暗,還要準確把握這些疼痛和黑暗的點在哪里”11。她也正是秉持這謙卑的心態(tài),描寫著她的故鄉(xiāng)梁莊。作為一名梁莊人,她是梁莊的女兒,同時也是一名高級知識分子。雙重身份意味著她可以自由地調整自己的視點與視距,既可以以一個局內人的身份內觀她的故鄉(xiāng)梁莊,又可以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外觀一個叫做梁莊的中國村莊。這種主位與客位交織的視角,使梁鴻的梁莊書寫更為完整和復雜。她的一系列作品,的確是以此見長,感動并將繼續(xù)感動廣大讀者,并以此進入中國與世界的文學史。
在談及自己的寫作動機時,梁鴻說:“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而又痛苦的情感,我無法不注視它(梁莊),無法不關心它,尤其是,當它,以及千千萬萬個它,越來越被看作中國的病灶,越來越成為中國的悲傷時”12。這種“痛苦的情感”源自于她既是生活中的情感者,同時也是生活外的思考者。梁莊的山山水水孕育了梁鴻,帶給她無限美好的成長記憶。她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是清新柔美、安靜樸素的。昔日并不豐盈的物質生活,卻孕育著溫暖的傳統(tǒng)村落文化。然而,現(xiàn)實的梁莊卻已是千瘡百孔,以家族聚居的傳統(tǒng)村落被以經(jīng)濟為中心的布局取代,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或正在消亡,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正在嚴重地侵蝕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作者日夜思念的故鄉(xiāng)梁莊,成為了一種陌生的存在。梁莊的現(xiàn)實,讓她有種深深的失望感。但作為梁莊的女兒,她對故鄉(xiāng)的愛是真實的、深沉的,她無法對梁莊的現(xiàn)實視而不見。梁鴻選擇與村莊同在,“以一個重新進入故鄉(xiāng)密碼的情感者的態(tài)度進入鄉(xiāng)村,尋找它存在的邏輯”13,懸置自己的先驗認識與判斷,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謙卑姿態(tài),重續(xù)自己與故鄉(xiāng)之間的種種關聯(lián)。
在一個個人物的生活故事中,故鄉(xiāng)的內在肌理慢慢地顯現(xiàn)出來。在為故鄉(xiāng)惋惜痛心的同時,梁鴻不懼于將故鄉(xiāng)的內在頑疾一一地展示給眾人看。這種自揭傷疤的勇敢,不是一般作家所共有的“苦難焦慮癥”,而是因為她同時也是一個外來者,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一個具有敏銳洞察力和思考力的作家。她要通過這種方式“引起療救的注意”。在與故事講述者們共悲喜的同時,她隨時跳出自己梁莊人的身份,拉開相當?shù)囊暰?,從一個外來旁觀者的角度出發(fā),以一個知識分子的標準,來細致地分析梁莊眼前的現(xiàn)實。曾有學者指出,梁鴻頻繁地以一個知識分子的邏輯思維和思想高度,在作品中對梁莊的人和事指指點點。但這種高高在上的精英啟蒙立場,與作者所宣稱的回歸民間的寫作初衷,總是背道而馳。然而,誠如雷蒙·威廉斯所言,“在鄉(xiāng)村寫作中,我們需要看到的不僅僅是鄉(xiāng)村社群的現(xiàn)實;還要看到觀察者在其中的位置及其態(tài)度;這也是那個被探索的社群的一部分”14。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梁莊人,梁鴻有權說話,她同樣也有權表達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對她而言,唯有立足原點,才能深入細致地了解故鄉(xiāng)的現(xiàn)狀;唯有抽離旁觀,才能建構起一種理性科學的認知。主位融入與客位抽離相結合,才能在全面地揭示農(nóng)村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啟發(fā)現(xiàn)代人對此進行深入的反思。
梁鴻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在兩種視距中自由切換的同時,也會因兩種身份的拉扯,產(chǎn)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焦慮感。然而,她并沒有掩飾自己內心深處的糾結與尷尬,而是誠懇地進行自我反思。作為梁莊人,故鄉(xiāng)是她“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15。在《中國在梁莊》的“前言”中,她寫到:“從梁莊出發(fā),卻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國的形象”16。于她而言,選擇以梁莊作為寫作對象,首先是為了揭示梁莊的病灶,而后才是反觀目前的中國農(nóng)村。故鄉(xiāng)的衰敗是她心之所痛,故鄉(xiāng)的繁榮與發(fā)展,是她的心之所向。與此同時,梁鴻也是一名身居都市的中產(chǎn)階級,享受著城市生活的便利和社會精英的榮耀。然而,對鄉(xiāng)土生活的眷戀,又使梁鴻始終保持著對鄉(xiāng)村傳統(tǒng)生活秩序的執(zhí)念。這樣一種矛盾心理,折射出作家梁鴻的焦慮。在梁莊人聚集區(qū)——德仁寨??諝庵猩l(fā)的異味、怪異的圍墻、廉價的旅館、漆黑的廁所、垃圾巷等,迫使她時時產(chǎn)生一種想要逃離的挫敗感。然而走出了德仁寨,看到潔凈而美麗的城市,梁鴻甚至有一種重回人間、恍如隔世之感。想利用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幫助鄉(xiāng)親無果后,她“竟也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她“似乎已經(jīng)有些不耐了,也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應付可以想見的一系列麻煩”17。她看到在梁莊河邊捕鳥網(wǎng)上垂死掙扎的小鳥,而她仿佛正是這樣的一只小鳥。作為一個身處梁莊的局內人,她想要去找那里的捕鳥人進行理論,想要解救這可憐的小鳥,然而卻實在不能。她深知自己是一個局內人,而同時也是一個陌生的局外人,她擔心自己的言行,會招致那個捕鳥人的惡言惡行。因此,她終于還是選擇了旁觀,選擇了逃離。這種因為身份的多重性撕扯所帶來的焦慮感,如同那奄奄一息的小鳥,時刻刺痛著自己的心靈。
梁鴻在“梁莊系列”中,既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公共責任感,也坦誠地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作為普通人所具有的私我性一面。這樣的情況,與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不無關聯(lián)。她在作品中的自我剖析,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盁┰辍⒈?、軟弱、逃離,它既是一個已經(jīng)中產(chǎn)化的知識分子在面對艱難人生時的矯揉造作,也是因為你突然瞥見了你背后那龐大的時代映像和不可告人的動機,那深淵之深讓人莫名心驚。‘我終將離梁莊而去,也最終將無家可歸。”18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識分子》中指出,“無論是在文化上或是物質上,地理環(huán)境都沒有為在城市或郊區(qū)的校園以外尋求類生活的知識分子提供避難所”19。故鄉(xiāng)的養(yǎng)育之恩使她無法選擇逃離;故鄉(xiāng)的現(xiàn)實又讓她無法皈依。作為一名擁有雙重身份的作家,梁鴻注定要遭受“無身份感”20的煎熬。
三? 多視角交織下的民間話語狂歡
和焦點透視下表現(xiàn)對象近大遠小的透視效果不同的是,散點透視將表現(xiàn)對象處理成同等大小,從而形成一個平等交流的場域。通過散點透視,梁鴻在“梁莊系列”里為梁莊人營造了一個平等對話的場域。在此情況下,一個個鮮活的人生故事噴涌而出,斑駁多彩的眾多聲音,匯聚成民間話語的縱意狂歡??駳g,意味著人們可以暫時擺脫所有現(xiàn)行的道德規(guī)范與價值觀念,暫時取消一切現(xiàn)行的等級關系,以及在歷史上形成的規(guī)范和禁令,完全按人的本性進行各種各樣的活動。巴赫金認為,在狂歡的世界中,“首先取消的是等級制,以及與它有關的各種形態(tài)的畏懼、恭敬、仰慕、禮貌等等,亦即由于人們不平等的社會地位等(包括年齡差異)所造成的一切現(xiàn)象。人們相互間的任何距離,都不再存在;起作用的倒是狂歡式的一種特殊的范疇,即人們之間隨便而又親昵的接觸”21。在“梁莊系列”的話語狂歡中,梁莊人享受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自我言說的自由,不管是發(fā)達后定居都市的朝俠,還是慘死的乞丐軍哥,他們都是生活故事中自給自足的生命主體,都獲得自由言說的機會。與此同時,作者以梁莊人和外來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一再地加入了民間話語的狂歡盛會。多視角、多維度的話語交織,對梁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做了客觀而真實的再現(xiàn),揭示了在歷史洪流裹挾下鄉(xiāng)村生活的復雜性和個體生命的主體性。
在這樣的話語狂歡中,沒有規(guī)范用語的要求,也沒有話語禁忌的約束,梁莊人可以自由言說。他們的語言或許碎片化,或者前言不搭后語,但卻真實、自然,而又充滿血性和濃厚的生活氣息。充滿智慧的方言俚語的自由運用,是話語狂歡的一大特色。梁莊人稱所有的河南人為“生紅磚”,意指自己性情剛烈,不懼困難與挑戰(zhàn),這樣一種的表述使淳樸而又充滿斗志的梁莊人形象,躍然紙上。“扯秧子”原是一種農(nóng)耕用語,被梁莊人用來指稱人們互相提攜外出謀生的一種方式,表現(xiàn)了梁莊人的互助互愛精神。類似的表達還有很多,如“二球”“日南雕枝國”“圣人蛋”“別子”等,這些充滿濃郁地方色彩的地方語言,拉近了讀者與梁莊人之間的距離。作品中大量充滿個性的語言,不僅充分表現(xiàn)了梁莊人的生活智慧,而且表現(xiàn)了他們的語言能量。大字不識的梁家拐子,常也能用順口溜的方式,嘲弄村里的丑人丑事。鄉(xiāng)村能人清道哥,也能把自己對鄉(xiāng)村生活、鄉(xiāng)村政治的理解,以順口溜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可以說是嬉笑怒罵,隨意可以成篇。其作品中這樣一種原汁原味的民間語言,強烈地表現(xiàn)出民間個體的蓬勃生命力。
積極向上的梁莊人以“扯秧子”的方式彼此提攜,而分散到各個城市艱難地求生。他們的勞動猶如城市的毛細血管,潤澤城市的正常運轉。在城市人的眼里,他們只是“臭蹬三輪的”“賣菜的”22等無名存在。在主旋律的城市空間中,外來務工的梁莊人的生存空間不斷被壓縮,在主流話語的強勢圍攻下,他們只有成為被邊緣化的“他者”。在媒體報道中,因協(xié)警暴力收繳三輪車而導致交通擁堵,被冠以這樣的標題:“三輪車夫耍賴致交通癱瘓3小時,萬余輛黑三輪成XX市頑疾”,協(xié)警的暴力行為,也被降格為“肢體接觸”23。作為城市交通一部分的三輪車卻成了黑車,成了這個城市的一種“頑疾”。原因是三輪車“影響了城市市容,擾亂了公共交通,占用了交通資源,嚴重降低了一個試圖和國際城市接軌的城市品質”24。在當下社會的主流話語中,梁莊人的主體性和話語權,蕩然無存。它“忽略了那些隨機的,還沒有達到所謂‘現(xiàn)代和‘文明的存在和生活”25。助力城市發(fā)展的梁莊人,卻得不到主流話語的接受與認同。然而,倔強的梁莊人還是在城市空間里摸索出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在梁鴻的作品中,沒有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沒有對權力的畏懼,只有對不平現(xiàn)象的嘲弄和批判。民間的話語狂歡,“顯示的完全是另一種,強調非官方、非教會、非國家的看待世界、人與人的關系的觀點;他們似乎在整個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個世界和第二種生活”26。多元的民間話語,顛覆了單一的主流意識。正如巴赫金所說,“在一定程度上說,民間文化的第二種生活、第二個世界是作為對日常生活,即非狂歡生活的戲仿,是作為‘顛倒的世界而建立的”27。值得注意的是,梁鴻在“梁莊系列”的寫作中積極為村民營造話語狂歡的機會,其目的不是為了對抗主流社會意識,而是為了通過自揭傷疤的形式,表現(xiàn)底層民眾的人道主義訴求,以達到整個中國社會的人性和諧與人倫和諧。
四? 散點透視下的寫作倫理閾限
梁莊人群體視角的生活故事自述和作者的雙重身份敘事,共同匯合成梁莊人的話語狂歡。民間卑微的個體生命獲得了自我言說、彰顯自我主體性的機會,作者也在自由的言說中,表達了一個梁莊女兒對故鄉(xiāng)的內省與外察。然而,我們不禁會問,這種狂歡式的自我言說是否達到了非虛構寫作所秉持的“真實”;知識分子精英是否有權將民間生活的藏污納垢,以不加修飾的方式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真相被揭露的同時,被表現(xiàn)對象的個人權益如何保障?這些疑問,皆指向了非虛構寫作倫理的閾限問題。所謂寫作倫理,是指作家在處理自身的情感與作品中人物間、人物與社會等之間的關系時,所秉持的態(tài)度和所采取的策略。作者在寫作中所遵從的倫理態(tài)度,決定著作品的基調,以及讀者的接受。
“真實性是非虛構寫作的核心問題?!?8為了使作品呈現(xiàn)最大程度的真實,使讀者獲得“在場感”,“梁莊系列”打破了傳統(tǒng)虛構文學的敘事模式,轉而采取散點透視的藝術方法,將敘事權交給了眾多人物。為了獲得鮮活的人物故事,作者不得不依靠自己生活在梁莊的父親、姐姐等的幫助接近梁莊人。即便如此,訪談也并不順利。在梁鴻的訪問過程中,神秘的據(jù)說是靠傳銷致富的小海閃爍其詞;蹬三輪車的青年農(nóng)民對作家投以仇恨的目光,并拒絕回應她的示好與詢問;梁莊人偶爾欲言又止。這種對自身生活故事的有意遮蔽,源自梁莊人對自身藏污納垢民間生活的羞恥感。這種羞恥感,“是人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一種非合法性和公開的被羞辱。他們的存在和形象本身就是羞恥,他們被貼上了標簽”29。不難看出,面對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梁莊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和作家的梁鴻,梁莊人的故事自述很難達到絕對的敞開和真實。對此,她也曾如此坦言,“無論是虛構,還是非虛構寫作,文學作品中的‘真實并非‘是這樣,它更指向‘我看到的是這樣。它通過在現(xiàn)實中行走、觀察、體驗,通過對現(xiàn)實存在的人和場景的描述去達到作者所理解的人、社會和生命,它包含著作者本人的偏見、立場,也包含著修辭帶來的種種誤讀”30。
在“梁莊系列”中,作者在盡力將梁莊人生活故事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同時,也將梁莊人的個人隱私暴露在了讀者的面前。高中生王家少年殺死并強奸了八十二歲農(nóng)村老太太;春梅因性壓抑而自殺;清立、昆生、姜疙瘩、清道哥被邊緣化為當代的“閏土”;巧玉、趙嫂等受著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圍攻等。她盡力呈現(xiàn)了她能力所及的“真實”,在滿足現(xiàn)代讀者“窺私”“務實”的審美心態(tài)同時也傷害了那些信任她的梁莊人。有些梁莊人甚至不明白她訪談的目的,因此在知無不言的同時,也在擔憂談話內容的泄漏。比如堂嫂在告訴她春梅自殺原因的時候,特意囑咐:“我只給你說這些,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31。少年時代的玩伴菊秀對梁鴻無話不說,然而希望梁鴻不要把她的故事寫出來??墒橇壶欉€是把堂嫂的話告訴了讀者,還是把菊秀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寫出來了。這就涉及到了寫作倫理的問題。“‘不濫用寫作的權利就是‘最基本的寫作倫理。”32一方面,梁鴻想強調敘事者的親歷性,表現(xiàn)作品內容的真實,從而滿足讀者的審美需求;另一方面,她又想保護自己的訪談對象,對他們顯示自己真摯的情感態(tài)度。為此,梁鴻采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即對人物的訪談內容做技術性處理,包括略去了談話過程中發(fā)生的細枝末節(jié),以及對人物姓名模糊化處理等。梁鴻在作品中的“技術性處理”,表現(xiàn)了她在遵循非虛構寫作倫理上所做出的努力。即便如此,作品的真實性仍然招致了讀者對她“消費底層”的質疑。然而,在現(xiàn)代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形態(tài)的之下,底層民眾的聲音總是被“宏大敘事”淹沒。他們失去土地的茫然、背井離鄉(xiāng)的苦痛以及生存根基被動搖后的心靈失衡,都無以言說。如果為社會代言的知識分子也選擇旁觀,誰來關注底層生活的沉重?“這是一個包含了強烈的傾向性、還有‘時代的寫作倫理的莊嚴可怕的命題。”33
散點透視,是一種力圖“最準確、最全面、最完整地把握和再現(xiàn)對象的固有手法。這種手法在早期人類看來,是提供對象‘本質形狀或本質特征的信息量最多的手段,這種方法提供的圖形, 是最易識別和把握事物全部特征的圖形”34。在“梁莊系列”里,作者沒有為具體的視域所限,而是藉由群體視角和自身的主客體視角,共同實現(xiàn)了對梁莊的散點透視。作品中個體故事自述大多遵循線性敘事手法,但從整體而言,以系列故事所構成的畫面又是共時性的。局部歷時敘事與整體共時敘事相交織,使整部作品的敘事過程更加豐滿和完全。這種同時域、超視域的散點透視,將梁莊內外的個體生存狀況細致無遺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讀者看到了跨越時空的梁莊圖景。這種透視方式給讀者帶來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讀者不再是一味地被動接受作者的描述,而是獲得了一定程度的介入自由。作者也不再是一個全知全能者,她和讀者一樣,成為一個個生活故事的“受述者”,等待著梁莊百姓帶給她未知的生活真相。如此一來,底層百姓的生活真相才能被完全地呈現(xiàn)出來。作者的自述與人物故事訪談便實現(xiàn)了故事的自我顯現(xiàn)。英國文論家珀西·盧伯克認為,“直到小說家把他的故事看成一種‘顯示,看成是展示的,以至于故事講述了自己時,小說的藝術才開始”35。因此,在非虛構作品中經(jīng)常采用的散點透視的敘事策略,不僅表現(xiàn)了作者廣闊的藝術視野和多向的藝術思維,而且表現(xiàn)了作者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憂國憂民意識。然而,在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這種敘事策略卻不可避免地使作家創(chuàng)作深陷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兩難全的困境中。因此,非虛構寫作倫理的建構迫在眉睫,有待引起學界和文壇的高度重視。
注釋:
①《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3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5年版,第45頁。
②編者:《留言》,《人民文學》2010年第2期。
③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頁。
④宋雄華:《散點透視造成的怪誕藝術的文化闡釋》,《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
⑤黃希云:《小說人稱的敘述功能》,《外國文學評論》1996年第4期。
⑥[美]杰拉德·普林斯:《敘事學:敘述的形式與功能》,徐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頁。
⑦張德明:《批評的視野》,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70頁。
⑧Atkinson,Robert:The Life Story Interview.Sage Publications,Inc,1998,p.8.
⑨羅伯特·阿特金森:《生活故事訪談在敘事探究中的作用》。選自瑾·克蘭迪寧(D.Jean Clandinin)主編:《敘事研究——原理、技術與示例》,鞠玉翠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01頁。
⑩Josselson. R.& Lieblich, A.(Eds): The Narrative Study of Lives. Sage Publications, Inc, 1993, p.13.
11梁鴻:《一種謙卑的行動寫作》,《中國圖書評論》2012年第12期。
1213151618203031梁鴻:《中國在梁莊》,臺海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第3頁,第1頁,第4頁,第325頁,第306頁,第316頁,第128頁。
14[英]雷蒙·威廉斯:《鄉(xiāng)村與城市》,韓子滿、劉戈、徐珊珊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32頁。
172223242529梁鴻:《出梁莊記》,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頁,第37頁,第40頁,第35頁,第57頁,第54頁。
19[美]拉塞爾·雅各比:《最后的知識分子》,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頁。
212627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憲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1頁,第6頁,第13頁。
28王光利:《非虛構寫作及其審美特征研究》,《江蘇社會科學》2017年第4期。
32程光煒、張清華:《關于當前詩歌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對話》,《渤海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
33張清華:《“底層生存寫作”與我們時代的寫作倫理》,《文藝爭鳴》2005年第3期。
34邱紫華:《東方美學史》(上卷),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08頁。
35W.C.布斯:《小說修辭學》,華明、胡曉蘇、周憲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0頁。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蔣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