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不議齋

《史記》中，楚懷王的形象挺逗，主要逗在邏輯混亂。

懷王上位時，舞臺上有三個大國，除了楚，就是西邊的秦和東邊的齊。其中，秦國好戰(zhàn)，形象最差。

有一天，懷王起床，想了想當(dāng)下形勢。他看到了兩點(diǎn)：第一，楚國經(jīng)過幾代先王的努力，國力大增，如今好東西都交到自己手上了;第二，天下諸國都喜歡罵秦國，他們認(rèn)為是秦國的國策搞亂了天下。

懷王就興頭了。他說，那寡人得出面啊。于是，他派出大員穿梭外交，搞出了一個“倒秦”聯(lián)盟。由于懷王出錢、出力最積極，所以被各國推為老大，號日“縱長”，然后便去擊秦。秦人一看，就樂了。他們說，打仗不是請客吃飯，搞這么花哨干什么？于是，秦國“開關(guān)延敵”。結(jié)果，各路聯(lián)軍大敗而歸。

懷王看得呆了，立刻覺得虛名不可靠，虛熱鬧尤其誤事，便宣布解散“倒秦”聯(lián)盟，辭去“縱長”之位，改為與齊國抱團(tuán)取暖。 “倒秦”變成“抗秦”了。秦國是老大，楚、齊是老二、老三。楚、齊“從親”，與秦國對峙，想的是威懾秦國，讓秦國別動自己。

秦人笑了，派出張儀。

張儀是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學(xué)界、政界兩棲。懷王聽說張先生特意來楚國，和自己談?wù)撎煜麓笫?，竟似很榮幸的樣子， “虛上舍而自館之”，接待規(guī)格極高。懷王心里美滋滋的，能和大師談笑風(fēng)生的，當(dāng)然也是大師了。這件事是能造成各國觀瞻的。懷王喜歡這個感覺。所以，會談那天，懷王表現(xiàn)得很謙虛、很有雅量。他說，楚國廟小，寡人德薄，但您還是來了，這就是楚國影響力日益增長的表現(xiàn)。張儀是老狐貍了，早看出懷王的心事。他立刻也客氣，說您是大王，治大國，我不過是個四處混飯吃的家伙。

賓主相談甚歡。

張儀建議懷王“閉關(guān)絕約於齊”，別讓秦國難做，因?yàn)榍貒虢逃?xùn)齊國，又礙著楚國的面子，還說秦國愿意用600里肥美的土地?fù)Q楚國的這個善意。意思是，秦、楚兩國雖鬧過矛盾，但秦王很尊敬楚王。懷王大悅，覺得自己這個老二做得比老大還過癮。因?yàn)槔洗蟮那赝跻膊坏貌恢匾曂约旱乃浇话?。這又是一個各國觀瞻問題。

懷王暢想著秦、楚未來，一時興致勃勃。 “群臣皆賀”。單單有個叫陳軫的謀士沒賀， “獨(dú)吊之”，說完了完了。懷王要表現(xiàn)自己的雅量，就問： “你什么意思？”陳軫說： “不用什么戰(zhàn)略視野，也能看出這是一個拙劣的陰謀。要是楚國這么做，只能是一個北絕齊交，西生秦患的結(jié)果，純粹給自己找麻煩。不如以陰謀對陰謀， ‘陰合而陽絕於齊，凡事留有余地，先拿到600里的好處再說?！?/p>

懷王就不高興了。因?yàn)殛愝F的意見，等于是要他承認(rèn)自己定力不夠，沒沉得住氣，太不政治藝術(shù)大師了。于是，懷王就先不雅量了，改為威嚴(yán)，說： “愿陳子閉口毋復(fù)言，以待寡人得地?！蹦銊e說話了。懷王同時宣布，我們不搞陰謀論，我們實(shí)事求是。楚國的國力增強(qiáng)是事實(shí)，秦國不得不重視秦楚關(guān)系也是事實(shí)。有這么多事實(shí)，為何要陰謀論？

于是，懷王信張儀，還送了他一筆款子。事情談妥之后，秦國就開始裝糊涂，始終不提600里的事。懷王派人聯(lián)絡(luò)張儀，張儀裝病，三個月不上朝。情報(bào)傳回，楚國的臣子們都說上當(dāng)了，對今后形勢發(fā)展要有所準(zhǔn)備。廷議很團(tuán)結(jié)，很熱烈。但懷王思路奇崛，竟在另外一個方向上一錘定音。他要臣子們都再想一想，是不是我們誤會了張儀？秦國不動作，是因?yàn)槲覀儗R國做得還不夠吧？

懷王這么有思想，群臣就不方便再議了，于是就按懷王的分析來。懷王也善謔，他派個代表到齊國去， “北罵齊王”。齊王看得呆了，說現(xiàn)在政治固然很亂，盟友分分合合很正常，但楚王的套路也太沒譜了。這是要玩哪一出？難道要整我？于是，齊王對秦王做出讓步，表示不挑戰(zhàn)秦國。

秦國大悅。 “秦齊之交合，張儀乃朝”，答復(fù)楚國方面說，可以給你六里，因?yàn)楫?dāng)初說好的就是六里，不是600里。這擺明了羞辱懷王。懷王大怒。他的反應(yīng)，竟是要攻秦。陳軫就又諫，說“軫可發(fā)口言乎”？陳軫的建議是，攻秦肯定不行，不如索性也對秦國做出重大讓步， “與之并兵而攻齊”，這樣就可以失之于秦，取償于齊，楚國不至于太狼狽。

懷王不聽。不知他什么思路，遂與秦戰(zhàn)。結(jié)果楚國當(dāng)然失利。于是，齊國也來攻楚，魏國也來攻楚，都趁火打劫。楚國大困，被迫重新割地，與秦議和。天下人都說，懷王把自己玩成了一個笑話。但徹底丟了面子之后，懷王反而不惱秦國了，竟只是恨張儀。

秦國玩套路，表示可以歸還一部分土地，問題再大也可以談。懷王卻說： “謝了?！辉傅玫?，愿得張儀而甘心焉?！鼻貒⒖堂靼琢耍瑧淹醪⒉粡?fù)雜，其實(shí)很簡單。他只是一個愛面子的人。那還有什么好猶豫的？繼續(xù)整你。

張儀尤其興奮，連說不用換人，還是我來。他又出使楚國了。懷王又}昆亂了。他天天嚷嚷著要宰了張儀，如今張儀來了，不過借他的美人吹了吹枕邊風(fēng)，懷王竟又不宰了。他嘴上說的是“人臣各為其主用”，寡人要尊重這個價值觀，要大度等，其實(shí)是被張儀的虛虛實(shí)實(shí)唬住，怕了秦國。一個自信的人，一旦害怕，行為就不好找邏輯了。

所以，后來，秦王邀請懷王訪問，明知秦國虎狼，懷王還是老實(shí)去了。結(jié)果，懷王去了就被扣為人質(zhì)。但扣為人質(zhì)后，他又堅(jiān)決不肯配合了。秦國一笑，也不著急，就軟禁著他。懷王試著從秦國逃亡過，最遠(yuǎn)逃到秦、趙邊境，但趙國不敢接納他。他又想往魏國方向跑，只是沒跑幾步，就被秦兵追上，押了回去。之后他就跑不了了。最終，懷王憂憤，病死在咸陽。

據(jù)《史記》記載，這位王的行事，奇怪的地方太多。但據(jù)說，楚國百姓還一直很懷念他，后來還立了他的一個后人當(dāng)“義帝”，也叫“楚懷王”，好像他是一面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