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我在一個小城閑晃了二十多年,知道了小城的一些秘密。我知道的小城的秘密,并不是張家長、王家短那些隱私,對那些,我不感興趣。我所知道的小城的秘密,是小城的胃。別以為小城的胃是被大魚大肉灌得滿滿的,小城的胃其實是被一些小吃給養(yǎng)著的。小城沉淀于心的影像,是在文火里一直溫暖多年,在小吃的香氣里徐徐浮現(xiàn)。親人朋友是我的故鄉(xiāng)。人到中年后我想,小吃也是我的故鄉(xiāng)。遇到那些小吃,我就把自己放心地融入那小吃散發(fā)出來的清香中,如農人在麥浪里露出隱隱的笑容。
在我樓上住的老馬,五十多歲了,患有肺氣腫,走路總是氣喘。老馬是我在這座樓上最親近的人。他和我一樣,喜歡在家聽一點兒音樂,喜歡午后去小城閑逛,在一棵樹下看看報紙,然后磨蹭著去小城攤子上吃一碗酸辣粉、牛肉米線之類的小吃。很多人不能容忍老馬清晨起來在陽臺上的大聲咳嗽,但我能寬容他這一毛病,因為我倆都是小吃愛好者。有時覺得一天就那樣虛度過去了,我就跑到一家小吃店里,吃一碗牛肉米粉,或芝麻湯圓、骨頭豌豆湯。一碗小吃如一股暖流,撫慰著我的胃,也讓我一顆懸空的心落了地。
一年之中,我總要去外面旅行好幾天。其實,我是故意這么干的。我想試探一下,我到外面去了,還能想起小城一些啥。在外地行走,一旦思鄉(xiāng),我就抽動著鼻翼,好像聞到了千里之外小吃的香味。小城里不起眼地方的那些小吃,令我眷念。我更眷念那些小城里話不太多、但一個眼神就能交流的愛吃小吃的人。朱科長、張老板他們請我吃過盛宴,我卻早忘了,就如我早模糊了那些歌舞升平中影影綽綽的人。
我去外地行走,最喜歡的,還是去那些小城漫游。在大城市,入云天的高樓把我的心臟壓迫得難受。民間的小吃,往往在那些大山懷抱里、河流邊上的小城里悠悠飄香。山泉、綠樹、白云、鳥語,和著小吃的清香,在小城一處青石臺階邊的木凳子上悠閑地坐一個下午,那愜意,怎一個從容舒心了得?一個地方的小吃,就是這個地方最真實氣流的一部分。
那些小吃店,有時也像一個歷經世事的漢子一樣不修邊幅。你只管隨意走過去,用目光、用鼻息感覺它。在東北一座小城,我吃到了一種血腸米粉,就是在豬大腸里灌上豬血,里面加了壇子里泡的大白菜,柔和香濃,綿軟可口。我吃了一碗后,又叫了一碗。東北的秋天,風有些涼了,吹得臉上緊繃繃的。兩碗血腸米粉下肚,似乎把我的脈絡給調理疏通了一番,感到渾身舒坦。在云南,我嘗到了一種野菜煮的粥。喝著那粥,感覺山野大地上的地氣正在我體內聚集升騰。有個人對我說過,所有的食物,都是植物動物們付出生命而來。你能不感恩小吃嗎?
那些經營小吃的主人,如果你在他們那里吃久了他們做的小吃,再看他們的舉手投足,往往就有了一種親人的感覺。在古代,他們被歸類為市井里那種引車賣漿者之流。正是這種底層人的身份,才讓人感到親近,才讓人感到他們生存的不易。一個小吃攤,一般就是一家人維持生計的全部寄托,甚至是祖?zhèn)?。那年,小城里的胡老漢咽氣前,顫抖著雙手把一塊賣涼面的牌子遞給了他的兒子。兒子接下招牌,也賣了一輩子涼面。兒子咽氣前想把涼面招牌傳給孫子,孫子卻在一座大都市里安家了,他做的是房地產開發(fā)生意。
灰塵滾滾,挖掘機、推土機在轟鳴,那是小城在拆遷。我最后的故鄉(xiāng),是那些安臥在小城角落的小吃。它們裊裊飄散的氣息,像望不見的炊煙升起,撫慰著我落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