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對牛彈琴聽起來像個笑話,和安徒生童話里的國王光屁股在鬧市昂首闊步差不多。試想一位褒衣廣袖的士人,面對席地而臥悠閑嚼著干草的牛,一板一眼地彈著《廣陵散》或《獨弦操》,是什么樣的喜劇場面。對某些人談某些事,我們常說對牛彈琴,意思是對方不懂,說也白說,因此自討沒趣了。大多數(shù)時候,倒不是說對方蠻橫,不講道理。秀才遇強盜,強盜當(dāng)然不講理,而且說理直氣壯地不講理,可是我們從來不說和強盜講道理是對牛彈琴。如果非要類比,那是對虎彈琴。
愛畫山水和蔬果的大畫家石濤,畫了一幅《對牛彈琴圖》,畫面正是我想象中的情形:彈琴的高士容貌端正,儀態(tài)高尚,雙目平視,口中如在吟哦,很是怡然自得。一牛全黑,長角彎彎,頭微昂起,做默然聽琴狀。畫上除了朋友的題詩,還有石濤自己的兩首七古,分和兩位友人,其中第二首寫道:
“非此非彼到池頭,數(shù)盡知音何獨牛。此琴不對彼牛彈,地啞天聾無所由。此琴一彈轟入世,笑絕千群百群里。朝牛暮犢不知音,一彈彈入墨牛耳。牛便傾心寐破云,琴無聲兮猶有聞。世上琴聲盡說假,不如此牛聽得真。聽真聽假聚復(fù)散,琴聲如暮牛如旦。牛叫知音切莫彈,此彈一出琴先爛?!?/p>
是憤世嫉俗的意思。陽春白雪世人不識,只好彈給老水牛聽了。兩首詩的第一首是唱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的,內(nèi)有這樣的句子:“有聲欲說心中事,到底不爨此焦桐。牛聲一呼真妙解,牛角豈無書卷在。”古人勤奮學(xué)習(xí),書掛在牛角上,邊牧牛邊讀書,石濤說,陪伴了名人讀書的牛,自然不是凡牛,算個知識人了,因此能聽出樂中的妙意,一聲長鳴,勝過千言萬語。他說,我固然默默無聞,牛也不屑為了討好人就學(xué)說人話啊。
石濤后來的出入進退,與此圖關(guān)系不大。曹寅感嘆他“一笑云山杜德機,閉門自覓鐘期子”,不過一時的激憤之行罷了。石濤后來其實是很風(fēng)光的。
對牛彈琴典出東漢牟融的《理惑論》,故事說,過去公明儀為牛彈《清角》之操,牛不顧,照常低頭吃草。牟子解釋,不是牛聽不見曲子,是曲子不合它的胃口。改為蚊子的嗡嗡聲,或者小牛犢的叫聲,它就立刻搖動尾巴,豎起耳朵,很專注地聽了。
石濤畫牛是說反話,鐘子期死了,伯牙按傳說是把琴摔了,并沒有去找一頭“聽得真”的牛,“一彈彈入墨牛耳”。王勃《滕王閣序》有句:“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令人想起孔子關(guān)于“失人”和“失言”的話??鬃诱f,“可與言而不與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辈皇?,不失言,這是做人的很高智慧,一般人做不到。做不到,除了學(xué)養(yǎng),心理素質(zhì),還有患得患失的功利之心。失人,不過錯失了機會,問題不大。失言,對不恰當(dāng)?shù)娜苏f了不恰當(dāng)?shù)脑?,小則尷尬,大則可能招致災(zāi)禍。所以,如果難免疏忽,寧可失人,不要失言。
有些人的失,不是因為患得患失,而是因為膽小或單純,知道不該說,還是忍不住說了,或不好意思不說。這種人,倒霉起來是很冤枉的。
要說對牛彈琴也等于一種失言,當(dāng)然是比較無害的一種,沒有什么損失,徒費言辭而已,頂多丟失一點臉面。古人相信禍從口出,如崔瑗《座右銘》就反復(fù)強調(diào):“無道人之短,無說己之長”“慎言節(jié)飲食,知足勝不祥”。阮籍就靠在一些關(guān)鍵事情上裝糊涂不表態(tài)躲過了殺身之禍。言多必失,沉默自然最高。有時候,知道言說不濟事,干脆不說,以不攻為攻,不守為守,反而讓攻擊者無所措其利齒了。知堂最喜歡倪云林的故事,倪云林為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所辱,絕口不言,有人問起此事,倪云林說,“一說便俗?!蹦咴屏钟袧嶑保瑩?jù)說整他的人,就故意把他拴在馬桶上。張士信如何羞辱他,我們不知道。這種事,事后追敘,情何以堪。
一個更極端的例子是《水滸》第七回,林沖刺配滄州,解差董超和薛霸被收買,要在野豬林結(jié)果林沖的性命。林沖被綁在樹上,董薛拿起水火棍,說道,明年今日就是你周年。林沖哀求饒命,董超道:“說甚么閑話?救你不得!”金圣嘆批道:臨死求救,謂之閑話,為之絕倒。
這豈是對牛彈琴能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