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金
90后女孩胡慧姍,汶川大地震遇難者之一,與數(shù)萬寂然消失的人不同的是,她擁有一座19平方米的紀念館。
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博物館,坐落在中國最有名的博物館聚落——成都樊建川博物館聚落之中。
從5·12地震博物館聚落的汶川大地震博物館旁邊,繞一段碎石小路,來到一片樹林,茂密竹葉間掩著一座低矮的水泥房,形狀像極了一座普通的賑災(zāi)帳篷。鐵門上方刻著很普通的手書字體:胡慧姍紀念館。題字出自孩子的媽媽。
胡慧姍,1993年出生,90后,但她的生命只行進了15年6個月23天,或者更長一點點,因為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她就讀的都江堰聚源中學轟然坍塌,廢墟之下,她挺了多久,卒于何時,沒人知道。
坍塌后,學校外面擺上了小黑板,初三(一)班學生胡慧姍的名字被寫在最開頭。她是第一個被刨出來的。
胡慧姍遺體很快火化,母親劉莉依舊每天跑回學校廢墟找她,找她的書包,也找她的人,她“不相信她死了”。
劉莉在廢墟上一邊翻找,一邊陷入恐懼,她使勁兒想女兒的樣貌、女兒說話的聲音、走路的動作,生怕把她忘了。但腦子里越想越空白,心里恐慌,劉莉只是哭。
她隨身帶著女兒出生時的臍帶和7歲時換下的兩顆乳牙,這是女兒僅有的肉身部分,它們被完整地裝在一個小盒子里,又被一個小塑料袋精心地保護著。劉莉希望,這肉身可以讓女兒的靈魂回來。
幾天后,來自成都的建筑師劉家琨走過來,問她手里攥著什么。當時她哭得頭腦一片空白,只記得這個男人跟丈夫胡明要了電話。
劉家琨因賑災(zāi)來到聚源中學時,他看見殘梁斷柱,碎石亂磚,觸目驚心的景象里,哀哭聲經(jīng)久不絕。當時,劉莉手里的臍帶和乳牙,深深地抓住了他的心。
幾天后,劉家琨發(fā)來短信,提出要在經(jīng)濟上幫助他們。劉莉回復他:“劉老師,感謝您,經(jīng)濟上的困難我們可以克服,但心靈的創(chuàng)傷沒辦法抹平?!?/p>
建筑師劉家琨試圖領(lǐng)會劉莉夫婦的心境:這么大的災(zāi)難,人都不想活了,捐錢有什么用。
一個月后,揣著忐忑的念頭,劉家琨在都江堰路邊的帳篷區(qū)找到劉莉和胡明,試探性地提出為胡慧姍建一座紀念館的想法。不做大工程,修一個小的,只為一個人建。
說完,劉家琨也很惶恐,心情復雜?!拔乙埠ε掳褎e人的痛苦弄成一個題材,然后自己來做創(chuàng)作。”
劉莉聽后激動不已,當即給他跪下了。這位情感充沛而細膩的母親,拼命想保住關(guān)于女兒的全部記憶。
地震3個月前,劉莉一家剛從破產(chǎn)紙廠分配的侶平米危房搬到新的集資房。地震后,新家完好,但劉莉和胡明沒有回來,他們住在路邊的救災(zāi)帳篷里。布料的帳篷是藍色的,在灰蒙慘淡的災(zāi)區(qū)格外搶眼,風一吹,還有些飄搖。
見到劉莉時,這些帳篷給劉家琨強烈的印象,揮之不去,它們觸發(fā)了關(guān)于災(zāi)難的直接記憶,成為一種最本能的刺激。于是他把帳篷初定為紀念館的外觀。
談不上靈感,談不上構(gòu)思,“這些帳篷是一秒鐘就能想到,是即時的情緒反應(yīng)”。紀念這個普通的女孩,他盡量把紀念館做得樸素一些。不用太多設(shè)計,不用太豪華。他警惕宏大的理念、敘事和意義。
如今再談起來,劉家琨覺得,這只是他跟劉莉、胡明的私事兒。
劉家琨的建筑師生涯始于“藝術(shù)家工作室”,他主持了不少博物館、教學樓等建筑工作。原本,一個小紀念館應(yīng)該是很簡單的事。但好幾個月下來,經(jīng)驗豐富的建筑師進展并不順利。
最大的麻煩就是選址。輾轉(zhuǎn)了好幾個月,到了2009年2月,劉家琨找到了博物館狂人樊建川。樊建川正打算在成都安仁古鎮(zhèn)的博物館聚落中籌建一個系列的地震博物館。他熱情慷慨地對劉家琨說:“你肯定得找我”,并答應(yīng)在聚落里劃一塊小地方出來。
那時汶川大地震博物館正要動土開建,占地6000平方米。樊建川帶著劉家琨找到旁邊的小樹林,決定兩個館比鄰而建,兩館互相獨立,同一級別。
樹林只有一些稀疏零散的小樹,樊建川說,樹木在生長,紀念館也在生長,沒有比這更好的地了。
劉莉也在做同樣的事,她想建一個虛擬的博物館。她在女兒書包里找到一張QQ卡,讓侄子去電信局把密碼申訴回來。用劉家琨送給她的電腦,她登錄進了QQ空間。
40多歲的劉莉是青城紙廠下崗工人,從未碰過電腦,但她學起來很快,最大動力是把胡慧姍寫在紙上的小說和劇本,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來。
“如果不做這點事情,我肯定會崩潰掉?!弊畛跄嵌螘r間,她幾乎是24小時守在電腦邊,她堅信女兒就在虛擬的空間里,依然活著。
她拍下了女兒房間的所有角落傳到相冊里。此前的16年里,胡慧姍跟父母擠在紙廠分配的危房里,擁擠不堪。有了自己的房間后,她和媽媽一起把它布置成夢幻的空間,粉色的床罩、粉色的屏風、粉絲的馬桶蓋。胡慧姍很喜歡這個粉色的房間,但2008年2月搬遷過來沒幾天,她就上學去了,加起來,她只住了十幾天。
劉莉希望她在虛擬的空間里繼續(xù)活著,每次做了胡慧姍愛吃的飯菜,就傳到對應(yīng)相冊里。她也用姍姍的口吻寫日志,日志里有她對爸爸媽媽的中秋祝福,也有喂爸爸吃回鍋肉的溫暖細節(jié)。
空間的簽名檔上,劉莉上傳了女兒生前最后的照片,并寫下一行醒目的字:請記住這個永恒的女孩,她叫“胡慧姍”。
紀念館快落成的時候,劉莉挑了一棵金桂樹栽在門前的空地上。桂花開起來,小朵小朵的,很不起眼,外表也淳樸,不夸飾,但花香幽雅,方圓幾里也能聞到。
姍姍的錢包里有70塊錢,這是姍姍從每個月20塊零花錢中攢下來的.她打算攢到8月,攢夠一百來塊,用來給媽媽買生日禮物。
重要的是,金桂,意味著金貴。
鐵門刻著女兒的名字,“胡慧姍紀念館——媽媽劉莉題”。為了讓這個小空間更像一個女孩永久的閨房,房間內(nèi)的配色,劉莉果斷選擇了女兒最愛的粉色,并由家琨建筑事務(wù)所年齡最小的實習女生調(diào)配。于是,外墻的青灰粗糲和室內(nèi)的粉紅色的溫馨,形成了強烈的沖擊力。
紀念館建成時,畫家何多苓送來一幅素描,掛在進門的右手邊。大尺寸的畫面上,胡慧姍的頭像被畫得很小,袖珍一樣,小到有些怪異。背景大片留白,沒有一絲多余。劉莉能夠理解其中的深意,留白就是想象,想象一個普通女孩的人生軌跡。后面陳列的所有物件,也只是提供想象的碎片。
在這個不足20平米的空間里,我們只能大致勾勒出她15年的生命輪廓,沒有濃墨重彩,只有一些平淡無奇的線條,她的學習、愛好、夢想,她的愛,以及那些戛然而止的瞬間。
從素描往后看,擺放著她自學英語考的證書,從PET一級到三級,她只用了不到一年時間。胡慧姍學習好,但也不是書呆子,她熱愛運動,是女子籃球隊的隊長,贏得過第一名,獎品是一副乒乓球拍。
劉莉覺得女兒可以考上一所還不錯的大學,甚至想好了送她去大學的場景,坐飛機還是坐火車,也排練過第一次送她去陌生城市的心情。
胡慧姍熱愛文學,角落的書桌上有很多經(jīng)典的文學讀物,《羊脂球》、《情感與理智》,此外,她還新買了一本有關(guān)金融的傳記。這是15歲女孩新近開闊的閱讀視野,15歲女孩對世界的好奇心正在展開。
她夢想成為作家,偶像是韓寒。但她寫的小說一點也不像韓寒,而是女孩天真純粹的幻想,又有些不留情的悲劇感。其中名為《我的靈魂系著你》的小說中,平凡的女孩取了一個怪異的名字,“粉碎”。粉碎被帥氣的韓國歐巴瘋狂追著,愛情毫無道理地眷顧她,但她很驕傲,反復拒絕。粉碎身懷絕癥,愛情的果子剛捧在手里,她就去世了。死后,粉碎的靈魂依然陪伴著她愛的人。
愛情可能也發(fā)生過,書桌上那本老舊的字典扉頁,胡慧姍自題的名字下面,另一種字跡輕輕地寫著“給我你的愛”。同學們猜測,某個喜歡她的小男生借用字典時,悄悄留下這句告白,畢竟,這是那個年代里最常用的表白方式。字典快被姍姍翻爛了,但這句話所在的頁面被保護得很好。
姍姍的錢包里有70塊錢,這是姍姍從每個月20塊零花錢中攢下來的,她打算攢到8月,攢夠一百來塊,用來給媽媽買生日禮物。
地震前一個周末,正是母親節(jié),姍姍回家忘了買花?;氐綄W校后,也就是地震發(fā)生的當天上午,她還發(fā)短信回家道歉。
一個開裂的手機和MP3被擺在墻中間。在這個溫馨的房間里,這是唯一透著殘酷的地方。它們提醒著那場災(zāi)難,提示著這個小空間之所以存在的心酸本質(zhì)。
紀念館落成時,劉莉懷孕了。她因為哮喘,原本要接受很長一段時間的治療,但她等不及新的生命,冒了個險,提前懷孕。
她和胡明拿到懷孕的檢測結(jié)果時,露出了地震以來的第一次笑容。但8個月后,妊娠期膽淤、妊娠期糖尿病加上哮喘,多病齊下,差點要了她和孩子的命。
孩子出生,是個女孩,她幸福極了,她心里念著,這是姍姍投胎回來了。但意識到孩子沒發(fā)出哭聲,醫(yī)生馬上把她轉(zhuǎn)入病房,劉莉也隨之休克。丈夫同時接到兩份病危通知單,跟婆婆在醫(yī)院外面哭成淚人。
孩子搶救半個月才接回家,回家的路上,新生命摟在懷里,夫妻倆感到很輕,又很重。他們給她取小名叫雨順希,意思是大風大浪后風調(diào)雨順的希望。
希希第一聲大哭,劉莉把它錄了下來。希希學會的第一詞,“姐姐”,劉莉也把它錄下來。希希的視頻、希希的聲音和圖片,劉莉存滿了一個硬盤。
如今,劉莉全心全意地呵護著希希的成長,努力平衡著心中兩種愛,對過去孩子的愛,伴隨著悲傷、痛苦、萬千思緒,她不想讓它侵蝕另一種積極向前、陽光明媚的愛,她在內(nèi)心里偷偷進行。
還好,有個紀念館,她可以寄托,可以遠遠地放著。
每次來這里,劉莉會在一個留言簿上寫下對女兒的想念。最近一次來的時候,她對姍姍說:“爸爸、媽媽和妹妹都很好,你不要掛念?!?/p>
劉家琨偶爾也來到這里看看,那些字跡歪歪扭扭,平淡無奇的作業(yè)本深深地觸動了這位寫過小說的建筑師。他的建筑生涯里,可以稱之為著名作品的很多,但胡慧姍紀念館是其中最小、最特殊,也是意義最大的建筑。
歷史在推進,紀念館能存在多久,無人知曉。現(xiàn)在它由樊建川團隊和劉家琨的事務(wù)所共同維護著。除了偶爾打掃,開門通風,受潮發(fā)霉的紙質(zhì)物不定期打印更換,這里極少開放,也不允許對外開放。劉家琨沒有去申報,他不想改變紀念館作為個人私事的性質(zhì)。
不久前,紀念館的鐵門上嵌了一塊透明的玻璃,替換了原來的貓眼,可以容納三四個人同時往里觀看。當初稀疏的小樹林如今茂密繁盛,小小紀念館被遮蓋得很嚴實。
10年過去,這里沒什么變化,它一直是15歲少女的閨房。它是溫馨的,又是殘酷的。殘酷之處在于,它警示著紀念本不該成為紀念。
站在門外玻璃往里看,進門左手邊的墻上,視野不及的地方,其實還掛著詩人翟永明手寫的一首詩:
但愿我從未出生
從未被紀念
從未被母親抱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