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波
在各種文學體式中,散文是最自由瀟灑而又最不容易說清楚的一種文體,它不像小說、詩歌那樣概念明確、具體,而散文就比較復雜,所指與能指基本可能是一致的,也可能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僅就散文概念而言,就存在著諸多的類型差別,散文、美文、小品文、隨筆、雜文等,這些與散文體式相關(guān)的概念,既有差別,而又有相似之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論范疇還是形態(tài)都存在著共同性與差異性。一般而言,中國古代散文包括了韻文之外的一切散體文章,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散文受到西方文體的影響,開始趨向包括隨筆、小品在內(nèi)的文學性散文。無論從散文文體類型還是文體風格來看,散文都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大概念,但在人們心中,又存在著一個想象中的認同的“散文”概念。
現(xiàn)代作家、批評家在論述散文文體概念時,往往將散文與韻文對立起來,認為與散文相對的名詞,應該是“韻文”。無論散文和韻文是翻譯而來,還是中國古代固有的概念,都強調(diào)了“文”和文的不同屬性。也就是說,當散文與韻文相伴而生、相對而存在的時候,“文”是散文與韻文共同的屬性,這個“文”屬于文學之文、語言文字之文。而當突出散文文體的獨特性時,散文的“文”與韻文的文則迥然不同。當韻文以“韻”為其文體特色時,散文則以“散”為其文體本質(zhì)。此時,散文與韻文就具有了文章與文字的差別。從這個意義上說,散文的“文”又具有中國古代文章的“文”的意思,而韻文的“文”則不具備文章的“文”的意義。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解釋“散文”概念時說,散文是與韻文相對立的文體,所謂韻者,系指語言文字音韻上的性質(zhì)與規(guī)約,是一種詩的表達方式。就狹義的文體而言,散文當然與這種音韻不同,“在散文里,音韻可以不管,對偶也可以不問,只教辭能達意,言之成文就好了”,它以更加自由活潑的方式呈現(xiàn),作家也以自由靈活的方式寫作。因此,在散文文體中,也可以表現(xiàn)出文學所具有的那種神韻,即人們所說的自然的神韻,“散文于音韻之外,暗暗把這意味透露于文字之間”。人們在概括現(xiàn)代散文的文體特征時,一般將其與外國文學里的“Essays”(隨筆、小品)一類的文體相提并論,著重于這類文體的隨意談話的文體特征。也就是說,散文以自己的方式表現(xiàn)出文學的韻味,讓人們感受到文學的美。我們知道,最早的散文大多是實用性的,無論先秦諸子散文和歷史散文,還是《史記》《水經(jīng)注》,甚至是《出師表》《陳情表》等,大多出于實用,它們或是或記事寫人,或交際應酬,或辯論議論,這些藝術(shù)手段主要從實用的角度出發(fā)而運用的。古代散文文體的實用性復雜多變,用途不同,因而其文體分類和文體特征相差甚遠。這種實用性的散文與詩、騷、駢等韻文相去甚遠,因此,當古代完成“文的覺醒”時,散文隨之從駢散不分的局面中脫身而出。
當我們把散文與韻文相對而看時,自然可以明白散文文體的主要特征在于“散”。郁達夫認為,“中國向來沒有‘散文這一個名字”,這里指的是沒有“散文”這一概念稱謂,是相對于古代“文章”而言的具有文學特征的散文概念。這里所指的散文是與小說、詩歌并列于文學文體的概念,《辭源》釋“散文”說:“文體名,對駢文而言。古時文無駢散之別,自六朝文尚駢儷,于是有韻及用對偶者謂之駢文,反之則為散文?!薄掇o源》對“散”給出的解釋主要有以下幾種:①不自檢束。懶慢。②閑散。③疏略。散文之“散”當應為閑散、疏略之意。也可以說,散與閑、疏是與韻文相對的文章中的核心意義,是散文文體的本質(zhì)特征。因此,“散”恰恰是散文文體的核心,這種“散”既是人們所說的“形散而神不散”的散,也是指作家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和散文文體的基本特征。散文文體的“散”也是一種個人化的狀態(tài),所謂個人化的狀態(tài),是郁達夫所說的“散文大家所慣用的那一種不拘形式家常話似的體裁的話”,或者是周作人所說的“自己的園地”,不拘形式的說家常話是一種理想生活,能夠在自己的園地里隨意耕種也是一種生活。自己的園地里可以種果蔬,可以種藥材,也可以本著自己個人的意愿種薔薇地丁。這種在自己的園地里的隨意種植,就是散文文體的基本形態(tài)。
散文之所以為“散”文,在于它主要以“散”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出的文體姿態(tài)和美學方式。從作家的創(chuàng)作來看,散文表現(xiàn)為自由書寫的一種文體。所謂自由書寫,就是郁達夫所說的“自五四以來,現(xiàn)代的散文是因個性的解放而滋長了”,郁達夫?qū)Υ私忉屨f,所謂散文的個性就是個人性與人格的結(jié)合,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出的藝術(shù)風格,或者如林語堂所說的散文是一種個人文體,即使所寫的是社會及他人的事情,也是以個人的視角和方法所寫,是作家將個性和人格滲入到作品之中,是作家個人經(jīng)驗的另一種表現(xiàn)方式。主要是說散文文體創(chuàng)造中的個人化特征,沒有任何形式的局限,既不如小說那樣講究人物的獨特個性和形象的豐滿,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嚴謹與變化,也不像詩歌那樣講究韻律節(jié)奏、意象營構(gòu),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作家似乎隨意書寫,隨心所欲,縱橫馳騁,所以會有散文文體形態(tài)的千差萬別。但是,散文的自由書寫又是有限度的,在“自己的園地”耕種而不荒蕪,有所收獲而不特意追求,在文體上“隨心所欲”,但如何“不逾矩”,才是散文文體有可能達到的美學境界。
這里的閑散也是散文文體上的閑適之風。
閑散作為散的一種釋意,也可以用以理解散文文體的特征?!伴e”是對“散”的另一種闡釋,閑適是一種心態(tài),一種平和從容、輕松自如、天然快樂的心理狀態(tài);閑適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詩意地對待生活和享受生活的態(tài)度,是一種生活方式;閑適也是一種美學理想,是現(xiàn)代散文所追求的藝術(shù)境界。正如林語堂所說,一個有閑的社會,才會產(chǎn)生出談話的藝術(shù),只有明白談話的藝術(shù),才能創(chuàng)作出好的散文作品。在這里,散就是閑,閑就是散,閑散如同周作人所說的“閑談”或者陳西瀅所說的“閑話”,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言說方式,也是散文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是一種被文人化的寫作姿態(tài)和文體呈現(xiàn)。1930年代《論語》、《人間世》等期刊提倡的以閑散自在的筆調(diào)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是從周作人、俞平伯散文理論和實踐的再出發(fā),是在紛紜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學環(huán)境中的自我救贖。周作人曾在《雨天的書·自序一》一文中描繪過這樣的散文境界:“雨雖然細得望去都看不見,天色卻非常陰沉,詩人十分氣悶。在這樣的時候,常引起一種空思,覺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喝清茶,同友人談閑話,那是頗愉快的事?!?圍爐品茗是一種閑,半臥讀書也是一種閑,與友人閑談也是一種閑,這種閑適自如的生活方式正是散文的文體美學。朱自清也在《說話》中闡述“閑談”的特點:“閑談說不上預備,滿足將話搭話,隨機應變。”讀魯迅早期的隨筆,如《春末閑談》、《燈下漫筆》以及《朝花夕拾》中的文章,就可以明白“閑”的意義,似與友人閑談,歷史現(xiàn)實、天文地理,在這其中又呈現(xiàn)“談”的藝術(shù)特點,在無所用心包睿智,在閑適自如中表現(xiàn)深邃的思想,在散漫無序中保守著散文文體的基本美學原則。恰如魯迅在《怎么寫》中所說:“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毙攀帜閬?,隨意而談,要怎樣寫,便怎樣寫,這才是散文文體的真實所在。
現(xiàn)代散文中的“閑”既來自于古代文人的名士風,主要為晚明散文小品的閑適性靈的情調(diào),也受到西方小品Essay的影響。從中國散文的發(fā)展來看,先秦的諸子散文和歷史散文多為具有文學性的歷史著作和哲學著作,具有比較突出的實用性特點。被魯迅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雖然被稱為散文巨作,具有散文的文體意義,但它更是一部歷史記錄的著作。六朝之后,駢散分離,散文作為與駢文相對的文體概念才獲得“文的覺醒”。當散文以實用性功能為主時,產(chǎn)生了文體上的不能承受之重;但當散文逐漸從實用分離出來,走向?qū)徝乐窌r,則更加追求文人化的姿態(tài),甚至于出現(xiàn)晚明小品的性靈、幽默、閑適的特征。在現(xiàn)代文學中,散文的實用性已經(jīng)退居于非常次要的地位,幾乎完全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學文體。劉半農(nóng)在《我之文學改良觀》中,將散文分為“文學的散文”和“文字的散文”兩種,這種“文學的散文”是“有精神之物”,“飽含著自己的意識、情感、懷抱”,將現(xiàn)代散文從中國古代的實用性的“文字的散文”中解放出來。隨后,林語堂在《論漢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學》中,提到了散文文體與外國文學中的隨筆體的關(guān)系,認為文學中的Familiar Style和Conversational Style是應該格外注意的不同風格。與此同時,傅斯年在《怎樣做白話文》中,第一次將散文與小說、詩歌、戲劇并稱,把現(xiàn)代白話散文與英國的Essay相提并論?,F(xiàn)代作家、批評家在使用并翻譯Essay這一概念時,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愛瑣、隨筆、小品、筆談等,不同的翻譯體現(xiàn)著不同的文體觀念,表現(xiàn)出對散文文體的不同理解。傅斯年、林語堂等人在論述散文文體時,無論強調(diào)家常、瑣碎,還是突出隨意而談,實際上都在突出一個閑情逸致的特征,與散文寫作中的瑣談、閑適聯(lián)系在一起。當然,在這其中,人們在引入英國Essay概念的同時,又將其與中國本土文體進行了必要的融合,尤其周作人一派所提倡的晚明小品的性靈、閑適的文體風格。恰如周作人在給友人的信中所說:“現(xiàn)在的小文與宋明諸人之作在文字上固然有點不同,但風致實是一致,或者加上一點西洋影響,使他有一種新氣息而已?!比绻f現(xiàn)代散文對中西散文文體各取一點的話,那么,對西方散文主要取的就是“瑣碎”的談話方式,這種談話方式與中國文人的相坐對談的文風協(xié)調(diào)一致,形成為現(xiàn)代散文的娓語式筆調(diào),或者說閑適筆調(diào);而現(xiàn)代散文對晚明小品的繼承則主要在性靈與趣味方面,與西洋小品散文中的瑣語相近,從而形成現(xiàn)代散文的閑談體。讀周作人的《雨天的書》尤其他后期的作品,如《苦茶隨筆》、《藥味集》等,讀出了晚明小品的閑適與情調(diào)、苦味與澀味?,F(xiàn)代散文對中西散文的接受,多表現(xiàn)在富有趣味的個人筆調(diào)方面,這就是語出性靈,無拘無束,有筆調(diào)才有趣味,無論幽默還是莊嚴,無論輕松還是凝重,只要富有趣味就好,有趣味就有可讀性,就有散文文體的獨特性。
散文的“散”也是文體風格的真實簡單的特征。真實就是一種簡單,簡單往往就是真實。在散文文體中,簡單是一種文風,也是散文之“散”的具體呈現(xiàn)。簡單并不是敘述、議論方式的簡單化,而是散文文體的一種形態(tài)。對此,周作人和梁實秋都有過很好的論述。梁實秋認為,作為一種文體,散文在其審美品格上“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過是‘簡單二字而已”(梁實秋:《論散文》),同樣的意思周作人也多有表述。周作人在《美文》中說:“有許多思想,既不能做為小說,又不適于做詩,便可以用論文式去表他。他的條件,同一切文學作品一樣,只是真實簡明便好?!崩钏夭苍凇缎∑肺难芯俊芬粫姓f過,小品文“是散文里比較簡短而有特殊情趣和風致的一種”。所謂簡單既是題材意趣的簡單,也是寫作方法方式上的簡單,更是一種文體風格的簡單。對于散文創(chuàng)作而言,也許沒有小說那樣的復雜情節(jié)和場面、細節(jié)的敘述,沒有詩歌那樣復雜的結(jié)構(gòu)和繁復的意象,一個意念,一個意象,一個人物或一個場景,都可能成為散文作品的題材。即興所得,漫不經(jīng)心,不雕琢,不修飾,構(gòu)成了散文文體真實簡單的風格。
因此,重回“自己的園地”,也許正是散文文體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