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正林
古峰盯著鐵窗外陡然升騰的霧霾說,我要見蔡大娘。
見獄警和代理律師云里霧里,他又補充了一句,青牛沱山里楠木林的蔡滿秀。他想如果他們滿足他的要求,通過地方政府或他的家人找到這個人并不是啥難事。他差點說出還想見的另一個人,翕動的嘴唇卻終于沒說出,因為他突然想起那個經常在他眼前浮現的人已經死了二十來年。
這是古峰被法院宣判為死刑后,押回牢房前對獄警提出的最后訴求。他顯得很安靜,一反在法庭上的情緒失控。那安靜對于他很少有。被關押半年多的渾濁眼神里浮泛出罕見的清澈,仿佛生命終結者突然望見了山頂上的神光。
獄警和辯護律師記下他說的話并睜大了眼睛。因為古峰接著說他要見的這個人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母親或奶奶,甚至沒有親屬關系,而是一位已七十來歲的老嫗,一位終身與老伴在青牛沱山區(qū)編斗笠的農婦。對于四十八九歲的古峰來說,怎么會在臨死前見這個山里農婦呢?人們者感到不可思議。
而他這句話一說出,樹枝狀的閃亮霎時照亮了鐵窗,好像具有穿透力,把莊重與驚悸面孔后面的東西也映得雪亮。啪嗒的雷聲把五月的熱浪掀進了牢房,連腳下的地皮也簌簌抖動。
多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電閃雷鳴。但不是白天,是夜晚;不是在監(jiān)獄的鐵窗,是在他村辦企業(yè)的廠房,他站在牛肋巴窗子前猶豫不決。從蜀峰公司成都辦事處回到川西皇天壩村,是為了躲避一樁期貨交易的積怨,去了卻一宗麻煩事,還是其他,只有他心里清楚。
時令已是小滿,川西平原的麥浪在樹枝狀的閃電下異常壯美,巨大的冷光和干雷將久違的麥香猛烈地掀進廠區(qū)掀進牛肋巴窗子,送到他的鼻尖。小滿應該是立夏過后令農人歡喜的節(jié)氣。開春過后,家道不厚實的人家就遭遇了春荒。大地養(yǎng)人,有清明??!野菜麥麩做成清明艾饃可以充饑;谷雨時節(jié),麥穗子油菜籽就像懷胎十月的孕婦樣一天比一天鼓脹。饑荒的農人肚子里恨不得伸出爪子來。小滿是搶收搶種的季節(jié),是農人一年的望頭。不要說當年的蜀峰化工廠效益不好,就是往年效益好得很時,到了大戰(zhàn)紅五月,再高的工資,農人都是要回家搶收搶種的。小滿的夜晚是不眠的,忙至深夜的農人們即使睡著了,粘著菜籽殼的面頰和染著麥香的夢里都是笑著的。
然而,這個電閃雷鳴的夜晚,他卻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商場的慘烈再一次把他逼到了人生的絕境。前天凌晨,做期貨生意的合伙商方氏兄弟傳話給他:古總你不守信用,燒了我們,你得退還我們合伙投資期的本金,否則就擺平!這可不是說來耍的,這是當地的黑話,把人擺平,就是見血放倒。那方氏三兄弟是不好惹的,就是靠打打殺殺起家的,重傷過幾個人,坐過監(jiān)獄。他們在那邊追討時是下得了狠手的,抽筋砍手不是謠傳。
金融秩序整頓,幾間爛廠房和縣城邊上的幾塊地皮無論如何也在銀行貸不到款了。之前,他也學著清泉、金地發(fā)等幾家村辦企業(yè)樣拆東墻補西墻,這個銀行貸那個銀行還后,再貸出。先是他求銀行行長和信貸員,后是行長和信貸員求他,生怕他跑了失蹤了還不上,吃他喝他拿他的好處等露餡了不說,追不回是要負刑事責任的。然而,最終他和他的蜀峰化工廠是沒有還上,兩家銀行信貸員打進來絕望的電話:
古總你不能說話不算話,想把我們送進監(jiān)獄嗦?
古總,你這樣做是要遭報應的。
他的手機早已是關了的,電話是辦公室人員接的。
他說,誰遭報應?當初在我這里拿好處費時,連我老婆的金耳環(huán)金手鏈金戒指都是抹下來變現給他們的,他們居然一點也不手軟。他們得了好處貸出來的,銀行經過審批的,又不是我偷他們搶他們的?,F在市場行情不好,產品積壓在車間,我拿什么還。這不是逼命嗎?
不幾天,消息傳來,兩個銀行的副行長和信貸員被檢察院逮捕,但對于蜀峰化工廠的貸款追還卻沒有撤銷,這些都是年關頭發(fā)生的事,那個年是怎樣過的只有他自己曉得,可以說是比叫花子還惱火。
站在牛肋巴窗子前,古峰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企業(yè)生存是如此艱難,僅靠正常的經營要在市場中立足是行不通的。大年過后,在高人的指點下,他毅然劍走偏鋒,開始涉足期貨交易。說白了,就是玩空手道,除了賬戶是真實的,其他都是假的、空的,因此有人說期貨是比股票風險還要大。商場講商道,高人卻指點他不講道,說這個世道早已是無間道了。因此他常不守承諾,致使對方血本無歸,對方派人來找他生事也是常事,但卻總是找不到他。
這次他本是與方氏兄弟談好高粱的炒作價格,對方已經把釀酒的高梁短板從每噸一千三做到了兩千。因本地是釀酒大省,白酒行業(yè)五朵金花三朵在蜀,還有眾多的名酒廠,高梁、大豆輻射大西南,如兩家聯(lián)手,期貨前景估計更好。然而,自從他的介入,價格卻不斷回落,原因是全國各省市的高粱都在朝本地發(fā),顯然背后有高層使法。對方平倉后虧了—個億。
方氏兄弟可不好惹!
站在牛肋巴窗子前一番猶豫,他決定走麥城——趁夜晚進青牛沱山里躲躲。
好在雙搶農人上不了工,也是一個空閑。這樣的做派他不想告訴任何人,連副總們都不告訴,以免留下任何線索被對方知道。當然也不全是懼怕方氏兄弟,還有其他心事兒。走時他給貼心的司機小閻丟了話,把凱迪拉克開去成都辦事處,給他們說生意照常做起走,辦不了的事晚上三點給我通電話。每遇棘手事,他的手機只在夜里三點開機,并只開一小時。
教過私塾的爺爺給他講過道家玄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以他骨子里信奉道家學說。小閻說,送不送雪兒上來陪你。他說,不送。語氣沒有一丁點藕斷絲連。說完就步入了煙熏火燎的夜色中。
搶收搶種的五月,打了麥子的麥草和打了菜籽的菜稈,已不再被農人堆成草垛子,挽成菜稈把子,曬干燒灶火煮飯煮豬食,而是一把火燒了,趁著晚上燒,所以煙熏火燎,有些像電影里的戰(zhàn)場。而火光照亮的夜色中傳來的一夜連枷響到天明,陪伴他走過湔底龍居洛水的鄉(xiāng)村田埂,進入土門關口,如噼里啪啦的槍聲般。農人不能誤了季節(jié),白天收割的油菜籽經過一天的赤日曬干了,晚上一家人齊上陣,大人揮動連枷,娃兒幫著掃攏,撮箕裝袋。走在火光照亮的彎彎鄉(xiāng)路上的他笑了笑,這多么像戰(zhàn)爭年代的戰(zhàn)場??!噼里啪啦的連枷聲就是此起彼伏的槍聲了。商場如戰(zhàn)場,這話是誰說的,真說得他媽的準確!自己這陣不就是當年的關羽走麥城,抗日片中的八路軍穿行在槍林彈雨中么?自己是不是就是遁逃的人呢!他在難熬的獄中想起來是也不全是。后來他擺給雪兒聽,這位在山里長大的女子說,不是你說的那回事,應該是川西農村的五月農事圖,是農耕文化的詩意。很少有人在夜里這樣領略過,甚至那些創(chuàng)造詩意的農人自己也忽略了。他們只曉得這個季節(jié)是他們的命根子,錯過了節(jié)氣就錯過了好收成,再好的風景見慣了也如家常便飯了。
川西農人說,扯火閃打干雷是天公在照看莊稼人,火閃就是夜里收割的天燈,干雷就是豐收的鑼鼓。那天燈是天宮在打火鐮抽葉煙,干雷是他被葉煙嗆著了的干咳聲。他打一下火鐮天空就扯一下火閃,麥秸兒就使勁地往上躥一截兒,麥穗兒就使勁地鼓脹一圈兒,天公他老人家就歡喜地笑一會兒,他身邊的童兒揚著凈瓶里的柳枝往天空下灑幾滴兒,甜潤的漿汁就奶汁般汩汩飽滿了一顆顆麥粒兒。電閃雷鳴一般都是有暴雨相隨的,然而,小滿收成那幾天,喜怒無常的天公卻格外地開恩,悠閑地打著火鐮抽著煙嗆著咳著,小娃兒般在天上笑著,于是我們就看見成熟的麥田和油菜籽上空時不時的火閃,聽見火光過后從天際一聲聲滾過來的干雷聲,仿若有人在火堆上搖著鐵罐兒爆米花。
這是小時候爺爺對他和姐姐講的,以后凡是五月小滿,他就有了站在田邊或坐在窗子前觀賞天地上演的這一出好景致的雅興??墒沁@雅興卻在漸漸淡化,并與這千古不變的節(jié)氣愈來愈遠。
穿行在煙熏火燎和連枷聲中的他漸漸不害怕了,先前把燒麥草燒菜稈當成三國演義里的火燒連營的錯覺沒有了,連那方氏兄弟追殺的連枷般的槍聲也成了恍惚,先前如晾弓之鳥的自己在進入青牛沱后變得安靜下來。莽莽的青牛沱,不要說一個人,就是一支軍隊拉進去,也相當于一群魚游入了海洋,誰還能找得著。人前風光,人后滄桑。他這~生有過幾次這樣的夜遁,只有孤獨的夜行他認為才是最安全的。他對這一帶的熟悉程度如熟悉自己喜歡的女人的每個部位,石門洞、鐘鼎寺、麻柳坪、雪門寺、穿心店、楠木林、木瓜坪、干河口、岳家山、獅子包、黑龍池、八卦頂,平平坦坦凸凸凹凹隱隱約約曲曲彎彎柔柔軟軟,山丘的不能言傳的美妙一如雪兒的身體。
用火車皮發(fā)走了紅白場楊老板的磷礦石后,不僅沒有付給對方磷礦錢,還從楊老板手里借了五千元輸在牌桌上。他在監(jiān)獄里反復想起這件事時自言自語,那絕不是自己第一次起二黃篾。第一次起二黃篾應該是小學二年級,別人借他的鉛筆用了一堂課,下課馬上還了,放學了他硬說沒還,而且還告到了老師那里。一查他和那同學包里都沒有那支花鉛筆,老師只好責令那同學買了支還他。不久又有個同學借他的橡皮擦,這同學長了個心眼。還了橡皮擦后他又說沒還,老師當場叫他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橡皮擦從他的袖管掉落地上,由此班上的同學就叫他二黃篾。這些都是幾歲娃兒的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大人們早已把這些事忘了。
那晚楊老板扯二皮子的手氣特別好,把把牌都是好牌,拿2就買2,摸A賭起來的底牌就是A;而自己拿著王都輸,摸著2卻賭不起底牌,手手都是輸。手氣順的楊老板明知牌桌上借的錢歸還難,也手都不軟地丟給了他。青牛沱大山里的人確實比其他地方的人耿直。那天晚上手氣撇得很,五千元輸得面前還剩下張十元的紙幣時,他再不敢玩了,不然連車票錢也莫有了。好在旅館費住進時就收了的,不然連個棲身之處也沒有?;芈灭^后,摸著身上的十元錢,因是僅有,他就注意了那票子上的票號,尾數是49,想不到這是個命運的劫數,是即將要死亡的那個耿直人把劫數傳給了他,無獨有偶,他在走上刑場的那一年恰好四十九歲。
自己再也睡不著了,回去怎么向老婆交待呢?紅白,這個以顏色命名的小鎮(zhèn)有些邪門,據說前半生抗日后半生反共的趙洪文國就是在紅白場被解放軍抓獲的。紅白,即紅白道場,有道家的兩座太陽神廟,是過去祭祀天地神靈之地。那時進出山只有火車,一天一趟,早出晚歸。沒心思了,他趕緊連夜走人。他有走山路的嗜好,比坐公共汽車、火車什么的方便又舒坦,想走就走,想歇會兒就在那棵杉樹松樹或雜樹林里歇會兒,拉屎拉尿都不受拘束,山林寬闊安靜,沒有城里的憋煩悶。
山里的夜不是安靜的,只要有人就不是安靜的,總有人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夜里也歇不著。他清楚這些,所以在山路上碰見個背背簍的男人女人都不奇怪,他也就如山里人般走在山路上,不會感到孤單。有夜鳥做伴,有猴子的叫聲做伴,有狗吠和雞啼風吹樹林響做伴,會孤單么!在牌桌上只剩下十元錢的他不敢進館子充饑,再說深夜了館子早就關了門,餓得慌的他在山路上行走著,那種慘狀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曉得。昏花中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前面有一個蹣跚的黑影,如一頭巨獸投下的影子。人沒有那么大的堆量,他心里有些虛。那黑影蹣跚得很費力,他很快接近了。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黑影歇下來,喘了口氣。借著朦朧月光,他才看清了是一個人,是一位上了歲數的大娘,背著一大背簍壘了尖的木竹葉,用葛藤綁在背篼上的蓬松木竹葉遠遠超過了自身的高度,把背篼和人完全遮蔽了。想起來了,十天后就是端午了,包粽子,祭祖宗。山里人狹路相逢,應該倍感親切,他卻急急往前面走了,連大娘招呼他都沒聽見。因為餓得心慌,僥幸前面有盼頭,終于在一戶人家的柴扉前撐不住了,眼前花花綠綠,他餓昏了,倒下了?;秀庇X得口被竹筷撬開,有酸的湯流進嘴里,有玉米粥喂進嘴里,有知覺的他迷迷糊糊地吃著。
恍兮惚兮,鳥鳴聲聲,黎明的光刺得眼花。
醒了,醒了,終于醒了。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幾間杉樹環(huán)抱的松皮木屋,穿斗結構。石埂碼砌的小院壩中有個大背篼,裝著小山樣的木竹葉,做斗笠包粽子的那種大竹葉,綁得牢實的葛藤還未來得及解開。這大娘就是昨夜山路上背著竹葉的大娘了。青牛沱人喊的木竹子就是山外人稱的斗笠竹,其竹子的竹心很小,結實得像木頭一樣。正是結實得像木頭一樣,長出的竹葉才非一般,手掌大小,長溜青綠,抻斗篷,包粽米,清香可口。一擺話,大娘家卻不是做粽子,是做斗笠。老伴昨天與她一起出的門,要采些木竹葉,怕今天被其他山人采光了。老伴在山上砍竹子,她上山上采木竹葉??持窕橇饣?,白甲竹與木竹子不是長在同一座山上,因而兩個人也就走不到一條路,在外人看來老夫老妻沒走在一路是不可理喻之事,在山里人看來就很正常,各自為一個家忙活著,在一個屋檐下進進出出出就是最大的幸福。這種簡單的幸福他當時是理解不到的。
身材高挑又結實的大娘對他說,昨夜在門前發(fā)現了他,原來是路上遇見過的。估計是餓的,趕緊熬姜湯潤腸胃,再煮玉米粥喂。她唉地嘆口氣,砍竹子都有遇到節(jié)疤上的時候,討過口的人才曉得餓飯的滋味。
玉米糊吃完,大爺弓著背拖著竹拔子回來了,說昨夜竹子沖下山看不著了,今早天一亮就趕緊去找。山里人砍竹不用肩扛,原理是留著竹子顛上的葉,束成女人馬尾頭發(fā)狀,將竹顛用竹篾扎了,再用厚竹篾圈往后箍了粗壯處,箭一般沖出山林,不會散亂,放下山坡,輕松拖回家,不費勁,是扛不能比的,只有當過山里人的才曉得其中奧妙。
曙光給松皮木屋涂上金色,院壩里劈竹破節(jié)的喳喳聲和細微的抽絲般的稀拉聲恰似天籟。多年后他坐在牢房里,想起那個早晨,霧氣氤氳的杉木林,攜帶著曙光的清亮鳥聲,那一根根黎明里破空的竹響,那穿透木窗和露滴的青篾黃篾的細微的抽片聲,他才理解了人生之于簡單和平淡的實在含義。
可惜那時已晚了。
山里的晨光是清涼的,穿過叢林和杉葉的空氣是清涼的。
晨光里的大娘頭發(fā)烏黑臉額頭光亮,尤其是那慈善的丹鳳眼,年輕一定是個美人兒。他從木皮房里出來第一眼看見就有些眼熟,她也覺得這人臉上的某種神情似曾相識,都是這山里山外人,逢場趕集在哪看過不足為奇。他看著眼前的她,簡直不敢相信昨夜山路上是她背動著那一大堆木竹葉。
大娘理著木竹葉,大爺黑亮的彎刀把劈開的白甲竹劃成篾板,劃成長竹條,筷子寬窄,刀口在長竹條上輕輕一舔,青篾就翹起雀舌,與黃篾板分離,輕動彎刀,發(fā)出快樂的沙沙聲,宛如秋天的杉樹皮與樹液潤滑的樹干剝離。這時劃篾人得注意手上,手指在青篾的倏倏蠕動中最容易割傷。大爺說,剛劃下的青篾比刀口還快,我都是在手上纏了白布條的。邊說邊擺動手指給他看,那雙手上的白布條已被竹青和竹瀝染成黑青色。青篾化出來,黃篾就成了廢篾,曬干引火。但頭道劃出的青篾還可再劃薄篾。大爺換了把小巧的彎刀,刀口還是在非薄的青篾上一舔,一條青篾紙張般啟開來,青篾下分出一條非薄的竹篾條。大爺說,這就是二黃篾。大娘說,做人不要起二黃篾呃!
多年后他在監(jiān)獄里終于清楚,這話在哪里聽過。
川西北甚至更遠地方的人都曉得,二黃篾本身是青篾條上啟下的,并不是沒有用處,大娘手中正編著的斗笠里層用的就是二黃篾,軟和適度,既好編,戴斗笠的人也不會割傷頭皮。但是人們每每說到人不要起二黃篾,說的就是人不能不講誠信,一個要求或目的達到了就行了,適可而止,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索求,或者明明是對方還了你錢,借了你的東西是還了的,你卻心腫,再次貪要,搞得從此成了仇人。
當時他就誤會了大娘的意思,以為是大娘一家留宿了自己,還供給早飯,雖是玉米糊糊,洋芋煮山臘肉,但已是山里人最好的待客飯。飯桌上他問怎么沒見著他的兒女們,大娘說一個在深圳打工,一個女兒嫁了,在河那邊的金花鎮(zhèn),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走時他悄悄把身上僅有的十元錢壓在了碗底。這是土改時工作組在農戶家中搭伙傳下的習慣,現在還在鄉(xiāng)村延續(xù)。翻過山梁,走到埡口上,山風傳來了喂喂聲,他轉過頭,山梁上,晨光中的大娘使勁揮動著手。估計手里是那張十元的錢,他走后大娘撿碗發(fā)現了。他向著她喊到,床錢,飯錢,給你們的。說完就小跑起來。本來就隔著一座山梁的大娘哪里攆得上。
他當然不知道他走時問到的這位叫蔡滿秀的大娘就是二十多年前曾在他家皇天壩討口要飯的女叫花子。謎底揭開,要到他生命被終結的前夕。
下午回到廠里等待他的是刑警,他被帶到縣公安局協(xié)助調查。就在他因扯二皮子輸了離開紅白場的凌晨,楊老板兩口子被殺,上小學的女兒在姥姥家住,幸免于難。就是賣給他兩個火車皮磷礦石的楊老板兩口子。大天亮了工人起來上工,礦石場楊老板的屋門卻關著。往天是開著的,楊老板老早就起來的,甩著手在礦石場轉悠,看看粉碎機、卷揚機嘎嘣歡叫,卷揚機把打碎的礦石礦粉輸送到兩個小山樣的礦堆上。楊老板年輕白胖的婆娘密實的頭發(fā)上掛著橘色的塑料梳子,進進出出,生火做飯,生活是如此的有滋有味。
可今天八九點了門還關著,熟悉的女工去推門,死婆娘,昨晚上啥好事做多了起不來了?這一推,掩著的門卻吱嘎開了,如一個人的呻吟。女工洼地大叫起來。他看見了地上紅蛇樣蜿蜒的血。派出所的很快到來,楊老板被殺死在廚房,婆娘被殺死在床上,法醫(yī)鑒定后說其婆娘是被先奸后殺。
因他從旅館里連夜逃脫,加上晚上輸了錢,成了警方鎖定的犯罪嫌疑人之一。他如實交代了夜里走山路的來龍去脈,當然就說了路上遇見大娘并在她家過夜吃早飯的情況,以及在碗底壓了飯錢大娘追還的事。那大娘就是蔡滿秀。警方通過協(xié)查最終排除了他的著案嫌疑,因為楊老板夫妻受害時間恰好就是他在大娘家里睡覺的時間。但是他發(fā)了死人財,買楊老板磷礦石只付了一萬元定金,口頭約定車皮到后他付清全款?,F在,楊老板兩口子死了,雖打了張三十萬的欠條。但他打欠條時就起了二黃篾,他用的是另一個身份證,名字當然不是他的真名。那紙條在法律上可以視為無效。走出刑訊室后,他在林蔭道上大笑起來,天照應我。
楊老板的錢好像是有意賜給他的,死人的錢卻帶著意想不到的好運。那三十萬讓他的化工廠起死回生,還上馬了一個鈦白粉精細項目,上面一次就給了項目啟動費三百萬。有了周轉資金,就仿佛稻田里有了水,柜子里裝滿了糧,人的體內流淌著的新鮮血液,有著使不完的勁。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在駟馬橋高檔會所結識了高人袁哥。兩個男人兩個年輕女人喝完四瓶人頭馬后,袁哥欣然表態(tài), “十一五”規(guī)劃的A飛機場就由你來做。商場上的啥大話啥花招啥把戲自己沒見過。他笑了笑,抿了口人頭馬,鼓眼盯著對方白凈的臉,不是質疑不相信,是見慣不驚。對方沒吭聲,挑起嘴角笑了下,就被女人擁著進了房間。他走進房間厲聲對開始脫衣的女子說,滾出去,小費在隔壁房間領。隔壁是他的司機小閻。
雪兒飄然而至。
夜深人靜,尤其是夜走山路,他都要想起紅白場血腥中的楊老板夫婦,想起后來擔驚受怕徹夜難眠。當時是有欠條的,楊家也還有后人,族輩堂兄女方娘家人之類,難道就沒有一個人得到了那張欠條。一年,兩年,五年,擔驚受怕和午夜噩夢漸漸遠離了,現在已經十年了,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難道真的是楊老板哪輩子欠自己的,這輩子來還愿的,來助自己騰籠換鳥,倒騰乾坤,那自己就真的要感謝楊老板夫婦了!自己這輩子誰都不欠,就欠他的了,包括牌桌上的賭債。這或許就是他這次小滿時節(jié)穿過川西平原的煙熏火燎穿過章山洛水的連枷聲到青牛沱大山里的真正秘密。謠傳的方氏兄弟的追殺只不過是自己給自己不安良心的一個理由。要不然真的被搕倒擺平了,自己到地下去怎么有臉見楊老板夫婦。清明時節(jié)曾想過的去燒炷香,然而,期貨生意和即將開工的A飛機場的準備工作使他無法抽身。這個世界,一個人就是千軍萬馬,其他人都是木偶。
過了穿心店就是紅白場,就進入青牛沱大山的腹地。昨夜三點在雪門寺旅舍,他與小閻通了話。小閻是司機兼保鏢的歪號,貼身的領導司機也就是司機領導,上傳下達,狐假虎威,關鍵時候起著關鍵作用。他姓閻,名小平;因年輕在廠里下手狠被工人捧為大哥,人稱小閻王。但古峰從來不會喊他小閻王,只喊他小閻,二十四小時聽從他使喚。他在古總面前只是小鬼,古總才是閻王。
小閻說,自己的車一到成都,外地牌照的警車就出現了,幾次都尾隨著,估計是方氏兄弟的。小閻說,這幾天這車袁哥要用下。袁哥叫袁斌,是個公子哥兒,自己做期貨就是他在背后扎起,不然怎么調得動全國的物資?他說,要得,你在成都就聽袁哥的。接完電話他罵了句,媽的個巴子,啥子哥,比自己還小幾歲呢!紅黑兩道的規(guī)矩,尊稱大哥不分大小,就像鄉(xiāng)間的輩分,三歲孩童你該喊爺爺還得喊爺爺。
想來自己前世說不定是貓頭鷹或蝙蝠,不然為啥嗜好夜遁,特別是山路。但企業(yè)的慘烈競爭,平常的聲色犬馬已容不得自己,這次夜行離前一次那個邪門的紅白場之夜有十年了,自己在期貨上的二黃篾黑心手法,也就是不顧與方氏兄弟的約定,清倉拋光吐槽手法導致了約定方的平倉后血崩。對方要教訓下他,他只好再走當年的回頭路。他也搞不懂,為啥每每在走投無路或悲喜至極,他都選擇這樣的黑夜孤行。而白天他要么是在旅館里,要么選個鄉(xiāng)場茶座坐下來,靜聽世象市聲,四面八方的消息都會風一般涌來,全然失去了本真面目,但逃不過他的耳朵,他能從中捕捉到孰真孰假,找到有利于自己的東西。
人在夜色的山路上,心中的許多疙瘩會漸漸解開,想不清楚的問題或許就在野地里想清楚了。他記得已經過了梅子林和燕子巖。那個夜晚,是緣分還是巧合,大約三點鐘左右,他走到了一個山埡口?;痖W干雷驅盡了天上的陰云,星月下的山脊線條光滑,宛如曬羞的村女的胴體。前方是一處熟悉的山埡,黑黢的杉樹林掩映的樹皮小屋。他星月下的圓瓜臉笑了下,天意呢!十年了,深山歲月依舊,這里一丁點也沒變。好好感謝一下上次救自己的大娘。他想今晚歇在這里天亮再走,明日上午趕到紅白場,去楊老板夫婦的墳上上幾撮土,敬一炷香。
這是第二次山夜之行,時間是在十年后。他當然不知道十年前的四月十一,與今天的四月初二這天也是小滿,節(jié)氣交接的時辰不一樣,但對于改變他命運的凌晨三點卻是一樣的,分秒不差。多年來的習慣,凌晨三點開機。是做生意后逼的,那些討債鬼白天黑夜電話不斷,兩級電池輪流充電都搞不贏。他的緊要事情就都改在了夜里,三點鐘開機解決諸多事情。那時手機已經普及,連賣菜的補鞋的腰桿上都別了個,移動的信號覆蓋了大山,所以深夜接手機信號比白天清靜。
楠木林中的人家黑黢黢的,傳來幾聲汪汪狗叫,林子里的電燈閃忽下亮了。山里人驚醒皆因為護家的狗,比人還忠心的狗會告訴你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他自有對付狗的辦法,從身上的塑料袋里摸出個包子,在上面吐了泡口水,丟出去。狗吃了就會長記性,記住他身上的氣味,以后就不會再咬他。實際上他用不著多此一舉,他身上的強烈的狐臭這狗在一公里以外早就聞到了,永遠不會遺忘。常言道,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山狗卻好生奇怪,只是嗅了嗅卻沒有吃。
后來他去大王廟行善,那是紀念李冰父子晚年導洛的一座廟宇,就在古瀑口的洛河邊,已經破爛不堪。鐘道士在廟門外把他接住了,說是昨夜就曉得有山人要來,今早打了一卦,水碗中卻顯出一圈竹芯來,竹芯能人藥做藥引,難道說來人會醫(yī)治自己的心病。自己的心病乃是重修青牛道觀,復興老莊大道。果然有緣人就來了。他就不吃生人東西的狗請教了鐘道士。鐘道士說,不吃生人東西的狗是靈狗,靈狗只在好地方好人家才出現,目的是守護。
他邁動腳步朝杉林里走,手機鳥叫起來,那是雪兒為自己手機設置的一種彩鈴,是青牛沱山里的鳥鳴,清涼得青牛沱里夏天的碧水樣。雪兒說是一位叫王海濱的紀錄片人錄制的,她從網上下載的。
這個比凌晨提前到來的鳥叫終止了他即將要見的一個人和打算了卻的一樁心病。至少明日去紅白場燒了那炷香,他夜里的失眠和一段時間的心病會得到些治愈。然而這鳥叫使他不能去了。
他接起了電話,是小閻的聲音:
老板,袁哥要和你說話。
凌晨三點一刻,人的大腦是比黑暗還需要寧靜的時辰。高人袁哥要與自己說話,那肯定就是非常重要的話。話非常的短,但在星月如洗的山野里卻比什么都義不容辭:
你在哪里?
馬上回成都,明早九點我們見面。
他確切地告訴了對方的位置。袁哥說,有車以最快時間接你到成都。信息社會,真是深山再深都不深,世界再遠也不遠。十分鐘不到,青牛沱派出所所長的電話就打到了他的手機上,二十分鐘后,一輛警車就開到了楠木林的環(huán)山公路上,他從那片杉木林掩映的人家,也就是蔡滿秀家門前下到警車處只用了五分鐘。杉木林到成都一百五十公里,警車一路暢通無阻,兩小時一刻,他已經坐在府南河邊的蜀峰公司辦公樓里了。睡意陡然襲來,八點半,小閻把他叫醒,八點五十五分,他坐進了辦公室,袁哥準九時到達。這個人,古峰愈來愈感到他的神秘性,即使在鎣華大山里,他也能不費吹灰之力把一個人傳達到他身邊,任何單位都任由他二十四小時調動,你說神秘不。
袁哥談正事往往比休閑娛樂精煉得多,快刀斬亂麻,確切地說只用了十五分鐘就把所要做的事都全部說了。一、與方氏兄弟投資期貨的五千手股本全部吃進蜀峰公司賬目,對方如要輕舉妄動,交由司法部門拿下。令袁哥做出這個決定的是今天下午在金牛賓館有人朝他坐的小車開了兩槍,雖沒傷著,但行為可惡,不可饒恕。當然對方以為是古峰坐在車上。這種事也只有方氏兄弟干得出來。二、明天上午在B賓館簽訂A機場建設開發(fā)協(xié)議。這是個大單,不光是機場,還有機場附近上萬畝的房地產開發(fā)及酒店三產等項目。三、蜀峰成都總部馬上成立,至少在府南河邊盤下棟舊樓重新裝修掛牌。另外,這段時間古總你的安全也很重要,適當時候可以給你的保鏢和安保人員配槍。這些事情都很快得到了落實,袁哥說的每句話都是鐵板上釘釘子。
剩下的時間他們去了駟馬橋老地方,五六十個小姐群魚樣從面前游過,任由他兩挑選,里面有俄羅斯和越南姑娘。這一次他們還是喝的人頭馬,還是酒勁上來進了房間,還是古峰厲聲斥退了小姐,雪兒飄然而至。這個袁斌,干啥都喜歡有人陪著。
這一次后,他的企業(yè)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可以說是運氣來陡了。蜀峰總部樓屹立起來,牌子掛起來,整個企業(yè)一下子風生水起。后來他想或許這些都是那三十萬帶來的,那三十萬懷胎的。古人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業(yè)務一下就大了,外省的外國的公家的個人的投資都來了,資金像一陣風似的一下子就刮來了。過去想它來它都不來,現在卻說來就來了。要不是那三十萬為自己撐腰,自己哪有錢交往上八方人士,特別是貴人袁斌呢!錢這個玩意兒誰能嫌它少呢!有錢能使鬼推磨。
人真是個奇妙的東西,裝龍像龍裝虎像虎,說像財團老總真的就是財團老總了,還有的人說古總你眼睛就是殺火,天生老大的氣派;也有人說他不說話時像儒商,天庭飽滿地闊方圓,透著豐厚的內斂。這些都是他媽的錢在作怪!過去自己搞村辦企業(yè)搞來都快關門了,打爛賬被人踏賤時,那些人說他臉上的蠶泡都凹下去的,面帶衰相,怎么發(fā)達得起來。但不管是誰來投資,即使說得天花亂墜,他都頑固地把守著一個做派,婆娘搭伙用,生意各做各。不管誰來合作誰來投資,就是比爾·蓋茨、李嘉誠都不能,都不能讓他們占起手,錢得歸自己支配,蜀峰公司的控股始終要占百分之五十一點以上,董事會必須自己一個人說了算。呵呵,難怪得都說他天生自帶大哥相,真的是如此呢。
也是該方氏兄弟走霉運,那向古峰小車開槍的殺手系方氏手下人,被警方通緝走投無路,找方氏兄弟要一百萬走人,不然就要泄露對方買兇殺人之事。方氏兄弟期貨生意雖虧了一個億,但也還未傷元氣,關鍵是遭遇了生意場上最受氣的二黃篾,沒有面子,現在手下人又來要挾,更沒有面子。捫心一想,又不是一百萬的問題,如果被警方拿住,他豈不全部招供,買兇殺人可是要定罪的。一不做二不休,屁兒不黑不是角色,方老二持雙筒獵槍在約定交錢地點將殺手崩了,方氏三兄弟事情敗露,買兇殺人系列案數罪并發(fā)被執(zhí)行死刑,即使全部財產捐獻慈善也沒能保住腦殼。江湖傳言是古峰背后使了法,法院才判決得如此之重;也有傳言說,不是古峰使了法,是古峰背后的高人使了法,包括呈堂證供都有水分。這樣說來,那高人更非是等閑之輩了。
但一個人的成敗主要內因還是自己,借勢得力壯大自己只是一種外因,一旦能量積聚終究也會爆發(fā),只是時間長短而已。古峰之所以成功有他成功的道道,是田橫五百士的莽漢之舉,是七俠五義水泊梁山的江湖義氣;他從小學到中學數理化全都不及格,最好一次考過五十九分。他最愛看七俠五義和《水滸傳》之類的書。那陣人民公社,父母親早戰(zhàn)夜戰(zhàn),家里的扯豬草煮豬食喂豬煮飯好在有兩個姐姐抵擋著,姐姐吼著他幫忙抬豬食院壩里抱幾個燒火的草把子,半天不應,往往是把他從看得忘了一切的床上拖起來。百姓愛幺兒,兩個姐姐告也是白告,父母親瞇著眼睛吃飯不搭腔,像是沒聽見,兩個姐姐后來寧愿自己累得吭哧吭哧汗流浹背也不吼他了。他少年的時光在那些遙遠又近在咫尺的俠客義士身上游走著,那些俠客義士的豪言壯舉改變了他小學階段起二黃篾占小便宜的小人之舉,書上的人物恍惚間就與他重疊,變成了他自己。
就拿自己某次出了事上面來查處小閻私自佩戴手槍一事,明明是按工作需要配給蜀峰集團派出所的,小閻的身份是派出所干警,主要工作是保衛(wèi)董事長,帶槍也屬合法??墒泄簿盅b備處的哥們卻出賣了自己,說是不曉得槍是哪來的,這不明擺著是落井下石。好在上面是公正的,查清楚了不是非法持有槍支彈藥,自己打了個電話過去恨恨地臭罵了裝備科那哥們,你他媽的還算哥們,不落教,起二黃篾,你婆娘在亨達名店的鋪面費稅費哪一項不是我打了招呼幫你免了的。不落教是不守宗教規(guī)矩,川話罵人是指對方說話不算話,不講誠信。二黃篾就比不落教可惡多了,是別人還了他錢他還賭咒發(fā)誓說沒還,估著別人再還一次;以及對好處的重復享用等,包括垂涎人家的老婆或妹兒。
也不光是這哥們,這世道他媽的太物質太現實了。為朋友兩肋插刀一擲千金成就了他早期的生意,那時書中的某個人物,比方說宋江就附體在自己的身上。隨著生意的做大,自己與各種生意人交道,才發(fā)覺現實不是他心中豪俠義士的世界,反而有些像自己小娃兒時貪占鉛筆橡皮擦的無賴之舉。可是現實不是志人志怪小說,自己身上就附體著兩種角色,有時是一擲千金的豪俠,有時是起二黃篾的無賴。許多人吃自己喝自己拿自己的錢用卻不辦事,遇到好處,處處能見著他們,自己遇點麻煩要找他們全都封神演義中的土行孫般土遁了,所以他這一輩子盡管閱人無數,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小商販叫花子沒有不打過交道的,都是吃電線都嫌短了的。很少有紅白場上的楊老板那樣耿直豪爽的,很少有像青牛沱山埡上蔡大娘那樣本分厚道的。所以這輩子他誰都不欠,袁斌雪兒小閻乃至父母姐妹兄弟老婆誰都不欠,欠的就是那兩個人,在監(jiān)獄里神像般照亮著自己的也是那兩個人。
這一切來得有些突然,不過商界股市一夜間暴富一夜間成叫花子的也不是現在才有。逐漸壯大涉足各個領域,介入地方政治經濟的他逐漸變得心安理得。有人說男人的意志堅強時可防子彈炮彈,一旦碎了稀里嘩啦全爛了,不像女人的情感是風是雨是雷電,雨過天晴啥事都沒有了。從哲學的角度說,越堅強的男人越脆弱。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每到清明,尤其是小滿,他的海洋般奔涌的心就會在節(jié)氣中沉寂下來,那牌桌上丟錢給他的耿直動作和憨厚的眼神就會穿越塵埃浮現在眼前,那血腥的場面也會浮現在眼前,到現在案子都還沒破,究竟是誰干的一直是個謎。還有那星月下背著小山樣木竹葉的大娘,在晨光的山埡上揮動著的手,想起來就心酸。多么本分老好的人??!想起自己的揮金如土,想起大清早大娘和大爺迎著曙光破竹子劃篾條的動作,絲綢般的長長細篾,倏倏彈跳的曼妙聲響,特別是大娘說的,做人不要起二黃篾??!深深地印在他的腦子里,歲月愈久愈顯示出他的鋒利,割得心隱隱作痛。有時他真想如大爺一樣在手指上纏上白布條??!但是這些想法都極其短暫,仿佛府南河邊早晨瞬間蒸發(fā)了的露水,奔騰的奔馳轎車和趕集般繁忙的匆匆起降的飛機。熱烙的紅塵,從川西壩子到西藏房產開發(fā)以及礦藏開采,雀斑樣密集的商機浮云般涌來的利益,聲色犬馬朱門酒肉淹沒了醒了又醉了的身子。
人在走運的時候是想不起這些的,想的都是錦上添花喜笑顏開的事情,只有生命被局限在安靜的時光,尤其是監(jiān)獄這種地方,過去吝嗇得很的光陰在一個人享用的死刑犯的牢里竟然是如此的富有,富有得成天就是看著窗洞里雪亮的光束發(fā)呆。也只有在這種地方這樣的枯靜里,回憶才暖春的蟲子般慢慢爬出來。自己最念想的兩個人,十元和三十萬。并不是他們沒來找過自己,只是自己太忙了,無暇顧及,抑或是身邊的工作人員或保安根本就沒有給來人有見著他的機會。對方雖然把樣子說對了,卻沒有說對名字。就是當地的書記縣長要見他古總一面都是要提前預約的。
當年他的蜀峰公司還沒有嶄露頭角時,他也就是一個做凼凼肥跳樓貨的辛苦小老板,周轉資金的艱難,龜孫子般求銀行貸款,拆東墻補西墻使企業(yè)多次瀕臨倒閉。往事不堪回首,英雄落難是常事。
是暖冬里的一個日子吧!因為自己記得清早起來雪兒叫自己穿上保暖襯衣,自己把胸上的腱子肉拍得啪啪響.犟著不穿。他有早起的習慣,多年來都是五點鐘起床,坐在書房里或辦公室里抽上紙煙,考慮一些事情。一到六點府南河兩岸就熱鬧非凡起來,一到八點辦公樓就人來人往開水般沸騰起來,他的董事長辦公室就成了這利欲熏心的世界的一個中心,永遠也忙不完的事會馬達般隨著各種電話候著進出的人等待著他。他支著耳朵聽著他們快速又不失恭敬的匯報,他們的大小不一厚薄不同的嘴唇在他的眼前不停地翻動著,有時他的神經會有些麻木視覺會有些恍惚,覺得他們哪里是人,純粹就是一架架靠提線操縱的木偶。但只是極其短暫的幾秒,這世界需要他們把匯總的信息和篩選過的商機漩渦般匯集到他這里,等待他獨裁并釀成開山破肚圈地占田的又一股躁動地方經濟的龍卷風。
十二點后稍稍空閑下來,辦公室人員匯報中途有內線進來,門衛(wèi)說有一個女人找你,我們問她有啥事她又不說。哼,女人就太多了,這個社會的女人,身體上都長著鉤鉤針,不是鉤你的錢財,就是鉤你的好處,總想把你的心肝五臟都鉤出來。還有那些親戚,過去幾十年都沒有走過的老天八遠的親戚,現在想方設法都來找自己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找自己心軟的老婆。老婆先還是應承了些,后來就學會了掂量輕重,說些推口話??蛇€是有八竿子打不到的遠房親戚找上門來,如果是為自己的子女工作問題都好說,可有的是與地方官員發(fā)生了沖突,或違法亂紀求他說情的,他都一一回絕,或根本不見面,當然他不回老家也見不了面。自己只需鼻子一哼他們就能領會意圖,以后不會將這些雞毛蒜皮匯報給他了。后來他想起來,保安欲言又止的神情,好像不是一般的女人。當時自己該問問是啥樣的女人?多大歲數的女人?說不定是自己想見的女人也說不清。有一天小閻才跟他說是個上了歲數的農婦,就沒讓她進去,說不清是有啥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掛號信,信封里居然是一張模糊的復印件—一當年那張他欠楊老板三十萬的欠條。那右角下古天全三個字雖潦草淺淡,淺淡得幾乎看不清,可那名字邊上的拇指紋卻石刻般清晰。那陣打欠條蓋手印比現在簽字有效得多,涉及大事,老百姓都興在文書上蓋手印。過去打官司畫押都是蓋手印。這些陳年舊事他不愿叫律師看,看了有損自己。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對各種合同協(xié)議的熟稔,他知道這是一張沒有法律效力的欠條,況且欠條上的名字是古天全,不是自己,雖是自己的一個化身,可現在堂堂正正的我古董事長怎么會認這個債呢?復印件下附了張紙,紙上是小學生樣的鋼筆字:
古總,你現在不缺這點錢。
利息我們都不要了,你把三十萬還給我們吧。
我們急需用錢。
楊顯軍的弟弟楊顯兵
楊顯軍就是楊老板。那陣老百姓取名字喜歡與親人解放軍連在一起,軍啊兵的多得很??吹贸鰜?,這楊顯兵是楊顯軍的弟弟,至少是堂弟,不然班輩怎么排得起。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他和他的企業(yè)正如日中天,楊家兄弟知曉了他就是當年欠兄長買礦錢的古天全不是好難的事。可是知道了又怎樣呢?他那么大的勢力,下手也狠。吃不到狐貍惹一身臊,自找麻煩又何苦呢?
不久他就曉得對方再沒來討要的原因是小閻把它們嚇退了。那小閻不愧是小閻王,他指使了幾個地方上的小兄弟到楊顯兵家里只說了幾句黑話就把對方黑住了。他們門說:
你他媽的過了幾天安穩(wěn)日子了,
死人都莫有敢討的賬,你敢?
你是想像你哥嫂那樣?
還是要死人賬?
楊顯兵拉著老婆咚的一聲就給對方跪下了,說:
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們再也不敢了。
因為堂兄堂嫂的慘狀兩口子是親眼見過的,況且案子現在都沒破。楊顯兵當著幾個小操哥就扇了老婆兩耳光:
都是你財迷心竅,鬼摸了腦殼!
聽后他覺得小閻干得有些過分,不就是三十萬塊錢嘛!可捫心一想,又不是三十萬塊錢的事。自己給得起那錢,再多給了也無妨。可是丟不下那起二黃篾被人稱為無賴的面子。唉!這魚和熊掌有時真的是不可兼得。
也就是自己的爛桿桿村辦企業(yè)飛升為全省乃至全國大型民營企業(yè)的那年,他再次萌生了去青牛沱見蔡大娘,去紅白場楊老板的墓地上捧土敬炷香的念頭。富貴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性,更改變不了一個人的嗜好,他還是喜歡徒步走山路,夜里獨行,他覺得徒步走山路的感覺遠比在梵蒂岡教堂散步和瑞士新加坡的林蔭道漫步的感覺還要好!現在的他已不是當年落難的那個他了,都覺得他一個人走山路既是危險的,又是不可思議的。連小閻都勸阻,辦公室的人同意他走鐘鼎寺到楠木林一段,楠木林至紅白場則安排乘車。這一次他沒有反對雪兒陪伴自己,原因是這次與上次不一樣,上次是逃避方氏兄弟的追殺,這次心里沒有忌諱。人都有浪漫情調,誰不想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起享受人間美景呢!
然而,臨出行時他還是沒帶她。他心里想起了那條不吃生人東西的狗,還有洛水河畔大王廟的老道士說的話,那地塌是好地方。帶著這樣的惻隱之心,他決定不帶任何人。
又是—個煙熏火燎的季節(jié),卻不是多年前的一夜連枷響到明,現在的平原丘陵里的麥子菜籽多用機器收割了,麥草政府要回收或打成粉還田,不準在田里燃燒。說不光是擾亂了飛機起降,還熏得城里人咳嗽,重度污染了空氣??赊r民說,我們就每年大小春打麥收谷燒草冒點煙煙,你們城里人就鬧吼了,你們城里人每家每戶上下班都開輛小車,有些人家一戶人還開兩三個小車,都燒汽油排有害尾氣,大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深受其害,敢保證肺癌肝癌呼吸道癌跟成千上萬輛小車排的尾氣沒有關系么?你們?yōu)樯恫幌拗菩≤嚁盗磕兀窟@世道,他媽的從來就是上層欺負下層人的。
這是他這次走山路聽來的?,F在的山路已經不是數年前的小路,都擴展成鄉(xiāng)村路了,至少小車都開得過。路上車子并不多,尤其是晚上,與省道縣道分了岔后的鄉(xiāng)村路還是寧靜的,偶爾有雪亮的車燈劃破夜空,那是趕集或做生意晚歸的農戶。公司里都覺得他這老總不可理喻,大凡老總都是美女不離身,他卻非得一個人走,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有一點大家是共識的,那就是大山是森林氧吧,是身心放松治愈各種病患的好去處。
在一個幺店子他聽人說,三年前一位臺商來過青牛沱,指定要去深山考察,想在旅游上投資。那青牛沱屬于鎣華后山的一處山坳,珙桐花開,飛泉瀑布,風景與九寨溝不相上下。而到了山中,臺商卻四處打聽那里的地質結構,拿出現在的地圖和地質隊的勘探圖仔細比照,最終旅游項目沒說到一條路上。他想會不會那臺商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他覺得這就是步行的好處,不沿途走走停停,哪里會聽得到這些。在雪門寺皂角樹旅館住了一晚,走到楠木林已是上午十一點。楠木林看不見楠木,滿山是杉樹松樹和竹子雜木。老地名都是前人口傳下來的,像城里的涼水井、斑竹園、牛市口卻未必有井有斑竹有牛賣,有的只是林立的高樓和水泥街道??匆娚桔晟系纳紭淞至?,杉樹林掩映的小院,那露出的翹角還是穿斗皮房。山區(qū)的房子大都改成水泥磚瓦房或兩三層的樓房了,蔡大娘一家咋還沒改呢?這在城里人是稀缺是懷舊是復古是原生態(tài),可蔡大娘一家未必懂這些。他猜測她家一定不寬裕,兒子在深圳養(yǎng)家糊口也不容易,兩位上了歲數的老年人,自給自足沒余錢修房子。他想自己這次一定要表示點,報答多年前窮途末路時救了自己的恩情。他摸了摸身上的背包,里面有一萬多元,送給他們一萬元對于自己相當于身上拔根汗毛。這樣想著,他就走攏了木房院子。而院門卻緊閉著。
正欲喊,一條黢黑的山狗嗚地從旁邊沖了出來,狗不大,來勢卻兇,向著他汪汪叫。叫了幾聲,卻不叫了,向著他嗚嗚輕咽起來,并搖起友善的尾巴。這真不是一般的狗呢!第二次夜遁距離現在至少有些年辰了吧!它居然還記得那晚丟包子的情形。這次他摸出的是半包鹵牛肉,那可是川西壩子最好的鹵牛肉,是大都市里絕對吃不到的,那色那香那味,看了聞了就叫你流口水。他從油紙包里抓了幾片丟在狗面前,同時嘴里發(fā)出啹啹的喚狗聲。山狗嘴里也發(fā)出了細微的嘰嘰聲,很快樂的樣子。他以為它到底是沒經住誘惑,抑或對于它來說,他已不是生人。
他猜對了又沒猜對。是狗記住了他身上那異常強烈的狐臭,那晚他在院子邊上晃蕩了下留下的強烈氣味。山里人的狐臭它也見過,可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狐臭之人。它到底是躬下了身子,鼻子在鹵牛肉上嗅了嗅,邊嗅邊泛起黃眼珠子覷著他,一副警惕的樣子,他笑微微地看著它鮮紅的舌頭先舔了舔牛肉片,然而卷起來,在細白的尖牙間咀嚼起來,吃了又向著他,他笑微微地丟過去,看著它吃,沒有了先前的覷眼,直到半包鹵牛肉吃完。
明知道狗不會說話,他卻問對方,大娘一家哪去咯?狗鮮紅的舌頭舔著嘴皮,向著他,搖著尾巴。猛然,狗一轉身,向著房后的山坡走去。邊走邊扭過頭來嗚嗚輕叫,像是在召喚。他在鄉(xiāng)村生活了二十來年,懂得狗性,這是狗在帶路,叫客人跟著去找主人。
山后是一條大河谷,河谷里有水,沙石銀白,巨大的奇形怪石如獸如龜。狗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著。狗走得快,不時停下來等著他走攏。他倆好像熟悉了,它已讓他摸它的頭、它的毛它的耳朵和腰身,他的手撫著它的溫暖的狗毛,光滑如緞子。沿著河谷往上走,轉過幾道彎,前面陡然開闊起來。他想起一個傳說。多年前,蔣介石敗逃臺灣,留下趙洪文國為反共游擊之母,配備了足夠長期軍需供給的金條。社會變革,舊幣廢止,只有黃金白銀通存通兌。趙洪文國很快就覆滅了,傳說中的金條卻不知去向。狗在一片洪水沖刷過的砂礫山邊汪汪叫起來。他走過去,心里想難道那趙洪文國的金條埋在這里?果然,狗用它的前爪飛快地刨起來。一些沙土飛揚,坎邊現出圓實的烏黑來。他心里一陣戰(zhàn)栗,難道金條就裝在這烏黑的家伙里?蹲下身,狗緊貼著他,看他用手撿了根水打棒,戳開砂礫,烏黑逐漸現出一截來,烏金般,形狀像樹,埋在地下千百年的樹,從顯出的樹顛看,至少是在一兩米大,估計很長。他唉地嘆口氣,還真以為遇上了靈狗,發(fā)財了呢!無非就是一根朽木爛材。
扭過頭要走,狗又嘰嘰叫起來,向著他,生怕別人曉得了的樣子,邊叫前爪又蹬開了一片砂礫,又現出一截烏黑來。好奇心驅使他上前用水打棒又撬了陣,居然顯出三根比先前還大的烏黑樹身來。他一下想起這個叫楠木林的地名來,看不見的楠木早在千百年前就被洪水夾裹著泥石流湮沒了,變成了烏木。他心里激動,快速從包里摸出藏刀,雙手逮著,在烏木上狠刮起來,泥沙和木炭脫落,現出一條條密如魚紋的金線。啊!金絲楠木,金絲楠木在泥沙下被歲月碳化成的烏木。一般楠木變成的烏木已經是價值不菲了,更不要說金絲楠木,那簡直就是烏木中的烏木,價值連城。城市雕塑、市政大廳、星級酒店、宗教寺廟,它才是時間的恒久見證,才是歲月和造物主留下的活化石。
他喜不自禁。不知道這隆起的砂礫山下到底埋著多少金絲楠烏木,但絕對不只這四五根。僅就這四五根的市場價,每根一兩百萬是要值的。如果這座砂礫山下全埋的是金絲楠,他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傳說中的金條。他趕緊用手中的水打棒撮起沙石將漏出的烏木埋上,山狗也用爪子刨著沙土幫忙。他還在它四周碼了些石頭.用沙土蓋了,在上面植了些厥苔和藤蘿。這樣既看不出有人動過的痕跡,厥苔又盤根錯節(jié),固其本;藤蘿夏天瘋長,幾天就會覆蓋其表。即使洪水高漲,也不會沖垮砂礫山,讓烏木現形。
山狗與他已混得很熟,往回走的河谷里,它前面跑著,逗逗野花上的蝴蝶,攆一趟樹干上的松鼠,一會兒又跑回來,在他的褲腳邊上聞聞拱拱,又小娃兒似的跑開了。想到自己不久的將來又要發(fā)一筆橫財,他覺得這是天意,天要人發(fā)達,不發(fā)都不行??粗焦纺强蓯鄣臉幼?,黑黢的身影在林間晃動,他猛然心里一緊,像被什么毒蚊蟲叮咬了般。這可咋辦?既然它能帶自己來,改天其他人對它好,給它好吃的,它一定也會帶他人來。假如假如……他不敢假如下去,細密的眼里放射出蛇鱗樣的光。當它再次歡蹦到他的面前,他用早已挽在手上的細繩套住了它的脖子……
他如此多慮卻沒命得到這筆寶藏,甚或他如日中天的事業(yè)從那一刻起就開始走霉運是不是與這條狗有關也不得而知。
在他被押赴刑場前,一個道士按照夢中的指引來到這里,在另一條山狗的引領下,嗅著他一路上留在草木砂礫上風吹雨打都不散的強烈狐臭發(fā)現了烏木。道士用拍賣后的全部資金修建了一座青牛道觀。
判決了后,伙食比未判決之前明顯好起來,早晚稀飯饅頭或豆?jié){油條有時還有牛奶面包之類的。世間習俗,人在死之前還是要吃幾頓飽飯的,而在人文學上這叫終極關懷。他想起那狗就因為吃了他給的半包鹵牛肉,為了回報他,就把它保守的秘密泄露。狗是多么的忠誠講信用,而自己卻起了二黃篾,為了獨吞金絲楠烏木,連知曉秘密的山狗也勒死了。自己吃好飯知道這是最后的晚餐,而山狗卻不知道吃了那味美的鹵牛肉就將命喪黃泉,連主人都不知道。唉,相比之下,自己比山狗來說是死得明白。
窗洞上的光利刃般刺進牢房,時令即使夏天了,牢房里也冷颼颼的,那從炙熱季節(jié)里射進來的光讓他感到陣陣寒氣?,F在他才逐漸悟出,世界之所以有晝夜,是給人充裕的時間來沉思來反省來悔過的。這個利欲熏心的世道是需要人在黑暗里沉思悔過的,也只有在長時間的黑暗孤寂里,那些曾經的神馬浮云,才能逐漸春蠶般拱破記憶的厚繭冒出芽兒,那些被名利虛榮包裹得透不過氣來的光彩照人,才會慢慢洗掉塵埃和污垢,還原那個單純真實的自我。當自己知曉簡單和知足是人生的大幸大樂時,卻已經遲了。而忠厚的狗是不知道叵測人心的。為什么人一旦得了勢卻又是另外一個人呢?要倒了霉,才能想清楚這些事情呢?
現在該說說雪兒了,這個十八歲考上川師大的女子,這個來自貧困山區(qū)的大學生,可以說是自己把她害了的,也可以說不是。人是這個世界的漂浮物之一,尤其是女人。人都是靠虛榮心活著,虛榮心之于人就像甘露之于蜻蜓,蜜糖之于開水。女人的虛榮心有時比男人重得多,何況他們的認識就是在那個虛榮的場所。那是白夜酒吧,成都寬窄巷子一個較有名的酒吧。
深夜的酒吧是安靜的,安靜是城里人難得的奢華。這樣的酒吧不是大街上的大排檔或露天茶座,沒有敞亮的劃拳聲和攪酒的喧嘩,一切都是安靜的雅趣的,這取決于來這里的人,取決于這里的價格,一般人是來不起這里的。即使微醺或醉了的人也是有一定教養(yǎng)。那個午夜,也正是酒吧上生意的時候,卡座上卻傳來了喧嘩,準確地說應該是爭執(zhí)。是一個女顧客和一位收銀員的爭執(zhí)聲。因為他和一位朋友正好坐在她們對面的卡座上,朦朧的燈光映著穿著緊身格子衫的女子,她著急地辯解使鼓脹的胸脯抽動著:
我不是想賴賬。
學友堵在路上了,一會兒就會來的。
后來他與她熟悉了,她才說出約她的學友也是個窮孩子,地點是在北野酒吧,檸檬和綠茶都是五元,還送一份點心。初次約會的人渾身都是緊張得很的,何況十九歲的她還沒約會過。是她聽錯了,坐進白夜酒吧就點了平常消費最便宜的綠茶和檸檬。待視覺適應了朦朧光線,才看見桌上的玻璃牌子上的消費價目,心一下就慌了。自己身上只揣了二十元錢,還是從飯菜票里摳出來的零花錢。要是那學友不來自己該如何收場。當她意識到自己搞錯了學友說的地點,已經遲了,她只好坐在那里發(fā)窘,學友也沒有手機,起身走顯然不是辦法。她如坐針氈在那里三個小時,如小時在課堂上沒答上問被老師站了一天般漫長,這是沒有錢的人面對世界最銘心刻骨的一次侮辱,也是她以后人格改變的分水嶺。
收銀員對她不客氣地說:
你在這里已經坐了三小時了。
難道說堵車就堵這么久?
按消費規(guī)矩你得先把檸檬和綠茶費付了。
多看幾眼,他看清楚了,這女孩穿的格子衫是舊的,還有腳上的時尚運動鞋,雖干凈,邊側已脫了膠,裂了口。她顯然是不曉得堂子走錯了,五十元一杯的檸檬和六十元一杯綠茶不是她這樣的大學生消費得起的。
女孩臉漲得通紅,身上又沒有手機,竟捂著臉哭了起來。
她嗚嗚的哭聲勾起了他對于童年的一次回憶,這回憶已經在聲色犬馬里淹沒多少年了,如果不是這個特殊的夜晚特殊的酒吧特殊的哭聲,他這一輩子可能永遠也不會想起一個婦女的哭聲了。而想得特別清晰還是在監(jiān)獄。一個人只有到了監(jiān)獄許多事情才會想得清楚明白的。
那時自己是碎娃兒,川北山區(qū)鬧糧荒。而川西平原肥田沃土,一年大小春,麥香稻米香,生產菜籽花生蔬菜,所以美稱天府之國,只要不是懶人就不會餓飯。也是夏天,一潑一潑的叫花子從門前走過,男女老少,拖兒帶母。他的老黑是會計,還是個樂善好施的會計。一般會計都會斤斤計較,只把好處往自己家里算,他的老黑卻總是對叫花子多少都要給一點,半碗餿飯,半個冷饃,半包煮玉米,沒有剩飯剩菜了,就叫媽端半碗米或撮半升玉米,沒多有少,總之不會讓討口人空手而去。魚米麥香的川西平原世世代代卻從來沒餓過飯,也從來沒出過叫花子。
傍晚時分,母親催促老黑關籬笆門。老黑就是父親,川西人習慣喊父親為老黑。那意思是怕叫花子再來。那時的叫花子不像現在厚顏無恥搞成職業(yè)化了,他們在一戶門上討得東西后,一般都不會再來。那年青牛沱山上遭了水災,提前到來的大水把未成熟的玉米紅苕全沖了,不光是青牛沱,還有南部、南充等地比青牛沱還嚴重,叫花子隔三岔五一潑一潑地來。
后來每當他指揮著推土機挖掘機把千畝良田變?yōu)閺S房變?yōu)槌善康禺a商品房,把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主干及其支流的沙石挖絕河床挖爛,把生產蔬菜瓜果好風景好空氣的美少婦般的丘陵開腸破肚淪為廣州蘇州樓市暴跌的房產公司與自己的合作項目時,他的心也隱隱痛過,也站在田邊,看著千年萬年才形成的良田唉聲嘆氣過,可有什么辦法?這世界都在這樣干??!明知干不得也在于?。∥缫贡宦÷〉耐谙驖竦匦呐K的打樁機驚醒的時候,他也曾在片刻時候認為自己是罪人。比殺人犯戰(zhàn)爭販子還罪孽深重!
就在老黑去關竹籬笆的時候,一個背著尖溝子背篼的年輕婦女蔫頭耷腦出現在竹籬笆邊。川人口中的溝子即屁股,尖溝子即尖屁股。她沒有要進來的意思,而是在竹籬笆邊站下了,腿打著閃。一看就是餓得來不起了。老黑是從她打閃的腳肚子往上看到的。她的腳肚子雖白皙卻發(fā)腫,長腰身,大骨架,瘦削的方盤臉;即使面色呈現饑餓的病黃,卻掩不住身上的淳樸女人特有的美。遇到男叫花子,老黑還可以應付,遇到女叫花子,何況是個漂亮的女叫花子,就顯得腳不腳手不手的,籬笆門關也不是,不關也不是。碎娃兒的他卻看著女叫花子腰上背的尖溝子背篼呵呵笑起來,這一笑就引來了灶房里的媽。高挑的女叫花子一下子蹲了下去,雙膝就給女主人跪下了,雙手舉著個空碗,頭在地上磕著,人卻是歪斜的,風一擾就要倒下去。他的媽哪受過這種大禮,先前來的叫花子都是討到了東西才磕頭致謝的,她卻是先磕頭,這就有些舍生取義了。媽被感動了,趕緊喊,是餓昏了,峰娃兒,快去舀碗飯來。
老黑拉開了半閉的籬笆門,媽示意女叫花子進來。她進了籬笆門,卻沒有上街沿,雙手接過碎娃兒端的一大碗稀飯,倒進自己的海碗里,坐在石埂邊上大口刨起來。舊時有規(guī)矩,叫花子是不能進主家正房的。新社會許多禮儀被打破了,多數叫花子不是不講規(guī)矩,是不懂規(guī)矩,有討飯的討得癡,居然進了主家的堂屋,逼著主人給了東西才走。他的媽老黑又被女叫花子感動了一回。媽說,這樣知書識禮的人來討口,這世道!老黑唉地嘆了口氣。媽端出留著晚上吃的半碗粉蒸肉,用筷子撥進女叫花子碗里??赡苁恰胂★埖淖饔茫谢ㄗ佑辛司?。那半碗粉蒸肉她只嘗了一筷子,就沒有再動,端端正正地放進了尖溝子背篼里,用一張藍布巾蓋上。不知是留著下頓吃還是要背回家去。因為青牛沱離皇天壩不是很遠。
現在的他在監(jiān)獄里細細想起來,才曉得了為啥那女叫花子背個尖溝子背篼,底部小上口敞大,原來是剛好放她那個海碗的,穩(wěn)穩(wěn)當當。
吃了飯的她坐在石埂上卻沒有走的意思。石埂上是棵大白果樹,在落下去的日光中似一把撐開的大傘,密實的枝葉灑下一地陰涼。女叫花子抬頭望著樹,一眼的眷顧。媽把粉蒸肉碗收了,她還坐在石埂上理著衣角。老黑望著籬笆外說,二十幾頭下玄月,上半夜天黑。話外之音是催促對方差不多走得了,趁現在還看得見。哪知對方卻突然說話了:
我不走了,你們這家人這么厚道,我就在你們家,變牛變馬累死累活我都心甘情愿。
這猶如晴天里打了個炸雷,怎么得了呢!當時還是人民公社,生產隊都是靠戶口人數分口糧和副產物,平時施舍點算是行善積德,對家里口糧影響不大,如真的添張嘴可是要影響一家人生計的。況且,那陣的戶口管理嚴,除了結親和生兒育女不會有其他上戶的政策??墒撬f出的話又叫媽與老黑感動不已,平時也做了些舉手之勞的好事,可還沒有受到過這樣高度的贊美,而且是從一位知書達理的漂亮女人口中說出。她說出這話時很緊張,看得出是使了好大勁才說出的,她邊說便伸手撩了下耳發(fā),以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女主人就注意到了她耳朵上方的一斑赤紅,那是天生的胎記。只有女人看女人才看得這樣把細,其他人都不會注意到。她說完就趴在尖溝子背篼上不著聲了,大有就這樣不走了的決心。這可如何是好呢!年輕女人不走的唯一可行辦法是家里的小伙子把她看起了,可是他當時只有五六歲,前面是兩個姐姐,這怎么可能呢?大男人家面對漂亮女人的決絕態(tài)度一般都是沒轍的,媽的眼二珠子卻骨碌轉著,說,好說好商量,你先上屋檐坐坐。
女主人的話好像使她看到了希望,她抬起頭望了女主人一眼,那是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眼里蓄滿著感激。她果然就起了身,寶貝般提著尖溝子背篼的背帶,上了石埂,向著耍竹弓槍的他笑了下,坐在了樹蔭下的四腳板凳上。
媽叫過老黑,在他耳邊上嬉笑著嘀咕了幾句,老黑就匆匆出去了,不一會兒帶來了幺爸。幺爸當時已三十來歲,看面相肯定比女叫花子出老得多。在農村三十歲的男人沒找對象要么是家里條件不好,要么是選翻山了。幺爸兩者都不是,是先前結過婚,已有了個幾歲的女娃兒,前年修新房,請來了個年輕的瓦匠。幺爸去陵上砍燒瓦的木柴,婆娘與瓦匠在黃泥地里踩瓦,殊不知兩人踩到一起去了。又一天幺爸背柴回來,兩個人已私奔了。幾月后法院來了傳票,婆娘要求離婚,理由是幺爸有狐臭,尤其是兩人在床上千好事時.臭得熏心,沒法忍受。判決女娃歸女方,女方也同意,可女娃卻死死攥著幺爸的手不松,幺爸也舍不得女娃,就主動要了女娃的撫養(yǎng)權。后來,也有人給幺爸說過女人,可人家不是嫌他有拖累,就是嫌他有狐臭。俗話說,世上只有剩男莫有剩女,有的老單身漢就是容留了女叫花子變成事實婚姻的,有的女叫花子家里也有家室,但無賴為了一口飯,也就隨窩就窩了。
站在女叫花子面前的幺爸牛高馬大,與高挑的女人倒是很般配。媽介紹說,他幺爸是生產隊的糧食保管,他餓地著了,全生產隊五百多號人就都餓地著了?;侍靿尉d竹廣漢人愛把“得”“的”說成“地”,就是這個“地”字口音把皇天壩把這一方水土養(yǎng)大的人與川西北其他地方的人區(qū)別開來,給女叫花子留下了深刻印象。
女方抬眼看著幺爸,丹鳳眼里有些羞澀,看得出女方對幺爸是糧食保管很滿意。媽接著說,人無完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娃兒他幺爸有狐臭,就是因為這個婆娘與他離了婚。媽眼二珠子向著女方,征求對方的意見。女方擺了擺方形臉,意思是沒意見。媽接著說,他幺爸現在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有一個四歲的女娃兒。對方臉上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了般,眼里剛剛升起的喜色沙地上的水樣消失。雙方都陷入了沉默,籬笆上的瓜葉一動不動,連風也仿佛靜止了。媽和兩個姐姐都用眼睛愣著她,心里想,饑不擇食,你圖的是吃飽肚子活命,難道還擇嫌人家有女娃。殊不知女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好倒是好呢!人也好,條件也好,
天底下難找到這樣有好吃喝的主呢。
可是,我家里有男人呢。
兩歲的娃兒等著我討飯回去。
我的娃兒我的男人吶。
原來是媽說的幺爸的娃兒,勾起了她餓慌了已經忘記了的家人。
老黑說,這就莫有辦法了,這就莫有辦法了。女人傷心地哭著,仿佛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情催著她,背起尖溝子背篼走下房檐,出了籬笆。媽從碗柜里撿了幾個灰面饃跟在后面攆,碎娃兒的他也跟在后面攆。夜色中他聽見媽在勸:
人不能死守規(guī)矩,掛起臘肉吃白飯,
天老爺會原諒你是為了一家人。
你若住下了,兩歲的娃兒接過來就是。
辦手續(xù)你不出面。
媽已經把一個經諳世道的女人的話都說盡了,哪知女方不但沒停留,反而在夜色中走得更匆匆,夜風中拂來一句沉重的話,做人不能起二黃篾。
牢房里的他記憶縈回,水一般清晰?,F在終于想起來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難忘的早晨,自己在青牛沱楠木林里聽見蔡大娘說的這句話,就是四十多年前歲娃兒時的自己聽說的。當時覺得耳熟卻想不起來在那里聽說過,現在想起來了。也只有在監(jiān)獄里才能想起來的。
酒吧里的這個女大學生的委屈哭聲穿越了時光,勾起了他對著多年前那段哭聲的回憶。窮酸的女大學生的哭聲深深地觸動了他。他向白夜酒吧的女領班招了招手,女領班換了先前馬著的臉,笑嘻了地過來了。他說,算在我這里,放她走吧。女領班嗒嗒走過去說,美女,算你走運,遇貴人了。6號桌的先生已把你的單買了。
女大學生止住了哭,走到他面前鞠了一躬,抽咽著說,謝謝領導!就抬起衣袖揩著眼淚花走了。兩次哭聲兩次不同又相似的境遇。一次在他童年的媽老黑身上,一次在他人到中年事業(yè)有成。這是命運的捉弄還是輪回?
又過了兩年,人社局的一個朋友高矮喊他支持下大學生就業(yè)工作,說是今天的人才市場用工招聘他一定要到場,哪怕是坐一會兒配合下公眾視野和媒體鏡頭。他就去了,當天上午的招聘設在天府廣場,多年來的規(guī)矩,大型公益活動都喜歡在這里作秀吸引眼球。人生真是太蹊蹺,就那么合適,在蕓蕓應聘大學生和蕓蕓用工單位中,她唯獨走向了蜀峰集團。雖然穿著太一般,過時的七分褲,卻掩不住春潮般鼓脹的青春氣息。
他喜歡這樣的女孩,是老婆的那種夫貴妻榮不能相比的。捫心一想老婆也曾這般青春過。這一生跟著自己受苦受累,艱難時連身上的項鏈耳環(huán)戒指都抹下來當了錢,交給他去找門路走關系,該她在人前揚眉吐氣,又有什么錯呢。老婆從來不管他在外面的事,依然住在老家料理著家務。逢年過節(jié)在一起吃吃飯睡睡覺時,只叮囑他注意身體,該過好日子的時候,不要把身子搞壞了。不是老婆不知道,而是老婆不道破。還有老婆前些年曾給他說過,這輩子對不起你,沒給你生個兒娃子,有合適的你自己找個。老婆不是那種老觀念,她曉得現在的男人已經遠遠不是當初的村辦企業(yè)廠長了,是說句話蹬下腳就能影響地方官員帽子位子票子的人物了,老婆不像現在的女人亂吃醋?,F在囚禁在牢籠的他才想清楚,老婆是難得糊涂,用現在的時髦話說是有些二,卻是有遠見的女人。她最擔心的是這么大的家業(yè)將來莫有個香火來繼承。兩個女兒是不行的,女人不算香火,是替別人家續(xù)香火的。所以她逢年過節(jié)與愈來愈陌生的男人在一起時說的最多的話就是續(xù)弦,現在的說法叫養(yǎng)情婦或小三。男人每當聽著她出自肺腑的話,說我這輩子與你成結發(fā)夫妻是我的福分,世道不一樣了,這些事情你就不用勞神了。她每當聽著這樣的話,就覺得先前愈來愈陌生的男人不陌生了,是自己小肚雞腸,對男人不夠體諒!男人為了那么大個家業(yè),那么大攤子事,操碎了心,自己真不該那樣。
遞到他手里的求職書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晃了眼簡歷,出生地居然與自己一個縣,那個給自己的命運開啟了契機并烙下懺悔印記的很邪門的山區(qū)小鎮(zhèn)。當讀到紅白場幾個字,他曾想起過楊老板和他唯一幸存的女兒。估計也有這么大了。但是一看名字黎小雪,他瞬間的念頭就打消了。老百姓最看重姓氏的,什么都可以搞錯,姓氏是不可能錯的。他看著她,她清亮的眸子看著他。一臉的驚訝,都沒有道破。
你為啥這么多企業(yè)不選,唯獨選擇我們。
蜀峰集團是我家鄉(xiāng)的企業(yè)。
他魚尾紋包裹的眼角有些濕潤,飛快地在用人單位審批意見一欄里用紅筆畫了個勾,算是現場拍板。圍觀的應聘大學生都用異樣的眼神盯著他和她,那眼神是羨慕嫉妒恨。而人事科長及幾位工作人員立馬端過來兩杯紅葡萄酒,在記者的鏡頭下,舉杯慶賀今年人才市場招聘第一單崗位簽訂。
她被安排到企劃部,因是老板看上的人,主管的副總部門主任都懂的。她每天干的就是隨時在董事長辦公室端茶送水,伺候好董事長就是她的工作。
起先就有故事,她與他卷到一起就在彼此的想象之內,卻不是大眾版本的要挾,說得不好聽,是她主動趁著他加班加點審讀文案,借著參茶倒水整理文件,與他挨挨擦擦投懷送抱的?,F在的女孩上網早戀已不把貞操看得貴重;物質至上的社會,女性觀早已改變,傍上老板或被老板傍上那是自己的榮耀,崇拜強權崇拜老大已經成為一些女性叛逆期的追求。毋庸回避,盡管與傳統(tǒng)沖突背離,但現實就是這樣,我們得面對。他也沒在乎,大凡男人,在喜歡的女人面前穩(wěn)得起那是騙人的。一番糊弄下來,老江湖的他才曉得這黎小雪是真正的女兒身,他以為自己惹上麻煩了,哪知她卻回到了企劃部,樓道間看見他反而埋著頭,臉紅耳赤,害怕見他的樣子。夜晚想得厲害,他給她打電話,幾乎是求她,她來了,他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床上,她只說了句輕點,還有些疼……
從此他就叫她雪兒。
第二年端午節(jié),他悄悄帶著她回了趟老家,見了老婆,老婆把它當妹子。過后她臉貼在他胸脯上說,嫂子叫我給你生個兒。那幸福的樣子使他緊緊地擁著她,恨不得把自個兒整個擁進去。他給她開了張銀行卡,卡上打了三十萬作為零花錢,他不知道自己為啥要打這個數字,當是想也沒想就打的這個數字,是良心的不安和心理的悔罪在作祟嗎?老婆電話里跟他說,我們去辦個假離婚,以后雪妹子好給你生娃兒。他說不存在,許多人都可以生幾個,人家都不怕,我怕誰,不就是罰款嘛。他心想要老婆高興,花錢是小事,老婆的地位不變才是大事。
現在想起來,世間的一切真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自己與雪兒的緣分來得太遲,如果說把情感看成一棵茁壯的樹,他和她還只是花期,甚至花苞還未來得及綻開,命運之神猛然抖開了他無情的大氅,一夜之間他從一個蓋世的梟雄變成了一只禿鳥。她還未來得及向他訴說的身世也成了一個謎。因為他倆恩愛忘形時,她曾把可愛的鼻子嗅在他胳肢窩,聞著地氣般彌散出的狐臭說:
幾天沒聞著,怪想聞的。
下輩子如果找不到您,我就聞這氣味兒。
他猛然想起自己的幺爸,多年前被瓦匠拐走老婆的幺爸。這氣味是他們家族的印記,想不到不同的女人卻有著不同的感覺。就是在那一刻,他決定要與她辦結婚證,決定讓她傳下古家的香火。這意味著他的巨額的財產將會有很大的份額屬于未來的繼承人。她彎著頭說,領到結婚證的那一天,我就要對你說你想聽的。他知道,那話就是她的身世。因為她曾拒絕過他的溫婉探問。他卻不知道,自己這一生是再也莫有機會聽她的身世了。
不斷有不好的消息從遠方傳來,貴人袁斌被逮捕,他心里就升起不祥之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與老婆通了最后一次電話,說到如果有人問起我的私生活,特別是雪兒,你嘴可要牢。老婆說,曉得,說漏了嘴啥都保不住了。他驚異從沒跟老婆擺過道上的事,她卻啥都曉得似的。老婆懨聲說,前夜第一覺瞌睡,我夢見房前的墻倒了,每年白果都結得飯巴坨樣的白果樹被人用斧頭砍倒了。說完雙方陷入了沉默。第二天他通知財務給老婆的卡上打錢,財務科的說銀行告知行業(yè)電腦升級,不能辦理。實際上他已預感到賬戶已被凍結。他沒想到警方動作如此之快。就在他獲悉雪兒不辭而別離開公司下落不明的那個上午,他在一個較高級別的會議上被警方控制。那天是他的四十八歲生日。他想這個雪兒并非單純,自己還沒起二黃篾,她卻起了二黃篾。不然,她從哪得來自己即將倒霉的可靠消息。這一切是不是一場夢呢?
窗洞上的光線暗了,時光之書把白日翻到了夜晚,夜晚說安靜實際上是最不安靜的,即使是封閉的死牢,那非同凡人的唉聲嘆氣也鈍刀斧頭般撞擊著厚墻鐵壁,礌石般滾過過道,在彎橫倒拐處消失掉,其中有一聲是自己發(fā)出的?;仡欁约核氖四赀@一生,自己與兄弟如果不網羅多人織成蛛網般的黑社會,不通過非正常的手段獲取經濟利益,形成集團式經濟實力;不以暴制暴,以紅抑紅,以黑吃黑,自己如何能在社會上立足,自己如何能從一個爛村辦企業(yè)操成一個擁有兩家上市公司、四個子公司的蜀峰集團?
現在自己誰都不欠,唯獨想著那夜曾給自己一口姜湯一碗玉米粥吃的那位大娘,現在應該是老嫗了,二十多歲的自己已經四十八歲了,當年五十來歲的大娘現在也該七十來歲了。雖是十冬臘月才滿四十九,天老爺卻不讓自己活到四十九了。但鄉(xiāng)里人有鄉(xiāng)里人的風俗,滿了四十八就吃四十九的飯了。人算不如天算,自己還是沒有翻過這道坎,沒有逃過這個大限之數。人一旦有了最后的顧盼,對死亡就有了一種附加條件,盡管這種附加條件是一廂情愿,但是總盼天意能成全,以求死得安寧,死得干凈。這是瀕臨生命底線的人對于良心的慰藉,對于魂魄的皈依。什么都依靠不了了,才依賴于天。但是,他不知道監(jiān)獄方面會不會滿足他的要求,其實不完全是臨終關懷,他還要把那個秘密,關于金絲楠烏木的秘密告訴她,以補償自己的虧欠,也算是自己認為的一種懺悔贖罪吧。
咸寧離川西北腹地一千三百多公里,車子單邊也要十來個小時。他一廂情愿地想著如果監(jiān)獄能滿足自己的臨終要求,信息社會,幾個電話就會傳達到,最遲兩天以內自己是可以見到蔡大娘的。然而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這個蔡大娘就是當年在他們家討過口的女叫花子。當時他才幾歲,四十多年過去,人都長變了,誰還記得誰呢!
兩三天在度日如年中過去了,卻沒有任何消息,他想多半是無望了,自己的訴求多半沒有得到批準。對于一個即將被執(zhí)行死刑的人來說,臨終訴求或許是可有可無的吧。他不知道青牛沱山區(qū)正迎來夏天的首輪暴雨,降雨量罕見。 蔡滿秀一大早就被夢驚醒了,七十三歲的蔡滿秀平時很少做噩夢。
人不怕貧富貴賤,只要活得心安理得,活得良知良倫,不差誰不欠誰,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就不會做噩夢,不會被嚇著。
昨夜她夢見自己年輕時討口的情景,夢見了皇天壩那家對自己好的人,給了自己稀飯、粉蒸肉,自己餓心慌了想賴在那家做牛做馬吃飽肚子,人家就為她著想,給她介紹男人安家落戶。想起來,這人餓心慌了啥都不顧了。待見了面,講到對方是糧食保管,餓不著,但有個幾歲的娃兒時,自己猛然想起了自己還有家,家里還有娃兒,還有男人,就哭哭啼啼地走了,一切不顧地走了。
那真是戶好人家?。∨魅藬f上來往自己手上塞了饃。就是那四個灰面饃、半碗粉蒸肉,救了一家人的命。餓昏在床上的男人和幾歲的娃兒吃了東西后慢慢緩過氣來,后來政府的救濟糧發(fā)下來了,窮苦的日子慢慢熬過來了??墒墙又蛪粢娔羌胰说哪峭迌?,跟著她媽攆背著尖溝子背篼邊哭邊走的自己。真是奇怪,那娃兒跑著跑著竟變成了一頭熊,一頭人樣走動的黑熊;還有幾年前失蹤的那條狗,那條什么野物都不怕都敢攆的攆山狗,向著那娃兒,向著那娃兒變成的黑熊汪汪叫著撲上去,那黑熊竟然用狠毒的爪子把狗撕扯成了兩半,血淋淋的??!狗即使撕扯成了兩半,倔強的嘴也咬住了黑熊的爪子。黑熊慘叫變回了人形,變回了娃兒,變成了一個大人,那手背上的牙印殷紅起洞,醒了背上還發(fā)麻。擺給老伴聽,老伴說,我也夢見了狗,銜著塊閃亮的金子搖尾巴。
屋外樹杈形的閃電把杉林照得雪亮,山澗洪水嘶吼,濃黑的山霧撲向崖石如怪獸。
想著那晚不見狗的蹤影,第二天老伴去找,有村人看見狗跟著一個陌生人去了河谷,難道是被外地人拴走了。按理說狗大了是養(yǎng)不家的,與人一樣,隔三岔五就會回來。可是五六天十來天都莫有回來,她和老伴想多半是折了。沒有狗不習慣,老伴又從松潘人手里買了條,還是漆一樣黑。松潘人說你有狗緣,這狗是前幾年你買的那條狗的兒子。
雨時大時小,綿了兩天,房前的小溝房后的河谷里的水都滿了,山人都窩在屋里出不了門。第三天下午,雨小了,蔡滿秀去坡地上摘幾個瓜菜,就見山腳下上來兩個人,以為是金花村的女兒女婿或深圳的兒子兒媳回來了,喜滋滋朝屋里喊,喂,你出來下,有客人來了。黑狗呼地沖出來,老伴招呼住了它。走近了卻不是。一個白發(fā),一個中年;中年婦女四十來歲,白發(fā)是老嫗,步子維艱,喘著粗氣,與自己年齡差不多。兩個人都滿腿的泥漿子,也不知咋走過來的,連屁股上都是,衣服上有濕印,還未被體溫烘干。
她看著兩個陌生女人,眼神驚詫;白發(fā)老嫗也驚詫地看著她。那驚詫的目光又含著喜悅,在她的頭上身上游弋著,打量著,最后停留在她的臉上,確切地說,是停留在她的額頭下的丹鳳眼,和耳發(fā)邊的那斑赤紅,那塊祖?zhèn)鞯挠∮浬?。對方干癟的嘴就蠕動了,
我沒有記錯地,你就是蔡滿秀?
四十多年前在我家白果樹下的石埂上吃飯的妹子。
蔡滿秀很是驚詫,對方怎么會曉得自己的名字?村里的人平時都叫自己肖大娘,除了以前生產隊開會和選舉發(fā)選票時被人叫著點過名,從未有人稱呼過自己的名字。想當年討口要飯在皇天壩,那家人也未問過自己的名字,自己也未說過自己的名字。誰會去問一個女叫花子的名字呢!曉得對方姓古,都是從別的叫花子口中。
但蔡滿秀只一聽帶“地”字這口音,把“得”“的”說成“地”字的特殊口音,四十多年前的時光馬上回放到了眼前,川西皇天壩那古姓人家對一個女叫花子的恩情溝里的水一樣清澈而潺潺有聲。
就是這個人了,自己惦記了幾十年想報答的終又沒有報答的人。有兩次與老伴去關口外趕集,找到皇天壩,別人告訴她是有戶古姓人家,可是已經整發(fā)了,搬走了。過些年,她又去,別人給她說你可去蜀峰公司問問,或許有下落。在門上卻沒問出個道道來,人家說老總是市長縣長想見都不一定見得著的人物,你到底有啥火緊事,見其他人不行,非得見老總。她與老伴商量了下,老伴說,我們以為火緊的事,在于人家不一定是個事;我們背點鹿肉麂子肉來謝人家,人家不定會領情。三四十年的事了,人家未必還記得清楚。就算了吧!也沒啥火緊,就求個心安。就怏怏地回去了,不再找了。老伴說,天老爺曉得你惦記著這恩情在。哦!她想想也是,心里曉得感恩就對了,總有個時候會還上這愿的,這輩不行還有下輩,下輩不行還有子孫。未必要曉得姓氏名誰,未必要清醒白醒,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蔡滿秀說:
恩人哪!找你們找不著,你們卻找來了。
天老爺啊!你真是有眼吶。
有眼叫我這個女叫花子終于見著恩人吶。
終于見著救了我們一家的恩人吶。
對方還未來得及向她下跪,她卻拉著老伴咚的一聲給白發(fā)蒼蒼的老嫗跪下了,老嫗躬下身扶起她說,你們也不要太記掛四十多年前那不上張片的小事了,我們今天來是有事要求你們。說著白發(fā)蒼蒼的老嫗雙膝一彎又給她下跪了,汪的一聲哭了起來,中年婦女也跟著跪下來,汪汪地哭了起來,像當年她在她家想起自己的娃兒和男人傷心哭泣一樣。從她們的哭訴中,她曉得老嫗的兒子,中年婦女的丈夫即將被執(zhí)行死刑的事,同時也曉得了她們?yōu)樯稌缘米约旱拿?,二十年前的一個早晨被她救過的那個人走時問過她的名字,以及后來他發(fā)現碗底下壓著的十元錢的一幕。當然她不曉得他曾先后兩次來見她都陰差陽錯的事。
她對兩位恩人說,我們一家三口人的命都是你們給的。二十年前那晚算不得我還愿報恩,當時誰也不認得誰,你兒子長變了,變化太大了。你們的兒子給我的碗底下壓了十元錢,那陣一斤米才三角錢,一份蒸肉熬鍋肉才四角錢,一瓶劍南春才二元五角錢,他吃了頓早飯就給了十元錢!十元錢辦一桌酒席了,我真不是人啊!居然收了人家十元錢。對于你們的大恩大德,我是起了二黃篾哪!我對不起你們哪!現在他要見我,我就是上刀山也要去還他的愿??!她說著,轉過頭,向著老伴,去把那十元錢拿出來還給恩人,再說還四十年前的情。
老伴進去了,很久出來說,那十元錢沒有找到。
無論白發(fā)蒼蒼的太婆和中年婦女怎么寬慰她,她都犟著不答應,說除非自己死了,何況老天給了自己還愿的機會,自己不能起二黃篾!他們都是固執(zhí)得不想把還情還愿變通一下的人,當然也連想都從未想過,比方說用現在的錢替代,或用其他東西代替的方式,好像不找到當初那張十元錢,就古董文物般不真不保值了,就是贗品就是假的了。這樣,她問了白發(fā)蒼蒼的太婆的兒子的確切地點,說她的外孫女就是旅游公司的,說你們回去吧。我定去見你兒子最后一面。對方卻說,明天下午3點在房湖公園門上等你們。說完硬是犟著走了,怎么留吃飯都留不住,高矮說還有其他要緊事。
第二天下午3點,白發(fā)蒼蒼的老嫗和他的兒媳婦在房湖公園等了很久,都未見蔡滿秀的身影。老嫗不住地埋怨自己的兒媳婦不該昨天催著走,催著去大王廟找鐘道長算個吉卦,該等著蔡大娘一起。兒媳婦答我怕不走給人家打麻煩。再說楠木林雖離這里不遠,也隔山隔水的,又是下雨天,公車開得慢,遲一點也不要緊,又不是春運,火車票隨時都可以買。
然而,等到五點,等到天黑,兩人眼睛都望花了,都未見人影。誰家遇到這樣天塌的事,心力早就交瘁了,只是還有一點點游絲樣的東西牽掛著硬撐著,那就是希望能滿足兒子的臨終所求,讓他走得平靜些干凈些,以求來世不再變冤枉人走冤枉路。兩人只好悻悻地走了,心力更加交瘁。看來兒子的臨終愿望是滿足不了了。
再說蔡滿秀為啥沒來房湖公園赴約一起去咸寧,是因為她先沒有找到那張二十年前的十元紙幣,后來終于找到了,時間就有些遲。本來有可能是找不到的,他與老伴把衣柜米柜席邊下甚至舊鞋子里都翻交了,屋里幾乎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找到。她記得自己是用油布包了,放在堂屋神龕上,當神供起來的,可是無論如何都找不著了?
一夜沒睡著,天亮去山埡口幺店子上用公話給女兒打手機,說起四十多年前的恩人昨下午找上門來,說起找上門來的恩人的兒子犯了事要見自己最后一面,就說起了二十年前夜晚倒在自家門前吃了早飯走時在碗底下留下拾元錢的人就是恩人的兒子,而現在自己要去見恩人的兒子卻找不著那錢了,找不著那錢了自己哪還有臉去見恩人的兒子呢?這不是讓別人丑我笑話我乘人之危良心交給狗吃了,別人快餓死了我施舍了一碗飯還要收人家的錢。現在曉得了我當年從人家那里討得了粉蒸肉和四個灰面饃救活了你媽和你老黑,就更不能不把錢還給人家了。
可這錢卻找不著了。
找不著了我哪有臉去見人家??!
天??!
給女兒打電話。外孫女聽媽接電話,在旁邊哈哈笑起來接過電話,外孫女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很難得這樣在家婆面前放肆。外孫女說,家婆你真是不長記性,買狗的前一年,我和我媽來看你和家公,你把拾元錢交給了我媽,叫她幫你保管好,你怕上山去了家里沒人被賊娃子偷了。你就搞忘了?
蔡滿秀哈哈笑起來,說看我這記性。
接下來老兩口就商量怎樣去見犯了事的恩人的兒子,商量來商量去,帶什么東西都覺得不合適。最后兩人把目光聚在那截黑亮的金絲楠烏木上。那是前不久鐘道士送給他們的,說他們的狗有功勞,帶他發(fā)現了這個稀世秘密,圓了他重修青牛道觀的愿。老兩口高矮不收,但對方硬是給他放在了屋里。
現在派上用場了。昨天下午聽恩人無意中說過,死刑犯的家屬不收尸,只收骨灰。恩人的兒子安放進這里是再好不過了。接下來,老兩口就請來村里的木匠做匣子。第二天下午當然就不能去赴恩人的約了。
他被執(zhí)行的那一天不久就到了,他天天盼著的人沒有出現。
十天前母親和老婆來看過他,說了去見過蔡大娘的過程,并把蔡滿秀就是四十多年前的女叫花子告訴了他,那個想起自己家里的娃兒和丈夫嚎啕大哭的漂亮的女叫花子。這確實出乎他的意外,想不到自己在那個邪門的紅白場輸得精光,又饑又餓暈倒在青牛沱楠木林被救的人家竟然是四十多年爹媽所恩賜過的女叫花子,又是自己后來兩次去山里都未見著的人,尤其是第二次財迷心竅,居然還勒死了她家的狗,深埋于河灘里。原來自己那樣迫切地想在臨終之前見到的不光是被救的那個早晨和關于狗的事,這里面潛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就覺得更應該把這些事告訴給母親和老婆,他淚眼婆娑地講述了這一切,包括欠紅白場楊老板的那三十萬和河灘上的金絲楠烏木,他想自己沒有時間和機會了。
臨行的前一天上午,獄警打開了關押他的牢門,在隔著厚玻璃的犯人與親屬的會見室,一位已有些佝僂著腰的大爺與一位頭發(fā)斑白的老嫗坐在對面。
老嫗的眼神安靜,透著慈祥,仿佛在會見自己的兒子,在給自己將去遠方的親人送行。她瘦長的臉布滿皺紋,每根皺紋卻不是滄桑,恍若濃縮成走過人間并延伸向遠方的彎彎小路,就像是他喜歡走的青牛沱山區(qū)的七彎八倒拐的山路。這就是蔡大娘了;這就是被自己的老黑和媽樂善好施過,后來又樂善好施過自己的大娘了。在晨光的清新空氣里,咝咝響著的篾條彈撥中說人不能做二黃篾的蔡滿秀了。
蒼老掩飾不了當年的漂亮,更掩飾不了眼睛和神情里的淳樸善良。她從緊挨著自己的老伴手里拿過包裹。那包裹有些沉,上面是紅絲綢裹了的。她輕微地揭開絲綢,像那個早晨的她輕輕接過空氣中輕盈的篾絲一樣,一個烏亮的小匣子呈現出來,即使隔著厚玻璃,他也看得清燈光照耀下那烏亮里閃耀著的金色魚紋。他呵了一聲,張大的瞳孑L背后身體里的魂仿佛都向著那金色里飛去了。這不是自己在她家后山的河谷里曾見過的金絲楠烏木么,稀世的金絲楠木經過千百年深埋碳化成的寶物。他想自己先前對母親和老婆說的話是多慮了,那寶物已經不是秘密了。沒有誰比她想得更細致周到,她用這樣珍貴的金絲楠烏木為自己準備了安放靈魂的盒子。看來自己這輩子是永遠欠她的了,還不清了,只有來世,若自己來世還能變人,決不能這樣活在世上……
在他大睜著的眼睛的驚惶注視下,她拉開了上面的活動木蓋,盒子里躺著一張紙幣,一張老版的拾元人民幣。她輕盈地拿起來,宛如當年手指拿起非薄的竹篾,雙手平展,貼在玻璃上,看著他,一臉彎彎曲曲的笑。這就是他當年壓在她家碗底下的那張拾元紙幣,那張賭了身上的錢財敘事·二黃篾剩下的最后一張。他貼近玻璃的專注的眼神看清了那紙幣下方的票號,尾數49從視線直映進他內心的深處。數字恍惚為裊裊青煙,他仿佛看見一個人伸出耿直的手,耿直地笑著遞給自己一摞錢,而他卻轉瞬融進了裊裊青煙里,融進了那金色魚紋漾動的時空,每一縷都是下跪的身影,他從未有過的眼淚,即使夜遁逃命身臨絕境也從未濕潤的眼淚蚯蚓般爬出來……
他企圖伸出手去虔誠地接過,手指觸到的卻是一片玻璃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