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宇
我今年31歲,是個5歲女孩的父親,生活單調,每日6點鐘起床,7點鐘坐車上班,晚上6點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準時下車,徒步走3分鐘的路程進家。可以說每天早晨睜開眼睛,我就開始收拾自己,家里的生活絕大部分都是我的愛人在操持,她倆起床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出門,趕往35公里外的單位,每日晚上進家,孩子都已經(jīng)吃飽飯。我的白天都是飄在外面,家里大事不管,小事不問。周一到周五,每日如此。如果周六周日我不加班,我們一家人會在一起,開開心心地過著屬于我們的日子。
10月20日,星期六,赤峰降溫,我如往常一樣6點起床,昨天晚上就和丫頭定好行程,她學完舞蹈帶她去游樂場,并且中午我們一家人會在外面吃飯。飯店是丫頭選的,她愛吃的披薩。
6點半左右的時候我的電話打破了屋子的寧靜,可以說這也是我最不情愿聽到的聲音。我能猜到這個電話是誰打給我的或者是干什么的。短暫的通話結束。丫頭用祈求的眼光叫我留下,我無奈地看著她。她不是不給我解釋的機會,我知道她只是等這次等得太久了。為了趕時間我還開走了家中唯一的代步工具。我關門的時候,清楚地聽見丫頭的哭聲,叫喊“爸爸騙人,不陪我”。
對了,我忘記告訴你我是做什么的了,我是一位火力發(fā)電廠的檢修工人,鍋爐起重專業(yè)。在我上班的時候就習慣了電話7乘24小時開機?;痣姀S是中國電力基礎單位,我很自豪地說我的單位有全中國第一臺30萬火力發(fā)電機組和全中國第一臺60萬火力發(fā)電力機組。它曾經(jīng)輝煌一時,現(xiàn)在也是中國火電廠的老大哥。可是今天它病了,元寶山發(fā)電廠二號機(國內第一臺60萬火力發(fā)電機組)昨夜鍋爐漏泄,大量補水跟不上漏的速度,被迫停機。它病得不輕,我們叫它漏泄停機。如果它是一個病人,一個戰(zhàn)士,那么我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搶救他的生命,讓他繼續(xù)戰(zhàn)斗。一年,一個月所剩下的電量就是它要攻堅下的一個個堡壘,城市的光明是它要守住的堡壘。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從昨夜停機算起48個小時。
我熟悉這條路,車開得不慢,比通勤車早到40分鐘。在我換好工作服的時候,搶修時間已經(jīng)過去11個小時。時間7點一刻,此刻鍋爐內部溫度90度。預計自然冷卻溫度時間太長,必要時沖灰冷卻,從專業(yè)的角度講沖灰冷卻并不科學,這樣會增加金屬的疲勞指數(shù)。
但對于我們來講如果要等到它自然冷卻到常溫,用經(jīng)理的話講“他奶奶個腿的,黃花菜都涼了,還搶修個屁”。鍋爐本體檢修工人們已經(jīng)早早地進入現(xiàn)場,準備沖灰降溫。伴隨著打印機的響聲,一張搶修時間只有20個小時的工作票從打印機中快速地滑了出來。一場攻堅戰(zhàn)就這樣開始了,幾個本體檢修工人在爐膛折焰角上方打開人孔門,灰摻雜著熱氣向外涌著,工人手里的水龍帶向人孔門里噴射著水柱,里面太熱了,甚至還有沒有熄滅的灰塵,水沸騰著,一點點推進向內,把火焰吞噬,慢慢地讓它變成泥流。
我坐在鍋爐零米外的屋子吸煙,與我在一起的是今日要配合我的兩位師傅,我們三個人此時就是等待,等著本體檢修工告訴我們該你們顯身手了,或者是“走吧,還等啥”。其實我們的工作很簡單,兩位師傅負責開起重機,我負責指揮。他們和起重機在爐膛外,我在爐膛內,通過對講機指揮兩臺機器。兩臺機械上兩條鋼絲繩底下掛上一個籃子,如果硬讓我形容,就是兩只胳膊拎著一個籃子。如果你要問我籃子里裝什么,我會告訴你裝的是人,一個鐵工,一個焊工,當然還有一個指揮籃子的方向的起重工,那個人就是我。我們叫這項工作為上吊斗。很多人會感到不可思議,只因為爐膛太大,一面墻寬20米,問135,還是豎直的。要想檢修高的地方,只有用它來完成。我這一支煙吸得頭疼,漏點已經(jīng)確定,在78米處左側鋼絲繩出孔正下方位置。這個高度右側的繩子已經(jīng)不能用一點力,如果稍微加力我們就會偏離檢修位置,或者因夾角過大,勒傷或者拽斷左側的鋼絲繩。不可否認的是這次確實太高了,距離左側出繩孔6米,稍有不測,我們幾個就會以右側的出繩孔為原點,搖擺過去之后拍在垂直于這面爐墻的另一側墻壁上。
漫長地等待了近兩個小時的時間,這次沖灰很快。我在這之中給愛人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我要上吊斗工作了,爐膛沒信號,下來時再給她打。愛人說: “孩子跳舞呢,一會兒帶她去玩?!眹诟牢倚⌒狞c,之后就掛了。
我調試好對講機,又在幾個老師傅那兒蹭了一圈兒煙,把自己的煙盒裝得滿滿的,這樣我就算是準備好了。跟著我一起上的老師傅都是相當有經(jīng)驗的。我相信他們不會恐高,更不會害怕。我們三個人坐上吊斗,安全帶系在吊斗上。我平復了心情,開始指揮吊斗,我記得當時聲音很大。
“調頻,聽我指揮?!睂γ鎯膳_對講機依次傳來聲音。
“收到,收到?!?/p>
“兩臺送電?!睜t膛里很靜,可以看見身體周圍的每一?;覊m,它們都在靜靜地聽著。10月的赤峰很涼,在這里剛進入爐膛不到10分鐘的時間,汗水就洇濕了內衣,細密的汗珠在安全帽中向下滴答。爐膛很臟,細灰會鉆進我的每個毛孔,為了指揮口號清晰,我摘掉了防塵口罩。
“兩臺同時起。”聽不見機械的轟鳴,但是可以感覺到,仿佛是丟了根的樹葉,在寂靜的充滿迷霧的森林里飄蕩。伴隨著不間斷的指揮,一會兒右側、一會兒左側、一會兒兩臺同時起或者停,我們順利地到達了檢修位置。我這個時候就靠邊了,把充裕的位置留給他倆,三個人在吊斗上,顯然對于這個長1.3米寬50厘米的吊斗來說有些狹窄,或者說是擠吧。我把腿搭在吊斗外面,向下望去,監(jiān)護人在爐膛里臨時搭建的吊斗起落平臺上,小得像個螞蟻,他是一只忙碌的螞蟻,為了生活為找口食物,不停地用觸角收獲著他的果實。下面幾顆橘色的燈光暗得如同天上的星星,此時對它而言,也許是我脫離了生活,脫離當下的煩惱。我就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兩條繩索,一條拉得繃直,一條松得出了慢彎,在這樣的環(huán)境我不得不想我的家人,我的孩子。如果讓我比喻我會把繃得很直的那條當成孩子,松出慢彎的那條當作愛人。例如今天。
其實在這里,我也是只螞蟻,一個電力企業(yè)微不足道的螞蟻,我們搬運著自己的糧食,自己的汗水。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以我之力,以我們之力更快更好地完成工作,讓因我們停機而停電的地方盡快地亮起來。我坐在吊斗上不會恐高,我知道它很危險。我看著出繩孔上的定滑輪,它吃力地拉扯著我們,沒有絲毫松懈。我相信它就如相信在外面配合我的兩位師傅一樣,我喊起,它不會落,我喊停,它不會起。我們在一起時的每日都沒有什么隱瞞的。相信對方,就是相信自己。在這個時候我不知道他倆在做什么,但一定沒有離開起重機控制盤一米,幾次上上下下,配合鐵工把舊料送下去,再準備好新料,每一次上、每一次下都是挑戰(zhàn),挑戰(zhàn)自我,挑戰(zhàn)專業(yè)水平,看似簡單,如果稍有失誤,按照老師的話講就是“千古罪人,扛著鐵锨去救你”。在吊斗上每一個人的每個動作都會引起它的晃動,甚至于搖擺、旋轉,我們盡力地配合著每一個人的每一個動作,讓它平穩(wěn),不讓它像船兒在水中一樣游動。
漏點是兩根鐵管,每根約20厘米的口子,已經(jīng)過火碳化,經(jīng)過檢測一共換了八根60厘米長的鐵管。當焊工在最后一根鐵管上劃出刺眼的光線,我聽著高壓焊接發(fā)出的嘶嘶聲響時,我知道這次搶修要結束了,在爐膛外側的人他們刪去利用平臺搭好腳手架,負責圓管外側的焊接與收尾工作。煙盒里還剩5顆煙,這是我特意留給他們四個人的,一個鐵工,一個焊工,慶祝我們順利結束工作,還有就是留給外面那兩位師傅的,慶祝他倆安全地把我送回地面。
當我把雙腳踩實地面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11點。手機突然驚醒,像個睡夢中的孩子做夢被嚇哭一樣,一條信息“孩子睡了,別打電話了,你什么時候回來”。時間顯示10點5分,很多條微信,愛人的居多,有中午和孩子吃飯時的,有跳舞時的,還有她在游樂場玩時的,附加幾句話“沒有你,挺沒意思的”。還有一條是《四川文學》公眾號推送的信息,關于我的這一天,其實我的這一天很簡單, “寬容與信任,責任與使命”。
到了起重機旁,我看見六盒整齊的盒飯與兩位師傅并排坐在那兒,我的腦袋暈了一下,他倆也一天沒吃飯。我剛要說話,一位師傅就搶在了前面,指著盒飯說:“你不下來,我倆敢吃嗎,你不得急了呀,快吃吧,吃完了洗澡回家?!?/p>
另一位師傅說:“經(jīng)理等你呢,要請你吃飯呢?!?/p>
我調侃道:“少哨我昂,你倆趕緊吃飯,趕緊回家摟媳婦,哨媳婦去?!?/p>
在空中“飄”一天再站到地上時,你會感到像喝多了一樣,但是頭腦清醒,不時地感覺天旋地轉,這個時候如果能躺下睡覺,可能是一件最美的事情了,你仿佛在云中不在世俗,更或者沒有一絲雜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