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一燈
章老師抱著卷子走出教室。
厚厚的一摞卷子,最頂上是張紙,紙上是紅筆寫的字。
四周一片嘆聲。張瀾叫苦說快掛科了,不過沒人信她的話。有實在看不過眼的,甚至陰陽怪氣地戳破她的謊言:“大佬,總賣弱有意思嗎?”
大家都懂,真考砸了的人這時只會閉嘴。
程程咬著嘴唇,在座位上遲滯地頓了兩三秒才追出去。章老師踩著恨天高卻走得飛快,程程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她追著,堅定地說:“老師,我沒有。”
章老師目不斜視。
“我沒有?!?/p>
程程堅持不懈。
到了走廊的拐角處,章老師終于停了腳步,轉(zhuǎn)頭看看程程,搖頭,“每年都有你這樣的人。
她眼神悲憫,語氣沉重,似在評價犯罪分子。
“老師我真沒有……”
程程的聲音開始抖了,她幾乎在哀求。
老師莫名煩躁起來,“別跟著我了,沒用的。
她徑直進了辦公室,關(guān)門的聲音很響,像摔東西。
程程默默靠墻站著。很快,走廊上傳來一片喧嘩。
他們臨近解放了,而她墮入噩夢里。
“找你半天,原來在這兒。怎么不回去?”曉瓊走過來,疑惑地問,又半蹲下來去看程程蒼白的臉?!霸趺床徽f話……出什么事了???”
“她考試作弊,被老章抓了?!?/p>
曉瓊回過頭,看見林港單肩挎著書包,右手插在兜里,身子一晃一晃。他身后有人顧自下樓回家,也有人循聲停步看過來。
程程驀地抬起頭來,反駁:“我沒作弊。”
“小抄都被撿著了,還沒作弊呢?!庇腥诵÷曕洁欤Z氣輕蔑。作弊總歸是讓人厭棄的行為,他們管這叫不公平競爭。
程程聽見了,她尖叫起來:“我沒有!我沒有!”
曉瓊被嚇了一跳,她從沒聽過程程這樣尖厲的聲音,像老師鋒銳的指甲劃過黑板。
各色目光投來,同情、不解或諷刺。
竊竊私語聲響起:“不承認(rèn),真有意思?!?/p>
程程繼續(xù)叫著:“沒有!”
這叫聲使曉瓊覺著心被撓出來一道帶血的印子。她努力想讓程程冷靜下來,“你別這樣……”
辦公室的門被突然打開,章老師走出來,用高過那些尖叫許多分貝的聲音大吼:“這是辦公區(qū),要吵你們?nèi)W(xué)校外面吵!”
大家同時一個激靈,知趣地不再作聲。
曉瓊低了頭,乖巧地說“對不起”,拉著程程快步離開了。
外面風(fēng)很大,黃色的銀杏葉被吹下來一片,落了人一頭一臉。許多女孩嚷著好看,說要拍照。只有她們兩個挽著彼此想快些逃離校園,顯得格格不入。
程程不想讓別人,特別是林港,知道這件事??墒秋@然,上午所發(fā)生的一切已經(jīng)不可能成為秘密。它如同學(xué)校這潭死水里突然落進了一粒石子,無聊久了的魚蟲都要來湊個熱鬧。
“你剛剛說,我不該這樣……”
曉瓊一時語塞。
“你也覺得我錯了嗎?”
“程程,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曉瓊小心翼翼地問。
“我……”
程程聲音沙啞,抽噎聲從喉嚨深處冒了頭,逐漸劇烈起來。
事情發(fā)生在數(shù)學(xué)考試的時候。數(shù)學(xué)是程程的弱項,更準(zhǔn)確地說,是普通班大多數(shù)同學(xué)的弱項。
程程本憋著一股氣要考好的。上次月考,同桌張瀾闖進了年級前十,這對普通班來說簡直是個奇跡。章老師屢屢以此為例鞭策程程,對她說不聰明更要多努力之類的話。程程用力點頭,表明自己有聽進去??尚睦镌谙?,也許下次那個一鳴驚人的會是自己。
期中考試第一天考了語文和文綜兩門,程程發(fā)揮不錯。她有種隱隱的感覺,這將是她離目標(biāo)最近的一次——她也說不清那目標(biāo)具體是什么。總之,那將是一個讓人驚訝的名次,就像張瀾曾達(dá)到的那樣。
她想,厚積后薄發(fā)的那個節(jié)點要來臨了,只要數(shù)學(xué)不出什么岔子。
晚自習(xí)程程同曉瓊吃飯,曉瓊抱怨今天語文考試因為馬虎錯了道選擇題——總之是這類奢侈而無關(guān)緊要的煩惱,而程程說對明早的數(shù)學(xué)考試有些怕。她是真怕,數(shù)學(xué)150滿分,程程有回只拿了一半。
曉瓊給她支招:“沒事,你按我說的把錯題看一遍,錯的點寫一張紙上,考前瀏覽一遍,肯定沒問題。
程程照著做了??记?,她還特地把那張紙拿出來溫習(xí)。
考卷上居然有幾道類似的題。程程不由得慨嘆曉瓊的英明,她不愧是實驗班的翹楚,隨便幾句話就能讓自己受益良多。能和曉瓊做朋友純粹是機緣使然,這是自己的榮幸。
程程埋頭答著題。章老師在教室的后半邊來回踱著步。章老師有兩個不好的習(xí)慣,一個是考試時把高跟鞋踩得噔噔響,另一個是喜歡看大家的答卷。章老師的腳步一近,程程就忍不住開始緊張,連題干都看不下去。
近了,又近了。
程程急中生智,拿了只筆袋蓋住答題紙,埋頭接著做題。她特地把筆袋歪斜著擺,好像不過隨便一放卻無意間蓋住了答案的樣子。
章老師從教室的后邊慢慢走過來,程程能感到她的目光正投向自己的桌面。
似乎沒什么可看的,章老師沒多停留,向前走去。
她突然蹲下來,探身到程程桌子前,撿起了什么。
程程努力不讓自己被影響,沉下心答題,章老師卻突然將一張紙拍在桌上,問:“這是你的?”
程程迷茫地看過去。
她的腦海瞬時一片空白,冰冷的感覺從腳底蔓延上全身。
這是她一小時前看過的那張紙——記了不熟練的概念,甚至寫到了和考題頗為類似的題目的紙。
她也不是不曾試圖解釋些什么。她結(jié)結(jié)巴巴了一陣,章老師把食指豎起在嘴唇前,“大家還在考試呢。
于是最后,她還是填了那張“考場不誠信行為清單”,用的是章老師給的顏色鮮紅的筆。
她在座位上又靜靜坐了一會兒,直到鈴聲響起。一個字也沒動。當(dāng)然,也沒有動的必要了,章老師在答題紙上用同一管紅筆圈了一個飽滿的“0”,像在努力美化一只臭鴨蛋。
程程所記得的,大概就這么多了。
“我真的沒有,”程程說,“可章老師不信我。我完了,作弊是要被全校通報的?!?/p>
北城一中對學(xué)風(fēng)格外重視,連發(fā)型都被列在學(xué)風(fēng)范圍內(nèi),所有女生一律需要以“大光明”示人。至于考場誠信問題,那更是老師反復(fù)強調(diào)的重點。作弊的名單會被貼上公告欄,還會在升旗儀式后被當(dāng)眾宣讀。
曉瓊握住了她的手,“我信你。讓我們一起想想,總會有解決的方法的。
程程的手很冰。
“我不知道那張紙怎么會在我的座位下面。也許,是因為我把紙收起來的時候太著急了,沒塞進書包里,掉出來了……”
程程記不得了。
曉瓊的眼睛忽地一亮,“你可以聯(lián)系章老師看監(jiān)控啊。監(jiān)控證明那張紙是不小心掉出來的,你也從沒去看過,不就得了?”
“監(jiān)控?”
“我們班主任常說,教室前后各有一個攝像頭,我們上課說話、開小差,都能被監(jiān)視器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睍原傇捯粢晦D(zhuǎn),露出了笑意,“當(dāng)然,我們只怕了兩天,后來還是照說不誤?!?/p>
程程好似只漂泊在水里的螞蟻,忽地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
中午程程沒有胃口,只潦草地扒了幾口盒飯就回了學(xué)校。樓梯空蕩蕩。上到二樓時,她被迎面攔住。
“嘿,等下?!?/p>
她抬起頭。面前的人是林港,實驗班的班長,曉瓊的發(fā)小。因為曉瓊,他們認(rèn)識彼此,但講話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上午的事情,對不起!”他道歉,“我不該聽了他們的話就說你作弊。
程程反問:“是曉瓊讓你來的?”
林港愣了下,局促地笑了。“她給我打了電話……你對她還挺了解?!彼a充說,“我想了很久,覺得自己確實做了錯事。我沒目睹事情始末就亂發(fā)表意見,這樣不負(fù)責(zé)任。”
林港說得格外真誠,雖說他的身子還是習(xí)慣性地一晃一晃,顯出種吊兒郎當(dāng)?shù)母杏X,程程還是原諒了他。
“沒事?!?/p>
“謝謝?!彼闪丝跉猓麊枺艾F(xiàn)在你想怎么辦?”
“找章老師調(diào)監(jiān)控。但是,”程程畏縮起來,“不找也行。我上午已經(jīng)追著她解釋很多了,我怕她煩我?!?/p>
“找,必須要找?!绷指劾∷囊滦?,“我陪你去?!?h3>5
程程壯著膽子去敲章老師辦公室的門。她回了頭,看了看抱著手臂站在一旁的林港。林港沖她鼓勵地點點頭,程程覺著心安了些。
“進來?!?/p>
章老師瞟她一眼,接著埋頭批卷子。
程程怯怯地說了來意,章老師搖頭,“沒這回事。”
“但是梁老師說教室有監(jiān)控的?!?/p>
程程馬上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但已經(jīng)晚了。
她想到考前那天,曉瓊?cè)艘恢幻⒐o她。程程在教室慢慢剝芒果的皮,一手都是黏膩的芒果汁水。冷不丁她聽見章老師幽幽的聲音:“總帶這么費時費力的東西來吃,成績肯定好不了?!?/p>
那時她說錯的話是:“老師,這是曉瓊給的,我很快就能吃完了?!?/p>
程程還記得章老師馬上擰起來的眉頭?!澳阆敫??”
程程后來慌亂地把芒果塞進了塑料袋,用衛(wèi)生紙使勁擦著手上染的橙黃。章老師卻在此時大發(fā)慈悲地擺擺手,“算了,吃吧?!?/p>
而此時,章老師在卷上打了個大大的叉,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去樓下技術(shù)辦公室問問吧?!?/p>
林港又陪她去了技術(shù)辦公室。老師被擾了午睡,有些不耐煩,對她說監(jiān)控壞了挺久的,一直沒修。
這些對話,林港全聽得清楚,包括程程不甘心的追問。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把手深深插進兜里,跟在程程后面上樓。窗外陽光照進來,兩人的影子被抻得很長,又被臺階簡單粗暴地切割成許多段。
程程沒直接回教室。她站在走廊上吹風(fēng),冷風(fēng)讓她清醒。清醒的時候,她競想到曉瓊高一時的一件事。曉瓊把卷子給后桌的同學(xué)抄,被路過的教導(dǎo)主任抓了。按考試誠信手冊,這本也該被通報批評的。但最后,曉瓊毫發(fā)無損。
這次,如果出事的是曉瓊,老師一定會相信她說的話吧。畢竟,那是自己不能比的人。
程程被這個突兀的想法嚇到了。尤其當(dāng)發(fā)現(xiàn)林港一直站在她身后沒走開的時候,她很抱歉也很厭惡自己會有那樣堪稱惡毒的念頭。
“我只是有點蒙,想冷靜一下?!背坛陶f,“謝謝你陪我,不過你先回去吧,準(zhǔn)備下午的英語考試?!?/p>
林港揚了揚下巴,“可你也要考英語。”
程程苦笑,“我考不考還有什么意義嗎?”
“有的,”林港說,“考試是檢驗復(fù)習(xí)水平最好的試金石。而且既然沒有別的解決方法,那上午的事情就是沉沒成本,不必再管了。說不定,后來會有你意料之外的轉(zhuǎn)機?!?h3>6
沉沒成本。
這是林港教她的經(jīng)濟學(xué)術(shù)語,所指的是那些已經(jīng)無可挽回的人和事。林港愛讀經(jīng)濟學(xué)讀物,這是在銀行工作的父母熏陶濡染的結(jié)果,也是為自主招生考試做準(zhǔn)備的重要內(nèi)容。程程記得,曉瓊似乎也想考經(jīng)濟學(xué)專業(yè)。
林港和曉瓊有著類似的人生軌跡:優(yōu)質(zhì)家庭,重點學(xué)校,實驗班,最終成為天之驕子。這當(dāng)中沒太多波折?;蛘哒f,即使遇到了困難,他們的逢兇化吉也是順理成章的,不至于像自己這樣狼狽地追著老師解釋:“我沒有!”
程程晃了晃腦袋。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總無法控制地去想這些。
她依著林港所說的,認(rèn)真地答了英語卷子。她清楚自己這次考試狀態(tài)不錯。只是,那轉(zhuǎn)機恐怕不會來了。
晚自習(xí)時,章老師叫她去辦公室談話。老師的神色語氣都緩和了不少,說的無非是相信她本質(zhì)不壞、以后要誠信做人之類的話。
“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章老師說。
程程問:“可如果不是我的錯,我也要認(rèn)嗎?”
老師的臉色僵硬了下。
“我不知道那張紙為什么會掉在地上,”程程說,“可我保證我一眼都沒看過,也從沒想過要作弊這件事?!?/p>
“可證據(jù)呢?”
程程垂眸,搖頭,“沒有。”
“我們不可能只聽你一面之詞。作為數(shù)學(xué)老師,我更相信概率。”章老師說,“帶手機進考場的同學(xué)也可以說他們只是不小心。那張紙被疊成塊,還恰好被扔在你座位下,我很難想出別的解釋?!?/p>
章老師從桌上扒拉出一只文件夾,拿了那張紙放在桌上,“更何況,上面有和這次考試類似的題。”
程程沉默不語。
見她不說話,章老師舒緩地吐出一口氣來?!俺坛?,做錯事其實不可怕。我知道你父母在外地打工,大老遠(yuǎn)的回來一趟不容易,我不會通知他們。我相信,你會改正的?!?/p>
也許我確實做錯了,程程想,如果考前自己檢查一下座位附近有沒有東西,事情也許會大不一樣。
可是,需要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嗎?
“喂,媽媽,我要跟你說件事?!?/p>
程程還是決定向媽媽匯報。這畢竟不是件小事。
媽媽應(yīng)該在刷牙,估計把手機夾在了頭和肩膀之間,聲音含糊不清:“說吧?!?/p>
“我考數(shù)學(xué)前,復(fù)習(xí)的紙掉地上了,”她說,“我沒注意到,考試時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老師說我作弊。”
電話那頭傳來吐水的聲音。媽媽開了水龍頭,水嘩啦啦地淌。
“媽媽,怎么辦……”
“老師要我們過去嗎?”
程程慌亂地說:“不,不用。但是我害怕。”
“程程你只要盡力好好學(xué)習(xí)就行,這些事不用太放在心上,影響不了你什么的?!币魂囙须s,然后手機被轉(zhuǎn)交到了爸爸手里,爸爸說:“閨女,這都是小事,不用聽老師嚇唬你。爸爸當(dāng)初初中都沒畢業(yè),掛科那么多,現(xiàn)在不都好好的?你那么棒,將來肯定比我們強?!?/p>
“……”
程程想說這不是一回事,但她知道,爸爸媽媽沒空去理解自己的解釋。她應(yīng)付了幾句,掛了電話。
周一的升旗儀式后,教導(dǎo)處主任宣讀了期中考試作弊的名單。
“高二(3)班,程程?!?/p>
曉瓊瞟向普通班的隊列,在一群被校服包裹的“大光明”里找程程的身影。
有許多目光,或直接或隱晦地看了過去。而程程只望著前方,眼神淺淡。沒人知道她具體在看哪里。也許是樹上的老鴉窩,也許是墻上干枯的爬山虎。
課間操的時候,曉瓊特地來等程程一起去操場。她安慰說:“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但這事不會寫進檔案里,其實也就不會有什么實質(zhì)性影響。過不了幾天,大家就忘個一干二凈了。咱們就當(dāng)這事沒發(fā)生過,好不好?”
程程沒答話。真正的小事,是不需經(jīng)受者假裝沒發(fā)生的。
曉瓊覺得胸悶,長長地嘆了口氣,沒再多勸。
年級主任很快把名次表發(fā)下來了,章老師把它貼在教室前面的墻上。表格做得很細(xì)致,包括每人每科在班級的排名。
程程語文、歷史、英語后面的名次都是1,唯獨數(shù)學(xué)一欄是個圈。程程認(rèn)了??僧?dāng)天的語文和英語課上,老師卻都說第一名是張瀾,表上的程程是隱身人。
歷史課上,老師又說第一名是張瀾。程程終于忍不住舉了手。老師點點頭,“去衛(wèi)生間的話,直接去就好了?!?/p>
程程不想上廁所。她站起來說:“第一名是我。”
教室里一陣騷動。
歷史老師是個眉眼里滿是溫柔的江南女子,見了這副情狀有些不知所措。她走過去看墻上的名次表,猶疑了起來:“奇怪,但章老師給我的統(tǒng)計表不是這么寫的呀?!?/p>
程程固執(zhí)地站著,不顧身邊張瀾越來越不好看的臉色。
歷史老師轉(zhuǎn)回來,走到程程身邊,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坐下?!拔抑懒恕!?p>
下課后,張瀾說:“你真以為,有人信你那些名次是自己得來的嗎?”
她聲音不高不低,教室里聽得清清楚楚。
程程打開一本模擬題,她低著頭說:“為什么不是我得來的?我只是想要個答案而已?!?/p>
張瀾冷哼一聲,還想說什么,坐在門口的男生喊道:“程程,有人找你。
程程看見林港靠墻站著,穿一件黑色的長款棉服,神情懶散。這畫面讓程程覺得熟悉。
他帶她到樓梯拐角,遞了一只精巧的黑色盒子給她。程程還沒來得及多想些什么,林港就說:“能幫我轉(zhuǎn)給曉瓊嗎?”
程程接過來,揣進兜里,“你們就在一個教室,怎么不親自給她?”
“太近了反而不方便,”林港笑,摸了摸后腦勺,“謝了,回來請你喝奶茶?!?/p>
“太甜了,不用。”程程說,她從不愿讓別人破費,“是我該謝謝你,那天陪我跑那么多地方?!?/p>
“你是曉瓊的朋友嘛,這是應(yīng)該的。”
程程愣了愣。
見有人往這邊來,林港擺一擺手,“我先去上課了,別忘了這事啊?!?/p>
他轉(zhuǎn)過身去,程程看見了棉服后面的字母刺繡:“Hello”。
她記起來了,第一次見到林港時,他穿的就是這件衣服。當(dāng)時程程覺得在一眾故作正經(jīng)的男生里,站得松松垮垮的林港是特別的。
于是她把那身影記到了現(xiàn)在。
而在林港眼里,這個女孩最特別的地方,大概只是作為曉瓊的某種附屬品。
程程悄悄打開過那只盒子,里面是支口紅,曉瓊提過許多次的豆沙色。
動過把口紅丟掉、毀壞等種種念頭后,程程還是把它恢復(fù)原狀,轉(zhuǎn)給了曉瓊。那時她覺得很可笑,自己連做這點惡的勇氣都沒有,卻會被安上一個考試作弊的名頭。
曉瓊最近很忙,她要準(zhǔn)備燕城大學(xué)的冬令營。每次放學(xué)路上她都在擔(dān)憂,怕拿不到優(yōu)秀營員的名額。
程程在這抱怨聲中也喪氣了起來。特別是,最近張瀾轉(zhuǎn)去實驗班了,程程免去了身邊人的冷嘲熱諷,可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和曉瓊講一下章老師排名次表時略過她的事情,還沒說幾句曉瓊就皺起了眉頭,“這事都過去一禮拜了,還沒翻篇?。?!”
“我咽不下這口氣,”程程說,“我在乎這件事,像你在乎冬令營一樣。
“我如果拿不到優(yōu)秀營員,就只能拼高考,”曉瓊不住地嘆氣,“裸分上經(jīng)管學(xué)院太難了。但是程程,那件事根本不會影響你什么的,你為什么要和祥林嫂一樣說個不停?”
“對不起啊,聽我說這些很煩吧,”程程將圍巾往上拉了拉,試圖把自己整張臉都蓋住,“我記得你說過,最煩祥林嫂那種碎碎念的人了。”
她大跨步往前走,曉瓊追上去,“程程,對不起……”
“沒事?!?/p>
也許我該謝謝你才對,程程想。從這一刻起,她才發(fā)現(xiàn),旁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
原來,對答案如此渴求的人只有自己。
第二天早上,曉瓊又在路口等她一起上學(xué),只是她們走了一路都沒言語。走進教學(xué)樓后,曉瓊說:“老師要給我們?nèi)ザ顮I的人補課,以后晚自習(xí)結(jié)束,我要過一小時才能走。”
程程說沒事,她可以自己回去。路上還能獨個兒聽聽歌想想事,挺好。
她們再沒有結(jié)伴放學(xué)。另外,默契得連一起上學(xué)也免去了。清晨和夜晚,程程得以獨享一路昏黃的燈光。新覆的薄薄一層雪上,也只有她一個人的腳印。
偶爾,程程看見曉瓊和林港在一起。曉瓊從路邊的車上抓一把積雪朝林港扔,林港故作吃痛的樣子喊,曉瓊會去捂他的嘴。兩個人打鬧一陣,然后在接近學(xué)校的地方分兩條路走,裝作陌路人一般。
曉瓊會悄悄用一下那支口紅,把被凍得發(fā)白的嘴唇涂抹上動人的色彩,最后不舍地用紙巾擦掉。她會踮起腳尖來問林港些什么,大概是好不好看這一類話。
“往者不可追?!背坛棠钪?。
她免不了有些難過,但更多的是釋然。
程程不再提數(shù)學(xué)考試的事。
和誰也不提。
但人們并沒把這事忘個一干二凈。
后來,在章老師已經(jīng)記不清程程的姓名和長相的時候,她還記得自己曾抓過一個作弊的女孩。
每逢大考前,她都會和班上的同學(xué)舉例:“大家千萬不要作弊。考得不好又怎樣?我頂多說你兩句。之前我?guī)н^一個小姑娘,打小抄被我抓著了,哭鼻子抹眼淚地求著我,沒用!”
她敏銳地觀察到,第三排有兩個女生在講閑話。她咳嗽一聲,“你倆說什么呢?”
一女生小聲說:“我在想,那她后來怎么辦?”
她眼里帶著同情。
“還能怎么辦?當(dāng)然過得不怎么樣了?!崩蠋熀V定地說,“做人出了問題,什么地方都好不了!”
其實,章老師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程程畢業(yè)后從沒回過學(xué)校,也沒和班上的人聯(lián)系。
程程正在師范大學(xué)讀大四。她想,畢業(yè)后就去做老師,至于哪里其實不重要,只要是北城以外的城市都可以。
臨近畢業(yè),她只剩下一門教育經(jīng)濟學(xué)的課??荚囉行╇y度,但也沒跳出她復(fù)習(xí)的范圍。程程垂著頭答題,助教在身邊的過道上走來走去,不時地看著大家的答案——這是她最反感的。她把筆袋自然地放在卷子上,壓住了答過的題目。
助教忽地在她身邊蹲下了,撿起了什么。然后她感受到助教朝著講臺快步走去,和另一位助教低聲交談著什么。她隱約聽見了“小抄”兩個字。
程程的心一下子全亂了。她的筆停在紙上。
這場面似曾相識。
兩個助教走到她桌前,停下來。一個問:“這張紙是你的嗎?”
程程盯著那張紙看,覺著熟悉,是自己的筆跡。她差點脫口喊:“沒有,我沒有……”
“是。我想,是我包里掉出來的吧……”
助教意味深長地笑了下,“還用嗎?”
她搖頭。忽地,腦海里電光石火地一閃:“啊,這是你們剛剛發(fā)的草稿紙啊。后來,不小心掉地上了吧。對不起?!?/p>
他們盯著卷子看了會兒,對視一下,露出尷尬的神情,把紙放回她桌上。
程程突然有些不明白,為什么道歉的是自己。不過或許因為類似的經(jīng)歷太多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考后她用開玩笑的語氣把這事告訴了朋友,朋友說這助教一定本想搞個大新聞,結(jié)果失望而歸了。程程第一次知道,抓到作弊者原來可以成為一種不錯的談資,或許還有獎勵?!斑@真荒唐?!彼χ蛳逻@些字。
一條新消息彈出來:“程程,寒假時學(xué)校文科班辦同學(xué)會,你會來嗎?”
竟是來自許久沒聯(lián)系過的曉瓊。
程程盯著頂欄里那個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名字,怔然許久。
又是一個北國的深秋,銀杏的葉子風(fēng)一吹就飄了滿天。有幾片順著V形的領(lǐng)口滑進了程程米白色的毛衣里,這感覺很奇妙,仿佛時光倒流。
程程已經(jīng)很久沒想起六年前的那件事了。若不是今天的意外,這遺忘還將持續(xù)下去。六年前,爸爸媽媽說這只是小事,林港叫它沉沒成本,曉瓊讓她學(xué)會忘記??僧?dāng)時那處分于她仿佛頭頂?shù)奶焖?,她走不出來?/p>
她曾執(zhí)拗地拉住每個身邊人,也最終接受他們的遠(yuǎn)去。不知不覺間,時間已經(jīng)推著孑然一身的她走到今天。
程程繼續(xù)往前走著,穿過黃葉紛飛?;秀遍g她似乎在時光隧道里穿行,從一個秋天到另一個秋天。有舊時的葉片落進衣領(lǐng)成為不腐的永恒,也有風(fēng)聲流轉(zhuǎn),過客變動不居。
手機振了一下。還是曉瓊。又一條消息傳來:“之后很多同學(xué)直接工作了,天南海北的,能聚在一起的機會就更少了。我們想,這次大家盡量都去。好不好?”
她還發(fā)來一個“期待”的表情,帶著示好的意味。
程程明白,自己需要給一個答案??墒悄笾謾C,她真的拿不準(zhǔn)要不要去。同學(xué)會恒定的主題無非追憶過去和展望未來,而那時這舊事是否會被提起?倘若提了,她是否該裝作若無其事;若是沒有,她又該如何對待旁觀者的健忘……
程程唯一能確定的是,聊到未來時,她會說自己要做一名老師。她未必會是極優(yōu)秀的那個——畢竟她幾乎沒嘗過優(yōu)秀的滋味——但她至少可以保證兩點:第一,她會提醒大家在考試前檢查周圍有沒有遺漏的紙張;第二,她不會輕易地把罪名安到任何一個孩子身上,即使他特別不起眼,像當(dāng)初的自己一樣。畢竟固然成長常伴著頭撞南墻,刻意造這堵墻卻是沒必要的。
似乎僅此而已,但也絕非微不足道。
想到這里,程程把手輕輕放在了按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