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快跑
鄭佳瑤坐在鏡子前40分鐘了。
她側臉對著鏡子,用另一塊鏡子看自己在鏡中的側臉。
她看到一條奇怪的曲線。
額頭,鼻子,嘴巴,到了嘴巴的地方,這條曲線的弧度明顯過度了。
鄭佳瑤試著抿嘴,情況改善了些許,回到正臉,天哪,這表情就像一個傻子。
她懊惱地放下手中的鏡子,她舉得手臂都酸了。
鄭佳瑤無奈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為什么?
為什么媽媽要把她生成一個齙牙的女孩?
為什么媽媽要嫁給有齙牙的爸爸?
鄭佳瑤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恥,如果媽媽不嫁給爸爸,根本不會有自己的存在。
她為自己感到不幸。
她又想起吳承鋒那副可惡的嘴臉。
歷史課上,坐在鄭佳瑤右邊的吳承鋒,突然拍拍她的課桌,鄭佳瑤扭過頭,吳承鋒指著歷史課本上的元謀人塑像,笑嘻嘻地說:“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
鄭佳瑤瞪了他一眼,吳承鋒更加得意地補充道:“真的!尤其是嘴巴!”
鄭佳瑤仿佛聽見自己腦袋里“嗡”地一響,她的臉好像燒水一樣熱起來。
她恨死吳承鋒了,他怎么可以嘲笑一個女孩子的相貌?他害得她不敢面對那張原始人插圖。鄭佳瑤從來不舍得弄臟自己的課本,現(xiàn)在她卻用涂改液把那張插圖抹掉了,讓原本干干凈凈、散發(fā)墨香的書上,多了一塊突兀的、刺鼻的、白色的疤。
鄭佳瑤再也不讓自己的視線越過她與吳承鋒之間的過道。她甚至想去找班主任申請調座位??墒撬惺裁蠢碛赡兀克偛荒苷f,因為吳承鋒嘲笑她的嘴巴。打小報告可比嘲笑同學嚴重多了。
想不到,沒過幾天,班主任貼出了新的座位表。吳承鋒還真的從鄭佳瑤旁邊調走了。
搬座位時,吳承鋒看著鄭佳瑤收拾課桌,嬉皮笑臉地說:“元謀人姐姐,要不要幫你搬呀?”
鄭佳瑤剜了他一眼,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不用!”
男生真討人厭,還厚臉皮,鄭佳瑤想??墒?,她要是個男生多好。
一個有齙牙的男生可能不會遭到恥笑,就算有人笑,作為男生也可以厚著臉皮反駁,或者揍對方一頓。
第二天,鄭佳瑤感冒了。
“阿嚏!阿嚏!”
鄭佳瑤在課堂上打噴嚏,打個不停。
就連安靜的自習課,鄭佳瑤也不時發(fā)出噴嚏聲。有人回頭朝鄭佳瑤看了一眼,鄭佳瑤愧疚不已。
她后悔極了今天沒有請假。
同桌陳安安說:“你一定是感冒引起了鼻炎,戴上口罩會好一些!”
鄭佳瑤說:“真的嗎?”
陳安安說:“沒騙你?!?/p>
于是,回家路上,鄭佳瑤到便利店買了一袋衛(wèi)生口罩,戴上后,鼻子果然好受多了。
鄭佳瑤感到心里暖暖的。陳安安是個很好的同桌。
鄭佳瑤戴著口罩走進校園,路上總有人向她側目。鄭佳瑤仿佛聽見他們心里說:這個人怎么戴著口罩?太造作了吧?
鄭佳瑤埋著頭,匆匆走到教室。
吳承鋒跟幾個男生在走廊玩,看見鄭佳瑤,吳承鋒擺出一副驚訝的表情,“喲,這是哪位大明星?”
鄭佳瑤白了他一眼,吳承鋒又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噢!這個眼神我認得,是元謀人小姐!”
幾個男生放肆地大笑起來。
來到座位,陳安安看到鄭佳瑤,會心一笑。
早讀課,語文老師巡視紀律,他走到鄭佳瑤身邊時,停了下來。
“你戴著口罩干什么?”語文老師問。
“老師,她感冒了,戴口罩會好一點。”陳安安替鄭佳瑤解釋道。
“戴著口罩怎么讀書呢?萬一評比人員看到了,覺得你沒有在讀書,扣了班的文明分就不好了?!闭Z文老師的語氣毫無波瀾。
鄭佳瑤只好摘下口罩。
回家的路上,鄭佳瑤去了一趟四海書店。
鄭佳瑤很喜歡這里。平時只要不急著上學或回家,她都愛在四海書店門前停下車,進去看一會兒書。
鄭佳瑤喜歡看各種各樣的小說。讀別人的故事時,鄭佳瑤就忘記了自我,只牽掛著書中主人公的喜悅或苦惱、掙扎或決意……
鄭佳瑤在一排書籍前駐足,她瀏覽著一串串書名,驀地,鄭佳瑤看到書架的另一邊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自己。
那雙眼睛迅速移開了目光,所以鄭佳瑤不以為意。
鄭佳瑤踮腳去夠書架最上層的一本小說,一個男生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旁,替她取下了書。
“謝謝?!编嵓熏帍哪猩种薪舆^書。
“不用客氣?!蹦猩f。他穿著與鄭佳瑤同樣的校服。
鄭佳瑤忽然發(fā)現(xiàn),這就是剛才書架另一邊的那雙眼睛。男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鄭佳瑤問:“還有別的事嗎?”
“啊……沒,沒事?!蹦猩荒樉綉B(tài),轉身跑掉了。
不一會兒,那個男生又急匆匆地跑回來。鄭佳瑤幾乎被嚇了一跳。
“那個……我想說,你的眼睛很好看!”男生盯著鄭佳瑤,他的目光熾熱、直率。
鄭佳瑤愣住了,她的臉一瞬間紅到了耳根,“謝、謝謝……”
“嗯,就這樣!”男生又像風一樣跑了。
回家的路上,鄭佳瑤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就像她為某個故事里主人公的命運擔憂時的心情。
鄭佳瑤在鏡子前打量自己的眼睛——
杏眼,雙眼皮,睫毛不長不短、不密不疏,眉毛不細也不粗,卻有一點凌亂。
好看嗎?
鄭佳瑤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這時媽媽叫她吃飯,鄭佳瑤摘下口罩,卻愣住了。
如果他看到她的嘴巴,還會覺得好看嗎?
鄭佳瑤的感冒很快好了。
鄭佳瑤還是戴著口罩。
“你感冒還沒好呀?”陳安安問。
鄭佳瑤心虛地點點頭。
“多喝熱水,晚上蓋好被子,注意別著涼?!标惏舶舱f。
“知道啦,謝謝安安這么關心我。”鄭佳瑤往陳安安懷里蹭,兩個女孩歡笑起來。
走在校園里,鄭佳瑤總忍不住留意身邊的人,看是否有那個男生的身影。
當然,鄭佳瑤并不想遇見他,如果他再次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她恐怕不知如何應對,她相信自己心里并不期待男生出現(xiàn)。
體育課,籃球場上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
鄭佳瑤的心好像一個上了發(fā)條的玩具一樣緊張起來。
是他嗎?距離太遠了,鄭佳瑤看不清。
鄭佳瑤猶豫著,腳步不由自主地向籃球場邊走去。她讓自己看起來只是一個過路的人,暗中卻拿目光鎖定球場上的那個身影。
他在籃球場上跑來跑去,尋求空當讓隊友傳球。鄭佳瑤的目光追隨著他。
忽然,籃球從籃圈彈出,向鄭佳瑤飛來,那個身影也飛撲過來。
鄭佳瑤急忙躲開,男生把球救回,她瞥見了男生的臉,確實是他。幸虧他的注意力始終在球上,鄭佳瑤快步離開了。
他有一張清瘦的臉,有明亮的眼睛與薄薄的嘴唇。奇怪,在鄭佳瑤的想象中,男生的樣子比她親眼所見還要清晰。
晚上,鄭佳瑤發(fā)現(xiàn)嘴角上方長了一顆飽滿的痘痘。
一顆突兀的痘痘,出現(xiàn)在她突兀的嘴巴上。
鄭佳瑤的心情糟透了。她確信,任何人看到這樣的一張臉,目光會立即鎖定在這顆痘痘上的,這樣一來,她的齙牙就顯得更加引人注目。
她絕不能摘下口罩。
可是,班主任總是來班里巡視,鄭佳瑤不得不頻繁地摘下口罩又戴上。
陳安安看在眼里,但她什么也沒有說。
周末,爸爸心血來潮帶上一家人去飯店吃飯。
從一張張熱鬧的飯桌之間穿過,爸爸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張空桌子,他回頭朝媽媽和鄭佳瑤招手道:“這邊!”
鄭佳瑤坐下來,左右張望,一張熟悉的臉猛然闖進她的視線。
那天書店里遇到的男生,他就坐在鄰桌。
鄭佳瑤“噌”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拔?、我去一下廁所……”她向父母丟下一句話,匆匆逃離了飯桌。
怎么會在這里遇到他?
偏偏她今天穿了一件又土又舊的上衣。
偏偏她今天沒戴口罩。誰去吃飯的時候還戴口罩呢?
偏偏她嘴角的痘痘長得正旺盛。
鄭佳瑤躲在洗手間,不知所措。洗手間不停有人進出。過了好一會兒,她覺得自己應該回去了。
鄭佳瑤走出洗手間,躲在鏤空屏風后,向那張飯桌窺視。
那個男生還在,他身邊坐著他的家人,他們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而他們這一桌剛開始上菜,爸爸媽媽在等著她回去……
“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嗎?”一名服務員來到鄭佳瑤身邊問道。
鄭佳瑤慌張地搖搖頭,向出口跑去。
她獨自回了家。
半小時后,爸爸媽媽匆匆忙忙地趕回來??吹洁嵓熏幵诩抑?,他們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怎么回來了?”
鄭佳瑤早已想好了理由:“我突然肚子疼,就回來吃藥?!?/p>
“怎么會肚子疼呢?那你吃藥了嗎?”媽媽關切地問,她手里提著幾只打包盒。
“吃了?!编嵓熏幷f。
“怎么在飯店不告訴我們?自己就跑回來,知道我們在飯店找了你多久嗎?”爸爸責問道。
鄭佳瑤無言以對。
“長這么大,連這點禮貌都不懂嗎?”爸爸變本加厲起來。
鄭佳瑤回到房間,使勁地關上門。
嘴角的痘痘變成了一塊小小的痂,大概過幾天就會自然脫落。
周末,爸爸媽媽不在家,鄭佳瑤來到他們的房間,小心翼翼地打開電腦。
她在搜索框輸入了“牙齒”“整形”兩個詞,鄭重地按下回車鍵。
鄭佳瑤忐忑地瀏覽起來,她看到有著同樣苦惱的網(wǎng)友的傾訴,看到五花八門的整形廣告,看到有人整形的坎坷經(jīng)歷……
鄭佳瑤看得心里沉甸甸的。
突然,客廳傳來電話鈴聲,鄭佳瑤差點兒沒從椅子上跳起來。
她接起電話,是“四海讀書會”的趙老師。趙老師說,上次在四海書店舉辦的讀書分享會,鄭佳瑤的發(fā)言相當精彩,此次特意致電邀請她參加下周的讀者交流會。
鄭佳瑤正要答應,忽然想到什么,生生把“好啊”兩個字咽回了肚子里。
“對不起,趙老師,這段時間我沒怎么讀書,所以這次就不參加了。”鄭佳瑤不安地說。
“沒關系,這次是交流會,不一定要分享最近讀的書,就是跟大家聊聊天,交流一下讀書心得呀,或者喜歡的書和作家呀,都可以?!壁w老師說。
“我……最近學習任務比較重,還是不參加了,不好意思,趙老師?!编嵓熏幱仓^皮說。
“原來是這樣,好的,沒事,那你加油。我們讀書會隨時歡迎你?!?/p>
鄭佳瑤愧疚地放下了電話。
語文課上,鄭佳瑤被抽查課文背誦,《赤壁賦》第三自然段。
背到一半,鄭佳瑤發(fā)現(xiàn)有同學在看著自己,她想躲避他們的視線,可她高高站著,能往哪里躲?
不要盯著我看。鄭佳瑤的心一下子亂了,這一亂,她就忘記了后面的句子。“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她卡在了這一句。
“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她怎么也想不出下一個字是什么。
語文老師看了鄭佳瑤一眼,說:“課后記得背下來,坐下吧。”
鄭佳瑤不甘地坐下。這一課她早就會背了,每次她都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是她畸形的嘴巴阻礙了她。
鄭佳瑤不喜歡別人看著她,她慢慢地有了一個習慣:與別人說話時,總愛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
她害怕正視別人的目光,無論與誰說話,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躲避別人的視線。
她害怕被打量。
但四處的目光是如此之多,她無處可逃。
只有回到自己的臥室,鄭佳瑤才能感到自在。
“咚咚咚”,有人敲門,“佳瑤,是媽媽,我能進來嗎?”
鄭佳瑤打開門。
媽媽來到床邊坐下,與鄭佳瑤聊天,她問一句,鄭佳瑤答一句。
忽然,媽媽說:“你想不想箍牙?”
鄭佳瑤心里“咯噔”一響。
媽媽拉起鄭佳瑤的手說:“我問過醫(yī)生了,你這個年齡箍牙正好,箍完對嘴巴外形會有一定程度的改善,你要是愿意,咱們下周就去了解一下……”
鄭佳瑤用陌生的眼神看著媽媽,她不可置信地問:“你看了我的瀏覽記錄?”
媽媽怔了怔,“說什么呢?”她的目光顯然在掩飾。
“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這樣?”鄭佳瑤仿佛受到莫大的打擊,她含著淚,把媽媽推出了房間,“出去,你出去……”
鄭佳瑤蜷縮在床的一角,身子止不住地發(fā)抖。委屈、羞恥、難過,如同三頭大象站在她的房間里,占滿了屬于她的空間。
鄭佳瑤真想離開這個地方。
她看過一本小說,寫的是逃離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名17歲的少年,他父親早逝,母親棄他而去,從小被寄養(yǎng)在伯伯家。在成年的前一天,少年再也不想以原來的身份存在于這個世上,于是他離開熟悉的地方,到了一個遙遠的、沒有任何人認識他的城市,換了一個身份,開始全新的生活。
鄭佳瑤把這個故事看了3遍,她開始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書中的少年就在世上的某個地方生活著。
鄭佳瑤佩服少年的勇氣。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這樣的舉動。
與媽媽的關系沒有鄭佳瑤想象中尷尬,媽媽再也沒提箍牙的事,好像一切根本沒發(fā)生過。只是坐在飯桌旁吃飯時,鄭佳瑤的椅子離媽媽遠了一點。
陳安安跟后桌一個叫梁意風的男生似乎成了朋友,每個課間,陳安安都會轉過身去跟他聊天,有時鄭佳瑤甚至聽到陳安安跟梁意風說一些她也不知道的事情。
鄭佳瑤不知不覺地開始期待每周三的體育課。那個男生總會在籃球場上打球,鄭佳瑤像很多女生一樣坐在樹蔭下,遠遠地看著那個身影,她總是一眼就能認出那個身影。
“在看什么呢?”陳安安撞了撞鄭佳瑤的肩膀。
鄭佳瑤忙把視線收回,掩飾道:“沒看什么啊?!?/p>
“來踢毽子吧!”陳安安起身拉鄭佳瑤的手。
“我不會,你們踢吧?!编嵓熏幷f。
“來嘛……”陳安安不肯放手。
“我真不想去……”鄭佳瑤露出為難的表情。
“好吧!不管你了?!标惏舶厕D身跑向踢毽子的人,“我來啦!”
鄭佳瑤看著陳安安的背影,她加入了踢毽子的幾個人中,彩色的毽子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有時落在地上,有時高高飛在空中,令他們開心地笑著。
鄭佳瑤真羨慕他們,如此輕易地獲得快樂。
鄭佳瑤沉迷于看小說,看完一本又一本。
她跟著書中的主人公一同喜悅、一同悲傷、一同悵惘,這讓她的內心感到充實。每當主人公迎來他們的結局時,鄭佳瑤都感到心中似乎漸漸被某種事物填滿。
可當她讀完故事,總是感到一陣茫然與恍惚。
面對鏡子,鄭佳瑤才切實地想起,她是那個戴著口罩的鄭佳瑤。
鄭佳瑤不愿意摘下口罩,口罩成了她的眼鏡,成了她的拐杖。
就連在夢中,鄭佳瑤也是戴著口罩的樣子。她夢見自己在人群中急促地尋找著什么,可是那個東西像鬼魅一樣忽隱忽現(xiàn),甚至她根本不知道那東西究竟是什么,她只是在尋找著。她氣喘吁吁,幾乎就要窒息,她想把口罩摘下來,卻怎么也摘不下……
醒來時,鄭佳瑤驚恐萬狀,她跑到鏡子前,伸手摸摸自己的臉,真實的觸感才讓她松了一口氣。
吳承鋒似乎從鄭佳瑤的態(tài)度里逐漸感受到她的敵意。他遇到鄭佳瑤時,不再露出那種自以為是的表情了。有一次,兩人在樓梯相遇,吳承鋒甚至朝她招了招手。
“嗨?!?/p>
鄭佳瑤面無表情,當作沒有聽見。
考完試的最后一天晚上,鄭佳瑤與陳安安一起回家。
她倆推著自行車從一盞盞路燈下走過,兩張臉忽明忽暗,陳安安滔滔不絕地說著她的假期計劃。
前方有一盞路燈壞了,于是有一小段路被黑暗填滿。
走到黑暗中,鄭佳瑤突然說道:“安安,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戴著口罩嗎?”
陳安安愣住了。
鄭佳瑤說:“因為我覺得自己的嘴巴太丑了。
說完,她騎上自行車飛快駛去。淚水從她眼里流了下來。
炎熱的暑假開始了。
不用再穿寬大的校服,換上短袖和短褲,鄭佳瑤躺在涼席上,仰望著天花板,腳邊的小風扇發(fā)出“刮——刮——”的聲音。
在家里,鄭佳瑤不用再戴口罩了,那么熱的天,她連抹胸都不想穿。
爸爸媽媽去了外地,他們準備做點小生意,要去聯(lián)系一些工廠,半個月內不會回來。
陳安安沒有找過她,當然,她也沒有找過陳安安。陳安安那樣的女孩,一定還有很多別的朋友吧?可能每天都有人約她去玩。對了,還有那個梁意風,他們會不會一起去看電影?
反正,現(xiàn)在只有鄭佳瑤一個人。
她一直以為,她是嫌棄自己的,現(xiàn)在看來,其實并沒有吧。她只是在意別人的目光嗎?
為什么要在意呢?
鄭佳瑤也想不明白。
不過現(xiàn)在,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感覺真好。真希望暑假永遠不會結束。
可有時又覺得,日子特別無聊,特別漫長。
放假第二天,她就借了許多新小說回來?,F(xiàn)在不用提防老師和媽媽,她卻不想看了。
這種天氣是那么令人無力。是天氣的緣故吧?
不如去四海書店吹空調吧。鄭佳瑤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念頭。
她立馬從涼席上起來,換了一套外出的衣服,穿上鞋子,拿起鑰匙,騎自行車出發(fā)了。
踏人四海書店的那一瞬,冷氣撲面而來,鄭佳瑤覺得自己好像跳進了冰涼的游泳池里,池水像藍色的果凍,她變成了一株飄逸的水草。
有長在游泳池里的水草嗎?鄭佳瑤撲哧一笑。
身旁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是你?”
鄭佳瑤扭頭一看,僵住了。
是那個男生。
“還記得我嗎?”男生微笑著看著鄭佳瑤。
“我,我……你……”鄭佳瑤一時變成了口吃,好像跟他語言不通似的。男生耐心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她用一門蹩腳的外語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你認識我?”鄭佳瑤硬著頭皮說,她全身都在發(fā)熱,體內好像有一個爐子。
“上次我?guī)湍隳昧艘槐緯?,你還記得嗎?書名是《潛水鐘與蝴蝶》?!蹦猩f,“不過你上次戴著口罩。”
鄭佳瑤連忙捂住嘴巴,她把臉側向一旁,“你……你還認得我。”她感到自己身體里的爐子越燒越旺。
“認得啊,其實那次不是我第一次見你?!蹦猩Y貌地說,“我第一次見你是在這里的讀書分享會上,那是我第一次參加,我覺得你說得很好!所以,后來每一次我都參加了,可是你都沒有來。你怎么不來了呢?”
“啊……我、我……”鄭佳瑤支支吾吾。
“可以跟你交個朋友嗎?我叫彭舒浩,喜歡看書、看電影和打籃球。”男生向鄭佳瑤伸出手,“上次我可能有點太冒失了,真不好意思……”男生撓了撓頭,笑道,“我哥告訴我,想跟一個女孩子交朋友,就要禮貌地說出來?!?/p>
鄭佳瑤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男生,原來他叫彭舒浩。男生的手停在空中,耐心地等待著。
他真是一個有禮貌的男生。鄭佳瑤心里想。
鄭佳瑤伸出了左手,可彭舒浩伸的是右手,她收回左手,把右手從嘴巴上拿起來,在短褲上擦了擦,與彭舒浩的手輕輕地握了握。
她體內的爐子終于熄滅了,她又變得像水草一樣柔軟,被藍色的冰涼的水包圍。
回家后,鄭佳瑤在信箱里發(fā)現(xiàn)陳安安寄來的郵件。
陳安安說,她在廣東玩得很開心。陳安安什么時候去了廣東?噢!鄭佳瑤突然想起來了。就在她們一起回家的那個晚上,陳安安說,暑假她要去廣東找表姐玩。
鄭佳瑤竟然忘得一干二凈。
陳安安最后還說,吳承鋒找她要了鄭佳瑤家里的電話,不知他要找她干什么。
鄭佳瑤很郁悶,怎么又是吳承鋒?可是她又很好奇,他要她家的電話號碼干什么?
信封里還有一本時裝雜志。
“我在報刊亭看到的,我發(fā)現(xiàn)這個模特長得很像你!特地寄給你看!翻到31頁!”鄭佳瑤幾乎能從陳安安的話里看見她激動的臉。
她翻開雜志,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女模特。這個模特穿著大氣、時尚的衣服,表情冷峻不羈。她的眼睛有點丹鳳眼,鼻梁高高的,嘴巴很厚,有點向外凸出。
一眼看去,還真的有點像自己。
她明明長得不美啊,為什么能當模特?
不過她穿上這些衣服真好看。
鄭佳瑤入神地看著。雜志上一共刊登了這位模特的7張照片,她翻來覆去看了又看。
突然,電話鈴聲響起來,鄭佳瑤嚇了一跳。難道是吳承鋒打來的?
鄭佳瑤按捺住緊張的心情拿起聽筒,原來是媽媽。她說她在逛街,看到一條好看的花裙子。媽媽向鄭佳瑤極力描述那條裙子,好像恨不得變成少女立即把它穿在身上似的。
鄭佳瑤便說:“那你買回來給我吧!”
掛了電話,屋外響起聒噪的蟬鳴,一直不停,像一列無盡的火車。
鄭佳瑤拿來一本小說,在涼席坐下,打開風扇,津津有味地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