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梅
上世紀80年代末,廣袤的冀中平原上,坐落著一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名叫小河灣村,圍著村子走一遭,才不過一袋煙的工夫。
一個寒冷的冬日,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村西頭46歲的光棍姜大明成親了。簡單地放了幾掛鞭炮,沒有任何儀式,村里人陸續(xù)來道了喜,婚事就算辦完了。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姜大明的女人竟是一個年輕貌美、皮膚白皙的南方女子,人人都說姜大明走了桃花運,竟娶了這樣水靈俊秀的女子。那個南方女子,瑟縮在角落里,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周圍陌生的一切。
不久,村子里便傳開了,姜大明的媳婦是花了200元錢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村里人說,那女子還是個娃,不過16歲,是個高中生哩,聽說,講一口好聽的吳儂軟語。還說,女子性情剛烈,剛開始的時候,不停地逃跑,可是,由于人地兩生,身單力薄,每一次都被姜大明抓回來,鎖在一間破舊的柴草房里。經(jīng)年累月,破屋里四面的土坯墻上,用指甲寫滿了大大小小的“逃”字。漸漸地,女子開始精神恍惚,神志不清,后來就瘋了,再后來就生了一個女孩。
女子叫林采蘋,是我娘。姜大明是我爹。我叫姜寶喜。
村南有一條小河,叫南河,南河向北穿村而過,向東匯入灤河,灤河注入渤海。河水清澈見底,日夜不停地嘩啦啦地流淌著,像一首永不停息的歌。小小的我經(jīng)常坐在河邊,嘴里嚼著毛毛杖(一種草的嫩芽),呆呆在想,這條小河從哪里來,又向哪里去?它怎么有流不完的水呀?
河邊有一片小樹林,林子很茂密,整個夏天,這里就成了孩子們的天堂。潮濕松軟的草地上,有數(shù)不清的小洞,伸進去一根小樹枝,不一會兒,就會覺得樹枝輕輕地搖動,趕緊拉上來,便有一條“地龍”抱在樹枝末端,傻傻地束手就擒。
頭發(fā)蓬亂的娘這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躥出來,驚駭?shù)难凵裼旨庇峙拢骸皩毾?,快放回去,你們把它騙出來,它媽媽會著急的……”伙伴們往往一哄而散,我尷尬地看著她,眼神里有一絲怨意。
我拽著娘的衣角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像一個孩子似的被我牽著,是那么無助,那么傷感。她不停地自言自語:“找不到家,它會死的……”
快到村口的時候,一個小小的身影孑然立在晚風中,我知道是家旺在等我,他一聲不吭,總是在我最倒霉的時候,默默地陪在我身后。
小河的西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山,說白了就是一個土坷垃堆起來的小山包,村里人叫它崗子山。因為它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座山,對于我們這些從沒見過外面世界的孩子來說,它仍然有著很強的吸引力。春天,打碗花開得漫山遍野,黃燦燦的,整面坡都像是鍍了一層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叫打碗花,那么美麗的花兒,怎么會起了這么個晦氣的名字?我們常常忍不住伸手去采,總是被大人呵斥住。聽大人們說,把這種花采到家里,會把碗打碎的。那個年月,家家都很窮,碗是奇缺的家什,小孩子失手打了一個碗,便是犯下天大的錯誤。
那一年的春天,我忽發(fā)奇想,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采了一束打碗花,揣在花襖里帶回了家。我知道父親一旦發(fā)現(xiàn)我的這個“試驗”,肯定不會輕饒我的。我把它偷偷埋在院子的角落,每天惴惴地,吃飯的時候,我會牢牢地端著碗,眼神掠過院角,有些擔驚受怕,又有些得逞之后的竊喜。一個多月過去了,平安無事。我想,大人們的一些預言未必可信,即便它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然而,預言還是不幸被驗證了。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我在睡夢中被驚天動地的聲音驚醒。我看到娘披頭散發(fā)地站在地中央,眼神呆滯,令人恐怖。她不再是那個平日自顧自輕言細語的娘,她瘋狂地哭喊著,像汛期南河里暴漲的洪水,排山倒海,仿佛想摧毀一切。桌椅倒地的聲音和瓷器碎裂的聲音混響在一起,刺激著我的耳鼓。我家僅有的那幾只碗,全部以碎片的形式散落在地上。一個念頭瞬間一閃而過,天啊,那埋在院子里的打碗花,幾乎已經(jīng)被我忘記了的不祥之花,一切都是我惹的禍!爹起初陰沉著臉,坐在炕沿上一言不發(fā),緊接著跑過去按住娘,帶著哭腔說:“她娘,住手吧,你要是心里憋得慌,你就打我……”
我哭著跪在爹面前:“爹,不要怪娘,都是我不好,采了打碗花兒……”
“報應啊,報應!都是我作的孽??!”爹舉起粗糙的巴掌,卻并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落在我的臉上,而是朝自己枯瘦的臉上劈了過去。
第二天上學,家旺在半路上等我。他說:“聽說你娘的病加重了,你沒事兒吧?”我沒有回答,隨手從路邊扯一根毛毛草在嘴里嚼著,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流下來?!澳銊e哭,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奔彝f完,頭也不回地跑了。
娘的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她會摟著我,斷斷續(xù)續(xù)講起她家鄉(xiāng)的楠溪江,她生活過的那個美麗的小村莊。雖然她的思維不是很清晰連貫,年幼的我卻能感覺到她的思念。在我稚嫩的思維里,母親的楠溪江特別遙遠,窮盡我一生的想象也想象不出是什么樣子。偶爾她會給我唱她家鄉(xiāng)的船歌:“一條灘水白溜溜哎……一條白栗槳柄軟悠悠哎,一朵鮮花插灘頭喔,左邊捎來右邊蹲……”娘的聲音真好聽,像三月里的雛鶯,婉轉(zhuǎn)輕柔。病重的時候,娘會放聲大哭,摔東西,恐懼地瑟縮在角落里,嘴里依然會含混不清地念叨著“楠溪江”……
我15歲那年夏天,連日大雨,南河暴漲,全村人都去運沙袋準備抗洪,娘卻失蹤了。三天后,水位回落,娘的尸體在南河下游一個拐彎的地方被打撈上來。
許多年后的一個傍晚,我坐在江南大學的圖書館里,拼盡我全部的回憶,努力還原著娘短暫凄苦的一生。
1972年出生,16歲被拐賣到北方一個偏僻的村莊,被迫嫁給一個大她30歲的鄉(xiāng)下男人,18歲生了我。卒于33歲。
她這苦難的17年,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歡樂?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假如時間可以倒流,假如這一切從未發(fā)生,16歲的娘是不是也應該坐在教室里,朗聲讀著:“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是的,娘一定有許多愁,無處訴說,無以解脫。我有時候會想象,那個暴雨如注的夏天,娘站在湍急的南河水里,她腦子里有沒有想過,她可憐的寶喜,從此將成了沒娘的苦孩兒?若果想過,她有沒有退卻,或者已來不及了?一切已不可知。
娘隨著那清風而去。她的魂可曾到過楠溪江?可曾見到了她的爹娘?此時淚水已經(jīng)充溢著我的眼睛,像楠溪江上漲的潮水。
我無數(shù)次地在百度上查找關(guān)于楠溪江的一切,試圖找到與母親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我甚至了解了關(guān)于楠溪江兩岸二百多個村落的風土人情,發(fā)展建制,歷史沿革。
之后,我終于來到了楠溪江。
晚上,坐在楠溪江邊,聽勞動了一天的船工在江上對歌:“一條灘水白溜溜哎……一條白栗槳柄軟悠悠哎,一朵鮮花插灘頭喔,左邊捎來右邊蹲……該朵鮮花若送喀我嘞, 背脊曬爻烏龜恁嘞,我一世弗用撐船過灘頭喲,扭有好親喀你嘞能喲……”
記憶又回到了童年。我坐在南河邊,在娘的懷里,聽她唱著好聽的船歌。娘的臉真白,娘的頭發(fā)真黑,娘的雙眉如漆,娘的雙目如星。娘走了,就像楠溪江的水,不知道她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
而眼前,活脫脫走來一群江南女子,手腕和腳踝處環(huán)佩叮當,衣袂飄飄,且歌且舞:“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