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宛
《佐賀的超級阿嬤》里,外婆說:“人到死的時候,得到的幸福只要是五十一比四十九,就算贏了?!?/p>
1
五姨十幾歲的時候,是姥姥家最勤快的姑娘,家里家外都幫著姥姥打理得井井有條。
我看著相冊里20歲的五姨,白皙的皮膚,五官清秀,烏黑油亮的頭發(fā),梳著兩條大辮子,被長長的睫毛裝飾得眼睛像月光星辰一樣明亮。
那一年,22歲的五姨和五姨夫經(jīng)媒人介紹結婚了。
那時他們所在的村子掩映在碧綠的樹影里,高高的屋頂透出樹影的縫隙映入眼簾,屋頂上幾只悠閑的鴿子,梳理過潔白的羽毛,或優(yōu)雅地踱著步子,或展翅盤旋低飛。
世界清澈明亮,清澈得如遠去的小河水嘩嘩流著,明亮得如同小孩的眼睛不染塵埃。那里的人們從不傲慢地獨生,亦不霸道地互不理睬。他們像是茂盛的植物一樣,一株挨著一株生長,挽手并肩生于這片土地,如同那里經(jīng)年不變的沙石,是人們最虔誠的守護者。
一年后,五姨生下了大兒子。她看著兒子的眉眼,仿佛心都要融化。
又過了兩年,五姨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兩個哥哥的出生給他們帶來了無盡的歡樂。
“快快長大吧,媽媽會一直看著你們?nèi)绾纬砷L,快快長大吧,然后找到自己所擁有的幸福?!蔽逡淘谛睦飳ψ约旱暮⒆觽冋f。
照顧孩子很辛苦,每天還要做很多家務,但是年輕的五姨,用自己作為勞動者辛勤的汗水,去耕耘每一天。
她在自己的心里種下了一片草原,任孩子們自由馳騁。
哥哥們小時候陪著五姨去地里割麥子,黃燦燦的麥穗傲然挺立在枝頭,割倒在地的一捆捆麥子整齊地擺放著,東邊一朵朵白云飄渺地徜徉在天際,西邊一輪紅日揮灑著柔和的光芒,大哥從四輪車上搬下一個西瓜,用刀切下去,咔嚓一聲脆響,紅瓤露出來,二哥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像是夏日中的清泉一樣甜滋滋的。幾個人坐在地上吃完西瓜,在地頭伸伸腰,歇息一會兒,哥哥們喜歡抬頭看看天空,時間好像定格在云朵中,永不飄散。
哥哥們小的時候,五姨家養(yǎng)了一只小土狗,每天傍晚,橘黃的孱弱的星光將彌漫的暗色撕開一道道裂口,蒼翠的大山,萬籟俱寂。山路靜穆得只聽得見人們農(nóng)忙之后回家的腳步聲,哥哥們跑在前面,小土狗早早地就在院子里等待,它知道,主人們快回來了。它喜歡五姨家的兩個哥哥,哪怕在每天早上哥哥們在院子里刷牙的時候,它也總是繞著他們搖著尾巴熱舔一陣才肯罷休,快樂的時光像是小狗圍著身后的尾巴在打轉(zhuǎn)。
幾年后,五姨又有了一個女兒。
當一個女人做了母親的時候,就不僅僅是為自己而活。
很小的時候,我最喜歡去五姨家。
五姨會在暖暖的火爐里烤土豆。她把爐子捅得旺旺的,撿幾個小點兒的土豆埋進爐坑下面的柴灰里,就在爐前守著。屋里靜靜的,只有爐子里的劈柴叭叭作響。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終于聞見香味了,拉開爐門,五姨一邊吹著被微微燙著的手,一邊忙著用火鉗撥開柴灰,黑黑的土豆?jié)L了出來,像幾個活潑的灰姑娘。小心翼翼地剝掉外面那層烤焦的皮,輕輕一掰,一股白氣冒了出來,屋子里立刻彌漫了烤土豆的香味。
然后五姨把那個胖乎乎的土豆遞給我們,我們幾個小孩吃得張牙舞爪,最后臉上和手上都黏糊糊的。
五姨家的院子里,開窗就能聞到泥土的氣息。我們幾個孩子在院子里推著一個廢舊的輪胎玩,輪胎一圈圈地在散發(fā)著熱氣的地上轉(zhuǎn)著,輪胎遇高溫散發(fā)出更刺鼻的橡膠味,夾雜著我們的笑聲,好像時光都被拉長。雨后小山坡上長出來的菌菇,還有總會踩到嚇人的天牛,就連午后的空氣都在告訴我們,一切都在生長。
2
每當春天,五姨家的小山坡上早早就繁復地開滿了各種花朵,每朵花的蕊像蠟染的紋路,妥帖地襯在五彩的瓣上?;ò曛赡鄣脭?shù)不出一片還是兩片,遠遠看去熙熙攘攘的好熱鬧。那些花朵從不用誰去在意,長勢也要遠好過任何一家精細打理的花兒。
我們每次去的時候就喜歡爬上山坡,雖然是一個偏遠的山村,但是五姨總是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窗玻璃上貼的紅紙剪好的窗花充滿了舊時光里暖暖的味道。
人們也賦予了那片土地最質(zhì)樸的熱愛,那院落旁一排修葺整齊的圈舍,幾只雞、一群山羊和幾只大肥豬彼此為鄰,以各自的叫聲相互應和,院子里張開翅膀四處撲騰的雞群,院子外有幾棵大楊樹,五姨家的雞總是喜歡飛到樹上,以至于當時的我覺得地震和雞飛到樹上真的沒有一點關系。一棟棟屋舍與層迭起伏的山坡掩映成趣,竟如此暗合,支起一幅生動鮮活,未經(jīng)修飾的天然鄉(xiāng)間風情畫,濃濃的人間煙火氣在村落上空蔓延升騰。
時光用最爛漫的姿態(tài),給了用心而居的人們最無私最飽滿的滋養(yǎng)。
我記得小時候五姨家養(yǎng)很多的羊,每次暑假或寒假去五姨家的時候,傍晚,羊從野外回到院子里,爭先恐后,有的小羊跟在媽媽的身后,有的山羊用角擠著旁邊的同伴,有的眼圈是黑毛的羊像是戴了墨鏡,而小小的我只敢站在五姨家的窗戶里看著它們,不敢和它們直接對視,從它們的眼神里腦補各種神話故事。
那只小土狗也長大了,一躍就能跳過墻頭,神情驕傲得像是打了勝仗的將士。它站在陽光下,每個毛孔都在舒展。
五姨家門口有一個大機井,像是一個凹陷的大山洞一樣,孩子們在夏天的時候喜歡在機井旁邊的小道上玩水,光著腳丫站在那里,想象著自己是孫悟空站在水簾洞旁,四濺的水花映襯了那些天真無邪的臉,讓那些快樂的時光抵達每個人心中。
有時候村里的夜晚會停電,停電之后,我們這些小孩子最喜歡點蠟燭,像是能遇到阿拉丁神燈般的歡喜,喜歡有時就那樣呆呆地坐著,或者是嘴里吃著幾粒糖果,看燭芯一點點地燒盡,興致來了便趁流下來的蠟油還沒冷卻隨意地捏什么形狀。來電的時候我們會大嚷著“來電了,來電了”,大半個村子都聽得到,來電之后燈火通明的感覺敞亮了所有歸途。
五姨的家雖然在村子里,但是每次去她家的時候,我都是特別歡快的,有時候還背上自己的畫板裝腔作勢地想要去山坡寫生。
每次五姨都會給我們燉好吃的羊肉,她把羊肉切好,放上各種調(diào)味,掀開鍋蓋的那一刻,濃郁的肉香隨著騰騰霧氣,交織著柴火氣息,綿綿密密溢滿整個屋子,迫不及待地咬一口,那味道更是肉中帶香,綿軟中又有絲絲勁道,羊肉里的土豆也都滋味香濃。每次五姨都會把骨髓留給我,一口吸溜下去特別香。
那時覺得五姨家的炕上被陽光曬得都是幸福的味道,有時在快過年時五姨還會給我們做油炸糕,和好面,一碗必備的香油擺放在旁以免沾手,五姨手腳麻利地揪下一個個油糕,揉捏成圓球狀,放到油鍋里一炸。瞬間油鍋里滋滋響,油糕上鼓起了脆脆的泡泡,像是一束束成熟的麥子。五姨最拿手的還有糖酥餅,烙出來的餅好像有無數(shù)層,咬一口酥酥的甜甜的。
那些家常美食充滿了人間煙火的味道,冬日的村子很冷,五姨會泡上一盆凍柿子,半個小時后,掰開附在柿子上的那些冰碴,一口下去滿口留香,心里也甜甜的。那冰冰涼涼的清甜香醇讓冬日里的味蕾盡享那份溫柔。
五姨總是招呼我們:寶兒們,多吃點,吃這點兒哪夠,來來來,再吃點……
那時候的我覺得,在五姨家小住的日子,真的是特別有意思。
3
五姨是多會兒學會抽煙的,我不太記得。
好像五姨是45歲左右的樣子。只記得那一年我讀小學,那個叫銀梅的姐姐去世了。
那年那個姐姐20多歲,在我印象中她特別美,她是五姨的女兒。
我記得,那個春天里,我和媽媽去看過那個姐姐一次,那個姐姐剛結婚,因為生病情緒不好,白天也會在床上躺著,一躺就是半天。她蓋著嶄新的綢緞棉被,明媚的陽光穿過樹枝透過窗框斜射進來,姐姐的面色蒼白卻依舊很美,屋里安靜得厲害。那個時候我時常覺得時光似乎在這一時刻停滯了,小小的我對生命的意義還不太明白。
后來有一天凌晨,爸爸媽媽接到電話,穿好衣服急匆匆走了,等到第二天早晨回來,我問他們是去姐姐家了嗎,媽媽沒有說話開始默默掉眼淚,原來那個夜晚,銀梅姐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記得我跟她最后一次說話,我說:“姐,我先回家了,你心情好點,過幾天我們再來看你,”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那個時候我隱約感覺到會發(fā)生許多以前從未遇到過的事情,但我沒想到的是,幾天之后,我們便隔著生與死的距離。很多事情在很小的時候不太懂,等到真正懂得的時候已經(jīng)物是人非。
在銀梅姐剛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五姨有千百種念頭在腦里翻轉(zhuǎn),她只覺得心像是被千萬把刀在剜一樣。
尤其在睡夢中想到了她小時候的樣子,五姨又開始回想,她是怎樣一點一點長大,她的離開,像是寒冬里的冰錐一樣,刺到了她的胸口,她多想再次把她擁在懷里,聽她再叫一聲媽媽……
五姨堅強的身影,總是擺成一道風景,卻沒有誰知道,在她的女兒離開之后,她如何度過每一個春夏秋冬的寂寞。
姐姐剛離去的那些冬夜里,她看著相冊,抽了一支煙,把思念都融進飄散的煙霧中。好半晌才回神,她不禁垂下頭去,淚水順著臉頰上滴落。有時,她躺坐在床邊,窗外,一聲聲如嬰孩啼哭的聲音傳來,在黑夜里聽著甚是凄慘。她煩躁地起身,拿了一根木棍在外面一堵窗上敲了幾下,那對面的屋檐上,“倏”的竄出一條黑影,卻是只小貓,這一下讓她給嚇跑了。她抽回木棍,望著窗外半晌低頭回身,又躺回床上去,卻輾轉(zhuǎn)難眠。她從來沒有覺得夜晚是如此的難熬。
她擁著冰冷的月光,半睡半醒著到天明。晨光映在她的臉上,是一種心酸的溫柔。
墻壁上,五姨的身體也跟隨著巴掌大的日歷,日愈消瘦下去。
思念便將那時的月亮塞得又圓又滿。
那個夏天,五姨站在門前屋檐下看滴水如斷線的珠子,此起彼伏地落在地面上,敲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她看到雨落到地上,在門前演變出無數(shù)條小溪,于泥濘的車轍里積聚成河,流向遠方,蒸發(fā)在不曾抵達的未來時光。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雨停之后,五姨總會拿著姐姐的照片大哭一場,好似水面倒映著姐姐清亮而單純的眼睛,姐姐說話的聲音,她都還清晰地記得,不知不覺那樹葉綠了又枯,枯了又綠,時光老人總是走得很著急。
又一個冬天,那只狗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院子里再也看不到它活蹦亂跳的身影。時光帶走了一切,好像只剩下一聲嘆息。
那是一段被命運雕刻得千瘡百孔的歲月,似乎生與死之間有了那么清晰的界限,在不知不覺中生活就變成這樣了。
從那之后,五姨臉上的笑容少了很多。但是,日子還得過,人總得活下去。
4
五姨53歲的時候,離開了村子把家搬到城里。
在村子住的最后那一個冬天,天空飄灑起鵝毛大雪,一會兒工夫,世界披上了一層薄如蟬羽的白紗,五姨站在門前看雪一點一點染白這即將變成黑夜的村莊,突然就想起了這些年的歲月,她想如果姐姐還在的話,會不會陪著她一起站在門前看漫天的雪花灑灑落落,她有沒有也在那個寂靜的世界里想起她。
時間讓人留下傷疤,也讓人學會自愈。
新居住的地方晚上的霓虹可以照亮天空,小吃攤一溜溜地擺滿整條街,五姨家的土二樓被福字貼滿,每個清晨開窗后,不時會從路邊某個小店里傳出一段音樂,樓下是菜市場和小賣店,下雨過后,那條小巷子有些泥濘,人們踩上去鞋上的泥點四處飛濺。
五姨只是這個世界里千千萬萬人群中的一個人,她努力地想要在那個世界里待得更用力一點,有時也被現(xiàn)實的世界拉扯出來,就像是一棵樹,被生活的需要連根拔起,只有自己知道,在根系離開土壤的時候,是多么的疼。
一年一年,我看到她的白發(fā)在耳鬢滋生。人生真的是無法預料,面對我們各自的人生,我們所能夠記住的,無非是無盡的嘆息和無盡的希望,以及那些空曠歲月里的回音。
五姨最遺憾的,是沒有一張完整的全家福。
沒有人規(guī)定團圓必定是生者與生者之間的相會,其實只要有心,哪怕那個人已經(jīng)離去,那些珍貴的記憶,都會化為思念,讓人在心里給這個逝去的人留下一方窗,他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團圓。
又一個黃昏的時候,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土二樓已經(jīng)拆了,五姨在新買樓房的廚房里忙著給我們燉羊肉。
五姨把新家收拾得干干凈凈,玻璃擦得亮晶晶,從窗前向外望去,視野極好。
“不要減肥,要多吃點補一補,五姨知道你們喜歡吃我燉的羊肉”……五姨邊燉肉邊和我們說。
我看著她的背影,63歲的她蒼老了很多,但是卻充滿了生命的力量。
雖然五姨不識字,但是她教我懂得什么叫做人這一輩子,更重要的是,教會我們在面對自己的人生時,如何勇敢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