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奇
1
在一干諸如雪晴、雨嫣、美媛之類的名字當(dāng)中,葉子這名字很容易脫穎而出。葉子就是因為她的名字而引起我的注意的。
那晚上我喝多了——盡管事后我并不想承認(rèn),但跟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我沒有斷片,甚至對于當(dāng)晚發(fā)生事情的很多細(xì)節(jié)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天的宴席有些四不像,參加人員很多都彼此不認(rèn)識,主題也比較松散。當(dāng)然最大的主題還是跟我有關(guān)系。宴會的東家此前托我這個芝麻大的小官辦了點事,而我又恰好給他辦成了,算是答謝宴。為了免于冷場(因為我倆也不算熟絡(luò),屬于朋友的朋友關(guān)系),他又叫來幾個要好的作陪。
冷場喝到熱場,興致上來了,就有人提議去唱歌。我沒提異議,因為唱歌這項娛樂活動對于歌藝不佳的我來說就是無所謂的消磨時間罷了,何況麥霸也需要我這種認(rèn)真聽歌并且不忘記鼓掌的觀眾。
到了KTV的包房,提議者的主要興趣似乎并不在唱歌,他舌頭打著轉(zhuǎn)說要找陪唱。一開始我并沒搞懂他的意思,直到服務(wù)生領(lǐng)進(jìn)來一排穿著暴露臉上濃墨重彩的年輕姑娘。
熱情的東家讓我選一位陪唱姑娘,而我一看這陣勢頭就大了,擺著手堅決推辭。東家卻來勁了,有種我要不選誓死不休的架勢,無奈之下,我就在服務(wù)生報的名字當(dāng)中選下了一個叫“葉子”的姑娘。
當(dāng)葉子姑娘走向我的時候,人群中爆發(fā)出一種起哄般的笑聲,我睜眼一看,明白了眾人哄笑的原因。這葉子姑娘,不論是身材還是長相,都是一眾姑娘中最差的,當(dāng)然名字也是最不入流的。不看長相看名字,除了我,恐怕在座的各位也沒人會堅持這個標(biāo)準(zhǔn)吧?
葉子姑娘笑容甜甜地坐在我身邊,同時一只手臂搭在我肩上,我本能地抗拒著,身體盡可能地遠(yuǎn)離她,她卻“噗嗤”一笑。
我愣住了,問她:怎么了?
她收住笑,搖搖頭說:沒事。
我這才看清楚她的臉。她的五官其實很漂亮,只是由于沒施粉黛,使之看起來有一種與這妖艷的環(huán)境完全不協(xié)調(diào)的土氣感。
在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里不施粉黛,應(yīng)該也算是一種個性吧。想到這一點,我心里對她的排斥情緒就減輕了不少。為此我坐直了身體,以表達(dá)我的善意。
姑娘很敏感,立刻領(lǐng)會到了我的善意,朝我滿含感激地笑了笑,嗲聲說:先生喜歡唱什么歌?
我擺擺手說:不好意思,我不會唱歌,你想唱就自己點一首吧,要不就在這里坐著當(dāng)聽眾。
姑娘卻用手指彈了一下我的肩膀,露出一個很狐媚的笑容說:這可不行,我就是來陪您唱歌的,你不唱哪行?來來,我們過去點一首。說著她就要起身拉我,我正要拒絕,卻被其他人看到了,一起朝我起哄。
我為自己不會唱歌辯白,聲音卻全被淹沒在一片掌聲和哄笑聲中。再這樣僵持下去就不好了,我只好跟著姑娘來到了屏幕跟前。
姑娘讓我點歌,我說讓她隨便點,她其實已經(jīng)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沒有堅持,點了一首《廣島之戀》。我暗自松了口氣。每次出來唱歌這首歌都是對唱的必選曲目,旋律我熟悉,雖然不會唱但至少能夠跟下來。
我跌跌撞撞地進(jìn)入旋律之中,唱得也磕磕絆絆,不過葉子姑娘卻唱得非常熟練,也非常好聽,感情也很充盈。掌聲叫好聲此起彼伏,這是送給她的,也是她應(yīng)得的。
一曲終了,有人要求再唱一首,我便說那就讓葉子姑娘唱吧。眾人也沒再堅持,想必是對我的唱功實在無語了。我如釋重負(fù)地回到座位上。葉子姑娘倒也不忸怩,說唱就唱,而且有求必應(yīng),一連唱了四五首歌,氣氛完全被調(diào)動了起來??雌饋?,跟那些外表更勝一籌的姑娘比起來,唱歌是她的強(qiáng)項。
我體內(nèi)酒精的作用越來越明顯,房間里的氣氛越來越高漲,空氣中混雜著胭脂味、酒精味、二手煙味,讓我突然有種想逃離的感覺。而這種感覺一旦產(chǎn)生,便猶如一頭困獸在我體內(nèi)亂撞,讓我如坐針氈。我想找個離開的理由,但還是放棄了。我儼然是聚會的主角,他們怎么可能放我走?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偷偷地溜之大吉。
于是我悄然觀察了一下周圍的人,確定他們的注意力全在葉子姑娘身上之后,便悄悄地站起身,輕輕地推開門,然后逃也似的奔出KTV,一口氣跑到大街上。
就在我彎著腰扶著街邊一棵大樹大喘氣的時候,身后傳來一個冷幽幽的女聲:你干嘛跑掉?
我回過頭,是葉子姑娘。她什么時候跟出來的?幽幽的聲音再加上她蒼白的面孔,感覺她就像是夜里出沒的女鬼。我打了個冷戰(zhàn),腦子清醒了許多。
我抬手看看表說:天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帶我走吧。
我又打了個冷戰(zhàn),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問她:你說什么?
帶我走吧。她又說了一遍。
我情緒不佳,說:我憑什么帶你走?你以為你是誰啊,不就是個陪酒小姐嗎?說著我手機(jī)響了,是東家打來的,我想都沒想就掛斷了,隨之又關(guān)掉手機(jī)。
我還想接著說,但抬頭一看她的眼里竟然閃爍起了淚光,不覺心頭一軟。說到底這姑娘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對人家發(fā)脾氣似乎不妥,便朝她擺擺手說:你回去吧。
我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她卻突然追上來,一把抱住我的腿,身體也順勢倒在了地上。
你這是干什么?我怒吼一聲,同時大腦也完全清醒過來。
姑娘抬起頭來,滿臉的淚水,她抽泣著說:如果你走了,他們就會扣我的工資,還會打我罵我,說我沒把客人伺候好,除非……你帶我出去過夜。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立刻怒火中燒。我氣急敗壞地掏出錢包,摳出里面的紙幣,狠狠地甩在地上,說:錢都給你,這總可以了吧?
姑娘立馬用一只手掌按住了地上的錢,天正刮著風(fēng),黑燈瞎火的,她怕把錢刮到大馬路上的車輪底下去了。她把錢握在手里,哭著哀求道:你就不能等會兒跟那些人一起走嗎?我求您了……
不能!我惡狠狠地打斷她的話:實話告訴你吧,我跟那些人一點兒都不熟。好了,錢給你了,我們兩清了,我得走了,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在這里趴著吧。
2
那天夜里我竟然破天荒地失眠了。要知道我可是有酒后嗜睡的習(xí)慣,別說是失眠了,睡著之后就算是天塌了也未必能把我吵醒。不僅如此,我的眼前還老是晃動著葉子那鬼魅般的身影,耳畔一直回響著她那鬼魅似的哭聲。這是怎么回事?我卻說不清楚。還有更說不清楚的——去上班的路上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拐上了昨天夜里跟葉子分別的那條路——沒錯,是鬼使神差!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葉子竟然還在那里,她正斜靠在路邊那棵大樹上,一動不動,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怎么的。我急忙停好車,惴惴不安地走過去。
我的腳步聲驚醒了葉子,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卻被我嚇了一跳,張大了嘴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我沒有準(zhǔn)備好答案,有些局促地說:我不放心……不對……是路過……
她扶著樹站起來,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說:對不起啊,我昨晚上喝多了,那些話都是胡說八道的。
我急忙說:該道歉的是我,不該把你留下就不管了,萬一出了事怎么辦?
那你還能把我?guī)Щ丶也怀桑咳~子脫口而出。
我一下語塞。
這不怪你。葉子笑了一下,接著從口袋里掏出那沓錢遞給我,還給你。
我忙擺擺手:那怎么行?這是你的勞務(wù)費,是你應(yīng)得的。
勞務(wù)費?看來你真把我當(dāng)成那種人了。葉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在外面呆了一個晚上,回去總得有個交代吧……
我是不會收的。葉子突然打斷我,臉上帶著不容置疑的表情。我知道不能再堅持下去了,就收起錢說:這樣吧,你以后遇到困難就來找我。
你真的會幫我嗎?葉子一眼不眨地望著我。
我認(rèn)真地點點頭說:當(dāng)然了,說到做到。
她顯然還不能完全相信我的話,皺著眉頭問我:你為什么要幫我呢?
我想了想說:算是將功補(bǔ)過吧,大半夜的把你一個人扔在大街上。
我說了我不怪你。葉子打斷我的話,表情說不上是微怒還是嚴(yán)肅。
看來我也得認(rèn)真找個理由了,于是我想了想說:其實一開始聽到你的名字我就被打動了,我看出來了,你是一個不尋常的女孩兒,跟那些女孩兒完全不是一類人,你去那里工作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葉子吃驚地問我:你覺得葉子這名字不尋常?
我說:是啊,樸實好聽接地氣不俗氣,現(xiàn)在的年輕姑娘估計沒人會選擇這樣的名字。
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這個名字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但我肯定這里面一定有故事。
葉子的眼睛垂下去,嘴里發(fā)出一聲嘆息,說:葉子恐怕是世界上最低賤的東西了吧,它落下后不是被碾碎,就是被丟進(jìn)垃圾桶燒掉,我覺得這跟我很像。
失落悲傷之感溢于言表——這甚至因此而讓我放棄了聽她故事的打算,急忙勸她: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百分之百順心的,你還年輕……
你走吧。她突然說。
我愣了一下。她撲哧一笑說:我是說你該去上班了,我也該回去了。
這時候街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了,再站著這么說話的確不是那么回事了,于是我說:好吧。下次我們多聊會兒,把你的故事給我講講。
她笑問:還有下次?
我說:當(dāng)然會有。
我們互留了電話,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而去。走了一會兒,我停下車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葉子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這時候正有一位清潔工推著垃圾車從我身旁走過,我無意中瞥見她的垃圾桶里竟然裝著滿滿的一叢黃葉,不禁暗自納悶:這大夏天的哪來這么多落葉?
3
我完全沒想到跟葉子再次見面竟然是在那種場合那種情形之下。
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跟葉子有關(guān),不過打電話的不是她,而是警察。警察先說出了一個名字,在我確定并不認(rèn)識后,他說出了“葉子”兩個字。我一個激靈,然后便抓起外套飛奔出辦公室。
我自然又是一路狂奔,不過等到了派出所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后,我松了口氣,事情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至少對葉子來說。
頭天晚上葉子工作的KTV有人聚眾鬧事,葉子被牽扯進(jìn)來了。警察調(diào)查結(jié)束后每個人都需要找個家人來保釋出去,葉子就想到了我,用她的話說,她沒有家人,就想到了我以及我那句承諾。當(dāng)然對于我的到來她萬分感激,反復(fù)說著沒想到我真會來之類的話。
交完五千元的保釋金,然后是在保釋書上簽字,我倆都要簽。我簽完之后,葉子皺著眉頭問警察:可以按手印嗎?
警察沒好氣地說:按手印也得簽字。
讓他幫我簽行嗎?葉子語氣溫柔得幾乎能帶出職業(yè)習(xí)慣來,顯然是想討好對方。
警察怒目:你以為這是趕大集?想誰簽就誰簽?
葉子立刻變成了一臉委屈,說:可是我不會寫字啊。
不會寫字?糊弄誰呢?
是真的啊,我一天學(xué)都沒上過。要不這樣吧,您寫在紙上,我比著寫吧。
警察的耐心終于消失殆盡,他氣急敗壞地朝我擺擺手說:你替她簽,你按手印。
一走出派出所的大門,葉子就掏出包里的紙巾擦我額頭上的汗,邊擦邊問:咋一頭汗呢?
我笑著說:著急唄。
葉子高興得拍拍手問:是真話嗎?
我說:那是當(dāng)然了。
她臉上的笑容卻倏然消失了,片刻之后她嘆著氣說: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不遠(yuǎn)處有個小廣場,里面有個小涼亭,此時正好里面無人。于是我倆走進(jìn)去,相對而坐,葉子開始了她的講述。
葉子出生在一個四周被群山環(huán)繞的小山村,那個地方我聽說過,至今還沒通公交車。葉子的村子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yán)重,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兩個妹妹,出生后都被送人了,最小的是一個弟弟。弟弟出生后的第二年,她母親就死了。用她的話說,母親把生孩子當(dāng)成了職業(yè),不死才怪呢。這倒不是她不愛自己的母親,而是從她的記憶里,母親臨死前的那幾年一直處于瀕死的邊緣,她的心里一直吊著塊石頭,母親一死,那塊石頭就落了地。
母親活著的時候曾答應(yīng)把她送進(jìn)學(xué)校,可母親死后,父親立刻單方面廢棄了承諾。她并不怪她的父親,因為家里一分多余的錢都沒有。弟弟三歲那年被醫(yī)院查出了腦子有問題,也就是智障,她就完全斷了上學(xué)的念想。
之后她的生活就是上山干活,回家照顧弟弟,兩點一線,單調(diào)而疲憊。她從沒出過山,甚至從沒有出山的打算,直到她十七歲那年,她的后媽帶著那個比她大三歲的后哥哥走進(jìn)她的家門。
后媽是媒人從山外邊介紹給葉子父親的,據(jù)說是死了男人,活不下去了。一開始葉子不大相信,看起來挺不錯的一個女人,會心甘情愿地在窮山溝里過日子嗎?雖然知道自己這個一窮二白的家沒有讓這個女人有騙婚的價值,但葉子總感覺,這個女人跟父親過不長,早晚會走掉的。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證明了葉子的猜測是錯誤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葉子的后媽的本性逐漸顯露了出來,她不僅對家里不管不問,而且風(fēng)流成性,村里的男人一塊紅薯就能讓她上床。也就是說,她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只有葉子家存在接納她的可能。除此之外,葉子的后媽還有另一個企圖,就是讓葉子嫁給她兒子。
葉子自然不肯。這有失倫理不說,而且她那個后哥哥簡直就是她后媽的一個翻版,別說看到他了,想想葉子就反胃。嫁給他?那她寧肯去死。
噩夢發(fā)生的那一天,并無任何征兆。葉子的父親去山外干活,她在自己房里午睡。門突然被撞開了,她的后哥哥赤身裸體地闖進(jìn)來,像一頭死豬一樣一下壓在了她身上。終日山里勞作給葉子的唯一回饋就是一個健碩的身體,這甚至是她那個一身肥肉的后哥哥所不能比及的。她一腳將他踹開,奪門而逃,可在門口卻被她的后母一下撞翻在地。接下來母子倆天衣無縫的配合讓葉子變成了一條脫了水的魚……
就在這時候,葉子的弱智弟弟走了過來。葉子說,那是她頭一次看到弟弟哭得鼻涕橫流,而此前他十幾年如一日的都是一副傻呵呵的表情。她知道,弟弟那一次心疼她了。她說,弟弟是她在那個家里唯一的牽掛。
之后,葉子把自己反鎖在屋里。她沒有哭,而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塊沉默的石頭,心里卻下定了離開的決心。天快黑的時候,她牽著弟弟的手走出家門,帶著他走進(jìn)了村子后面聳著她母親墳頭的樹林。她拉著弟弟給母親磕了三個頭,然后讓他坐在一塊石頭上,背對著大路。她把嘴唇貼在弟弟的額頭上足夠有五分鐘,然后囑咐他閉上眼睛安靜地坐著,之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4
葉子的講述持續(xù)了四五十分鐘,最后她聳聳肩說:我要努力賺錢,等把錢攢夠了就把我弟接出來,給他把病看好。
我一時無語。
短暫的沉默之后,葉子問我: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我說:當(dāng)然啊。
她遲疑著說:你……有女朋友嗎?
我咬了咬牙,決定實話實說:正談著一個,不過……
葉子打斷我的話:那我就放心了。
我忍不住笑了,說:這話怎么說的?
葉子莞爾一笑,說:這樣有些話我就敢說了。
什么話啊?我有些迫不及待。
她站起身,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眼睛望向涼亭外的草坪,說:那天——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你點到我的名字我真的很開心。說實話,到那種場合去的男人,大都對我這個名字不感興趣,所以一直以來我被點中的概率度不高,一般都是沒得挑的時候輪上的。所以被你點中后,我就特意看了看你,你斯斯文文的,甚至還有些害羞,一看就跟那些男人不同,我覺得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了,我主動往你身上靠,一口氣唱了好幾首歌,其實都是給你聽的。后來你突然走了,我的心都要碎了,就一咬牙追了出去。我跟你說的那些話其實都是借口,我就是怕你一走再沒機(jī)會見面了。第二天你又來看我,現(xiàn)在又來救我,我簡直是高興得要死,我也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們做個朋友總可以吧?
她突然轉(zhuǎn)過身看著我,我急忙——有些慌亂地——點點頭。
她長舒了口氣說:之前沒勇氣說這些,現(xiàn)在知道你有女朋友了就沒什么顧慮了,說出來,心里就輕松了。說完她朝我做了個鬼臉。
我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我感覺她說的每句話里都含著一根針,一下下地刺得我的心生疼。我咬了咬嘴唇說:你的話不對,我說了,我跟我現(xiàn)在的女朋友只是談著,甚至她是不是我的女朋友還……
那里有一片葉子。葉子突然指著我身后喊起來——她是朝不遠(yuǎn)處的一位清潔工喊的。那里有一片落葉,正在風(fēng)中微微地抖動著。清潔工走過來,將落葉撿進(jìn)垃圾桶,朝我們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
我們也該走了。葉子說。
5
葉子一直跟我保持聯(lián)系。用她的話說,那五千塊錢的保釋金是她欠我的,她不能賴賬。我覺得這個理由挺好——雖然我并沒有讓她還錢的打算,其實我不具備跟她完全切斷聯(lián)系的勇氣。葉子的電話隔不久就會打來一次,有點像定期匯報工作的意思。在電話里我知道她辭掉了KTV的工作,應(yīng)聘到了一家家政服務(wù)公司,走門串戶地做起了鐘點工或者月嫂。她還不時地向我征求意見,比如是否該考個月嫂證,或者遇到個難伺候的主兒是不是該干下去等等,可謂事無巨細(xì)。甚至有時候她打電話也沒什么特別的目的,就是找我聊聊天而已。但有一點,葉子從來不肯跟我見面。我多次對她發(fā)出一起吃飯、看電影,或者就是在街邊走走之類的邀請,都被她以各種理由拒絕了。一開始我總覺得她拒絕的理由很充分,沒當(dāng)回事,后來當(dāng)同樣的理由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她是為了拒絕而拒絕,根本沒有跟我見面的打算。
落葉紛飛的秋天來了。有時候望著窗外那隨著風(fēng)飛舞的黃葉,我會想活靈活現(xiàn)的葉子是否真的變成了一枚葉子,被風(fēng)吹遠(yuǎn)不可能再回來了。這讓我苦惱不已。好在有一天,當(dāng)秋風(fēng)吹下一枚葉子,也把葉子姑娘吹到了我的面前。
葉子含著淚告訴我:我爸死了。
我的心一顫,一時竟不知該怎么安慰她了。
陪我回趟老家好嗎?可能是怕我拒絕,她接著解釋:我怕一個人回去,他們不讓我出來了……
沒問題,啥時候走?我迫不及待地打斷她的話。
她擦了擦臉上的淚說:現(xiàn)在吧。
我們趕到葉子家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等她,等她到家后好進(jìn)行葬禮的最后一步,讓她父親的尸骨入土。
因為有葉子的話在先,我一直揪著心。不過看起來情況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葬禮是村長操辦的,葉子的后媽和后哥哥都披麻戴孝,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唯一不規(guī)矩的就是葉子的傻弟弟,他圍著葉子父親的棺材一邊呀呀亂叫一邊手舞足蹈。但在葬禮結(jié)束家里只剩下葉子的家人和我的時候,形勢陡轉(zhuǎn)直下。
葉子的后媽一邊打量我一邊咧開嘴帶著幾分討好的口氣說:這是新姑爺吧?一直忙著沒顧上你,快屋里說話……
葉子的后哥哥站在她后媽身后,虎視眈眈地望著我。說實話,他的德性跟我預(yù)想的幾乎一模一樣。
不等我開口,葉子沒好氣地說:他是我朋友,不是姑爺。
葉子后媽立刻變了臉,撇了撇嘴說:開車來的,看樣子是個有錢人,能交到這樣的朋友,也算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吧。說吧,你想怎么著?
什么怎么著?我搶白道。
葉子后媽沒想到我會開口,愣了一下,雙手叉腰哼哼一笑道:看來你這個朋友還真是有來頭啊,那我就明說了,她爹從生病到死她都沒回來過,還有她這個傻子弟弟,得管他吃喝……
我寄過錢的!葉子大聲說。
那點屁錢夠干啥用的?葉子的后哥哥直著脖子吼起來,有企圖壓過葉子聲音的意思。
葉子后媽狠狠地說:那就把話說明了,要么留錢,要么別想走!
一聽這話,葉子垂下頭,哀傷地看著還對著她不停傻笑的弟弟。
我冷笑一聲說:說吧,要多少錢?
一聽這話葉子后媽立刻咧開嘴笑起來:還是你爽快。不過你放心,咱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家,不會漫天要價,那至少也得……
她做出掰指計算的樣子,但她身后的葉子的后哥哥明顯憋不住了,指手畫腳地恨不得要替他媽開口。
葉子的母親掐算了半天,直了直腰說:兩萬。
不行!葉子的后哥哥一口打斷,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兩萬……太少,至少得……兩萬二……
我從心里暗自松了口氣,但表面不動聲色。我打開手包,數(shù)出錢,說:不用你們打收條了,不過我丑話說到前頭,這事就此了結(jié),如果你們再亂來的話我就會把這些錢一分不少地要回來。
葉子的后哥哥兩眼放光地想要上來拿錢,我轉(zhuǎn)手把錢交到了葉子手里。葉子接過錢,走到后母跟前,朝她鞠了個躬,說:拜托您讓我弟弟好好地活著,等我安頓好了,就回來把他接走。
葉子后媽接過錢,臉上多少有幾絲尷尬,但很快被燦爛的笑容淹沒了。
葉子又回到弟弟跟前,拍著他的頭說:回屋里等姐姐吧。葉子的弟弟很聽話地走回了屋里。
從葉子村里一出來,葉子終于忍不住了,趴在汽車靠背上痛哭起來。
我想安慰她,但想了想還是罷了。
臨下車時,葉子的情緒基本恢復(fù)了。我有些不舍——主要是怕又會跟以前一樣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了,便說:別忘了,你除了欠我錢,還欠我一頓飯、一場電影,還有啥,我想想……
別想了,我心里有數(shù)。葉子沖我笑了笑,轉(zhuǎn)身走進(jìn)一個居民小區(qū),里面有她做鐘點工的人家。
沒想到這一別,“悲劇”竟然再次上演。此后別說見面了,她打電話的頻率越來越低,當(dāng)我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給她打過去的時候,她手機(jī)竟然停機(jī)了。
6
冬天來了,天地間一片蕭索。
我很少往窗外看,因為我最怕看葉子,看到葉子,我就會想起葉子。不過那天是個例外。單位大院里的清潔工要清理堆放在垃圾池里的落葉——那是他們幾個月以來的成果。樹上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丫,如果我再不看的話,今年就會沒機(jī)會看葉子了。
一輛翻斗卡車開進(jìn)來,清潔工開始將落葉裝車,我走過去問他這些落葉怎么處理,清潔工一臉興奮地告訴我,以前都是拉到城郊燒掉,污染環(huán)境?,F(xiàn)在不了,要進(jìn)行無害化處理,拉到垃圾處理廠之后進(jìn)行粉碎,然后埋進(jìn)土里。
我問:為啥要埋進(jìn)土里啊?
做肥料啊,這都是很好的肥料呢,明年的收成有它們一份功勞呢……
我突然有些興奮,原來這葉子并不是落下、毀掉就完事了,而是要做肥料,重新進(jìn)入植物體內(nèi),這叫什么——這叫輪回這叫新生啊。
我決定正式尋找葉子——動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和人脈,可談何容易?一圈下來自然無果。十幾天后,單位門衛(wèi)收到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三萬五千塊錢,而門衛(wèi)除了“一個包著頭巾的姑娘”之外提供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正在我焦頭爛額之際,電話響了,是葉子打來的。
哥你還好吧?我要結(jié)婚了,是個老頭,剛死了老婆,年齡是大點,不過他有房子能接我弟過來住,他還說能給他治病……
等我回過神來時,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我走神的時間實在太久了。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