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歌
哥特弗里德·伯恩的詩歌《一個詞語》中寫道:“一個詞語,一個句子——從密碼中升起/熟悉的生命,突兀的意義?!苯柚‘?dāng)?shù)脑~句,我們看到熟悉的生活,而(生命的)意義就在此突然呈現(xiàn),仿佛一次豁然開顯。有一天,我看到《罪與罰》的封面上,那個路燈下憂郁悲苦者的背影時,我可能正在期望自己熟悉的、殘酷卑微的生活得到一種揭示。潛意識里,我需要一副魔鏡,希望通過魔鏡看到自己在生活中的形象,看到真實的生活對我意味著什么。
我所在的高中文科從未考出過大學(xué)生,如果你期許自己能夠考上,那就像賊惦記一件柜臺里的寶物一樣,有一種罪感。那時,我從未跨出過縣城一步,在偏遠(yuǎn)小村的家里,是三間搖搖欲墜的土屋,它的后墻下面只有一米的舊磚,磚臺上面像老人退縮的牙齦一樣,有一個被侵蝕的空缺,那里常落下細(xì)得像面粉一樣的土,有小蟲子鉆進(jìn)去,就會有一個酒盅一樣的坑。壘土打成、分割成三大塊的后墻因此突兀出來,有一種臨時隨意的氛圍,然而我們從未覺得它們危險。這事實上也是整個家庭的隱喻,我們的生活似乎隨時會崩塌。世界消隱在土屋煙熏火燎的墻壁之后,屋里上演著絕望的悲?。焊赣H作為長年的病人,有兩三次面臨病危絕境。病重的父親脾氣暴躁,家庭里充滿了他的如雷吼聲。高考那年,可能是當(dāng)時我們最后一年生活在村莊,隨后我們就搬到溝壑里。我不知道最終的出路在哪里,所以在我預(yù)謀已久地踏入書店的時候,是我的生活暫時敞開的一個貌似最為平靜的時刻。我攥著高考前父親讓我改善生活的15元錢,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在書店買到一本屬于自己、有自己精神屬性的書。
高中二年級,看到一本附有世界名著目錄的書,我借來后開始按著順序抄寫到自己的筆記本背面,我立志要讀完這些書。然而這些書目是如此龐大,我密密麻麻抄了許多頁,也只是抄到字母B的部分,我感到沮喪和茫然,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是讀不完這些經(jīng)典的,其中介紹的作家和書目我?guī)缀趼勊绰劊拖褚环N天書,在一種無能為力和絕望氣息的氛圍里,我停了下來。我記得我所記的最后一本書是《博爾赫斯小說選》,這個生僻的作家名字對我也是一種打擊。所以在書店的書柜前,看到縣城書店里擺放的小說經(jīng)典,我心中混雜著急切和迷惘。許多小說名字非常隔膜,《前夜》《貴族之家》《高老頭》《靜靜的頓河》《戰(zhàn)爭與和平》……我隱隱感到,這些書籍對于我的生活來說,距離過于遙遠(yuǎn)。等我看到柜子里的一摞《悲慘世界》時,我立刻感到激動和認(rèn)同。好像它將命中注定指導(dǎo)我,使我認(rèn)識自己的生活,并引導(dǎo)我在同樣悲慘的世界里生活。我記得自己非常興奮,有些害羞地讓書店職工取一本《悲慘世界》。但書店職工卻說:不用拿了,你買不起。我正在詫異之中,她說:一套五本!于是我也認(rèn)可了她的說法,我的錢大約只能買兩本書。我不太記得自己當(dāng)時的衣著打扮,它一定給了書店職工強烈的印象,只記得作為一個高三男生,我穿著母親的邊開口褲子,因為其他的褲子都有一大塊補丁在屁股上。
于是,我看到了柜子上擺放的《罪與罰》,《罪與罰》封面上是一個簡筆畫:路燈下一個消沉黯淡的背影。這個形象似乎正在經(jīng)受巨大的困擾,這種消沉的氛圍暗中給我以某種慰藉。出于相似的目的,我還買了一本薄薄的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干活罅隙,我回家之后躺在昏暗土屋里開始閱讀《罪與罰》,震懾我的并不是那個擁有殺人犯的“超人哲學(xué)”,而是他的處境和生活——他的境遇像解碼一樣映照出我自己。他棺材一樣的頂樓對應(yīng)著我家昏暗的土屋,他當(dāng)做床的沙發(fā),對應(yīng)著我和兩個弟弟特制的“炕”——由裝滿麥子的袋子臨時在客廳堆成,麥子吸引了不少老鼠,它們往往大搖大擺地爬過我的腳踝。我從未意識到這樣的睡覺地方有什么不妥,因為從未真正有另一只眼睛在空中審視?,F(xiàn)在,我借著這個主人公重新打量了自己。讀到退職軍官說到:“一個一貧如洗的人,不是被人用棍子從人類社會趕出去,而是被人用掃帚掃出去,這是為了使他受到更大的侮辱”,我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真實的處境,就像用望遠(yuǎn)鏡看到那個遠(yuǎn)景中的自己,這個遠(yuǎn)景中的人的處境讓我感到有點驚悚的意味。此前,我一直被《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等淺顯浪漫的文字很好地包裹,我以一種畸形的熱望遙望未來,盡管伴隨著不安和惶惑,但我常常以童真式的心理賦予現(xiàn)實以合理性,包括周圍人侮辱性的苛責(zé)。因為我從未看到這一侮辱的本質(zhì)?;疾〉母赣H在一無所有之時清點所有的“白眼狼”,說自己再也不問任何人借錢的時候,父親承受的就是這種侮辱。從此以后,這一發(fā)現(xiàn)重新翻新了我的生活,生活似乎變得更為絕望和難以忍受,然而你可以像戲中戲一樣,用雙重的意識來體會。
對于我來說,《罪與罰》還是一本恐怖之書,拉斯科尼科夫殺了人之后,拿起鑰匙去開鎖,但總是開不開,不斷出錯,并不是手發(fā)抖,而是“他明知道那把鑰匙不對,不合適,他偏要插進(jìn)去”。它行進(jìn)在意識深處,行進(jìn)在物質(zhì)和事理被意識莫名地反應(yīng)的時刻,并漸漸引導(dǎo)到精神狂亂失措以至于完全要暈厥的瞬間,以至于有了巴赫金所說的“狂歡”特質(zhì)。等父親讓我們坐在窗前學(xué)習(xí),就像一種展示和鋪排,以便使病重和易怒的父親確認(rèn)自己的雄心:你們都好好學(xué),我要供你們上大學(xué)!這在整個村莊引起嘲諷,因為屬于父親的只有雄心和債務(wù),只有襤褸中山裝和他因為病痛砸向墻壁的拳頭。他的任何舉動都可能引起笑聲。上小學(xué)時,我們像塑像一樣坐在窗前,不敢休息,就像一場沒有盡頭的表演,有時,父親的怒吼會突然而至,因為他看到我們在那里“出神”,而不是學(xué)習(xí),這解構(gòu)了他的雄心。每一次,這種怒吼都具有一種恐怖氣氛,又有一種狂歡特征,等父親猛然揮起手臂,我的意識瞬間失去理解能力,世界在我面前失去了形式,我變成了一個空白的物質(zhì),我進(jìn)入了列維納斯所說的“恐怖”和“存有”之中。父親將我的作業(yè)本扔到我的臉上時,我體驗到那種純粹屬于精神的顫抖,恐怖,但有時又帶有一定的喜劇性。從那時起,這樣的恐怖體驗就不斷積累,形成豐富的經(jīng)驗,等我沉浸在《罪與罰》更為開闊的生活場景、更為銳利的社會沖突造成的恐怖之中時,我的恐怖體驗就溶解在這更寬闊的恐怖世界里,我完全不再為自己憂慮,主人公成為全新的承擔(dān)者。
也許正是基于與我相似的因由,父親也閱讀了《罪與罰》。父親非常激動,讓我的二弟和三弟都看了一遍,他還把故事原原本本講給我的母親。作為一個五個成員的家庭,我們普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我們在《罪與罰》高大的主題丘陵中,找到屬于我們的部分。《罪與罰》成為我們的隱喻和隱痛,并以一副解毒劑的功效深入我們多少有些恐怖的生活,又是幾年之后,父親開始用歪歪扭扭、錯字連篇的字跡書寫自己的生活,他模仿了《罪與罰》的開頭:
七月酷熱的一天,一個年輕人滿腹心事地向村外走去……
我時時記得高考結(jié)束之后的那段時間,我們整個家庭沿著《罪與罰》的詞語和語句貿(mào)然進(jìn)入那個“熟悉的生活”,并領(lǐng)受了“突兀的意義”,對于我們整個家庭來說,那是一條文字鋪排的道路,道路開端具有一種永恒的意義,因為那個年輕人既是我的父親,也是我、我的二弟三弟——
七月初,時當(dāng)酷暑,傍晚,有個年輕人從他向C巷二房東租來的一間小屋里走出來,慢慢地、猶豫不決似的朝K橋方向走去。
(作者系山西文學(xué)院第五批簽約作家,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