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桂林

一

如果事先知道做生意需要這樣鉤心斗角、爾虞我詐，我未必敢下海經(jīng)商。一旦下了海就身不由己，回不了岸。要么成功苦海無邊;要么失敗萬劫不復。

我和張國光的生意競爭就不是鉤心斗角這么簡單，而是注定我們倆的公司一生一死的結局。

我和張國光的相遇是在1998年，改革開放后的中國走到了一個關鍵節(jié)點，在亞洲金融危機的打擊下，剛回歸的香港樓市下跌50%，中國經(jīng)濟走到了崩潰的邊緣，造成國企倒閉、工人下崗。民營企業(yè)就是在這個時候壯大起來的，中國制造開始走向世界。

我的金豐公司經(jīng)歷了10年的發(fā)展，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我接到美國服裝生意的訂單原本都是交給國營服裝廠生產(chǎn)的，其中童裝襯衫是交給上海襯衫廠生產(chǎn)。張國光的上海富達服裝廠原先只是上海襯衫廠下面的一個分廠，雖然合作多年，我與張國光卻從未謀面。

上海襯衫廠和所有國營服裝廠一樣倒閉了，原因除了體制僵化外，便是負債過重，工廠承擔的工人勞保、分房等社會功能成為壓垮駱駝的一捆稻草。上海襯衫廠的周廠長和我是多年的朋友，他把張國光介紹給我，讓我以后的訂單直接放在上海富達服裝廠生產(chǎn)。

我決定去張國光的工廠看一看，況且他們的工廠正在做我發(fā)給上海襯衫廠的服裝訂單。

上海富達服裝廠位于七莘路，廠門口掛著兩塊牌子：上海富達服裝廠和上海富達實業(yè)有限公司。張國光在廠門口迎接我，我的車剛停穩(wěn)，張國光就幫我拉開車門，我下車和他握手問好。

張國光，30多歲，身高一米八，身披米黃色的風衣，領子豎著，穿格子布直筒褲，一頭看似蓬松凌亂的頭發(fā)卻是精心的定位燙。我吃了一驚，這分明是男時裝模特，和我見慣了的穿中山裝的國營服裝廠廠長或者穿滌綸西裝的鄉(xiāng)鎮(zhèn)服裝廠廠長完全不同。

張國光帶領我參觀工廠，這個占地50畝的廠區(qū)并排建造了六棟軍營式的廠房，每棟3000平方米。工廠有2000多個工人，穿著統(tǒng)一的工作服，管理井井有條。我走進車間仔細查看了為我們公司訂單加工的服裝，質(zhì)量也是一流的，我需要和這樣的工廠合作。

張國光又帶領我參觀了五層的綜合樓，第一層是服裝樣品展示廳和會議室;第二層是管理人員的辦公室;第三層是張國光的辦公室和小會議室;第四層是客房部;張國光把我?guī)У降谖鍖印姆鹛谩?/p>

佛堂占據(jù)了整層的500平方米，坐北朝南供養(yǎng)著三尊坐佛像，中間是釋迦牟尼佛，兩邊是阿彌陀佛和藥師佛。五樓的層高足有七米，是兩層的樓高，巨大的佛像堪比大雄寶殿。我又吃了一驚，這棟大樓分明是為佛像定制的。

佛堂內(nèi)供桌、拜墊、經(jīng)書、花器、香爐、燭臺、無盡燈、凈水杯、供果盤，一應俱全。張國光自顧上前拈了一炷香，在燭火上點著，插進香爐，虔誠地三拜三跪，口中念念有詞。

張國光見我沒有拜佛也并不勉強，我們走出佛堂，下樓時，我說：“你信佛的代價花得太大了吧？”張國光用佛語說：“家有佛堂，如佛菩薩常隨我左右，給予加被和依怙?！蔽艺f：“拜佛去寺廟不也一樣嗎？”張國光說：“不一樣，我每天早上奉茶、上香，逢初一、十五供花果?！蔽艺f：“你這不成出家人了，還怎么做生意？”張國光停下腳步，認真地說：“你不知道，佛一直保佑我的，1982年，我去廣東進電子產(chǎn)品，出車禍，出租車上四個人就我一個人活著，其他人都死了。這十幾年，我做生意遇到難關無數(shù)，每次都逢兇化吉，很靈驗的?！?/p>

我雖不信佛，卻知道佛的真諦是追求往生，不留戀當世。如果拜佛只為求財、求官、求平安、求避禍，我并不認同，我便閉口不言了。

我們走進三樓張國光的辦公室，辦公室有100多平米，張國光的辦公桌有我辦公桌四張那么大，老板椅如同皇帝的龍椅。

我們在辦公桌側(cè)面的一組沙發(fā)上坐下。張國光點上一支萬寶路香煙，優(yōu)雅地吸了一口，便開始介紹他的發(fā)家史：他沒有讀過大學，20歲開始做生意，去廣東販賣電子表、收錄機，賺得第一桶金，便在上海開電器商店，賣電視機、組合音響、洗衣機……1994年，在電視機大跌價前，他把貨品全部出清，用賺到的錢收購了上海襯衫廠與莘莊鄉(xiāng)政府合資興辦的莘莊襯衫廠，當時上海襯衫廠300多人，莘莊襯衫廠200多人。張國光把莘莊襯衫廠改名為上海富達服裝廠，四年時間，發(fā)展到現(xiàn)在2000多人，還在江蘇辦了炎城富達服裝廠，也是2000多人。張國光注冊了“富達”牌襯衫的商標，準備內(nèi)外銷并舉。張國光還成立了上海富達實業(yè)有限公司，投資興建了炎城市太陽能光伏板生產(chǎn)廠。

透過煙霧，我看著張國光，感到眼花繚亂，漸漸地把身體陷進沙發(fā)里。

張國光吸煙只是吸到一半，便把煙按滅在煙灰缸里，吸煙只是風度。張國光繼續(xù)說，上海富達服裝廠在1997年工業(yè)產(chǎn)值5個億，躋身“上海500強企業(yè)”。他起身去辦公桌上拿了一張《解放日報》副刊，整版刊登500強名單，上海富達服裝廠排在第465位。張國光還說，等他的太陽能企業(yè)投產(chǎn)后，他要做到全國500強。

我終于坐不住了，向張國光要了一支煙叼在嘴里，伸手要打火機，張國光“啪”地打著了遞過來。

張國光按下茶幾上的召喚鈴，女秘書林曉月裊裊走了進來，幫我們倒水泡茶。林曉月，嬌小臉型，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干練的短發(fā)掖在耳后，彈力白府綢襯衣里隱現(xiàn)蕾絲勾邊的粉紅色胸罩。她撅起屁股在倒茶，上青色的包臀裙內(nèi)突出的內(nèi)褲邊勾勒出倒置的等腰三角形，褲底嵌進股溝，分開兩個半圓的肥臀。

男人都有透視功能，透過外衣看到內(nèi)衣，進而看到提示的肉形，最終想到性。而女人的性感就是讓你感到性卻欲蓋彌彰，欲拒還迎。

我被林曉月的美貌驚到，這辦公室里充滿著肉香還怎么工作？

張國光還在喋喋不休地介紹他的企業(yè)，末了問了一句：“……你看怎么樣？”

“啊？你說什么？”我回過神來，顯然，我沒有聽到之前的話，張國光又重復了剛才的話：“我想，我們兩家公司全面合作，你們把所有的訂單都放在我們廠做，你看怎么樣？”

張國光的廠越大，越需要足夠多的訂單支撐。以前他做的訂單都是三手單，甚至四手單，現(xiàn)在上海襯衫廠倒閉了，他找到我們公司，就能滿足他的需求。

我們合作的工廠有幾十家，分梭織、針織、童裝、男女裝，春夏秋冬服裝，并不是一家富達服裝廠可以解決的，再說從戰(zhàn)略上，我們也不可能依靠一家工廠。

我把目光投向遠處，裝著慎重考慮的樣子，掩飾剛才的窘迫。片刻，我才說：“你們廠不錯，對我們很重要，我回公司商量一下?！闭f完，我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林曉月，她站在那里，也在聽我的回答。

從富達服裝廠回到公司，我馬上召開公司領導層會議?？偨?jīng)理文凱，40歲，上海外貿(mào)學院畢業(yè)，主管對外聯(lián)絡，掌控公司十幾個美國客戶和公司十幾個外銷員。副總經(jīng)理蘇浩然，45歲，服裝技師，主管公司生產(chǎn)、技術、質(zhì)量。副總經(jīng)理洪家豪，52歲，教師出身，主管服裝配額、財務、人事。此三人在公司工作已經(jīng)有十年，堪稱完美的三駕馬車。

我談了對富達服裝廠的看法，服裝生意也和開飯店一樣，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富達服裝廠這個店太大了，我們掌控不了。

蘇浩然因為生產(chǎn)管理的需要，經(jīng)常去富達服裝廠，和張國光接觸很多。他不以為然說：“我認為這種擔心沒有必要，張國光人很不錯，人家很誠心和我們合作。再說，富達服裝廠一家廠頂人家十家廠，我們不能留小棄大吧？”

洪家豪不懂服裝，但閱歷豐富，他反駁蘇浩然道：“你眼睛里看出去都是好人，張國光不能不防，我們應該停止和他合作，公司生意安全第一?！?/p>

文凱提出用契約來約束對方：“我們和富達服裝廠可以簽協(xié)議，規(guī)定不和我們的客戶直接聯(lián)系。我們也可以約束客戶不和我們工廠聯(lián)系?！?/p>

洪家豪同樣反駁道：“這種契約不具備法律效力，自欺欺人?！?/p>

最后，我決定在富達服裝廠生產(chǎn)的訂單結束后，馬上停止合作。

二

但是，我做出的決定為時已晚，后果不久就發(fā)生了。

我們紐約金豐公司成立有十年了，主要工作就是在美國開拓市場，發(fā)展客戶。要能夠找到信譽好、實力強，并且產(chǎn)品對路、價錢合適，還要能接受中國制造的客戶并不容易。找一百家客戶，能有合作意向的不會超過十家。而經(jīng)過磨合，能夠長期合作的最多一至兩家。

MB公司就是一家新發(fā)展的客戶，經(jīng)過兩年多的合作，生意額已經(jīng)做到1000多萬美元。MB公司的老板湯姆專程飛到上海，和我們當面洽談下季的訂單。

參加洽談的除了我還有總經(jīng)理文凱、副總經(jīng)理蘇浩然、外銷員陳麗。湯姆表示他第一次來中國，對和我們的合作很滿意，他在中國也只認識我們一家公司，談完就回美國。

他這次和我們談的項目是120萬條10盎司牛仔童裝背帶褲，這種背帶褲在這一兩年突然流行起來，銷量大增。經(jīng)過一天時間的來回拉鋸戰(zhàn)，雙方最終確定價錢為6美元一條。

按照原定計劃，第二天，他將去參觀我們上海南匯的工廠。我們的工廠規(guī)模只有200多人，主要承擔著公司設計、打樣、制版、排版等技術上的功能。

然而，第二天早上，就發(fā)生了變故，湯姆到公司后拿出一張名片，讓我們用車送他到這個地址去，這張名片就是“上海富達服裝廠”“張國光”，我驚呆了，但還是派車送他去，不然，他也會叫出租車。

按照原定計劃，第三天湯姆應該返回美國，他改變了計劃，到我們公司要求和我繼續(xù)談生意。

湯姆開門見山說，120萬條背帶褲已經(jīng)和我們談好價錢6美元一條，但是，他找到上海富達服裝廠，可以拿到5.65美元的價錢。如果我同意將價錢降到5.65美元，他仍舊可以把120萬條給我們;如果我們堅持6美元，他就只能給我們80萬條，其中40萬條給上海富達服裝廠。

我問他，你對上海富達服裝廠了解嗎？你第一次見面就敢下大訂單，這不符合你們猶太人謹慎的作風。湯姆說，我在工廠看到他們生產(chǎn)美國H童裝公司的背帶褲，做得很好，我當然放心了。

這更令我吃驚了，美國H童裝公司是我的老客戶，已經(jīng)做了十年，從去年開始，雙方價格就談不攏了，我只能放棄?，F(xiàn)在，富達服裝廠在做H童裝公司的訂單，究竟是我和H童裝公司價錢談不攏在先，使得H童裝公司找富達服裝廠下單？還是富達服裝廠找H童裝公司在先，使我價錢談不攏？就像現(xiàn)在MB公司的情況一樣。

我心里快速地盤算利弊。如果我接受減價，每一條少賺0.35美元，120萬條就是42萬美元。如果我不減價，失去40萬條，就少賺48萬美元。

但是，我賭富達服裝廠一下子接40萬條會出問題，貿(mào)易和生產(chǎn)是不同的領域，雖然是相通的。我們以前給富達服裝廠做的只是加工，他們吃的是現(xiàn)成飯。現(xiàn)在，他們要自己采購面輔料，會面臨資金、配額、技術、單證、船運等新問題，只要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貨就出不去。

我決定堅持原價。當我把這個決定告訴湯姆時，我把目光從湯姆的臉上移開，一個人臉部表情是可以控制的，但眼睛是藏不住秘密的，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內(nèi)心的糾纏。

湯姆吃了一驚，偏過頭去，聳起肩膀兩手一攤，咧嘴說：“很遺憾。”片刻，又重新看著我說：“如果你改變主意，可以找我。”

我推測，湯姆押上一個40萬條的大籌碼，是想逼我讓步，如果我接受減價，他還是會給富達服裝廠落個2萬條的小試單，這樣湯姆既拿到好價錢，又培養(yǎng)了我的競爭對手，以后，在我們雙方之間來回壓價。沒想到，我斷然拒絕，連個折中的方案也不提供，無疑加重了他給富達服裝廠試單的風險，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的無奈。

當天晚上，公司會議室燈光通宵未滅，我和總經(jīng)理商量了一個晚上，說是商量，其實，大部分時間是在沉默中煎熬。

究竟是誰出賣了公司的機密？

文凱說：“公司四個業(yè)務部，相互之間是隔離的，MB業(yè)務在一部做，這個人肯定在一部。其他部門如單證部、財務部、人事部都不知道有客戶來公司?！?/p>

蘇浩然說：“我排了一下，和MB公司、富達服裝廠都有聯(lián)系，又懂英文的只有兩個人，一個人是外銷員陳麗，另一個人是一部宋經(jīng)理。”

洪家豪說：“宋經(jīng)理在公司做了十年了，不太可能，只能是陳麗。”

我支著額頭，頭疼欲裂，說：“陳麗為什么要背叛公司？我找不出理由。”

文凱補充說：“我想起來了，上個月陳麗找過我，說MB公司業(yè)務量太大，要加工資，當時我就回絕了她，她很不滿意。”

蘇浩然接下去說：“我也聽到她對公司有不滿情緒，說上班遠，公司沒有貼足交通費。她這樣一鬧，很多人都提出交通費補貼，還有飯貼?！?/p>

洪家豪說：“那肯定是陳麗，對公司不滿，想帶著客戶跳槽，沒錯！”

我沒有表態(tài)，洪家豪等不及了，激動地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明天就炒掉她?！蔽要q豫再三，還是同意炒掉陳麗，因為除了她，沒有更可疑的人。

次早，陳麗一到公司，文凱和洪家豪就向她宣布了公司的決定，當場監(jiān)督她收拾個人物品，離開公司。陳麗邊走邊哭說：“我犯了什么錯誤？你們突然炒掉我！”洪家豪說：“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标慃愓f：“有什么數(shù)？你們是法西斯?！?/p>

炒掉了陳麗，公司上下人人自危。才過了一個星期，又有一家美國客戶TY要到中國來。TY是三部的客戶，做女裝連衣裙，已經(jīng)合作一年了，雙方都很滿意。TY老板喬伊這次到中國來，只安排兩天時間，第一天和我們談生意，第二天讓我們安排他去看看上海的市容市貌。

為謹慎起見，這兩天的商務活動，包括機場接送，都是總經(jīng)理文凱和外銷員秦娟一起陪同。

參加洽談的除了我，還有總經(jīng)理文凱、副總經(jīng)理蘇浩然、外銷員秦娟。洽談新訂單很順利，結束后，喬伊還說了明天的游覽安排，除了外灘、陸家嘴，他還要去參觀虹口區(qū)的猶太人紀念館。

可是，第二天早上喬伊到公司后也改變了行程，他說要去看一個上海最大的服裝廠：上海富達服裝廠。并拿出名片來，讓我們派車送他去。

喬伊在富達服裝廠參觀了兩個小時，來電話告訴我們，這個廠不合適做女裝連衣裙，要我們帶他去猶太人紀念館。

送走了喬伊，我馬上召開總經(jīng)理會議。我連連拍打著桌子說：“這個內(nèi)奸到底是誰？不是陳麗！”文凱說：“這就奇怪了，我和秦娟昨天跟客人寸步不離，沒有人接近過喬伊??？”我馬上說：“那么，喬伊晚上住的賓館有誰知道嗎？”文凱說：“不可能，我早就防備這一點，我和秦娟臨時決定送他去浦東香格里拉酒店，當場登記，沒有預訂，事先沒人知道?！?/p>

洪家豪說：“我們把三部的十個人挨個排查?！?/p>

蘇浩然說：“不用排查，三部做女裝，他們的工廠在泰州，可以肯定，三部沒有人去過富達服裝廠，也不認識張國光?！?/p>

長時間的沉默，文凱在焦急地踱步，蘇浩然垂頭苦思，洪家豪恐怖地瞪著空洞的雙眼，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文凱突然停下腳步說：“我懷疑一個人，昨天送走客人，我和秦娟回到公司，我看到宋經(jīng)理在等秦娟，他們一起去吃晚飯，我還對宋經(jīng)理開玩笑說，當心我告訴你老婆。宋經(jīng)理說，‘我們談工作好吧，你什么意思呀？”

我便問：“你的意思是一部的宋經(jīng)理從三部的秦娟這里打聽到了喬伊住的賓館？然后……”

蘇浩然說：“有可能，上次MB公司泄密，他就是嫌疑人?！?/p>

洪家豪說：“真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在公司做了十年的人，也會被人買通。”

我閉起眼睛，靠在椅背上，久久沒有表態(tài)。

洪家豪忍不住催我：“老板，說句話呀……揮淚斬馬謖……下星期又有美國客戶來，寧可錯殺……”

我的思緒被亂麻一樣的猶豫纏住，解脫不了。我說了句：“炒掉吧！”卻又好像不是我說的。

宋經(jīng)理離開的時候，個人物品一輛轎車裝不下，有替換衣服、跑鞋、拖鞋、洗漱用品、吹風機、茶具、營養(yǎng)口服液、迷你音響、書刊雜志，他把公司當成半個家了。公司的同事幫著他裝車，宋經(jīng)理和他們握手告別，宋經(jīng)理并沒有像陳麗那樣罵罵咧咧。我在樓上隔著窗戶目送著他離開。

宋經(jīng)理回到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真沒想到，我在公司做了十年，你還懷疑我的忠心。有其他公司挖我去，我沒去，張國光請我吃過飯，那是我部里有訂單在他的廠里做。不管誰忽悠我，我從來沒有動搖過……”宋經(jīng)理抽泣了幾聲，繼續(xù)說：“我還會去找工作，我要養(yǎng)老婆孩子，我還要供樓，但是，我不會再做服裝，讓你知道我不想涉及同業(yè)競爭……這些年，你變了，不像以前，我們可以溝通，說說心里話，你現(xiàn)在老板做大了，就沒有人性了?！?/p>

我一直沒有說話，我說什么呢？我炒了他，還要安慰他？在一瞬間，我意識到，這又是一個冤案。

我突然想挽回，說：“我還在調(diào)查，如果證實不是你泄密，我馬上請你回來?！彼谓?jīng)理剎住泣聲：“算了吧，我餓死也不會回到金豐公司。”我不敢掛電話，一直等宋經(jīng)理罵夠了，掛了電話，我才放下電話。

當天晚上，我沒有召開總經(jīng)理會議。就我一個人在辦公室苦思冥想，我把公司一百多人的花名冊攤在桌子上，一個一個排查：四個業(yè)務部、技術部、質(zhì)監(jiān)部、單證部、財務部、人事部、后勤部，每一個人都有理由排除嫌疑。

最后，我不得不把懷疑的對象轉(zhuǎn)向總經(jīng)理：文凱。掌握所有客戶，但他從來不和工廠打交道。洪家豪不懂英文，公司的客戶都不認識，也不和工廠打交道。唯有蘇浩然既熟悉客戶又熟悉工廠，難道是他？對了！他家就住在七莘路上，和富達服裝廠相隔不遠，張國光會不會去過他家玩？買通了他。再說，我上次參觀富達服裝廠后，召開會議，表示要和富達服裝廠斷絕來往，唯獨他提出相反意見。還有揭發(fā)陳麗、宋經(jīng)理，他都是提出線索，下結論最快，會不會是轉(zhuǎn)移視線？

我在蘇浩然身上找線索，竟然越找越多，越看越像。當我?guī)缀蹩梢钥隙ㄟ@個內(nèi)奸就是蘇浩然的時候，卻意外地冷靜下來，我難道是“疑鄰盜斧？”

找不出內(nèi)奸，這個危機就解除不了?？梢栽O想公司接下去的日子業(yè)務量會下降，而業(yè)務量下降，就會入不敷出，我決定公司開始裁員，盡可能降低費用。

我下達命令，各部門強行減員。最后，上海金豐公司減去七人，香港金豐公司減去兩人，美國金豐公司減去一人。我算了一下，一年能節(jié)約費用20萬美元，而整個公司一年的開銷是400萬美元，根本無濟于事。洪家豪甚至搞了新規(guī)定，辦公用紙必須兩面用，夏天32度以下不能開空調(diào)，出差坐長途汽車……

我經(jīng)常聽到圈外人說，生意不好嘛，就少賺一點，有什么大不了的？這純粹是外行話！公司規(guī)模和生意量是同步上升的，公司發(fā)展到現(xiàn)在，每年400萬美元的開銷，就需要2000萬美元以上的生意額，低于2000萬生意額就是虧本。

公司就像一輛載重卡車，以前是一噸卡車，只能裝一噸貨，費用也就是一噸的費用。后來發(fā)展了，兩噸、五噸……現(xiàn)在發(fā)展到了十噸卡車，你裝五噸貨就是虧本。你不能為了節(jié)約，把個十噸卡車拿掉一個輪子、一個座椅或者方向盤，甚至拿掉一個不起眼的剎車燈、后視鏡也不行，要不虧本，只能裝足貨。

三

令人討厭的梅雨季節(jié)來臨了，連續(xù)十幾天無日頭，分不清是黎明還是黃昏，人身上總是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空氣很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公司的狀況就如這梅雨天一樣心煩和無奈，排查內(nèi)奸非但沒有查實，反倒弄得公司人心惶惶，這樣下去不行，必須改變思路。我為何不從富達服裝廠內(nèi)部查？也就是說我何不派臥底打進去？也許，富達服裝廠正是有臥底在我的公司。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我的心中滋生了。我不相信任何人，決定獨自安排這個工作，派誰去呢？這個人必須和金豐公司、富達服裝廠都不認識。就算有人選，怎么打進去呢？

一日，蘇浩然來找我談工作后無意中說起，富達服裝廠昨天在《新民晚報》上刊登招聘啟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立即讓把那份《新民晚報》找來。富達服裝廠的招聘啟事登了半個版面，招聘崗位從副總經(jīng)理、部門經(jīng)理、外銷員、單證員、業(yè)務員、面輔料員，還有車間主任、技術員、制版工、質(zhì)監(jiān)員，幾乎是全方位的。

我看著招聘啟事，突然想起，在幾個月前，我們公司也發(fā)過招聘啟事，招聘外銷員、業(yè)務員，但最終沒有招到合適人員。

我找人事部要來了全部應聘者信息，約有幾十份，其中一封信引起了我的興趣：曹梅，女，28歲，未婚，畢業(yè)于上海機電學院，老家在南京。從22歲參加工作起就頻繁跳槽，平均一年一個單位。她英文四級，達不到我們招聘外銷員的標準，所以沒有錄用她。

我聯(lián)系了她，約她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館見面。我先在咖啡館找了一個隱蔽的卡座，由于我見過她的照片，曹梅一進來，我就認出了她，向她招手。

曹梅身高1.65米，中性打扮，穿寬松的蓋臀襯衫，牛仔褲，運動鞋，男孩頭發(fā)，略顯英氣。粗一看無法確定男女，唯嗓音細柔可辨女性。

我剛把我的身份介紹完，曹梅就警惕地質(zhì)問：“為什么在這里見面？想泡我嗎？”本來這種見面就顯得奇怪，被她這一嗆，我竟心虛起來，忙說：“你聽我說完，不愿意你就走，你也可以現(xiàn)在就走，當然車費我會給你?！辈苊愤@才坐穩(wěn)了，警惕地看著我：“好吧，聽你講?！焙孟袷撬趹肝摇?/p>

服務員把她的咖啡和我的紅茶端了上來。我把富達服裝廠的招聘啟事攤開：“我想叫你去應聘他們的外銷員或者單證員……”曹梅打斷我：“你找我就是幫人家公司招聘？”我說：“這就是我找你的目的，你進到這家公司要為我做事?！?/p>

“做什么事？”

“把你在那里工作中看到的聽到的告訴我?！?/p>

“當特務?。课也蛔?！”曹梅叫了起來。

“不是特務，也不是間諜，只不過是一個內(nèi)應?！蔽铱床苊返哪樕忠l(fā)作，連忙緊著說：“不白做，你在富達服裝廠拿一份工資，我再發(fā)你一份工資。”

曹梅審視著我，然后用小勺在咖啡杯里攪拌著玩，半晌才說：“我要是不會做呢？”

“我又不叫你開保險箱，也不叫你搞竊聽，把你看到的、聽到的告訴我就行，是人就會做。”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你發(fā)我多少工資？”

“我估計你在富達服裝廠工資也就1000元吧？我再給你1000元。”

“不行，太少！”

“2000?！?/p>

“不行，要3000。”

“2500，你不做就算了！”

“好，成交！”曹梅活潑起來，恢復了本性。

我站起來和她握了一下手，解嘲道：“我以后和你單線聯(lián)系，我叫你‘草莓吧，做‘特務總要有個代號吧？”我倆都笑起來。

臨走我又告訴她：“去應聘不要計較工資待遇，一定要進去，你的簡歷我?guī)湍阒匦聦??！?/p>

我又同樣以秘密方式在我們上海南匯的工廠里找了一個生產(chǎn)線上的組長，李楠，女，35歲，讓她辭職，我?guī)退幵炝撕啔v，去應聘富達服裝廠的車間主任。

曹梅成功應聘單證員的崗位，李楠成功應聘生產(chǎn)副廠長的崗位。我成功地安插進富達服裝廠兩個臥底，當然，她們兩人也是相互不認識的。

一個月以后，曹梅和李楠都進入了角色，我的電話也多了起來，她們匯報的大都是些工廠的規(guī)章制度、人際關系、工人疾苦，甚至緋聞八卦，價值不大。

一日，下班后，我們公司召開的部門經(jīng)理生產(chǎn)會議還沒結束。電話響了，是曹梅打來的，我用手掌捂住手機，低下頭，壓低聲音說：“有急事？”曹梅說：“沒什么急事，就是有一些文件想讓你看看，不知有沒有用？”“好，馬上見面?！蔽姨痤^，掃了一眼會場說：“你們繼續(xù)開會，我不參加了?！北娙硕伎粗?，我自己都覺得反常，洪家豪還曖昧地朝我眨了下眼睛。

我和曹梅約在共和新路的一個街心花園邊上，我開車經(jīng)過西藏路橋時，看到橋頂橫跨的鋼梁上掛著 “上海工業(yè)企業(yè)500強——上海富達服裝廠歡迎你！”的巨幅廣告牌，這時亮起了照明燈，分外耀眼。我還看到過在五角場大樓外墻三層樓高的品牌廣告：“中國名牌——富達牌男裝襯衫”，畫面上模特照片卻都是外國型男。張國光和我是不同類型的商人，他要把企業(yè)做大做強，我要把企業(yè)做實做穩(wěn)，我真不知道，我倆誰是正途？

天下起了暴雨，我到了約定地點，坐在車內(nèi)等。雨刷快速地刮去擋風玻璃上的積水，一輛出租車并排停在我車旁，曹梅冒雨弓腰沖進來，坐在副駕駛座。

曹梅身穿背心式針織上衣和短褲，渾身濕透。我把紙巾遞過去，曹梅邊擦邊說：“本來坐上公交車了，售票員把我當成男的了，說男士穿背心不能上車，我只能叫出租車了，你要報銷的！”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活該！”

曹梅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像沒有穿衣服一樣，乳房小而堅挺，像兩只茶壺蓋。曹梅發(fā)覺我在看她，雙手猛然抱住胸前，揚起頭，兩眼一瞪：“看什么看？”我移開目光說：“誰稀罕看你?。俊矝]東西看呀！”曹梅嗔怒道：“去你的！”

曹梅從包里拿出用塑夾裝好的文件，一點沒有濕到。我一頁一頁在看，大部分都是出運文件和銀行文件，從這些文件中，可以看到MB公司給了富達服裝廠40萬條背帶褲的訂單，還看到H童裝公司給富達服裝廠15萬條背帶褲的訂單。

之前，我與李楠通電話，已經(jīng)知道H童裝公司的15萬條背帶褲已經(jīng)結束出運了。MB公司的背帶褲第一批有5萬條已經(jīng)到達洛杉磯港口，第二批5萬條已經(jīng)結束，馬上就要出運，剩下的30萬條還在車間生產(chǎn)。

最后，我看到一張配額許可證的傳真件，收貨人是MB公司，制造工廠是上海富達服裝廠，配額提供單位是N省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數(shù)量是5萬條，配額種類是237。

我說：“為什么是傳真件？還沒有拿到正本嗎？”曹梅說：“拿正本要付錢的呀，必須從境外付美元給N省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張國光在用人民幣換美元，打算從朋友的香港公司匯美元，到現(xiàn)在還沒有解決。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已經(jīng)來過電話催錢，是我接的。MB公司也在催張國光說，如果再拖延，就取消貨物。”

這是富達服裝廠管理上一個致命的漏洞，我就像突然發(fā)現(xiàn)獵物一樣激靈起來。我當即打電話給副總經(jīng)理洪家豪：“你在哪里？”“我在家吃飯呢?！焙榧液雷炖锖澄?，說話含混不清。“馬上到公司！”我不容置疑地說。

我掛了電話，曹梅關切地問：“這些文件有用嗎？”“有用的，你這個代號‘草莓的‘特務做得不錯啊！”我用手掌在她的頭頂撫摸了一下?！澳悄阋剟钆?！”曹梅朝我轉(zhuǎn)過身來，似乎不在意我看她透明的前胸。我正色道：“你不能做每一件事都要獎勵吧？”曹梅訕笑道：“開玩笑的，你請我吃飯吧？”我回答：“吃飯可以?！辈苊酚檬种更c點我：“你說的，不要忘記哦。”

我神色凝重地說：“你聽著，你要接近老板，取得他的信任，我估計張國光派了臥底在我的公司，你要查出來——這，才是你的正事。如果完成這件事，我會獎勵你?！?h3>四

洪家豪摘下黑框眼鏡，低頭看著這張種類237的配額許可證傳真件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對我說：“你哪里弄來的？不會是假的配額許可證吧？”洪家豪解釋說：“N省是我們配額的根據(jù)地，配額主要分布在省服裝進出口公司、省針棉織品進出口公司、省絲綢進出口公司這三家公司，凡是我們需要的種類，早已被我們壟斷了。另外還有家紡進出口公司、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工藝品進出口公司、五金礦產(chǎn)進出口公司……他們有些紡織品配額不是我們需要的，從來沒有聽說省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有237配額?！?/p>

我說：“這張配額傳真件肯定是真的，在富達服裝廠手里，但是，美元還沒有付。你明天飛過去找省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把這個237配額搶過來，不惜一切代價！富達服裝廠的貨已經(jīng)到了洛杉磯港口，如果你能搶過來，對MB公司和富達服裝廠都是致命一擊。”

洪家豪打了一通電話，就搞清了事情的原委，省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的崔總經(jīng)理是新從省服裝進出口公司副總經(jīng)理的位置上調(diào)過去的，為了支持崔總經(jīng)理，省外經(jīng)貿(mào)委劃撥了部分配額給他。

洪家豪對我說：“省服裝進出口公司的張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幫我聯(lián)系了崔總，講好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飯?！蔽艺f：“太好了！這么快就接上關系了？”洪家豪說：“這次事關重大，你和我一起去吧，想要叫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和富達服裝廠毀約是有難度的，你說不惜一切代價，不惜到什么程度？我不好掌握?！?/p>

我和洪家豪第一次宴請N省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是在他們當?shù)刈罡邫n的皇庭大酒店的豪華包廂內(nèi)。

一桌十人，相互介紹、寒暄后分賓主坐下。我和崔總坐位首，我的下座是黃副總，崔總的下座是洪家豪，我的對面是唐科長，其余便是副科長、外銷員、財務員、單證員。

服務員將茅臺酒給每個人面前的兩錢小酒盅斟滿后，酒席就開始了。洪家豪舉起酒盅開場白：“今天能夠請到畜產(chǎn)公司的各位領導，非常榮幸，為我們相識干杯！”眾人捏起酒盅在圓桌轉(zhuǎn)盤玻璃上頻頻敲出一陣叮當聲。

崔總，男，50多歲。穿YSL條子襯衫，戴勞力士金銀表。禮節(jié)而帶官腔地回敬：“這樣，??！我們對金豐公司的老板和洪總經(jīng)理遠道而來，表示歡迎?！贝蘅倹]有拿起酒盅，眾人零落地附和：“歡迎，歡迎?！?/p>

酒席剛開始難免因生疏而冷場，深諳此道的洪家豪輕易地便能打破冷場和僵局，他舉起酒盅：“崔總！我單獨敬你一杯，今后要仰仗你的關照?！闭f著先飲而凈，然后，放下酒盅時看了一下崔總的酒盅只是咪了一小口，抬起頭看著崔總，從齒縫發(fā)出一聲“嘖”，露出驚訝的表情：“老兄太不夠意思了，干掉，干掉！”

崔總推辭道：“我不會喝?！?/p>

“你不會喝？我早就打聽好了，你知道我和省服裝的張總是十年的老朋友了。他說你的白酒一斤打不住?！?/p>

崔總略一遲疑說：“昨晚喝多了?！?/p>

“昨晚早過去了?！焙榧液捞娲蘅偰闷饹]有喝完的酒盅塞了過去。

崔總這才接過酒盅往喉嚨里一倒：“好，喝！”

洪家豪又幫崔總倒?jié)M酒：“崔總，我在省服裝以前怎么沒見過你？”

“哦，我以前是省服裝外派香港公司的?！?/p>

“怪不得！大哥，相見恨晚呢，我就喜歡和你這樣的領導打交道，沒有架子，像你這樣的業(yè)務專家，又在外邊工作過，以后還要升官，升了不要忘記老弟??！”

“好，老洪，干！”

酒過三巡，崔總已經(jīng)完全放開了。洪家豪便把目標轉(zhuǎn)向其他人，洪家豪端著酒盅走到我下座的黃副總經(jīng)理身邊：“黃老總，你是畜產(chǎn)的實力派，從科員升到科長，現(xiàn)在又升到副總經(jīng)理，年輕有為啊！你太太是省絲綢的劉科長，對吧，我們打過多年交道了，你回去問你太太就知道我們金豐公司了?！?/p>

黃副總沒有想到洪家豪對他的情況這么了解，慌忙站了起來，雙手端著酒盅，剛想喝，突然拉了我一把說：“來，老板一起來?！蔽艺鹕?，洪家豪把我按下說：“老板不會喝酒，我們大老板錢是多的，但是，不會享受有什么用？我老洪今日有酒今日醉。”說著，用手在黃副總的胸口上拍拍，聲調(diào)高八度說：“活著干什么？不就是圖高興嗎？你說是不是？”黃副總一口喝下，亮了一下空杯說：“好，我認你這個朋友?！焙榧液揽焖倌闷鹁破堪炎约簺]有喝完的酒盅里加滿，端起酒盅對眾人說：“來來來，我們大家喝一杯！”

這時，坐在我對面的美女唐科長卻沒有拿起酒盅，說：“你這個老洪，老哄人，你就哄我們頭兒，把我們小老百姓不放眼里?！焙榧液酪呀?jīng)打聽到，富達服裝廠的張國光之所以拿到237配額，就是通過在N省的親戚認識唐科長的，唐科長也知道我們來的目的，此人不好對付！

洪家豪的臉色從僵到笑就一秒鐘，看著唐科長說：“你欺負我老頭子就沒意思了，我這個人嘴會說，圖個熱鬧，怎么會忘記你?。磕?，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一枝花，這么漂亮，我不敢多看，怕人家說人老了還這么好色。”說著，恭恭敬敬地拿著酒盅走到唐科長的身邊，附耳輕聲說：“明天中午，我單獨請你吃飯?！?/p>

眾人頓時起哄：“你們私下講什么？有隱情！”唐科長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洪家豪抬起頭，一臉苦相，說：“老頭子有什么呀？賠罪呀，說聲對不起啊，罰酒?！焙榧液廓氉燥嬃艘槐?/p>

這時，上來一盤椒鹽大王蛇，洪家豪截住轉(zhuǎn)盤，拿起公筷挑了一塊中段的蛇肉，夾到唐科長的碟子上，說：“唐科長請用！趁熱吃?！碧瓶崎L連忙欠了一下身子說：“自己來，自己來?！焙榧液栏纱啻娣諉T的工作，按照女先男后的順序給每個人夾了一個蛇段。

洪家豪回到座位后，服務員呈上每人一碗天九翅。洪家豪端起桌上的紅醋碗，幫崔總加了一湯勺。一縷紅醋沁入琥珀色的瓊漿中，猶如雞血石般美麗。腥醋中和，生出奇香撲鼻，引得人食欲大開。

洪家豪作勢要幫每個人加醋，問：“還有誰要？”眾人都說：“自己來吧，”洪家豪便順勢把醋碗放在轉(zhuǎn)盤上，轉(zhuǎn)向我說：“老板先來?！?/p>

洪家豪邊吃邊問崔總：“崔總蘇杭去過沒有？”崔總說沒有去過，洪家豪睜大眼睛看著崔總：“太不應該了，蘇杭是一定要去的——你來，我陪你去。”崔總說：“你們生意人忙，怎么能麻煩你呢？”洪家豪說：“你來，我全程陪同，朋友比生意重要?！焙榧液勒f著轉(zhuǎn)向我：“老板，你說是不是？”我說：“那肯定的?！?/p>

酒席上雙方只字未提生意的事，雖然他們知道我們就是為了237配額而來。酒席結束時，洪家豪對崔總說：“明天，我們到你們公司來談生意，你看幾點？”崔總看了一下黃副總和唐科長說：“明天下午三點吧？”黃副總說：“明天下午有一家公司約好了?！贝蘅傉f：“取消，人家金豐公司第一次上門，我們也要有誠意不是嗎？”

當天晚上，洪家豪打電話給香港金豐公司的伍經(jīng)理：“你馬上幫我去銅鑼灣買一條女式項鏈，明天中午之前送到我手里，我急用?！?/p>

次日中午，洪家豪約了唐科長在一家茶餐廳吃飯，把一個首飾盒塞進唐科長的包里，唐科長剛要推脫，洪家豪按住唐科長的手拍拍說：“香港剛買的，小意思，你不要嫌棄。”唐科長說：“洪總，你這么客氣干什么？”洪家豪說：“你要體諒我，吃老板的飯不容易，完不成任務，你以后就看不到我老洪了，你要在總經(jīng)理面前多替我美言幾句??！”

下午三點，我和洪家豪來到省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的會議室，崔總、黃副總以及唐科長一起接待我們。崔總明知故問地說：“金豐公司要237配額，我們有多少？”“我們和上海富達服裝廠簽了5萬條合同，可是他們到現(xiàn)在還沒有付錢，我不知道催了多少次了？沒用?！碧瓶崎L添油加醋地說。黃副總順水推舟說：“那就取消合同，人家金豐公司是大公司，信譽好，讓金豐公司用。”唐科長問崔總：“配額價錢就和以前合同一樣吧？還是0.5美元一條。”

我大喜過望，剛想開口說，謝謝你們支持！不料洪家豪搶先說：“我們除了支付配額價錢，再給你們創(chuàng)匯，我們把做貨的成本折成美元打給你們，你們把人民幣付給我們下面的工廠。但是——配額價錢要0.4美元一條?！贝蘅傉f：“好啊，你們對我們創(chuàng)匯支持，我們配額價錢讓一點也是應該的?！?/p>

唐科長裝著不肯吃虧的樣子說：“那，你們要先付美元，我們后付人民幣，我可不愿意擔風險?！焙榧液勒f：“當然嘍，今天簽合同，我們明天付錢?！?/p>

我本準備付大代價把配額搶過來，現(xiàn)在反而便宜很多。黃副總和唐科長去打印合同，會議室只剩我、洪家豪和崔總，便聊起家常。

洪家豪說：“崔總，美國去過嗎？我們美國公司邀請你去訪問?！贝蘅偞鸬溃骸叭ミ^，我兒子在美國讀大學?！焙榧液勒f：“哦？什么大學？”崔總說：“紐約州立大學，”洪家豪說：“哇！公子不錯??！不過，學費不便宜吧？”崔總嘆氣道：“誰說不是呢？現(xiàn)在，我們圖什么呀？不都是為了孩子嘛?！?/p>

我接過話茬：“我們公司在紐約，你把你兒子的聯(lián)絡方式給我，以后……”洪家豪識趣地站了起來，指著門外說：“你們談，我去洗手間?！?/p>

黃副總和唐科長打印好合同進來，洪家豪和唐科長簽了合同。崔總說：“你們查一下，我們還有什么種類的配額？只要金豐公司要，我們先滿足他們?！?h3>五

就在我們和N省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簽237配額合同的同時，中國市場上的237配額價格開始狂漲。

237配額是背帶褲，本是個冷門的配額，不像347/348是男/女棉長褲、短褲，是必需品。全國每年有額度4000萬條，卻年年不夠用，所以配額價錢一條3美元，最高炒到過6美元，比褲子本身還貴。237配額全國每年有2000萬條，卻從來沒有用完過，往年價錢也就是一條0.5美元，到年底快過期的時候，甚至白送都沒人要。沒想到，去年開始有點熱，今年竟然大流行，這種趨勢是悄悄發(fā)生的，沒人預料得到。

那時候，配額使用在中國沒有聯(lián)網(wǎng)，只有進到美國海關才有準確數(shù)據(jù)發(fā)布出來。當發(fā)現(xiàn)美國海關237配額使用額度已經(jīng)超過70%的時候，再推算在海上航行的船上有15%，這樣在中國市場上最多還剩15%額度可用，市場上一下子恐慌了。每個做背帶褲的商家都怕沒有配額，于是，237配額價錢從0.5美元，一路直線上升，躥到1.9美元。這時候，237配額已經(jīng)有價無市，一票難求。

洪家豪負責配額，每年年尾，我和洪家豪會根據(jù)這一年所做服裝種類和數(shù)量，制定明年的采購基數(shù)，就像購買期貨一樣，寧可配額多了跌價賣出，也不能做完貨沒有配額。我們每年生產(chǎn)1000萬件/條服裝，配額決不是小事。

全國有31個省、市、自治區(qū)，有配額的國營進出口公司有200多家，私營企業(yè)是沒有配額的。洪家豪全年有一半時間穿梭在全國各省、市的進出口公司，同我們合作的省、市進出口公司有60多家。要想獲得我們所需要的配額種類、數(shù)量、價位，全憑洪家豪的交際和手段，洪家豪簡直就是為配額而生的奇才。

張國光想把我們花了巨大代價找來的美國客戶搶過去，通吃貿(mào)易和生產(chǎn)的利潤，他就會面臨許多生疏的領域，其中配額就是一項。

張國光可稱是個有頭腦、有魄力的人。他敢于一下子接下H童裝公司15萬條背帶褲和MB公司40萬條背帶褲這個大數(shù)量，就是考慮到237這個配額不緊張，他可以搞到。

而且，他分析了最近三年237配額的走勢和行情，每年2000萬條額度從來沒有用完過，于是他想在237配額價位最低點買進。就像一個初入股市的新手，總相信自己的聰明才智是與眾不同的，以為看一下走勢圖就掌握了股票的規(guī)律。

他做的H童裝公司的15萬條背帶褲和MB公司第一批5萬條背帶褲已經(jīng)完工，準備出運了，才決定買配額。這個時候，237配額已經(jīng)很難找了，都在數(shù)不清的做貨的公司手里了。

他沒想到的還有，付錢買配額是一定要在境外付美元的，他在境外沒有公司，只能通過地下通道換美元，找朋友的境外公司幫忙，這樣，又耽誤了時間。他買了4萬條237的第一張配額許可證寄給了H童裝公司，還缺11萬。他在N省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簽了5萬條237配額的合同，付錢一耽誤，讓我給截了。

這個時候，237配額的價錢已經(jīng)漲到1.1美元。如果他忍痛果斷出手止損，雖然這批背帶褲白做，甚至虧損，但是還能順利出貨，收回成本，保住客戶。

可偏偏張國光已經(jīng)是成功人士，他不服輸，他屢次查閱了去年配額走勢圖，許多熱門配額價錢是人為炒作，非理性漲價，往往過了一段時間，突然掉頭向下，跌破原來漲價前的價位。于是張國光斷定這種漲價是假象，他決定再等等。

然而，H童裝公司15萬條貨和MB公司第一批5萬條，貨到了美國港口是不能等的，超過一個星期不能清關，就從港口拖到付費倉庫。更嚴重的是H童裝公司和MB公司拿不到貨，錯過商場的上架時間，就會取消貨物，這對H童裝公司和MB公司不光是經(jīng)濟損失，會被商場踢出供應商名單，從此失去生意。

H童裝公司和MB公司對張國光態(tài)度從催促和譴責，進而到威脅和謾罵。張國光這個時候才開始認輸，決定不惜代價，再高價錢也只能買?？墒牵@時候，237配額價錢已經(jīng)躥到1.9美元，問題是買不到，不是價錢的問題了。

而且，張國光因不懂業(yè)務，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H童裝公司的15萬條貨開了一張船運提單，而配額只有4萬條。只有等15萬條配額齊全了，整批貨才能提。如果他當初把船運提單分成多份，那么至少4萬條客戶可以先提走。

張國光以前生意一路上成功是由于他的聰明加上執(zhí)著，這次失敗恰恰就是他的聰明加上執(zhí)著。做生意并不是靠聰明，而是靠規(guī)避風險。

H童裝公司和MB公司自己也通過各種關系找237配額，遍尋無著，只能找我們公司了。

由于我們的配額在年初都是簽了合同，付了定金，漲價再多，我們還是按照合同原價的。再由于我們早就為MB公司準備了120萬條237配額，加上我們還有其他美國客戶下背帶褲訂單，我們有足夠的配額。

MB公司的湯姆找我們公司的文凱，第一天湯姆發(fā)傳真給文凱說：“親愛的文凱，我們需要你們無私的幫助，富達服裝廠5萬條貨到了港口提不了貨，急需237配額，我們知道你們公司一定可以幫我們找到237配額。你的朋友湯姆?！?/p>

文凱回復：“親愛的湯姆，我們很愿意幫你們，但是，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237的狀況？市場上很難找到。不管怎樣，你們愿意出什么價位，我們幫你們?nèi)フ??！?/p>

湯姆回復：“很高興你們愿意幫我們，我們知道237現(xiàn)在瘋了，這種價位是不合理的，我們只能出1.2美元?！?/p>

文凱回復：“我們已經(jīng)問遍了所有能找的關系，1.2美元實在找不到。我們和你們一樣，也在指責這種炒作行為，我們還在繼續(xù)努力，直到找到為止?！?/p>

湯姆回復：“我們不能等了，你們能搞到什么價錢？我們都要。謝謝你們的努力?！?/p>

文凱回復：“現(xiàn)在，我們打聽到有一家香港公司愿意出售5萬條237配額，價錢是1.9美元，我可以把他介紹給你，你們自己去交易。”

湯姆回復：“價錢我們接受，但是，我們不相信別人公司，我們怕錢打過去，拿不到配額，現(xiàn)在，騙子太多。我們只相信你們，請轉(zhuǎn)告馮先生，我們不會忘記他無私的幫助?！?/p>

其實，文凱說有一家香港公司是不存在的，當然要找一家也不難。問題是現(xiàn)在哪里去找237配額？我們賣給他的237配額，本來就是為他準備的，沒想到賣給他比做貨更賺錢。

MB公司拿到我們賣給他的237配額，把第一批5萬條貨提走了，MB公司在應付富達服裝廠的貨款中扣除了每條1.9美元后，把余額付給富達服裝廠，虧本的是富達服裝廠，MB公司不會虧本。

H童裝公司也找了文凱，向我們買11萬條237配額，反正現(xiàn)在我們之間也沒做生意，不需要婉轉(zhuǎn)了，直接報給他2美元，愛要不要。當然，這個錢最終都是在富達服裝廠的貨款里扣除。

但是，對富達服裝廠來說，真正的災難才剛剛開始，富達服裝廠還有30萬條背帶褲還在生產(chǎn)，另有5萬條貨已經(jīng)船運在海上。

張國光如果在這個時候親自來找我，承認錯誤，尋求我的幫助，或許是他躲過這場災難的唯一出路。他想到了這一點，但是，他派林曉月來。

六

林曉月走進我的辦公室，簡直就是張國光向我發(fā)射的一顆肉彈。林曉月穿著復古的大擺束腰低胸公主裙，后背像鞋帶一樣綁緊托起胸前兩個雪白的半球，就像賣水果的小販把橘子剝?nèi)ヒ话氲拈倨?，露出飽滿水靈的果瓤，引誘人。女人真是狡猾，如果全剝?nèi)?，必定顯出缺陷，少有完美的。

林曉月在我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弄得我的眼神無處安放，林曉月卻在毫無忌憚地捕捉著我的眼神。

“找我什么事？”我明知故問。

“找你幫忙??！我們急需237配額，價錢你說?！彼t唇輕啟，單刀直入。

“我也沒有多余的配額，現(xiàn)在哪里去弄？”

“算了吧，你會沒有？看在我們以前合作的份上。你這次幫我們，以后我們工廠幫你做貨不賺錢?！彼駴]事人一樣，完全不涉及關鍵問題。

我搖了搖頭，覺得沒必要談下去，想著怎樣結束這次見面。

林曉月下巴一揚，直視我說：“你說吧！要怎樣才肯幫我們？”

“我有一個要求，你能做到嗎？”

“只要你說，我都愿意！”她表現(xiàn)出大義凜然的樣子，隨時準備獻身。

我遲疑了一下，終于說：“把你們安插在我公司里的臥底交出來！”

林曉月愣了很久，眼光暗淡下來，低下頭囁嚅道：“哪有什么臥底啊？”

“那就算了！”

“不嘛！”林曉月的身體像撥浪鼓一樣搖著，把雙乳甩得像揉著的白面團。林曉月停止搖動說：“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p>

“不吃?！?/p>

“你這個人真沒勁！”林曉月露出哀怨的眼神。

我還是無動于衷，林曉月低下頭說：“我回去怎么交代??？”說著，眼圈紅了，抽了幾下鼻子，眼看山雨欲來。

我連忙說：“讓我考慮一下行嗎？你明天打我電話?！?/p>

“真的？”林曉月抬起頭，眼睛一亮。

“真的。”我面無表情。

林曉月走了以后，我立即通知總機，富達服裝廠任何人來電話都說我不在。

MB公司的湯姆又發(fā)傳真來了，富達服裝廠第二批5萬條貨到了美國港口，也是同樣問題，沒有237配額，清不了關。他希望我們繼續(xù)幫助他們，并且要我們準備富達服裝廠后面即將出運的30萬條237配額。

我和總經(jīng)理開會商量，文凱拿出計算機在算：“237配額，上次給H童裝公司11萬條，MB公司5萬條。這次MB公司到港5萬條，后面還有30萬條，總數(shù)51萬條。老洪，配額夠不夠呀？”

洪家豪興奮地說：“我已經(jīng)算過了，我們自己做貨的加上賣給他們的，還缺3萬條，我已經(jīng)和陜西外貿(mào)講好了，可以解決。這次MB公司拉掉我們40萬條背帶褲，我們賣配額給他們，比自己做貨賺錢還多?！?/p>

我說出來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計劃：“如果我們把35萬條237配額賣給MB，雖然我們賺了額外的錢，也救了富達服裝廠。每一條牛仔背帶褲的人民幣成本是34.5元，35萬條就是1200萬元，如果我們幫他們解決配額，富達服裝廠雖然虧本，卻還可以收回90%的成本，不傷筋骨。我要讓富達服裝廠35萬條砸在手里。”

我對文凱說：“你通知湯姆，35萬條237配額我們不賣，讓他重新下訂單，我們馬上做貨給他。我們手里在做的80 萬條背帶褲可以先頂上去交貨，本來貨就是分批交的。雖然，我們做貨比賣配額賺錢少，但是，可以消滅富達服裝廠?！?/p>

蘇浩然說：“我馬上去調(diào)節(jié)交貨計劃，80萬條正好結束，35萬條接著生產(chǎn)，不影響交期?！?/p>

MB公司欣然接受我們的方案，他根本不會管富達服裝廠的死活。

中秋節(jié)前一天，曹梅說有重要情況匯報，我們到第一次見面的酒吧，在昏暗的卡座內(nèi)，面對面坐著。曹梅看了一下左右，壓低聲音說：“我可能找到這個臥底了？”“真的假的？”我一驚。曹梅說：“有一天，我和財務小楊聊天，我說老板和林曉月關系不一般，老板娘怎么不吃醋？小楊說：‘怎么不吃醋，經(jīng)常吵架。不過，老板對老板娘一家可好了！上個月，老板還給小舅子買了一套房子，我從財務劃的款，50多萬呢。我就問，小舅子在哪里上班？你猜小楊說什么？”曹梅說到關鍵地方，賣了個關子，停了好幾秒鐘，一字一頓地說：“金——豐——公——司，小楊說完就后悔了，叫我不能說出去?！?/p>

“小舅子叫什么名字？”我覺得可信，急忙問。

“不知道？”

“你們老板娘姓什么？”

“姓董，董存瑞的董?！?/p>

我當即打電話給洪家豪，馬上到公司見面。曹梅見我要走，突然說：“我想開個花店，你投資，我?guī)湍愎?，保證你賺錢，我們對半分成。”我不悅地說：“我沒興趣，不想搞?！辈苊氛酒饋恚轿疑磉?，頭側(cè)過來看著我：“那你借錢給我吧，一年還給你。”我回答：“你不應該開口借錢吧？”曹梅用肩膀撞了我一下說：“這么大老板，這么小氣！”我看了她一眼，有點厭惡，說：“如果情報準確，我們再談?！?/p>

曹梅的情報是準確的，公司只有一個姓董的，叫董永明，富達服裝廠老板娘叫董永蘭。董永明，32歲，大學畢業(yè)，英文四級。在兩年前，由上海襯衫廠周廠長介紹到我公司當駕駛員，公司一共7個駕駛員，只有他懂英文。所以，接送美國客戶的任務常常交給他。當初排查內(nèi)奸時，怎么也不會排查到駕駛員啊！

洪家豪已經(jīng)通知董永明即刻離開公司，我還是把他叫到我的辦公室，親自問一下。

董永明站在我面前，很陽光的小伙子，一點也不怵。我說：“坐吧?！倍烂鞔蠓降刈?，我長嘆了一口氣：“咳，什么也不說了。我只想求證一件事，TY公司的喬伊來這次，文總和秦娟送喬伊去賓館，寸步不離，你沒有機會和喬伊說話，怎么聯(lián)系的？”董永明說：“這很簡單，知道他的名字，又知道他住在香格里拉酒店，我就通知張國光，他就派人去香格里拉酒店，很容易查詢的?！蔽尹c點頭：“是啊！不怕人偷，就怕人惦記。好吧，你走吧?！倍烂髯叩介T口，回身說了句：“對不起哦！”

當天晚上，我一個人在辦公室里抽煙，本想把胸中積壓已久的郁悶隨著煙圈一起吐出去，卻反把自己鎖在這煙霧彌漫中。清除了臥底，我本該高興，卻難過得想哭。我回憶當初炒掉陳麗、宋經(jīng)理，以及甚至懷疑副總經(jīng)理蘇浩然——曾經(jīng)，所有的表象都能印證我的判斷，所有的疑點越看越像。

這世事總在迷霧中，真相永遠是看不到的;看到的都不是真相！

富達服裝廠的情況迅速惡化。

1200萬的資金變成了存貨，背帶褲這種款式在中國是賣不掉的，開始是工人工資發(fā)不出，接著，面輔料廠和協(xié)作工廠的貨款付不出，人家討債上門。后續(xù)的訂單，沒有錢去買面輔料，造成停產(chǎn)。

如果上海富達服裝廠光是缺了這1200萬元，工廠也不至于倒閉，畢竟他們是上海500強企業(yè)。

事情竟然嚴重到驚動上海市政府和江蘇省政府，成為全國性的事件。

一天早上，曹梅和李楠都打電話給我說，炎城市公安局來了四輛警車，把張國光、老板娘、財務經(jīng)理等五個人戴上手銬捉走了。

我打聽到的情況是，炎城市富達服裝廠由于拖欠工人工資，2000個工人鬧到市政府，張國光投資的炎城太陽能企業(yè)由于市場遇冷而擱淺。這兩個巨大的項目投資三億多，資金來源都是銀行貸款。張國光的罪名是涉嫌騙貸和挪用資金。

我派去的臥底曹梅和李楠都失業(yè)了，李楠又回到了我們自己的工廠，升車間主任。曹梅要和我見面，這回不用去酒吧了，我讓她直接來我辦公室。

曹梅進我辦公室東張西望了半天，說：“還是在酒吧見面自在?！彼谖肄k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頓時拘束起來，小心地說：“你能讓我到你們公司上班嗎？”

“不行！”

“你過河拆橋呀？”

“我當初找你就是去富達服裝廠，沒談別的，你已經(jīng)得到了你應得的報酬，我付清了，沒有虧你?！?/p>

“你不怕我把你讓我當臥底的事說出去？”

“不怕，現(xiàn)在可以公開?！?/p>

“和你開玩笑的，我認你做大哥吧？”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頭發(fā)留長了，胸部墊高了，嘴唇涂紅了。

“我和你爸差不多大了?！?/p>

“那，你做我干爸？”

我沒理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沓錢，推過去：“你不是想開花店嗎？”

曹梅眼圈紅了，低下頭，拿紙巾碰了碰眼角，說：“真想一直為你做臥底！”

曹梅走了以后，我陷入了長久的反思，我派臥底是不是值得？是不是道德？我把富達服裝廠所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從后向前看。點爆富達服裝廠雷的導火索是1200萬貨款收不回，1200萬元收不回是因為找不到35萬條237配額，這是張國光自己對配額的決策造成的。我只不過攔截了他的5萬條237配額，還是用在他的貨上。我賣給H童裝公司的11萬條237配額倒是幫了他，讓他收回15萬條貨款，如果不是我賣出這些配額，張國光今天的損失就是2000萬元。

換句話說，如果我不派臥底，張國光的損失更大。當然，也就不能清除張國光派的臥底董永明，但是，富達服裝廠倒閉了，董永明的存在就是一個死子。

再假設，我善性大發(fā)！張國光缺35萬條配額，我?guī)退鉀Q，他不損失這個1200萬元，他最后還會死于炎城兩個三億項目的投資。

這么看，我所做的這一切是多余的。鉤心斗角的結果是損己不損人或者害人不利己。

七

我回到紐約公司上班，公司銷售員猶太人肯特告訴我，天賜良機，美國一家sports的商場找我們，他們商場的沙灘褲產(chǎn)品，每條零售價是8美元，他們以4美元下訂單給MB公司，MB公司以3美元下訂單給我們公司。Sports商場希望跳過MB公司，以3.75美元直接下訂單給我們，我當即同意了。我在紐約開公司，隨著公司發(fā)展，我肯定會打進更多的商場。

好事不會輕易成功的。才過了幾天，MB公司的湯姆把我叫去，我一到他們公司，他們家族眾多人圍著我，湯姆說，sports商場是他們的客戶，我們不能搶他們的生意，他要求我主動退出sports商場，并且把銷售員肯特炒掉。

我說，sports商場很大，為什么不可以你、我同時和sports做生意呢？湯姆說，在價格上他們比不過我們，他們最終會被擠掉，這樣不公平。

湯姆的哥哥說，如果我退出sports商場，他們MB公司的訂單隨我挑，MB公司除了sports商場生意，還有十幾家商場生意。我是不相信隨我挑這種話的，每次雙方談生意都是分毫必爭，價錢談不攏他憑什么給我？

Sports商場如果直接給我訂單，雖然利潤可觀，但是沙灘褲單一品種生意額只有100萬美元，而我們和MB公司的生意額已經(jīng)做到1000多萬美元。當然，幾年以后，也許我可以和sports商場做到1000萬美元生意額，但是，眼前，我肯定吃虧，于是，我決定讓步。

最后，經(jīng)過一天的討論，約定凡是MB公司有生意的商場，我們一律不進去，肯特我不會炒掉。湯姆對富達服裝廠的事情向我道歉，也向我保證，不和我合作的工廠發(fā)生關系。

出了MB公司，我想到了張國光，當初，他想搶我的生意，我今天想搶MB公司的生意，這有什么不同嗎？性質(zhì)是一樣的，我和張國光的處理是不一樣的。

我的終極目標就是進商場，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新的領域，也是一個新的臺階。MB公司已經(jīng)有70年歷史，通過三代人的努力，要達到MB公司的水準，談何容易？我的公司才10年歷史，我要建立紐約公司的銷售隊伍、設計團隊、物流倉庫、配送服務，最主要的是要有自己的品牌和推廣。這些是我未來10年、20年要做的事情，我不會像張國光這樣輕易越界。

1998年開始大發(fā)展的民營企業(yè)，沒有幾年也遇到了瓶頸，在國家政策的干預下和房地產(chǎn)擠壓下，紛紛倒閉。我以后也沒有遇到過像張國光這樣強勁的競爭者，漸漸地我也就把張國光忘記了。

2004年冬天，一個周末的中午，我在紐約的家中接到一個久未聯(lián)系的僑領王先生的電話：“你好啊！想你啦，出來吃個飯吧？”在美國沒有人會不預約就請人吃飯的，我疑惑地問：“有急事嗎？”王先生笑了笑說：“我認識一個朋友，他說在上海做服裝的人中，你排第一，他排第二?！蔽矣X得無聊甚至惱火地說：“誰這么狂妄？我在上海不要說排第一，前100名也不知道排得進不！”王先生說：“不說這個事了，我就是請你吃個飯，這么難嗎？”我正好沒事，便開車前往中國城。

豐收大酒店是中國城最大的中餐館。中午飲茶，座無虛席，人聲沸騰。我找到了王先生的桌子，和王先生同時站起來迎接我的還有兩個人，我辨認了許久才認出是張國光和林曉月。我畢竟只見過張國光一次，見過林曉月兩次，況且是幾年前。我正遲疑間，張國光伸出手，我們握手都沒敢用力，雙方好像都知道弄疼過對方。林曉月也伸過手來，我們只是四根手指碰了一下，雙方好像都知道以前就沒能握手言和。我們問好后便坐下。

“上海排第一”這句話從張國光嘴里說出來，倒不算狂妄，畢竟他的廠排進過上海500強企業(yè)。他把我排在他前邊是高看了我或者是他敗在過我手里。時過境遷，早已沒了恩怨，我們四人便放開聊了起來。

聊天中，我得知張國光當初貸款時，資料不實是和銀行共謀的，騙貸罪名可加可不加。再說后來炎城服裝廠和太陽能企業(yè)都被一家上市公司買走了，還清了貸款，張國光在沒有判決的情況下關了三年后釋放了。

張國光和老婆離了婚，為老婆兒子留下了最后一點房產(chǎn)，他打算到美國重新開始。

張國光穿著淺藍色羽絨衫，林曉月穿著黑色漆皮羽絨衫，都是色彩流行的普通服裝。張國光已經(jīng)退去了模特般的光環(huán)，剪了個寸頭。林曉月留了個大媽式中發(fā)，我在林曉月的臉上、身上尋找了很久，竟找不到以前的漂亮，完全就是一個在人堆里不起眼的普通女人，是女人不經(jīng)歲月的熬磨，還是我當初看走了眼？

也許，在美國這個社會里，人都會回歸本色。老板樸素了、女人不妖了、當官的沒樣了。就像在這個飯店里吃飯，億萬富豪和裝修工人都在這里吃飯，你是沒法辨認他們的身份和身價的，每個人都有能力有自信地生活著。

張國光說，他在做一些小生意，把美國塑料粒子發(fā)往中國去，每個集裝箱能賺100多美元，每個月有幾十個集裝箱。他還在考察一些農(nóng)產(chǎn)品出口。張國光問我：“你還在做服裝？”我說：“是的，做不了別的?！睆垏庹f：“我是不打算做服裝了，在美國做出口也不錯，輕松?！?/p>

張國光要了我的電話，說有空吃吃飯。我說，好的。飯局結束時，我和張國光搶著買單，王先生說，我已經(jīng)買了。林曉月將剩菜打包，還把一碗米飯帶上，說：“晚上做揚州炒飯?！边€舉了一下手中的塑料袋說：“菜都買好啦，這里魚頭真便宜，四斤大的魚頭才1美元，回去燒魚頭粉皮湯?！?/p>

我突然明白，成功只是一種生活方式，失敗是換一種生活方式，對于人生而言是沒有優(yōu)劣的。做生意并不使人痛苦，使人痛苦的只是鉤心斗角的惡念！

原載《山花》2019年第6期

原刊責編 ?李 ?晁

本刊責編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