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歡喜
01.
隔夜的飯不要吃;杯子用完,記得及時清洗;降溫了,蓋好被子。
——摘自網(wǎng)易云音樂《好不好》2019年2月9日網(wǎng)友“愿好”的評論。
這一整個冬天,恩宜都窩在家里,空調開到三十攝氏度,被她廢掉的論文稿快要在她的臥室里堆成一座小山丘。
方雪來找她時,她正一條一條翻看著《好不好》這首歌下面的評論。這個習慣是她在半年前才形成的,她寫不出論文,靈感枯竭,正暴躁時,突然看到這個網(wǎng)名叫作“愿好”的人。
他每一天都會到《好不好》下面評論,時間不定,沒有主語,所囑咐的也不過是些“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這一類老生常談的話。
恩宜大學主修的是古代文學,對所有的事情似乎總存著一點兒浪漫的想象,她在想這個“愿好”究竟是男,還是女,他從幾年前開始就這樣執(zhí)著地日日來留言,是希望被誰看到?
當然,她不可能猜測到答案,但她無聊得很,也執(zhí)著,不過是每日一看,總有一天能讓她窺見這個故事的全貌。
方雪為她帶來了他們高中同學聚會的邀請函,夾在邀請函里的還有一張微微泛黃的信紙。那紙應當是寫信的人自己做的,將老樹皮剝下來,搗碎,碾成木漿,最后壓成了紙。
紙有些粗,制作它的人還十分少女心地在里面鋪了幾朵小花——來自他們高中教學樓后的那一株蠟梅,香味早就散去了,但黃嫩的花瓣得以保存了下來。
方雪說這是數(shù)學課代表在當年他們交過去的習題冊里找到的,她沒看內容,只瞟了一眼署名,見是恩宜的,就讓方雪順道給她一起帶過來了。
恩宜對“沒有看內容”這句話的真實性持了懷疑態(tài)度,畢竟人類總是不太容易控制得住自己的好奇心的,但對方既然這樣講了,況且這又是很多年前的信件,因此,她也沒有必要去過多追究。
那封信其實是她寫給愿好的。
是了,高中的時候,他們班也有一個叫作愿好的同學,是個男生,在高二那年才轉來。
那日恰好輪到恩宜值日,同學們都去做早操了,只有她一個人在整理教室。
他們的教室在二樓,門口是一個很長很寬的平臺,她在屋里擦玻璃,他斜背著書包從樓梯口走來。
他個子很高,人是清瘦的,細碎的劉海兒在額前浮著,和恩宜那段時間喜歡看的那部動漫的主角長得有幾分相像。
后來,恩宜跟別人形容:“他那時沖我笑了一下,像陽光突然照了過來?!?/p>
她原本準備了一堆很華麗的句子,可最后卻選擇這樣一句俗氣又樸實的形容,方雪笑她:“你簡直愧對自己才女的名聲。”
她后來確實愧對了。
愿好轉來后的第一次月考,她獨霸了很久的語文單科第一名就被擠了下去。
老師坐在講臺上念愿好的作文,說他胸中有乾坤,又問大家:“你們知道你們的作文和愿好的差距在哪兒嗎?”
“不知道!”
“嘿,我就知道你們不知道?!闭Z文老師帶完他們這一屆就要退休了,但仍懷著一顆童心,他說,“從教室門口下樓,右拐,走到底,有一棟樓,叫圖書館,你們去那兒看看就知道了?!?/p>
02.
后來的大半個學期,在沒課的時間,恩宜總泡在圖書館里。
她性子安靜,常常一坐就是很久,有時天晚了,圖書館里就會只剩下她和愿好兩個人。她坐在東南角,他則坐在西北角。
他們從來沒有講過話,卻這樣默契地陪伴了對方大半個學期。
直到距離期末考試還有一個月的時候,恩宜才停止去圖書館的行為,最后一次是在一個周五,下了大雨。春夏交接之際的雨,像瓢潑的一樣,她沒帶傘,靠在圖書館門前的柱子上等雨停。
她其實可以上樓去繼續(xù)看書,可愿好也在一旁等著,她盯著雨珠落在凹槽里而濺起的那一點水花看了半天,終于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寂:“雨再不停,天就要黑透了呀。”
愿好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恩宜是在同他講話,直到她叫了他的名字,問他:“愿好,你家離得遠嗎?”
愿好才后知后覺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算遠?!?/p>
恩宜說:“雨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停,我覺得或許我們冒雨跑回去更靠譜些?!?/p>
她話音才落,就有一個女孩從遠處走了過來,撐了一把傘,手里還拿著一把傘,大老遠就沖愿好打招呼:“我早跟你說今天要早一點回家!”
恩宜認得這個女生,比他們高一屆,在學校里很有名,因為她長得好看,成績也特別好。
恩宜沒想到她會和愿好認識,而且看起來似乎還很熟。
愿好原本正靠在柱子上玩手機,聞言,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頭來,看見來人,眼里含了一點笑:“因為我知道你肯定會踩著七彩祥云來救我?!?/p>
恩宜察覺出愿好這時的狀態(tài)和平時似乎是不太一樣的,他整個人松弛了很多,笑容也顯得真實了很多。而這些變化都是在尹秋出現(xiàn)時才發(fā)生的。
她不知為何,心里突然就泛起了一點酸酸的小泡泡,戳破了,那酸就在她的身體里蔓延得更廣。
愿好接過尹秋遞來的傘,望了一眼仍等在一邊的恩宜,歪了歪頭,說:“阮恩宜同學,你家住在哪邊?”
恩宜報了一個街名,愿好想了想,說:“順路,一起走吧?!?/p>
他的傘很大,是把深青色的長柄傘。恩宜遲疑了一瞬,跳到傘下,雨水敲打傘布的聲音颯颯地響在耳邊。
鼻尖有清新的泥土氣息,混雜著愿好身上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洗衣液的味道。
她連雙手都拘謹?shù)貌恢涝摲旁谀膬?,走路時肩膀不小心碰到他,也能在自己的心里上演一個狗血的小劇場。
尹秋在一旁吐槽:“差了兩條街呢,哪里就順路了啊?!?/p>
尹秋的聲音小,但恩宜耳力好,她覺得少女的心真是無可救藥——她居然在這句話里感覺到了一絲甜意——其實順不順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送你回家。
晚上睡覺之前,恩宜坐在燈下和遠方的表姐聊天,將自己的猜測發(fā)過去之后,又大膽地做出總結:“他暗戀我!”
那段時間,她常常給表姐發(fā)一些莫名其妙的信息,譬如——
“你知道嗎?今天我們對視了三秒!英語老師想找人起來講單選題,我回頭,眼睛掃過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在看我!”
“他的語文分數(shù),第一次比我高五分,第二次比我高兩分,第三次比我高一分,合起來剛好是521!我合理地懷疑他是故意的!”
表姐大概覺得她是魔怔了,笑著附和她:“是,那么,請問,我們的恩宜小姐和她的愿好先生說話超過十句了嗎?”
恩宜立馬就敗下陣來。
好神奇,他們明明就在同一個班級,究竟是怎么做到一整個學期說話不超過十句的?
03.
天氣預報說,今天晚一點會有大雪,你總是粗心,出門時一定要帶傘。
——摘自網(wǎng)易云音樂《好不好》2019年2月13網(wǎng)友“愿好”的評論。
恩宜臨出門時才看到這一條評論,那時她已經(jīng)換好了鞋,正站在玄關處找鑰匙。她不知道這位和愿好重名的網(wǎng)友和她在不在同一個城市,這個“會下雪”的天氣預報對她來講有沒有用,她關門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旁邊的置物架上拿了一把傘。
同學聚會的地點定在他們高中對面最大的那間餐廳里,不是什么特別豪華的地方,但他們高中那會兒無論大事小事,總愛來這里聚上一聚,故而,此時再來這里也不過是感受一下情懷。
恩宜出門比較晚,等她到時,人已經(jīng)來得七七八八。
她坐到方雪的旁邊,兩人一挨在一起,方雪就湊過頭來跟她講八卦。內容無非是誰誰事業(yè)多順利,而誰誰又落魄得令人驚訝。
恩宜本科一畢業(yè)就被直接保研了,每日里被論文折磨得腦仁疼,故而,她從來沒有關注過同學們的這些八卦,不知道話題究竟從什么時候就由“××該不會暗戀××吧”這樣的話題變成了房子、車子、孩子和事業(yè)。
包廂里坐著的人還是從前那些,可恩宜覺得大家似乎又都不一樣了。
數(shù)學課代表就坐在她倆旁邊,聽她們八卦,忍不住也湊了一嘴:“說到這個,你們還記得陳臣嗎?”數(shù)學課代表似乎有些唏噓,“他當年成績那么好,所有人都以為他前途會很好,可結果呢,我聽說他現(xiàn)在在××的律師所里做一個小助理。”
××也是他們其中一個同學。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喲!”
數(shù)學課代表這樣感嘆著,得到了她們類似的附和以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說:“還有愿好,我總覺得他八成也混得不怎么樣,除了大二那一次,他從來沒來參加過我們的同學聚會。尤其是畢業(yè)以后,所有的人都有消息,唯獨他什么消息也沒有,當年好歹也是一位備受矚目的男同學……”
乍然聽見愿好的名字,恩宜有一瞬的恍惚,她皺了皺眉,有些不喜歡別人這樣議論愿好。
誠然,作為一個沒有任何消息且?guī)缀鯊牟粎⒓油瑢W聚會的人,被這樣揣測,似乎也無可厚非,但愿好在她心里是清朗的白月光,她不太愿意看到別人將他放到污泥里。
她有些煩躁地摩挲了兩下自己毛衣上的木質紐扣,打斷了數(shù)學課代表的話:“沒有,他現(xiàn)在很好?!?/p>
數(shù)學課代表沒反應過來,欸了一聲。
恩宜說:“他去了天文臺工作,每日與星辰為伴?!?/p>
這話實在酸得倒牙。
這其實是當年愿好自己說的。
高三剛開始的時候,班主任給他們放了一天的假,讓他們好好思考一下自己以后最想做什么,然后把自己的夢想寫到便箋紙上,投到講臺上的玻璃罐子里,再隨機分發(fā)給每一個同學。
“這樣,每一個人的夢想就都可以被另一個人見證了?!?/p>
恩宜不知道自己的夢想被誰抽中了,但愿好的發(fā)到了她的手里。他沒寫很長,筆鋒干凈,就只有清清冷冷的一句話:想去天文臺工作,每日與星辰為伴。
隔天,恩宜匿名在學校廣播站為他點了一首《昨夜星辰》,其實這個星辰和他的星辰?jīng)]有任何關系,但少年人情感充沛,總想要找一個出口來發(fā)泄。
那時恩宜完全沒有想到,自己這一無心之舉,竟在后來一語成讖。
04.
雪是在傍晚時分落下來的。
那時恩宜已回到家里,她的房間里有一個很大的落地窗,拉開窗簾,就能看見雪花簌簌地往下落。
她回來前啜了一口班主任帶來的枇杷露,里面似乎摻雜了一點酒精,她酒量不好,一碰就醉,還在車里的時候,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
她夢到高三那年的一些事。
高考前的一周,突然流感肆行,當時學校里很多人都中了招。原本領導們也在商討要不要給學生們放個假,免得生病影響了考試。可畢竟高考在即,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十分珍貴,還沒等老師決定好,他們班就有一個人首先中了招。
生病的是陳臣,方雪跑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恩宜剛把自己剛寫好的信塞到愿好的模擬題冊里。
題冊是老師剛改好的,堆在講臺上,就等上課的時候讓課代表發(fā)下去。
可誰知冊子還沒來得及發(fā),學校就通知他們放假了。
她還以為那封信早就隨著教室里的灰塵一起被清掃掉了,哪知數(shù)學課代表竟然將那些習題冊帶回了家,又在幾年之后將這封信返還到了她的手上。
她踩著凳子去夠書架頂上的鐵盒子,那封信自從那天到她的手里以后,就被她鎖進盒子里了。
那里面全是和愿好有關的東西——他用了一半的橡皮擦、自習課上隨手涂的涂鴉、校宣傳欄里抿嘴輕笑的證件照……還有一張從南寧到河內的火車票。
車票是恩宜自己的。
高三那年暑假,恩宜回學校填報志愿的時候,不知聽誰提了一嘴,說愿好過兩天要去越南旅行。她千方百計地打聽到他的行程,又訂了和他同一班的火車票,一大早就從南市坐飛機到南寧,趕到火車站的候車廳時,他就在她的前面排隊。
她嚇得連忙將頭頂?shù)拿弊永玫偷偷?,蓋住了整張臉,又忍不住想,愿好會不會認出她的身形?
她其實完全可以假裝偶遇,大大方方地去和他打招呼,這樣還會顯得兩個人非常有緣分。可她太慫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假若自己和他單獨相處,她應該如何表現(xiàn)?她又能夠跟他說點什么?
他們乘坐的是老式的綠皮車,很破舊,開動時,會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穆曧憽?/p>
她和愿好坐在同一個車廂里,愿好在前,她在后。
無聊的時候,她就塞著耳機聽歌,一邊聽歌,一邊去看愿好的后腦勺。
恩宜有時候覺得喜歡一個人真的很神奇,對方身上好像被蒙上了一層天然的濾鏡,連他腦后那一撮翹起的頭發(fā)都變得可愛起來。
到達河內時是在清晨七點,天已經(jīng)大亮。恩宜出門時總愛收拾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將箱子塞得滿滿的。她坐在座位上等別人先走,總算騰出一點空來讓她可以脫掉鞋子踩到座位上拿行李的時候,忽然有一雙手從后面先她一步將她的箱子取了下來。
由于他們兩人都是拿東西的姿勢,故而,那個人的前胸幾乎貼到了她的后背上,她的耳尖被對方的氣息掃過,特別癢,又特別燙。
她覺得自己的臉頰肯定已經(jīng)紅得不像話,好在那人把箱子接過去以后,很快就從她的身邊撤離了。她咬著唇,也不敢回頭,好半晌才聽他軟著嗓子說:“阮恩宜同學,你就這么不想見到我呀?”
恩宜的僥幸心理徹底被碾碎了。
她回過頭,干巴巴地沖他笑:“好巧啊?!?/p>
愿好卻是真的沒有多想:“候車的時候,我就看到你了,那時還以為是自己認錯了。”
愿好早就在網(wǎng)上訂好了酒店,兩人打車過去,他又給恩宜訂了一間。
坐了一夜的火車,兩人回到房間以后,俱是倒頭就睡。恩宜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手機里有愿好給她發(fā)的短信,讓她醒來以后去找他,然后一起去吃飯。
恩宜手忙腳亂地去洗臉,臨出門之前,又拐回去涂了一下唇膏。
那幾日,他們按照旅游攻略上推薦的美食,一道一道嘗了個遍,恩宜每每被撐得連肚子都鼓起來。
她一邊慢悠悠地走路,一邊控訴愿好:“我如果吃胖了,那都是你的錯?!?/p>
兩邊路燈昏黃,旁側的小店鋪里有大人用著本地話在訓斥小孩。
愿好聞言,輕輕笑著:“好,我負責?!?/p>
他將手握成拳,抵在嘴角,恩宜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頭看他。
愿好卻只仰頭看著天空。
果然是開玩笑的吧……
恩宜覺得有點失望,一邊踢著腳下的石子兒,一邊兀自郁悶。她近來覺得自己越來越貪心,靠得越近,想要的就越多,明明剛來的時候她只是想,如果能悄悄跟著他就好啦。可現(xiàn)在她居然開始奢望他能夠喜歡自己。
越南夏季濕熱多雨,他們還沒走回到酒店,傾盆大雨就砸了下來。
愿好跑到旁邊的商店里買雨傘,恩宜就在屋檐下等他,但這會兒雨勢正大,撐傘也沒有什么作用,他們只好又靠在廊下等雨小。
恩宜覺得這場景莫名像以前他倆一起在圖書館門口等雨停的樣子,那時他們的關系僅是“認識的人”,連多說一句話都顯得很尷尬。
而現(xiàn)在他們是同在異國他鄉(xiāng)而相親相愛的同胞。
她咬住一根棒棒糖,又剝開一根塞到愿好的嘴巴里,才想起什么般,問他:“你的志愿填的哪里?”
05.
今天,祝你情人節(jié)快樂。好好戀愛,好好約會。
——摘自網(wǎng)易云音樂《好不好》2019年2月14日網(wǎng)友“愿好”的評論。
恩宜的情人節(jié)依舊是在被論文的折磨中度過的。
到晚上時,她突然接到數(shù)學課代表的電話,對方讓她把地址給她,說她在那一沓習題冊里,又發(fā)現(xiàn)了一樣她的東西,不過這一回是別人寫給她的。
恩宜問是誰寫的,數(shù)學課代表就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無論如何也不肯多說了。
只在掛掉電話之前,她才又絮絮叨叨地說:“我這兩天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就我們大二那年的寒假,不是辦過一次同學聚會嗎?那次你沒來,愿好還問過你的事兒,聽說你戀愛了,表情看著怪怪的。”
“他那么冷清的一個人,平時半句話也不肯跟人多說,卻特意去打聽你的事……所以我當時還挺好奇的,想跟你說,卻忙得忘了?!?/p>
她頓了兩秒,問恩宜:“你說,他那時候是不是喜歡你???”
恩宜大二那年確實談過一次戀愛。
在那之前,她其實去愿好學校找過他一次。
恩宜高考志愿填的是素來以文學系著稱的師大,她對文學其實沒有那么大的興趣,但愿好在這方面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天賦,她還以為他肯定會選擇這里??勺詈笏チ苏?,且還沒有選擇政大最好的社會學,反而學了天文學。
他喜歡天文學,她也可以理解,但明明師大的天文學和政大的天文學水平是差不多的,況且他的父親就在師大教書……
那時,她無論怎么想,也無法理解他的選擇,但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沒有熟到讓她可以問出這樣的問題的地步。她在糾結了幾天之后,就將這個問題擱下了。
去政大那一次,其實完全是她的沖動之行了。她晚上做夢夢見他,白天就買了去往他的城市的高鐵票。
兩座城市離得很近,只有半個小時的車程。他們還有別的同學在政大讀書,恩宜托人幫忙搞到了他的課程表,在他快要下課之前,等在他的教學樓下。
她甚至給自己想好了借口,假如他要問起她為什么會突然來這里,她就說她是來找×××的。
可她還沒等到愿好,卻先看到了尹秋。她走在前面,一只手扯住愿好的書包背帶,動作嫻熟又親昵。
初秋的風仍裹著撲面而來的熱氣罩著她,可她覺得自己的滿心歡喜突然就被一盆冰冷的水澆滅了。
原來,他特地考到政大,只是因為尹秋也在這里。
后來,回到學校不久之后,她就答應和一位從大一開始就一直追求她的男孩子在一起。
愿好不能給她愛情,但她自己不能讓自己失去繼續(xù)期待愛情的能力。
06.
恩宜是在接近零點的時候,才決定要給這一位叫作“愿好”的網(wǎng)友發(fā)私信的。她的手指在輸入框里敲敲打打半天,最后卻只干巴巴地發(fā)過去一句:你好。
想了想,她又問:你是誰?
她直覺對方一定是她認識的人,甚至,再自戀一點地想,她懷疑這個人每一天的留言就是發(fā)給她看的。
到隔天,她才收到“愿好”的回復,他說:我是愿好。
恩宜:不可能。
頓了一會兒,她又說:可以見一面嗎?
他們約定的地點在七中門口的咖啡店里。
恩宜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尤其是冬天的時候,教室里沒有空調,他們怕冷,就幾人相約一起到咖啡店里做試卷。
那會兒大家總愛圍著愿好轉,因為他成績好,雖然他寡言少語,但每一次同學們的問題,他總能耐心地解決。
她也曾試圖去問過他問題,其實,那題她會做,卻假裝想不出解題方法。
愿好給她講解時,她又聽得不認真,目光停在他手指上的時間都比在稿紙上長。
后來,愿好大抵也發(fā)現(xiàn)了,就停下動作,無奈地望著她笑。她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暴露了,臉一時漲得通紅,吞吞吐吐地解釋:“我、我太困了……”
不同于開學期間的熱鬧,這會兒咖啡店里冷清極了,只有兩位服務員坐在柜臺機前,對著手機看電視劇。
恩宜在里面坐了大約半個小時,才等到姍姍來遲的尹秋,恩宜隔著玻璃望著她,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意料之中。
尹秋大抵是不太喜歡恩宜的,見到她之后,連坐也不愿意多坐,只滿臉不耐煩地問她:“你找我見面有什么事?”
恩宜的眼睛始終望著窗外,陽光照過來,好像能把所有的東西都埋到微塵里。
“你不用再繼續(xù)留言了。”她說,“我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p>
恩宜抬頭看著她,似乎是想沖她笑一下,可恩宜張了張嘴,臉上的表情卻怎么也扯不開了。
恩宜最終還是頹然地捂住眼睛,聲音有些顫抖:“我研究生修的還是古代文學,在師大,我的導師叫愿青山。”
“他有一個兒子,高二時轉到了七中讀書,大學去了政大,讀天文學?!?/p>
“自我跟他學習以來,老師每年八月的中旬都會選一天去天文臺看星星,一待一整夜。他年紀大了,師母不放心,有一次讓我和幾個師兄一起陪著他去。師兄告訴我,老師唯一的兒子在一次飛機失事中喪生了。”
她的聲音很輕,說到后來,已哽咽得不像話。
尹秋的眼眶亦有些泛紅,她搭在椅背上的手不停地攥緊,又不停地松開。
恩宜說:“以前一直沒有人直接跟我講過這件事情,沒有人直接告訴我說,愿青山老師的兒子就叫愿好。我一直騙自己,他還好好地活著,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一直和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喜歡的人是你。”尹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打斷恩宜,聲音里帶著一些自嘲的意味,“我不過是他鄰居家的姐姐罷了?!?/p>
“他喜歡你,剛開始只想著循序漸進,一直慢吞吞地不敢行動。后來終于決定要豁出去了,卻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p>
“他甚至短信也不敢給你發(fā),怕打擾到你,只好存到草稿箱里。后來他發(fā)現(xiàn)有人在那種音樂平臺里留言,他就索性跑到你以前和他說過的喜歡的音樂底下留言了,想著你有一天可能會看到。”
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們啊,在面對人生里第一場愛情的到來的時候,似乎總是傻氣又不大自信的,不管這個人有多么優(yōu)秀。
在她和他的這場暗戀里,恩宜一直以為頂著玻璃小心前行的人只有自己,卻未料到他亦捧著一顆熱忱的心,笨拙地、一點一點地朝她靠近。
尹秋嗤笑了一聲:“這么大一個男生,竟然還做這樣幼稚的事情?!?/p>
她這樣笑他,眼睛里卻又分明是懷念。
包括后來愿好坐上那輛注定會墜落的飛機,也是為了去越南與恩宜相見。他們兩個那年在從越南回國的前一天晚上,不知抽了什么風,一起跑到海邊去扔了個漂流瓶,說三年后要再回來一趟,告訴大海自己寫在漂流瓶里的愿望實現(xiàn)了沒。
不過是兩個醉鬼的胡話,可他們都當了真。
在三年后那個人生里最漫長的夜晚,他們中的一個人在海邊坐到天明,也沒等到來人,而另一個則墜落山間,此生此世將永不再歸來。
07.
恩宜回到家以后,發(fā)現(xiàn)數(shù)學課代表給她寄的同城快遞已經(jīng)被放在門口,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箱子,里面卻只夾了一張薄薄的紙片。
那是粉紅色的小便箋紙,由于長期壓在潮濕的屋子里,表面已經(jīng)有些泛黃。但那上面的字跡,恩宜認得,那年老師讓他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夢想,她捏著筆桿想了半天,最后認認真真地寫:盼望你好。
盼望你好,愿你好。
愿好。
她那時滿心都裝著喜歡,覺得這個人一生平安就是自己最大的心愿了。
而在那張紙的背面,亦有愿好干凈明朗的字跡,他說:阮恩宜同學,也愿你好。
暮色落下來,夕陽將整個西半邊的天都染成了濃郁的橙紫色。
恩宜點開尹秋剛剛給她發(fā)來的郵件,里面是幾片關于當年飛機失事的報道,寥寥數(shù)字,就將飛機上百余人一生的結局簡單概括:機身全毀,尸骨無存。
恩宜靠在窗戶上念尹秋給她發(fā)的附件上的留言,尹秋說那幾條錄音是從愿好當年出發(fā)前落下的錄音筆上拷下來的,既然她已經(jīng)知道真相,尹秋覺得這些東西應該歸還給她。
尹秋用了“歸還”這兩個字。
“以及,后來用愿好的名義繼續(xù)留言,是因為這件事他做了好久,我想他大抵也不希望你因他的事情而傷心?!?/p>
“私自揣測了他的意愿,如果有打擾,抱歉了?!?/p>
08.
“阮恩宜同學,你好啊,我是愿好?!?/p>
“你好嗎?祝你天天開心。”
“阮恩宜。”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