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聞風相悅讀《論語》
未來的人類也會大惑不解,怎么會有人詠唱“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那時,即便再高明的教師可能也無法說明“ 采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 的意味了吧?
王語行:
作家、中國文化研習者。生長于魯南,現居重慶。撰有《胡蘭成:人如亂世》《吳芳吉年譜》《閑情與遐思》,整理、注疏《孟子大義》《李延平集》,編有中外詩選《絕妙好詩二百首》。
中國的干支紀年,六十年為一甲子,循環(huán)往復,是圓形結構。
西洋的公歷紀年,從元年逐漸累加,一往無前,為線性結構。
西洋文化有“末世論”,有最后審判,有終極之思,這是線性歷史觀所帶來的。我們是《易經》的民族,不懼生死劫毀,相信生生不息,“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老子說:“反者道之動。”從整體上看,人類歷史也概莫能外,重復著周期性的循環(huán)。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之下體驗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老子又說:“天地不仁?!毖酝庵猓暗馈钡恼归_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從一到多,從簡到繁,從能量到物質,從寂靜到喧嘩……從“萬物”返歸到“一”。
“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边@是“反者道之動”的必然,或曰歷史的“反動”。我們已經看到,“一”的力量正在蓬勃地顯現著。
網絡技術在時間上做好了準備,城市化在空間上做好了準備。全球化不過是二者合力的產物,可以預料,它只會加速,不會停止,一切都將混溶,一切都將模糊,最后返歸混沌……
老子曾盛贊“小國寡民”的理想國,作為智者,他希望人類可以天長地久?!靶衙瘛钡臓顟B(tài)是最原始的,但也是最持久的。它鎖定了人類的“分離”狀態(tài),讓雞蛋分散在不同的籃子里,“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于人類存在而言,“分離”是安全的,“一體”反而是危險的?!胺蛛x”保持“弱”的狀態(tài),“一體”追求人類力量的最大化,卻極易導致自身的毀滅?!叭崛鮿賱倧姟?,道理在此。
老子畢竟是慈悲的,他至少告訴了我們“避險”的方法。歷史則不然,它要利用人性完成自身的使命。它使用過秦始皇、亞歷山大、希特勒,使用過各種宗教、各種主義、各種學說,目的卻始終單純:回歸歷史本身。歷史本身即是“道”的化身。
如今,歷史使用的是“城市化”這個帶有魔力的工具。田園詩的時代過去了,我們在迎接一個高密度的超級都市時代。
“城市化”的本質是人的聚集。在全球范圍內,一個個超級城市野蠻生長,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大面積衰落的農村和中小城市。超級城市自成一體,有點類似人類早期的“部落時代”,只是這些“城市部落”建立在資本、網絡技術之上,原始部落建立在采摘、狩獵之上。原始部落彼此隔絕,“城市部落”天然互通。隨著資本和資源的流動,“城市部落”終將走向“大一統(tǒng)”,正如三代之前的華夏,從部落走向統(tǒng)一的聯(lián)盟。
人類未來的大一統(tǒng),會以“精神共同體”的形式存在:在以超級城市為載體的精神系統(tǒng)之內,每個人只是神經末梢。是的,我們將以觸角的形式存在,嵌入到歷史“帝網珠”層層無盡的網格之中。
唐人羅隱有詩:“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p>
在歷史大勢面前,人的情感微不足道,惟余嘆息、哀婉、惆悵。
世界上主要的大城市及其周邊的城市群以驚人的速度裂變、壯大、繁榮,它們猶如巨大的黑洞,吞噬人口和資源,并以不斷升級的產業(yè)形態(tài)和各盡其能的社會分工吸引更多人口。未來的世界是巨型城市的世界,集群、開放、互聯(lián),高高聳立的摩天大樓似乎暗示著人類重回巴別塔時代。
然而,“天意從來高難問”,我們懵懂于歷史意志的奇詭,只能憑借本能無限地趨近歷史命運的藍圖。當有一天,我們完全知曉了歷史意志的用意,這場游戲就該結束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的旅程。
時至今日,人們僅僅從經濟的集約性來看待這場驚心動魄的“大城市化”,并且樂觀地預測,服務業(yè)將成為未來超級城市的主要產業(yè)。我們則不妨反問一句:到底是城市為我們服務,還是我們?yōu)槌鞘蟹眨?/p>
張愛玲以小說家的敏感道出人類的無明:“大家齊心協(xié)力過日子,也不知都是為了誰。”如果參不透此中的玄機,人類就永遠只是在為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服苦役,就像奴工建立了宏偉的金字塔,就像甿隸之人修建了延綿不絕的長城。
過去的幾千年,人類以非凡的意志力創(chuàng)造出外部的世界,孕育出近代的工業(yè)文明和現代的信息文明。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始于工業(yè)時代,并將在信息時代登峰造極,書寫前所未有的神話。以超級城市為骨骼,以互聯(lián)網為神經,幾十億人類共享一個大腦,“其大無外,其小無內”,虛擬和現實的邊界也將隨之消失。這是我們看得到的遠景。
今天,后工業(yè)化時代和信息時代并存,人們尚能看懂城市化的邏輯:人的聚集產生資本價值。強調德行的儒家經典也說過:“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边@是古典的經濟學。近代以來,經濟學發(fā)現了人的價值并將其化為要素,這是人類向外部世界擴張的分水嶺。此前,人和物至少是分開的,有著嚴格的界限?,F在,人變成了“物”、以資本附庸、城市構件的形式存在。正如我們創(chuàng)造了城市,城市也創(chuàng)造了我們。在龐大的城市,每個人都是漫游者、飄零者,正是“萬人如海一身藏”。
“物”極必反?!拔铩钡姆疵媸恰耙庾R”?;恼Q之處在于,人類進化的方式居然是借助極端的“物化”世界重新發(fā)現自我和宇宙—生命系統(tǒng)的關系,從而脫實向虛,由“物質流”向“能量流”轉變。
當世界以能量的形式存在,此世界便由物質界過渡到“法界”,此前種種“姿”悉皆熄滅,如《易經》所言“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人類而得大自在,大解脫。
佛家有大智慧,《華嚴經》有云“先以欲勾牽,后令入佛智”,我們可由此觀察城市化的內在動力。就本質而言,城市化乃是為了滿足人類更大的欲望,或說,是為了更有效率地向外部世界求索。歷史的意志巧妙運用了這種心理,于是,世界誕生出一座座超級城市,人類贊嘆、摩挲、欣賞這精妙絕倫而又龐雜無比的玩具。
我們做好準備了沒有?漫長農業(yè)社會的經驗,人面對土地、莊稼所產生的真實感,田園牧歌散發(fā)出的詩意,一切讓人眷戀、沉醉,依依不舍,與之對應的儒家文化強調人倫秩序(角色的真實),這才受到歷代統(tǒng)治者的青睞,兩千年來居于主流文化之位。如今,故鄉(xiāng)已然荒蕪,田園依稀如夢,傳統(tǒng)文化若存若亡,12世紀的思維和情感當如何看待21世紀的變動不居?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出生之地無法選擇,應許之地卻可跋山涉水抵達。仿佛是為了兌現一個約定,人類加速向巨型城市集聚。作為新型文明的子宮,巨型城市必將誕生出與過去時代截然不同的新文化,全球范圍內的“文化革命”已經隱約出現在虛擬現實的曙光里。我們這一代是舊時代的遺民,新時代的移民?;蛟S有一天,我們才真正相信這句話:未來的變化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未來的人類也會大惑不解,怎么會有人詠唱“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那時,即便再高明的教師可能也無法說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味了吧?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