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在

一

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屋子里，不敢打開窗戶。窗外有一棵大樹。

樹在光亮中透出來的縫隙連同樹影，搖晃在百葉窗上，會灼痛隱藏在我心底的歉意和內(nèi)疚。很多時候，在我毫無任何準(zhǔn)備的情況下，它們就像風(fēng)一樣席卷而來，蒙蔽了我的呼吸。我看不清楚任何東西，最后只剩下那種極為短促的，我不熟悉的嗓音，很輕地叫著我的名字，環(huán)繞在每一個黃昏或者正午。

我和安德烈相遇在一個夏天。其實我清楚地記得，我認(rèn)識安德烈的時候是冬天，但是我始終不愿意承認(rèn)，我們的故事發(fā)生在寒冷的天氣里。

碰見安德烈之前，我剛剛和R分手。R留給我的印象并不深刻。我連他的名字都不愿意再記得，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從來都避免去喊或者去寫他名字。倘若還能再見到他，也無法辨認(rèn)出來。

他比我略高一點，有一些微微發(fā)胖。他每次來見我都像是小跑著來的，我能清晰地看見他襯衫上濕漉漉的汗?jié)n，仿佛無論什么樣的風(fēng)，都無法將它再吹干。所以我對他所有的印象，永遠(yuǎn)都停留在一種潮濕的情景，浸泡在模糊的記憶里。

R的樣子應(yīng)該是那種你見了他第一眼，你都不會想象得出他父母長什么樣子的人。他很有錢。至少在那個時候，他能夠完全應(yīng)付一個剛剛成熟起來，但仍然稚嫩的少女普通的日常開銷。在那個十七歲剛出頭的年齡還有什么可求的呢。R比我大至少七歲，他沒有給我具體地透露過他真實的年齡。有時他告訴我是七歲，有時他又說有十歲。我從來不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年齡。

R給我?guī)砹藷o數(shù)我連做夢都想要擁有的東西，即使我從來沒有向他開口要過。我不得不承認(rèn)，在物質(zhì)上他對我有一種我無法拒絕的魅惑力。在那個年齡，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要嫁給他。這多少有點瘋狂，嫁給一個我并不喜歡，但是卻能讓我后半生過得無憂無慮的人。他還能肩負(fù)起我白發(fā)蒼蒼的母親，或許還有母親的情人，后半生全部的生活。我的父親也不用再去疲憊地經(jīng)營他的飯店。他可以早早地回家擺弄他的鐘表，那是我見過的他一生中的唯一興趣。他在折騰他飯店的歲月里，他身體不停地發(fā)胖，臉上的皮膚也松松垮垮的。我可以把錢一把一把地裝進(jìn)最粗糙的塑料袋里，然后通通丟給他們。

我們認(rèn)識沒多久，就交往過密。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第一次，沒有如我所了解的那樣， 留下點什么印記。但是當(dāng)時我卻沒有任何面紅耳赤或者羞愧的表達(dá)。而他也沒有問過我。在十七歲以前，我一直渴求和想象著，與我度過第一次夜晚的男人，可是那個夜晚讓我很失望。

那個時候，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猜想這段經(jīng)歷，于R也不會有太多的記憶。沒過多久，他就告訴我他要去斯闊米什了。我雖然不記得他的樣子，但是我還記得他當(dāng)時說話的語氣。他說：“半年后，我把那邊安頓好了，你就過來。我們在斯闊米什買一套房子，我們就住在那里，還可以把你父母給接過來。”

我看著他，我突然就知道我不會嫁給他，我不愿意過一種枯燥的生活。況且我總覺得，他精明的父親一定會識破我的，識破我是一個渴望金錢的年輕女人，一個和其他年輕女人沒有多大差別，甚至相貌還要遜色幾分的年輕的廉價女人。

R走之后，他把他的車留給了我。那輛第一次帶我去看夕陽的車?？墒悄菚r候我還不會開車。所以在他離開之前，我就把他的車給賣了。他好像問過我，為什么不愛他。他站在一個輕薄的女人面前，用了哀求的方式，如今想起來都為他感到羞愧。

R走后一年，在斯闊米什的叔父，突然跟我們家有了聯(lián)系。那時候我父親經(jīng)營的度假飯莊，生意非常好，有如火如荼的那種趨勢。父親告訴叔父我想去斯闊米什，那時父親有點財大氣粗。叔父也滿口贊成我去斯闊米什，并說和他們住在一起。這是我父親唯一一次幫我，我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父親新找的那個女人，從不讓父親拿一分錢給我們。父親開口的時候，也是避開了那個女人的?？墒亲畋瘧K的是，我和我的母親雖然相依為命，但是我們倆卻并不能在一起相處。我每長大一歲，我就越能感覺到她作為一個女人的無可適從。我急于逃離母親，也就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去找我的叔父。我一直想象著能在斯闊米什碰見R。

那個時候，我反倒是極其愚蠢與天真，以為別人總會把眼睛放在我身上，或者至少放在我可憐的瘦小的屁股上。不論做什么事，我總是縮手縮腳，擔(dān)心別人在背地里對我說三道四。

離開之前，我去了父親開的飯店。父親不在，我繞過服務(wù)員和熱氣騰騰的飯菜，找到和父親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我告訴她我要走了，她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眼，一直搗騰她養(yǎng)的金魚，抓過旁邊的魚食。我站在魚缸邊，看見父親從對面的街道穿過來，太陽光下的他，顯示出一個中年男人形容枯槁的腐朽。不待他走進(jìn)飯店，我通過另一道門匆忙離開。

二

叔父來接我之前，我住在一家廉價的汽車旅館。他來接我的那天，我還特意打扮了一番。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叔父，我不知道他多少歲，長什么樣子。而更重要的是，我們沒有絲毫的血緣關(guān)系。

我一早起床就去公共浴室洗澡。廁所里沒有什么人，倒是有一股散不開的濕氣，撲面而來。那是前一天晚上，洗澡的人殘留在廁所的味道。空了的洗發(fā)膏瓶子印著異國的字母，平靜地躺在浴室的地上。雖然是被丟棄的，卻沒有絲毫讓人傷感的成分在里面。我沒有伸手去把它們撿起來，反而把地上的那些空了的洗發(fā)水瓶子，踢到了另一個隔間里去。

早上的街道幾乎沒什么人。我穿著裙子站在路邊直打哆嗦。我低頭望著我的鞋，試圖弄清楚我穿的衣服是否合適。無論如何，我還是挑出了可以穿出門的裙子，這對我多少是一種安慰。我在脖子上掛上了一根從二手店買過來的項鏈。賣給我項鏈的老人說，這是在一個附近的海島上發(fā)現(xiàn)的。其實我并不會相信。但是老人卻收了適宜她講的故事的價格，一串稀有的，古老的項鏈的價格。

她后來還說服我買了和那串項鏈相匹配的耳環(huán)。那對耳環(huán)不對稱，左邊的那只已經(jīng)缺了一角。 最可笑的是，我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我付了那么多錢，她起碼會給我一個新的，漂亮的首飾盒。但是她卻從另一個房間，扯出很多廁紙，反復(fù)地用廁紙，將耳環(huán)和項鏈包裹起來，最后將它們放到食品包裝袋里，塞進(jìn)我的手里，然后轉(zhuǎn)過身去看一張撕破了的廢報紙，留給我一個佝僂的落有幾根白發(fā)的背。

四

午后。我們的交談總是在午后。

那段時間，天氣驟然冷了起來。那種天氣像斷斷續(xù)續(xù)的鏈條，被卡在了自行車中間，總讓人覺得這個天氣，把秋天變得像河底深處的污泥，牢牢地抓住河中的物體，無法分離。向前走幾步，我總是能夠看得更遠(yuǎn)。我的腳的確如我描述的那樣，被淤泥黏住了，因為光著腳，我喜歡光著腳走在泥濘的小路上。我在草叢上試著來回擦了幾次。找不到具體的位置，又能感覺到它給我腳底造成的不舒適。泥巴嵌在我的指甲中，不管之后我用水洗過多少次，都無法洗凈。

遇見安德烈·鮑德溫，是我滿十九歲的某個午后。那個時候，我剛剛開始去教堂做禱告。我每次都坐在教堂外的凳子上等他。教堂側(cè)面有一片森林，我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說是一片森林，相比森林，好像它又相對稀疏了一些。我一直不敢向森林的方向望去。但是它帶給我的恐懼一點沒有減少——烏鴉總是成群的從森林中飛出來，它們飛過樹叢和天空，有一種從遠(yuǎn)而近的逼迫感，我無法忽略它們凄厲的叫聲，也不得不在心里思考森林里的情形。常常是安德烈的到來，打散了我的注意力。

安德烈應(yīng)該屬于早期移民，但是他的身上依然保持著地中海的特點，雖然他完全失去了迷人的意大利口音。他的臉部骨架都是傳統(tǒng)的意大利人的長相。頭發(fā)的顏色很深，他的卷發(fā)是他身上唯一，存留的有一種藝術(shù)家感覺的憂傷和孤獨的東西。我看書的時候，腦子里會突地閃出，他出現(xiàn)在文藝復(fù)興時期，擺弄卷發(fā)的樣子一定是十分憂傷的。

安德烈是當(dāng)?shù)氐囊粋€木匠，他幫別人在森林里面蓋房子。即使那是違法的。他也給自己在森林里蓋過房子，有幾次，幾個陌生人敲開了他的門，他的房子不再能夠繼續(xù)隱蔽（因為如果那些陌生人，向相關(guān)的部門說起蓋房子這件事，他不僅會被驅(qū)逐，還會被送去坐牢）。他花了四個晚上的時間，把房子拆了，搬到了森林更深的地方，他甚至也不曾向我提起，那座房子的去向?？傊亲∧疚荩蛻{空消失了。

很多年后，我回到那個教堂，沿著當(dāng)初的路，向森林深處尋找，卻再也沒有了往昔任何蹤跡。我懷疑過是否因時間的久遠(yuǎn)，混淆了記憶，懷疑那座木屋不曾存在過。但我向別的女人證實過，那座木屋是存在的。

我遇見安德烈的時候，沒有任何感覺。相反，我看著他的眼睛，卻看到了比我對于錢，還要更加貪婪的深淵。

我常坐在他的屋子里，多此一舉地給他縫補(bǔ)衣服。我只見過我的姥姥，使用那些針線，所以我也只能靠著記憶里姥姥縫補(bǔ)東西的樣子，試著給他補(bǔ)襯衣。大概是因為以前看姥姥縫東西的時候，站得太遠(yuǎn)，根本就不知道針線怎樣才會變得平整。

我每一次給安德烈補(bǔ)衣服，那個被我補(bǔ)的地方，會比沒有補(bǔ)的時候更加顯眼。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偷偷地把我給補(bǔ)的地方用剪刀拆了，才恍然大悟過來，我所做的一切是如此得多余。

在我們相識的半年中，我常站在旁邊看他生火。那個時候我就斷定，這輩子可能只有他，真的只有他，能夠生火生得那樣生動了。他專心地生火，我發(fā)現(xiàn)他在意的所有事情，也就不過是關(guān)于這些木頭。無論如何，他也很難去關(guān)心這堆木頭以外的世界。我也試著去引導(dǎo)他，和他談?wù)撘恍┖臀膶W(xué)有關(guān)的話題。但是，他對于人生沒有任何看法。

多年以來，我慢慢意識到，安德烈缺少對外界事物感知的能力。他的生活簡單得就像一個細(xì)菌的生命，一個簡單的骨架的構(gòu)造里面，只裝著幾個出乎意料的尋常的，簡單地支撐這個生命體運作的組織。

他做各種木工活，休息的時候，就去森林里采蘑菇。回來以后，就煮食各種各樣的蘑菇湯。我從來也不喝，我一吃蘑菇就會過敏。但是我每次都問他，我能不能吃那些蘑菇。他起先不作答，到最后他也只會說，你不能吃那些蘑菇。除此之外，無論我問他什么，他都會說不知道。他認(rèn)得各種各樣的蘑菇。每當(dāng)他想要把辨認(rèn)蘑菇的這種能力教給我，我就會變得惱羞成怒，堅決拒絕讓那幾個詞語，從我嘴里說出口。

后來，時間久了，我在他自言自語的叨念里，自然也就認(rèn)得一些蘑菇的名字。只不過我不想讓他知道，他說過，這是他的一種遺憾，我不愿意說任何一種蘑菇的名字。

我每次在餐館里洗完盤子，就會到教堂靠近森林的一塊石頭上。坐在那里，我等待著他。安德烈總是能夠按時到達(dá)森林的那個入口，然后我們?nèi)ニ哪疚?。他總在一個熄滅的火爐里重新生火，然后架起一個架子，在上面烤一些土豆以及面包。那些食物的顏色，極其符合一個木匠的身份?；鸸饴卣樟亮苏麄€木屋，我們圍坐在火爐面前，他累的時候，會躺在我的腿上。

木屑經(jīng)常從火中跳出來，我伸出手來擋住他的眼睛，火苗就會彈在我的手背上。我望著他，看著他的眼睛，我甚至看到了很多年以后，他的胡子，他向我提起的那個在森林里用木頭做成的房子，還有那個新的女人。他也會向那個新的女人，提起我們這段感情。而且他將不會記得我的名字。雖然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想，但是我仿佛很早就清楚地預(yù)料到，他不會記得我的名字。

不記得是什么原因，我從來沒有留下來過夜。我時常待到后半夜，安德烈送我到教堂那兒，然后我再若無其事地自己走回家，回到那個擁擠的居民樓里。有好幾次回去時，我特別留心地發(fā)現(xiàn)，那個中國女人門口，沒有再放任何鮮花。

只要我不去餐館上班，我就整天地想，她是不是和情人吵架了，怎么沒有人送花。我常踮著腳，從貓眼那里看她家的門，焦急地等待著那個越南的商人，端著花放在她的門口。我等了幾個星期，也不見這樣一個人。后來我也只能期待，哪怕是任何一個可能的男人，或是別的女人，從她門口走過，我甚至感覺到無法忍受的冷清。

晚上，我從貓眼那里看到她的燈常亮著。我意識到她也有可能，從貓眼那里看著我的門，看我是否晚上燈也亮著。之后，我就用一張從衣服上剪下來的布蓋住了貓眼，不讓光線穿出去，我也只在偷偷看她動靜的時候掀開那道布。

我曾經(jīng)告訴過安德烈，將來會給他在森林里買一塊地，那是他一直夢想的土地。能夠在森林里蓋一個他想要的木屋，不再受到政府的控制和驅(qū)逐。每次說起木屋，他的眼睛里面就泛著光?？墒俏覅s對我說出的話，馬上就后悔了。我當(dāng)然知道我不會給他買什么土地，我們都知道這種可能性，根本就不會存在?？墒俏揖驼f出了那樣的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信的話。我沒有一點想要取悅他的心思?？吹剿萑醯?、裸露的身軀靠在沙發(fā)上，似乎在幻想著他的土地，我居然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厭惡。那種厭惡是我曾經(jīng)有過的。

從第一天認(rèn)識他開始，我就知道，我從他那里什么也拿不到。我也肆無忌憚地和安德烈談起R，他也顯出絲毫的不在意。其實這一點我當(dāng)時還是非常失望的。我和安德烈還說，我們要找到R，向R去要更多的錢。他就說我們再用這個錢去買土地。

每次說起這件事，我開始會大笑，然后突然停止那樣笑，以冷漠和恨意看著他，狠狠地看著他。他怎么可以跟著我一起，說著與自己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的錢，一點不覺得羞愧。

他經(jīng)常罵我是一個瘋了的女人。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覺得他說我瘋了，是對我的一種贊美。一個男人，當(dāng)他再也找不到任何形容詞來描述一個女人的時候，也許他就會對所有人夸獎?wù)f，我不敢相信，她完全是一個瘋子！至少在我的后半生，我再也沒有聽到誰說我是一個瘋子。

安德烈也嘗試過，停止我和他之間保持的這種曖昧而晦澀的關(guān)系，我在他眼睛里也許還是個孩子，稚拙而不諳世事。他也會用《圣經(jīng)》上神說的，有關(guān)性的話題來教育我，說性是一種污穢的行為。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會萌生出要去阻止我們的心思。這看起來很可笑。我完全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之后我們還是會瘋狂地纏繞。我想他那時那么年輕力盛，是不會拒絕任何女人的。那之后，我問過他這是愛嗎？他說不是。

五

我和安德烈·鮑德溫在一起的第二年，他回了意大利，探望他的兩個母親，或者說是他的三個母親。

他的母親娶了一個女人，他的父親也娶了一個女人。

那一年我留在了斯闊米什，幫一家出門遠(yuǎn)行的人照顧兩只狗。他們家就住在離我不遠(yuǎn)的街區(qū)對面。我每次要在餐館下了班之后，去喂那兩只狗，還得陪著它們在那里過夜。

安德烈回去以后，偶爾會寫上只言片語給我寄過來。郵局的人會把信送到我的門口。每次有人來敲門的時候，我都不敢開門，甚至連門都不敢靠近。住在斯闊米什的人，敲門都很響，就像他們很憤怒一樣。

門把手附近，有一個小洞，我可以從那個縫里，看見送信人穿的鞋。那雙鞋若是一雙錚亮的皮鞋，我就會躡手躡腳的向后慢慢地退去，不敢弄出任何動靜，靠在窗戶口的墻邊，雙腳并攏，似乎只有那樣，才不至于弄出聲音來。若是那個人穿的是一雙運動鞋，我就會打開門。那么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是依靠著這樣沒有任何依據(jù)的判斷，來決定我是否應(yīng)該開門的。

我也給安德烈寫過幾封信，說些他離開后我對他的思念，可是一直沒有寄給他。郵局離我住的地方太遠(yuǎn)了。我不想走那么遠(yuǎn)的路，也不知道寄到意大利，需要貼幾張郵票。任何詢問，都會令我面紅耳赤，我也倦于詢問陌生人任何瑣碎的問題。也許更重要的理由是，安德烈并不是一個善于懂得表達(dá)感情和接納感情的人，所以信一直到現(xiàn)在，都留在我的抽屜里。

第一次去狗的主人家，有兩個進(jìn)出的門。女主人之前就告訴過我，從后面的門出入。后面的門，要經(jīng)過一個短的樓梯才能上去。我拎的箱子，正好和樓梯的寬度差不多。我不得不背過身子，把行李架放在肩上往上推。結(jié)果箱子從樓梯上滑落下來。那個樓梯是木頭的，仿佛都能感覺到震動了一樣，我手足無措地放了手，往后退了幾步。箱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主人家聽到了聲響，開門的時候，他們的表情十分意外。我尷尬地看著他們，又看看我的箱子，還笑了一笑。那種笑仿佛只會在年輕人的臉上才能看到，一種放蕩不羈又卑微的笑容，通過玻璃的反光看到。后來的我再也沒有了那種笑容。我沒有去扶我的箱子，反而還想刻意和那個箱子保持距離，盡量表達(dá)出箱子與我無關(guān)。無論怎樣，他們看到我是不該意外的，他們那天是知道我要過去的。

男主人穿著拖鞋下來，他沒有幫我提箱子，而是隨手提走了一個包。他沒有抬頭看我一眼。最后我和我的箱子，還是通過了那個階梯。我站在他們家門口，小心翼翼地窺探著他們的家。屋子里布置得很溫馨，靠近門的地方有一棵圣誕樹，我以為那是給我準(zhǔn)備的，因為圣誕節(jié)的時候，這個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心里面突然就暖和了。

我走了進(jìn)去。女主人從地上抱起兩條狗，她將頭埋進(jìn)狗的身體里。我聽見她像是在啜泣。我在靠近她時回過頭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說你別難過。她說我沒有。她說得干凈利落，毫無感情，倒讓我明白了，我不過只是來他們家看狗的。

我替那兩只狗給他們道別，也提起這兩只狗，一定會非常想念他們的話。男主人反倒安慰我說，你不用擔(dān)心，它們也不過只是兩只動物罷了。

那個冬天，屋子里除了我還有那兩只狗。

六

我坐在椅子上寫作，兩只狗在沙發(fā)上睡覺，打呼嚕。我不是第一次聽見狗打呼嚕，但是聽到的時候，還是不禁毛骨悚然。還不敢完全轉(zhuǎn)頭過去看它們，只敢歪斜著眼睛，看它們究竟是怎樣才能打出這樣的呼嚕。

我最怕的是那一只公狗，它的年齡要大一些，再加上聽說它早年受過虐待，走路特別得慢，自然性格看起來要更“溫順”。我卻根本不敢把這個當(dāng)作溫順，我覺得它出奇得猥瑣。它抬起頭看我的時候，不是一下子把頭抬起來，它先緩慢地抬起它的眼睛看著我，再慢慢將整個臉對著我。我通常不敢看它。我覺得它在用它的眼神猥褻我。至今它的眼神都難以讓我忘記。主人離開之前，曾反復(fù)囑咐過我，它因為之前受過虐待，害怕黑暗，所以在我睡覺的時候，我一定要把它放進(jìn)我的臥室里，和我在一個房間里待著。

我曾多次嘗試要把它關(guān)在房門以外，因為我實在不知道，它晚上會對我做出什么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墒俏覜]能把它關(guān)在外面。它蹲在我的房門口，像一個男人一樣。它不動，也不叫，就坐在門口等著。那時候我覺得它十分狡猾，它一定是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所以它知道我最后一定會把它放進(jìn)去的。

臥室的床很低。兩只狗很輕易就可以跳上床。起先我對于它們倆，想要跳上床的舉動，一直十分反感。它們在床下看著我，試圖尋找任何時機(jī)，趁我不注意就跳上床來。我也就經(jīng)常和它們整晚上僵持著。它們坐在地上，我坐在床上，絲毫不放松地看著它們的動靜。這樣的僵持讓夜晚變得柔和起來，我也越來越習(xí)慣了，如果沒有它們，我反而會覺得心里空空的。它們和我睡在一起，就變成一件非常自然的事了。

房子外面，就是火車站。晚上，只要我閉上眼，不一會兒就能夠聽到火車的鳴笛。我在黑夜里醒著，細(xì)細(xì)地聽著一輛輛火車的聲音，直到?jīng)]了聲響，我才轉(zhuǎn)身睡去。那之前我就聽說，其中一輛火車是開往美國的。如果扒上那輛火車，只要過兩個星期，就可以到紐約。我就在黑暗里想著，扒上火車的種種情形，我是否該帶上幾件衣服，我的腿會不會在攀爬的時候，被車廂擦傷，以及我怎么才能找到合適的貨艙，安全地待在那里。有時候，我會想得心驚肉跳難以安睡。

那時候，兩周之后正好是圣誕節(jié)，如果我扒上了火車，我就可以在兩周之后，在紐約看到巨大的圣誕樹。

但是我最終還是告訴自己，我不能上那輛火車，至少不是現(xiàn)在。

我經(jīng)常牽著狗，站在鐵軌不遠(yuǎn)的地方，對著急速開過的列車，想象坐在列車上的人，正在吃什么東西。因為在國內(nèi)時，從重慶坐火車回家，我都會吃橘子。我就想，火車上的人，他們是不是也在吃橘子呢？

那些天，外面下著紛飛的大雪，我從來沒有在我的家鄉(xiāng)看到這樣大的雪。我幻想著，火車在新年那天進(jìn)了站。我捧著熱乎乎的紅薯問我母親吃不吃。然后我就將頭埋進(jìn)雪地里哭。

那些年，也是冬天，我父親會踩著雪來看我。他也會給我?guī)韷鬯尽?/p>

那些年，壽司店還沒有在我們的城市里普遍開來。第一次見到壽司，是我爸爸在沃爾瑪里買的冷凍的壽司。他拿回來的時候還有超市里的那種冷氣。我還記得盛放壽司的那個盒子底部有著象征日本的顏色，有紅的，白的，綠的，到處點綴。第一次吃壽司的時候，心里帶著抵觸和興奮的情緒。那種對于來自異國他鄉(xiāng)，且還來自于日本的食品。從小對于日本就有恐懼，想要切斷一切可能和這個國家連上關(guān)系的東西。

第一次吃壽司，還不知道怎么去吃，因為壽司是冷的，所以爸爸就假設(shè)壽司是需要熱的。端出來的時候，我仔細(xì)地看著壽司上的紫菜，因為熱量過高，紫菜變得特別軟，里面的米飯也就包不住了，壽司也就都全部幾乎散架了。放進(jìn)口中，米飯盡管是酸的，我還是逼迫自己咽下了兩個，因為我知道現(xiàn)代人都在吃壽司。我自然地以為我也應(yīng)該吃壽司。而且我之后到學(xué)校里，還可以驕傲地告訴別人，我每天都在吃壽司，這聽起來該是有多么的洋氣?？墒俏倚睦锬馗嬖V自己，我不會再吃這樣難吃的東西。時隔半年，我也就忘記了米飯是酸的，讓爸爸再買了壽司回來，又重復(fù)了以上的全部步驟。

那些遙遠(yuǎn)的大雪，那些白雪皚皚的世界，我的父親不知道他的身影會被大雪埋沒，以至于我再也看不見他。他會對我揮手，這是我唯一辨認(rèn)他的方式。

七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將會是秋天里，這個城市的第一場雪。在這個場景下，光透過玻璃照進(jìn)了屋子。我一向喜歡拉上窗簾，所以我不太看得見外面。但我知道這和十年前在斯闊米什時的天氣一樣。

那時候，陽光也是一樣地照進(jìn)了屋子，不一樣的是，那是別人的屋子。我不會關(guān)百葉窗，所以光總是恣意地灑在想灑下的地方。

那樣的好天氣，我卻經(jīng)常用來睡覺。很多時候，我是故意在放任自己，把白天都睡過去。因為我感到的是我那年齡的人，都能感覺到的那種絕望。那也許不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狀態(tài)。很多人將絕望，與痛苦或是失去相連接起來。其實看似有關(guān)系的東西，毫無一點聯(lián)系，但又偏偏是絕望到無處可逃。

然而到這里，我覺得似乎該停止了。我感覺到口渴，我以前覺得只有喝啤酒，才能卸下我的疲憊與勞累。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酒精這種東西，對我的麻醉已漸漸失去了它該有的效果?，F(xiàn)在我的手邊只剩下咖啡。

在我能寫的時候，我就拼命地寫，就好像明天沒有這樣的機(jī)會再寫了一樣。我怕我明天早上起床我就會忘了他們。

十年前，還有另外一個人。艾倫，他是安德烈的朋友。他除了也是木匠之外，還畫一些奇怪的圖紙。我從來沒有看過。只見他拿著鉛筆坐在角落里，畫著各種不像藝術(shù)家會畫出來的線條。

安德烈回家的那一年圣誕，我在鎮(zhèn)上遇見了艾倫。我邀請艾倫和我一起吃飯。我一向在外面話不多，更別說在壽司店里了。我和艾倫來到我常和安德烈吃飯的那家店，以前和安德烈來的時候，我們很多時間都坐著，也不說話，頭傾斜著看電視上的冰球比賽。就連端杯子喝水，也不看對方。時間長了，壽司店里的老板娘也認(rèn)得我們，叫得出我們的名字。老板笑盈盈地喊著我們的名字，她好像看得穿我們似的，我們都不太愛理她。她有著海藻般的卷發(fā)，畫著日本婦女保守的妝容。這個老板娘體態(tài)豐盈，不知道穿著干練的裙子還是只是短袖，因為她總坐在收銀臺面前，遮住了她的下半身，我就也從來不得知她究竟有著什么樣的腿腳，我更無從推斷她走過什么樣的路。

她看到艾倫和我來吃飯的時候，竟然是喊了安德烈的名字。她的那種不假思索和習(xí)以為常讓艾倫變得極其尷尬，吃飯的時候他也默不作聲。我們都沒有看當(dāng)天的冰球比賽，那是第一次，冰球比賽變得和我無關(guān)了。

艾倫送我回去的那晚，他沒有離開我住的公寓。他給我留下了一個在他鄰居庭院撿到的石頭。安德烈從意大利回來的時候，我對他說了那晚發(fā)生的一切。

因為艾倫反復(fù)威脅過我，他會告訴安德烈。安德烈早晚會發(fā)現(xiàn)他留下的石頭。我曾經(jīng)在屋子里不停地想將石頭完全地藏起來。

安德烈沒有再握住我的手，他變得異常的冷漠。好像他的手生硬地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永久地?fù)趿碎_來。當(dāng)聽到他說“我愛你”的時候，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很多時候，人們永遠(yuǎn)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是他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見面，最后一次擁抱，最后一次親吻。

而那天，我清楚地知道，這將會是我們最后一次。自始至終，我沒有哭出來。

一直到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看著樹林，就會想起他。

八

和安德烈分開的半年里，我常常一個人站在外面，站在他的樓下，看著他的窗戶，想著他一定在埋頭看一切有關(guān)木頭的書。我經(jīng)常想，那時候，也許他該剃胡子和修剪兩邊臉頰的碎發(fā)了吧。腦子里總出現(xiàn)他瘦弱的幻影，顫顫巍巍地從書桌前走到窗前來看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他。

他的葬禮是在秋天。我記不清楚年份了。他的墓碑上一定是有的。在他死之前的幾個月，我一直平靜地生活著。我也偶爾會到他的窗前等他。他的窗前爬滿了綠色的樹藤。直到我再也看不清窗子里擺放的物體。

偶然有一天，我走到鎮(zhèn)上，碰見了以前在餐館吃壽司的老板娘，她說起了安德烈的死。

我并沒有感到特別震驚，仿佛一切來得那么自然，仿佛我也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而這樣的結(jié)果，卻在這樣偶然的相遇里來了。他那時常吸大麻，又好像沒有節(jié)制。我不知道他的用量，只見他每次用一個老式的煙嘴，坐在床上，眼睛瞇成一條縫，享受著大麻帶給他的快感。

那個模樣，我想也許就是他臨死前的模樣。在另一個鎮(zhèn)上的一個叫海的人，總是給安德烈提供大麻。記得有一次安德烈說過，他想換一種比大麻更烈的東西。安德烈曾經(jīng)在我的面前，吸完了像大麻一樣的東西后，失去了理智，咬傷了我的手臂。

老板娘告訴我，他死于一場車禍。她沒多說細(xì)節(jié)。關(guān)于大麻之類的話題，人們在這個鎮(zhèn)上都避而不談，但是大麻的交易又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進(jìn)行。每一次他們拿一個小盒子裝上大麻，就遞給另外一個人。我也總是避開看他們的眼睛或者看他們的手。

她說他的葬禮會在周六舉行，然后她看著我。我的眼淚就在我看著遠(yuǎn)處的時候流了出來。她摸了摸我的肩膀，她說上帝保佑你，就走了，沒有更多的話。我知道她不是上帝的信徒。

葬禮那天，我特地穿了黑色的長裙。我想到了很多，見到他們家人的情形。參加葬禮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少。秋天的雨稀稀拉拉地落在樹梢和草地上。通往墓地的路上，一些草在雨里被人踩得東倒西歪，草的香氣很濃地散發(fā)出來。我小心地走到他的靈柩前，放上了我喜歡的小雛菊。我沒有勇氣站在他的靈柩面前，我退到了人群的外面。

也就是那次葬禮上，我終于見到了他的母親們。

他的兩個母親相擁而泣，讓我分不清到底哪一位是他的生母。從我站著的角度看過去，離她們并不遠(yuǎn)，我能清楚地聽到她們相互安慰的聲音，雖然如同蚊蠅一樣飛迸。我站在那里，她們讓我想起安德烈曾給我描述過的情形。

小時候，他在家里有一種無處藏身的感覺，他經(jīng)常聽到他的兩個母親，在家里毫不避諱的由于親近發(fā)出的聲音。他總是把自己藏起來，坐在黑暗的柜子里，躺在樓梯間的過道里，不停地咬自己的嘴和手指。后來他學(xué)會去想象森林，而忘記了他身邊的世界。

我沒有離開。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與安德烈告別。我的心里充滿了恐懼，旁邊有一位為安德烈讀《圣經(jīng)》的女人。

我怎么也無法想象安德烈的身體，他那可憐的瘦弱的身體，如何平靜地躺在棺材里面。有人用傘遮住了他兩個母親的頭，她們依然相互挽著對方的手，像是兩個相互支撐的架子。牧師的聲音在雨天里沾上了潮濕的氣息。我站在人群外面，我的眼淚終于還是落了下來。

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我站在那里。腦子里全是餐具互相碰撞的聲音，是那種一不小心，就可以完全摔碎的餐具。還有在人們離開之前，將餐具放入水池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其實并不刺耳，只是那種吃完了東西，抹干凈嘴，起身準(zhǔn)備離去的聲音，尤其是在我看不見那些餐具，只能用耳朵聽的時候，尤其讓人感到悲傷。

那一刻，我看見安德烈站在我的面前，他赤裸著身體。他瘦削蒼白。

九

安德烈死后不久，我接到了父親那個女人打來的電話。她告訴我說我父親的飯店破產(chǎn)了。之后她不停地謾罵我和我的母親，就如同這么多年我們一直活在他們的生活里，并且消耗著他們一樣。但是我們彼此都知道這不是真的。

那段日子，斯闊米什的生活變得像死一般寂靜。我每天晚上都坐車去另一個鎮(zhèn)上的酒館，一切的人和事都與我無關(guān)了。天經(jīng)常下雨，深夜走在雨水打濕的路上，滿身酒氣地與迎面而來的人擦肩而過?？傆腥俗叩礁皝韱栁乙灰騻恪Ｎ铱偸菗u頭拒絕別人的好意。艾倫的石頭也在突然間就消失不見了。

一個人在深夜的街頭走著，我經(jīng)常會看見安德烈出現(xiàn)在雨里。他就像嵌在我皮膚里的瓦礫。我站在房檐下，任憑瓦上滴下來的雨水，冰冷地打在我的頭上。我看著他。他不說話，瘦弱的身體在雨里晃動，留給我一個單薄的背影。雨夜時交錯出現(xiàn)簡短的遺體告別儀式。他有時候還會突然坐下來，坐在那個看不清他臉的酒館里，用他木匠特有的手指在雨夜彈鋼琴。

很早以前我曾問過他，等到他結(jié)婚了，他抱著別的女人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我。夜光透過百葉窗，我只能看見他的下巴。外面的雨點稀稀拉拉地打在樹林里，有一種寂靜是從風(fēng)里穿過來的。能夠讓一顆心感覺到在寒冷的空氣中晃蕩。我抬起手，墻上的影子清晰地映出它的孱弱和瘦削。

奇怪的是，我并沒有感覺到傷感，盡管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會想起我。也許就是在現(xiàn)在，我能夠被他想起的時間，也許也不會太多。他沒有任何動靜。然后在我已經(jīng)想著別的事情的時候，他就說，快睡吧。

他一直是沉默著的，就連雨夜這樣的相遇。他單薄地沉默著。這讓我對他對往事，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想象或者記憶。他也許已經(jīng)見到了我的姥姥姥爺。

由于我父親的飯店破產(chǎn)，我心里也再沒有了留在這里的底氣。加上安德烈的死，我已經(jīng)沒有留在斯闊什米的勇氣和理由。

回國之前，我去花店買了一束郁金香，用透明的花瓶插著，放在了中國女人的門口。走之前，我用手摸了她門上的貓眼，她也許是看到了我的。

安德烈的死，促使我在十七歲離開家之后，第一次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那一天，當(dāng)飛機(jī)的機(jī)翼和飛機(jī)跑道，一起映入我的眼睛的時候，我突然就哭了起來。離開這塊土地那么久，我從來沒有這樣百感交集，甚至是千瘡百孔一樣的感覺。

十

我回來了。無論是離去還是回來，對我來說都變得毫無目的可言。我拖著行李隨人流走出陌生的機(jī)場，沒有接機(jī)的人，跟我離開時一樣。一個人茫然無緒，甚至惶恐地走在人群里，不會知道迎面而來的時間，究竟會是什么樣子。不同的是，這樣的回來，是我極為不情愿的。

走了那么久，城市已失去了記憶中的模樣。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一切都是陌生的，而有一樣?xùn)|西始終沒有變。那就是我身體里的氣息，與這條街上的氣息，無論時間怎樣變，城市怎樣改變，我嘴里、鼻子里的氣息，和這個城市的味道一模一樣。當(dāng)我的雙腳踏入這塊土地，我知道了，我屬于這里。我的腳無論踩到哪里，都有一種落地生根的感覺。

下了車，沿著我并不熟悉的路，走走停停。我的母親沒有來接我，哪怕是站在街上或家門口。她不會想到我忘記了這座城市。在她的記憶里，她的女兒是無所不能的。她能有這樣的想法，并不是因為對我有任何欽佩。她只是疲倦于去過問她自己以外的事情。從小到大，她沒有擔(dān)心過我做的任何事情，她甚至說無論我做什么都是對的。因為她從來沒有聽過我講話，她甚至對我的聲音都未曾想要熟悉過。上小學(xué)時，她牽著我的手，走過上學(xué)必經(jīng)的巷子，僅只是那樣一次，她很快就放開了我的手，向遠(yuǎn)方指去說道，你向前走就到了。

她從來都是不聞不問。有一次我摔進(jìn)了泥溝里，連內(nèi)褲都是濕泥，她只說脫下來，洗了。

她也不說是誰給我洗了。好像她多說一個字，就會耗費她過多的精力一樣。

那時候，老師每天要求聽寫，我只好將學(xué)過的詞語，學(xué)著老師聽寫時的讀法，緩慢地邊讀邊用復(fù)讀機(jī)錄下來，然后趴在地上認(rèn)真地寫著。她推開門來，看到我趴在地上，沒有說一句話。我看著她，我坐直了身板，看著她將門掩上，又繼續(xù)趴在地上聽寫。

從前那些破爛的建筑，沿著這條窄巷一路過去，尚未被政府拆掉。走在這塊不知道到底要延伸多遠(yuǎn)的堅硬的水泥地，我顯得步履蹣跚。那座小石橋，小時候上學(xué)必經(jīng)過的石橋下，臭水依然汩汩地流著。那種臭味讓我產(chǎn)生一種我從來不曾離開過的錯覺。其實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橋，對于臭水溝上面遮擋物的記憶，仍然停留在我離開的那一年。

也許根本就不是一座橋，而是上面加蓋的東西，讓我誤以為是橋。另一頭是封死了的墻面。油毛氈遮蓋了陽光，使得那面紅色的磚墻，長年處于陰暗之中。

而我每次回家，都要經(jīng)過它，然后進(jìn)入狹窄的巷子。兩邊依然是水泥磚墻，頂上都加蓋了油毛氈，同樣擋了陽光，透出一股陰濕的臭氣。從巷子里鉆出來，我以為還會進(jìn)入另一個陌生又狹窄的巷子?？墒且蛔叱鋈?，前面是一棟看起來非常冷漠的樓盤。車站和以前的粉面店都沒了。曾經(jīng)的我走在路上，會突然站在那里想不起自己是誰?，F(xiàn)在那種陌生的茫然感重又回來了。我抬起手來，想揮一揮，就像小時候站在這里跟同學(xué)告別一樣，想象那些樓房和窗口還在。

我看到一個晃動的身體，笨重地像是從裝修工地里提起來，硬塞進(jìn)了時間里。她穿著質(zhì)地十分糟糕的睡衣，似乎也感覺到了有人站著在看她。她緩緩地放下手中的盆，手僵持在空中，頭輕輕地歪斜過來。

我的母親和我，就這樣重逢了。

似乎沒有驚喜也沒有沮喪。我們就那樣僵硬地站著。她看我的目光很閃爍。她突然對我說，你回來了。

這個渾濁的聲音從她的口腔里發(fā)出，穿越了遙遠(yuǎn)的距離以及遙遠(yuǎn)的時間。我感覺我的身子晃動了一下，鼻子和眼睛都酸酸的。我將目光移到她身后的住宅。童年的時光都被圍困在這高深難以翻越的圍墻之間，對于外面世界，以及自然的認(rèn)知，都來自于這片小小的土地。

那么多年了，葡萄的藤蔓還順沿著高墻，以一種向上的生命姿態(tài)蜿蜒盤旋著。矮小的太陽花在晨光初露之時，以飽滿的精力開出色彩各異的花朵，仿佛不知會在余暉落盡之時將要凋萎一般?；蛘哒且驗檫@個原因，它才會拼盡全力地開放。

我們家屋檐下的瓜藤，像施了我母親都不知道的肥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著房屋各方延展。我常常坐在石階上，仔細(xì)地看著這一切，包括與它們之間相襯托的、古老而深幽的藝術(shù)浮雕。那么多年以后，我還能坐在這個石階上，看著我母親打理眼前的一切。那么多年了，這個女人還是一點沒變。

母親在和我父親離婚之后，有過很多我不知道的男人。似乎對她來說，緘默不語是對我的一種尊重。她從來不讓我見她的任何一個男人。

每一次她買菜回來，都張著嘴巴呼氣。盡管有無數(shù)的作家，曾寫過類似于走路的時候，別張開你的嘴巴之類的小說（奧爾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的自傳小說中就曾描述過這樣的場景），但是我的母親已經(jīng)忘記了。年幼時，母親和我討論過各種各樣的小說。

現(xiàn)在她墮落到完全忘記了。她當(dāng)著我和她情人的面，大聲地咳嗽，大聲地打噴嚏。有時是在炒菜的油鍋前，鍋里的油冒煙的時候，突然就大聲地打出一個傷筋動骨的噴嚏。這個時候，我會覺得她真的老了，老得有點自暴自棄。那個噴嚏的聲音像一輛快要散架的單車，被人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踹了一腳。

我無法將多年前，無論春夏秋冬總要圍一塊紗巾在脖頸上的女人，與眼前拼命打噴嚏的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我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會在和他們中午吃飯時起身離去。他們倆吃完飯之后，同時都張著嘴嗑瓜子。母親把腳搭在他的腿上，大腳拇指從襪子破洞里探出來，指甲很長，現(xiàn)出堅硬的白膜。

我看著她，她渾然不覺。她的確老了。他們一起看著電視劇，這是她年輕時最不屑一顧的?？墒乾F(xiàn)在他們還大聲地說劇情，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比電視劇更無趣。

母親和她的情人都已經(jīng)退休了。家里日常的生活支出和來源，都依靠母親前半生的積蓄。就我所知道的，他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用得所剩無幾。母親從來沒有想過要打聽我在外面的生活。也從來沒有過問我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她一直想要說服我，嫁給當(dāng)?shù)氐囊粋€有游輪的漁民。有一艘自己的船，夏天的時候，那個漁民就會揚(yáng)起帆，將他養(yǎng)的魚一網(wǎng)打盡。重要的是，這樣就可以滿足母親和她的情人，在看電視劇時聊的那些，不切實際的關(guān)于錢的想象。人人都想做一場日進(jìn)斗金的白日夢。他們不知道，就算是一個有兩艘大船的漁民，也滿足不了他們做的那些夢。

我答應(yīng)母親，我會去海邊看他。

浩瀚、氣勢磅礴的大海，渾濁而沒有邊界。一些沙粒鉆入我的腳丫子里，細(xì)細(xì)滑滑的，讓我總是停下來。

我看見了一艘船向我駛來。

是的，一艘大船。那個男人臉色黝黑地站在游輪的最前端。他穿著夏天的襯衣，他盡量不想表現(xiàn)出一個漁民的樣子。因為他的笑，讓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他是一個漁民。

我靜靜地看著它由遠(yuǎn)而近地駛來。

我知道，從此我將由近及遠(yuǎn)地離開。離開那片大海，那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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