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剛
那天下著小雨,小廣場農(nóng)民工待工點只剩下幾個背篼(方言,即背簍,也指靠苦力吃飯的人),站在臺子的擋板下,不耐煩地看著鉛灰色的天空。他們早想走了,這樣的鬼天氣,等下去確實沒多大意思。老付也想溜了,但沒帶傘,只得耐著性子,等待雨停。又過了一會,幾個背篼罵罵咧咧跑進雨中,轉(zhuǎn)眼不見了蹤影。老付孤零零地站在擋板下,守著那只大號背篼。這時候,他看見了那個撐傘的女人。
撐傘的女人很胖,全身上下一樣粗。大概三十五六歲,穿金戴銀,應(yīng)該是個有錢的主。她挽起褲腳,小心翼翼地從街對面走來,濺起小朵小朵的水花。不一會兒,女人走到老付面前,伸出一根胖而短的手指,指著他大聲說,背篼,背點貨。老付問,到哪里?女人說,到卡達凱斯。老付問,多少貨?你出多少錢?女人說,五六十斤,十元,去不去?老付看了看天說,二十元,一口價。女人撇撇嘴,說了聲行。
老付彎著腰,背著貨物跟著女人走進卡達凱斯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這小區(qū)真大,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頭。老付氣喘吁吁,跟女人轉(zhuǎn)了好久,終于走到她所住的單元樓下。女人抬起手,指了指樓上,頭也不回地說,六樓。老付低著頭,盯著那些高得出奇的臺階,抬起似乎灌滿鉛的腿,一步一步往上攀登。女人的高跟鞋踩踏臺階的聲音鏗鏘響亮.與老付粗重的喘息相互應(yīng)和,回響在空蕩蕩的樓道里。老付咬緊牙關(guān),拿出吃奶的力氣,弓腰爬到六樓。女人打開門,叫老付套上鞋套,再把東西搬進去。完事后,老付汗水淋漓,口干舌燥。他瞟了女人家的飲水機一眼,想討杯水喝,又擔(dān)心不受待見。這時,女人打開錢包,掏出兩張紙幣,摔到他的手里。
老付頓了一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女人說,還不走?
老付趕緊嗯了一聲,彎:退出門來。砰地一聲巨響,厚厚的防盜門猛然摔上了。老付愣了愣,看著那扇板著面孔的防盜門,不由搖搖頭,這些城市人啊.脾氣咋這么大呢?
下樓后,老付竟然在小區(qū)里迷了路。這不能怪他,卡達凱斯實在太大。那些樓都一個鳥樣,感覺到處差不多。老付如無頭蒼蠅,四下亂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到了一片樹林邊。林子的后面,是青灰色的圍墻,大概兩人多高。林子的邊上,是一片雜物區(qū),隨意堆放著一些小塊,紙板,破鐵鍋,啤酒瓶,易拉罐等。老付眼目青發(fā)亮,一步步走過去,仿佛看見了金燦燦的聚寶盆。
走到小區(qū)大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值班室跑出一個穿保安服的老頭,問老付干啥。老頭很兇,瞪著眼,似乎要把他當(dāng)犯人。老付壓住火氣,盡量心平氣和地跟他解釋。他知道,不能硬來,否則會有更大的麻煩。老付說了不少軟話,老頭的神色終于舒緩下來。老付忽然意識到,想要進入小區(qū),這老頭是個關(guān)鍵人物。片刻間,他想起那片雜物區(qū),還有一路走來見到的那些黃色垃圾箱,不由心里一動。他抬頭看了看,門邊有個小百貨店,就屁顛屁顛跑過去,掏出胖女人給的二十元,買了兩包煙,又屁顛屁顛跑過來,把煙塞給老頭。老頭推辭了幾下,也就收了下來。他看著老付說,想問什么?說吧。老付說,老哥,我就想問問,小區(qū)里的那些雜物,還有垃圾箱里的垃圾,你們是怎樣處理的?老頭說,得得得,別稱老哥,你看看你,比我老多了。我姓楊,人人都叫我楊公安。對了,你剛才說什么?哦,還能怎么處理,每過一段時間,會有垃圾車開進小區(qū),把雜物垃圾運出去。
晚上,老付失眠了。只要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雜物,還有黃色垃圾箱。第二天,他破天荒沒去待工點,而是窩在出租屋里,燒水洗澡,刮胡子,修整亂糟糟的頭發(fā)。下午,換了身干凈衣裳,精神抖擻地出了家門。
當(dāng)老付提著兩瓶酒出現(xiàn)在楊公安的面前時,楊公安嚇了一跳,他無法把面前的老付與昨晚那個臟兮兮的背篼聯(lián)系起來。經(jīng)老付說明,楊公安這才想起那個給了自己兩包煙的傻蛋。楊公安推開酒說,無功不受祿,這酒,我不能收。
老付又把酒塞到楊公安的懷里,說要請楊公安幫個忙,允許他進入小區(qū),翻撿那些雜物,還有垃圾箱。楊公安板著臉說,不行不行,這太惹眼了,如果被業(yè)主知道,我會死得很難看。老付說,我晚上才進去,誰知道呢?楊公安搖頭說,不行不行,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我的工作就做到頭了。老付無奈,只得使出殺手锏,說只要讓他進去,所得收益六四分成。楊公安想了想,緩緩伸出五個手指,搖了搖。老付明白他的意思,咬咬牙說,五五就五五。
楊公安不動聲色地說,但是,你不能走大門。
老付不解地看著他,什么意思?不走大門,怎么進去?
楊公安皺了皺眉頭,扭頭去看窗外,背對著老付,輕聲說,不會動動腦子?大門不能進,可其它地方呢?
老付看著他突兀的后腦勺,不懂他的意思。
楊公安忽然轉(zhuǎn)過身,雙手插在腰間,瞪了老付一眼,輕聲說,墻,圍墻!
老付恍然大悟,拍拍后腦勺,嘿嘿笑起來。
楊公安嚴肅地說,記住,我什么也沒和你說過。
老付說,好,我知道了,你什么也沒說。
二
幾個月后的一個夜晚,老付跟往常一樣,十二點起床,貓腰走出屋子。月亮像一顆大燈泡,高高地懸掛在天上。老付爬上三輪,彎著腰踩腳踏。三輪吱嘎吱嘎叫起來,跑上了鋪滿月光的虹橋路。
老付住在嚴家寨。初到土城時,老付本打算在城區(qū)租房,可找來找去,就是看不中。一個小單間,月租也得四五百,實在住不起啊。無奈之下,老付把眼光投向了城郊。從城中心往西走,大概五六公里,就是嚴家寨。在高樓的映襯下,嚴家寨顯得過于寒酸,陳舊,破爛。老付走進寨子的時候,看見那些低矮的水泥房上,涂滿巨大的紅色的拆字,觸目驚心。不過,嚴家寨的人卻是一副見慣不怪的表情,說嚴家寨這樣的城中村,土城不少于十幾個,雖然已經(jīng)打上拆遷標(biāo)志,但要真正實施,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經(jīng)過再三比較,老付終于看中了一間屋子,雖然是毛坯房,但寬敞,通風(fēng)好。房東叫劉大富,一個戴眼鏡的瘦瘦弱弱的教書先生,看上去脾氣不錯。最重要的是,租金不高,一個月兩百元。老付交了三個月房租,把行李拖進屋,置辦了鍋碗瓢盆,總算有了個落腳點。
沿著響水河岸的虹橋路,往東跑五六公里,就可以進入城區(qū)。墨色的河水閃爍著點點銀光,散發(fā)出說不清道不明的臭氣,如一條腐爛的蛇。路不好,正在擴建,破破爛爛,坑坑洼洼。風(fēng)嗖嗖吹來,老付感到刺骨的涼意。放眼望去,虹橋路一覽無遺,幾乎看不見一輛車。兩旁的法國梧桐隨風(fēng)搖擺,窸窣作響。月光下的土城如巨大的墳場,那些高高矮矮的建筑,就是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墓碑。老付縮著脖子,彎著腰,一上一下地蹬車。三輪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左右上下顛簸。沒跑多久,老付感到頭昏眼花腿無力,耳朵嗡嗡作響。看看身下瘦骨嶙峋的三輪,心想,真是個老家伙了。
三輪的車廂里,放著一架折疊梯,幾個蛇皮袋,一大一小兩把鉗子,幾副黑不溜秋的手套。可以說,為了備齊這些工具,老付出了不少血。單單那架銀灰色折疊梯,就花了三百多塊。再加上三輪車,蛇皮袋,鉗子,手套……花費將近一千塊。一千塊啊,每一塊都是身上的肉。也就是說,為了湊足這些家私,老付至少挨了上千刀。千萬別小看這些東西,這可是老付上夜班的必備工具。用老付的話說,這是他吃飯的家伙。
月光真好。那么大的月亮,是一塊大鏡子?一大坨冰雪?還是一把巨型電筒?自從老付來到土城,從未見過如此干凈的月亮。土城人多,車多,燈多,灰土多,高樓多……把頭頂?shù)脑铝炼佳蜎]了,誰還能看得見?只有到了深夜,月亮才會亮起來。有時候,老付覺得城里人傻得可憐,那么亮那么好的月亮,他們永遠都看不見。
第一站,就是卡達凱斯。這是老付打下的第一塊根據(jù)地,閉著眼都能找得到??梢哉f,這也是老付最大最肥的一塊地,幾乎每一次,他都滿載而歸。幾個月來,老付苦心經(jīng)營,下足了血本。每到月末,老付總?cè)タ纯礂罟?,如?shù)奉上他應(yīng)得的分成。值得一提的是,他從楊公安的身上得到啟示,用同樣的方法,搞定了康馨園,天羿,水之宛,水小清華等小區(qū)。就這樣,憑借一股韌勁,老付以卡達凱
起點,一步步擴大自己的地盤。一個個深夜,當(dāng)所有人都已經(jīng)睡去,老付騎著三輪車,從一塊地趕往另一塊地,該收什么就收什么。那種時候,他就像行走在老家的田野上,愜意地收割蘿卜白菜,高梁大豆,玉米稻谷。老付覺得,楊公安是他的貴人,讓他找到如此好的工作。正因為如此,他小心翼翼地捂著他們間的約定,從未向任何人透露半點。他反復(fù)提醒自己,嘴巴上安個把門的,就算遭受嚴刑拷打,也要像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那樣,絕不吐出半個字。
沒多久,老付來到卡達凱斯的圍墻外。跳下車,取下折疊梯,拉開拉長,斜靠墻上。隨后,拿上蛇皮袋和鉗子,扶著梯子,三下兩下爬上墻頭,騎在墻上,傾斜身子,盡量伸長手臂,將蛇皮袋和鉗子輕輕扔進墻后的樹林。他的雙腿夾緊墻體,平衡身子,伸出雙手,把梯子提上來,搭在墻的另一面。試了試,感覺梯子已經(jīng)穩(wěn)妥,這才舒口氣,哧溜哧溜滑了下去。
下了梯子,撿起鉗子和蛇皮袋,貓腰竄進林子。頂多幾十秒,他從林子另一邊鉆了出來,直奔雜物區(qū)。到了這里,老付變得格外從容,就像一個老農(nóng),來到了自家的白留地,該收玉米就收玉米,該割白菜就割白菜,該摘西紅柿就摘西紅柿,一點也不需要客氣。月光真好,照見了小區(qū)的五臟六腑。老付捏著鉗子,老眼發(fā)亮,仔細挑選,把紙板、易拉罐、啤酒瓶……往蛇皮袋里扔。這些城里人,大腳大手慣了,什么東西都敢丟。有一次,撿到一口電飯鍋,抱回去后,插上電,竟然還可以用。還有一次,翻到一個月餅盒,打開后,發(fā)現(xiàn)月餅全沒動過。更讓他震驚的是,袋里還有一個紅包,竟裝著一疊紅彤彤的百元大票,數(shù)了數(shù),高達兩千元。老付抱著錢,又興奮又惶恐。他覺得不踏實,就去找楊公安,請他把錢交給失主。楊公安說,你傻啊,到哪里去找失主?這錢嘛,不拿白不拿,一人一千,分了吧。
忙活了幾十分鐘,蛇皮袋吃得脹鼓鼓的,像吞下大象的蛇。雜物區(qū)已被深翻一遍,所有糧食都已顆粒歸倉。老付蹲下身,把蛇皮袋扛到肩上,慢慢站起來,佝僂著背,像一只駱駝,緩緩向林子走去。經(jīng)過一輛紅色轎車的時候,無意間瞥了一眼,看見轎車下躺著幾個易拉罐。本想彎下腰,把易拉罐撿起來,但肩上的蛇皮袋太礙事,只得作罷。繼續(xù)往前走,鉆進小樹林,來到了圍墻下。他把蛇皮袋靠墻而放,心里還惦記著那幾個易拉罐,想了想,又轉(zhuǎn)身往回走去。
月光真好,亮如白晝,小區(qū)無遮無攔地暴露在眼皮底下。看著靜默的樓房,隨風(fēng)搖擺的樹木,一輛輛甲殼蟲似的車子,老付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感。幾個月來,他夜夜進出小區(qū),就像進入白家的菜園子。就如此時此刻,小區(qū)的一切都屬于他,沒有誰跟他爭搶。他邁著從容的步子,走到了紅色轎車邊,俯下身子,撿拾易拉罐。有個調(diào)皮的易拉罐翻了個身,滾到車身下面。老付蹲下身,使勁伸長手臂,卻怎么也抓不著。略一思索,索性撲下身子,爬到車下,終于逮住了那個頑皮搗蛋的家伙。
老付捧著易拉罐,站在霜雪般的月光中,眺望著他的菜園子。他居然有點不想走了,甚至想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歇,裹一袋旱煙,或好好睡上一覺。不過,他馬上驚醒過來,仰頭對月亮笑了笑,轉(zhuǎn)身走進了林子。
馱著蛇皮袋,老付一步步攀上梯子,爬上墻頭。他喘著粗氣,抓住袋子的一頭,讓袋子沿著墻壁慢慢下滑。雙腿死死夾住墻體,身子往外傾斜,手臂使勁伸長,盡可能讓袋子接近地面。最后,他松開手,蛇皮袋噗通一聲,落到了墻根下。
老付松了口氣,抬頭望望天空,月亮又大又白,靜靜地看著他。他扭過身子,把梯子緩緩提上來。右手忽然傳來一陣劇痛,手腕如被針刺。一激靈,梯子差點掉下去。媽的,該死的手,老毛病又復(fù)發(fā)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跳出來搗亂。老付忍住痛楚,咬緊牙關(guān),皺著眉頭,將梯子提起來,放到墻的另一面。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幾乎耗盡他全身的力量,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
老付下了墻,把蛇皮袋放進車兜,收了梯子,爬上三輪,匆匆趕往下一站。
月亮像一只詭異的眼目青,盯住他的背影,向前跑去。
三
天剛亮,楊公安打開值班室的門,看見一個胖女人氣洶洶撲過來。
楊公安認識這女人,姓朱,名紅。他曾和這女人打過交道,知道她不好惹,難纏,鬼見愁。朱紅家有點小錢,丈夫是做生意的,經(jīng)常不在家。朱紅長期獨守空房,脾氣變得格外古怪,喜怒無常。這女人講究得很,衣服一天一個花樣,還大把大把燒錢,試圖減掉一身肥肉。錢燒了不少,肉卻沒少半斤,反而越發(fā)豐滿??醇軇荩旒t來者不善,楊公安趕緊堆上笑臉,迎了上去。
你們這些保安,是脹干飯的?老娘的車被刮傷了,你們不管不問,只知道睡大覺。朱紅噼噼啪啪地說著,機關(guān)槍一般。
楊公安頭皮發(fā)麻,趕緊賠笑臉說,小朱,你別急,別急,先弄清事情再說。
弄你個頭,這事還不清楚?我告訴你,這事情如果不解決好,我就上告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扣你的工資,撤你的職。
小朱,別,別,消消火,這樣吧,我們?nèi)タ纯船F(xiàn)場。
幾分鐘后,他們來到了朱紅的轎車邊。那是一輛紅色奧迪,艷麗如紅寶石,閃爍著咄咄逼人的光芒。后車窗下方,有一道二指寬的刮痕,格外顯眼。楊公安畢竟干了多年的保安,有一定的處理能力。他蹲下身,掏出餐巾紙,仔細擦去刮痕上的灰土,認真觀察,甚至把鼻子湊上去,狗一樣嗅了嗅。忙活了半天,楊公安咳嗽兩聲,說,小朱,來,你看看,這傷痕不是人為,倒像是擦傷。
什么?朱紅尖叫起來,你什么意思?難道我會誣陷你?
不,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請你再仔細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我的車,我還不清楚。
小朱,你別著急,你仔細看看吧。
我不看,要看你自己看。
楊公安站起身,搓著手,又咳嗽了幾聲,嘟囔著說,這可怎么辦?
朱紅說,走,去值班室,我要看監(jiān)控錄像。
楊公安有點遲疑,想說什么,又不知怎樣說。朱紅不耐煩,扭轉(zhuǎn)身子,向值班室走去。楊公安頓了頓,搓著手,小跑著跟上去。
在朱紅的監(jiān)視下,楊公安打開監(jiān)控錄像。畫面上,月光如霜雪鋪滿地面,大大小小的車輛趴在霜雪中,如一只只凍僵的甲殼蟲。往后走,畫面動起來,一個戴氈帽提袋子的老頭忽然從林子里鉆出來。老頭佝僂著背脊,伸長腦袋望了望,繼續(xù)向前走,不一會就走出了畫面。楊公安知道,老付肯定奔雜物堆去了。那是個死角,攝像頭照不到。朱紅催促說,往前拉,趕快,看他往哪兒跑。
楊公安把視頻往前拉。畫面中,仍是如霜似雪的月光,甲殼蟲似的車輛,靜默而立的樓房,隨風(fēng)搖動的樹木。他暗中希望.狗日的老付忽然人間蒸發(fā),不要再跳出來嚇人??墒?,怕什么來什么,當(dāng)他把時間拉到凌晨一點半,老付忽然又跳了出來。他彎著腰,馱著脹鼓鼓的蛇皮袋,仿佛一只駱駝,緩緩走過畫面,消失在林子中。楊公安松了一口氣,心想只要他就這樣走掉,與那輛紅色奧迪不挨邊,什么都好說。誰知道呢,過了幾分鐘,狗日的老付又從林子里跳出來了,向奧迪走去。他走到車邊,蹲下身子,恰好擋住了后車窗正下方。朱紅大叫起來,狗娘養(yǎng)的,他在劃車。楊公安說,不對,他好像在撿東西。朱紅說,瞎扯淡,他就在劃我的車,狗娘養(yǎng)的。
正說著,只見老付趴下身子,狗一樣鉆到車下。朱紅跺著腳,大喊,可惡的鄉(xiāng)巴佬,他到底想干啥?楊公安說,應(yīng)該是撿垃圾。朱紅罵道,放屁,大半夜的,誰撿垃圾?
到此為止,該看的似乎已經(jīng)看了。朱紅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冷冷地說,小區(qū)進賊了,你們是怎樣當(dāng)保安的?如果把這事告知業(yè)主委員會,后果會怎樣,你應(yīng)該清楚。
別,別這樣。楊公安賠著笑。
那好,我給你兩條路,一是賠修理費,二是抓住那個老賊,交由我發(fā)落。
楊公安說,小朱,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馬。你是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拿不出錢啊。
少廢話,那你把老賊抓住,這事就與你無關(guān)。
楊公安思忖了很久,對朱紅說,小朱,我把那個人交出來賠你錢。
四
老付見到朱紅,竟然笑了笑。
老付記得這個女人。幾個月前,他幫她背著東西,第一次走進了卡達凱斯。不是老付記性好,而是她的特征太突出,又粗又胖,簡直就是一只水桶。幾個月不見,她似乎又長胖了。一回生,二回熟,熟人好說話,熟人好辦事。老付丟下背篼,用衣袖擦擦手,上前握住朱紅的手,笑著說,太好了,大妹子,是你啊,還記得我吧?幾個月前,我?guī)湍惚尺^東西呢。朱紅猛然甩開手,厲聲喝道,你想干什么?敢抓老娘的手?老付愣住了,片刻間仿佛已被石化。
朱紅的意思,老付拿出三千元,作為修理費。老付卻說,憑什么?我又沒碰你的車。朱紅叫楊公安打開視頻,指著畫面說,你看,這是誰?半夜三更,鬼鬼祟祟,還說跟你沒關(guān)系?老付大吃一驚,沒想到自己競被拍了下來。他有點難為情,真想不到啊,扛著蛇皮袋的自己竟然那么丑陋,灰蒙蒙的,像一只大蝦米。老付轉(zhuǎn)過眼目青,看了看楊公安,希望他站出來說句話。楊公安不看他,而是看著畫面說,小朱啊,你看看,一個撿破爛的,別說三千,三百也拿不出來。這樣吧,你優(yōu)惠點。朱紅哼了一聲,那就兩千。
什么?兩千?老付差點喊出聲來。這是打劫,是割肉。兩千?說得真輕松,那得翻多少次墻?撿多少瓶子?撿多少紙板?老付缺的就是錢,要不打死也不會來土城。老付的老家叫花嘎,一個山高土瘦的地方,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家有十幾畝薄地,每年累死累活,卻填不飽肚子。大女兒到城里讀高中后,老兩口勒緊褲腰帶,挖東墻補西墻,家景卻越過越恓惶。屋漏偏遇毛毛雨,壯實如牛的老付,右手腕莫名其妙破了個洞。起初,老付并沒放在心上,以為熬一熬就過去了。沒想到,爛洞越來越大,潰爛發(fā)膿,發(fā)出死耗子似的味道。熬不住了,只得借了幾百塊錢,去縣醫(yī)院作檢查。醫(yī)生說得抓緊手術(shù),如果拖久了,整個手掌將被切掉。老付怕了,東挪西借,終于湊足了做手術(shù)的錢。手術(shù)倒是做了,卻欠下幾千元高利貸,老付愁得頭發(fā)大把大把往下掉。更要命的是,那只病過的手,一直沒有真正恢復(fù)過來。不爛了,也不臭了,就是乏力,軟塌塌的。天氣變化的時候,還會鉆心地痛,仿佛千百只蟲子在咬。稍微重點的活,老付都無法對付。老付不服氣,無數(shù)次揮動手臂,拼命為自己鼓勁,試圖讓那只手活過來??墒菦]用,皮囊下的肌肉仿佛已被掏空,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蟲子。就連骨頭里,血液里,全是蟲子。思來想去,老付終于打定進城的主意。在一個小雨淅瀝的早晨,老付告別老伴,背上行囊,登上了開往土城的中巴。到土城之后,老付做了兩份工作,白天干背篼,晚上撿垃圾??梢哉f,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都是賣力氣掙的辛苦錢。他把那些皺巴巴的紙幣存起來,達到一定數(shù)目后,再換成百元大票,打給就讀高三的女兒。現(xiàn)在,朱紅一張口就要兩千,老付怎么可能答應(yīng)。
憑什么?憑什么?你這是訛人!老付不管不顧地嚷起來。
朱紅哼了一聲,指著顯示屏說,你還有理了?你為什么跑到小區(qū)來?這小區(qū)是你想進就進的?
老付說,我進小區(qū)怎么了,一沒偷,二沒搶。
朱紅說,老娘懶得費口舌,我叫警察來跟你講。
老付的牛脾氣上來了,他硬邦邦頂回去,叫就叫,誰怕誰。
楊公安趕緊勸阻。按他的意思,朱紅和老付各讓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傷和氣??芍旒t與老付談不攏,一個要價太高,一個出價太低。他們臉紅脖子粗,像兩只斗雞,扯著嗓子吵起來。
吵鬧聲引來了大批業(yè)主,像一群亂哄哄的馬蜂。了解事情的經(jīng)過后,業(yè)主們義憤填膺,摩拳擦掌。有人說,小區(qū)進賊了,怎么搞的,也沒人管?有人說,小區(qū)經(jīng)常丟東西,肯定是這老賊干的好事。有人大聲應(yīng)和,開始列舉失物清單:某月某日,丟失人民幣若干;某月某日,丟失電視機一臺;某月某日,丟失手機一部;某月某日,丟失酒三瓶,煙兩盒,衣服若干……人們爭先恐后,一個接一個跳出來,指點著老付,數(shù)落他的罪行。老付感到了某種恐懼,抬眼去看楊公安,卻發(fā)現(xiàn)他不知什么時候溜了。他茫然地看著一雙雙閃著綠光的眼目青,一根根匕首般揮舞的手指,不由頭昏目眩。他開始顫抖抽搐,越演越烈,如同抽風(fēng)。
警車尖叫著,由遠而近。幾個神氣十足的民警跳下車,向人群走過來。人們紛紛閃開一條道,民警暢通無阻地走到老付的面前,扭住他的胳膊。老付撲通跪到地上,語無倫次地說,干啥?你們干啥?我沒偷,也沒搶。打頭的民警笑了,偷不偷,搶沒搶,到派出所說吧。說著,看了看朱紅,你也去。又看看眾人,揮手劃了個圈說,凡是與案件有關(guān)的,都得去。
很多人都去了派出所。他們爭先恐后地列舉丟失的物品,要求民警記錄在案。大家一致認為,物品的丟失肯定跟老付有關(guān),證據(jù)就是監(jiān)控視頻。這老家伙,經(jīng)常半夜?jié)撊胄^(qū),除了偷東西,還能干啥。至于撿破爛,那分明是一個拙劣的借口。真是笑話,誰見過半夜三更撿破爛的?有人還提出,老付的身后可能有一個犯罪團伙,這些鄉(xiāng)巴佬素質(zhì)低,經(jīng)常狼狽為奸,為城市抹黑。他們要求警察徹查此案,以老付為線索,一舉殲滅犯罪團伙,追回贓物。
面對審問,老付始終只有一句話,說他進入小區(qū),是為了上班,不是偷竊。民警們覺得可笑,這真是一個很逗的老賊啊,居然把人區(qū)盜竊叫做上班。民警們拿出十八般武藝,希望挖出老付背后的犯罪團伙,但卻一無所獲。最后,他們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不過是一個又老又笨的賊。
朱紅始終堅持她的意見,要求老付必須給予賠償。民警認為老付確有重大嫌疑.但考慮到老付經(jīng)濟困難,要朱紅再讓一步,賠償一千五百元即可。朱紅想了想,說,好吧好吧,既然你們?yōu)樗f話,我就再讓一步,一千五,再也不能少了。老付瞪著眼,梗著脖子說,憑什么,憑什么?民警火了,警告他說,你再不聽招呼,就賠三千。老付一激靈,趕緊捂住了嘴巴。
朱紅說她很忙,叫老付趕緊掏錢。老付摸了半天,只掏出幾十元皺巴巴汗津津的零票。民警盯著老付,叫他趕緊想辦法。老付撓了撓腦袋,猶豫了許久,這才嘟囔說,他有錢,放在出租屋。
老付的意思,讓朱紅在派出所等待,他騎三輪返回嚴家寨,拿了錢馬上回來。但朱紅不干,她擔(dān)心老付耍心眼,半路開溜。民警也擔(dān)心老付半路開溜,無法跟朱紅交代,決定跟他跑一趟。老付不干,他怕坐警車,怕跟警察一起,怕跟他們扯上關(guān)系。他磨磨蹭蹭,苦苦哀求,叫民警別跟著,他去去就來。民警們火了,抓手的抓手,抬腿的抬腿,把他塞進了警車。
警車真快,仿佛只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嚴家寨就到了。
嚴家寨的村民全部出動,站在路邊,溪頭,門口,地坎,房頂,甚至爬到樹上……看著民警押著老付,一步步走進村子,一步步走向出租屋。老付低著頭,彎著腰,縮著肩,哆哆嗦嗦邁著步子。白始至終,他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看黑壓壓的人群。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寄居在他們村的漢子,一夜之間矮了許多。
老付進了屋,機械地走到床邊,站立不動。民警訓(xùn)斥說,快點,不要耍花招。老付略微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扒開枕頭,掏出一個布袋。一層層揭開,露出一疊整整齊齊的紅票子。眾目睽睽之下,他捏著票子,低著頭,誰也不看,渾身哆嗦起來。
民警不耐煩了,劈手奪過了他手里的錢。數(shù)了數(shù),只有一千塊。
還有嗎?民警問。
老付盯著地板,搖了搖頭。
民警對朱紅說,看來,他只有這么多了,
朱紅看看老付,接過民警手里的錢,說,算我倒霉,一千就一千。頓了頓,又說,不過,我有一個要求,這個人不準再踏進小區(qū)半步。
民警說,那當(dāng)然。
民警教育老付,叫他不要再做違法亂紀的事情,悔過自新,重新做人,尤其強調(diào)不得往各住宅小區(qū)跑。老付始終垂著腦袋,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非要回答的時候,他哆嗦著嘴唇,頂多嗯一聲。
民警走了,朱紅走了,眾人散去。
老付始終垂著腦袋,一動不動。
五
老付病了,高燒三十九度五。如果不是房東劉大富來收房租,估計得被活活燒死。劉大富把他送到村里的小診所,掛了幾瓶液,這才慢慢緩過來。
接連兩天,老付軟綿綿躺在床上,哪里也沒去。真是老了,一點點風(fēng)吹草動也受不起。他盯著天花板,感到無比懊惱。狗日的,丟掉一千元不說,這身子骨還不爭氣,連醫(yī)藥費都是劉大富墊付的。屋漏偏逢連夜雨,女兒又打來電話,說要交什么生活費,資料費,補課費。這年頭,讀個書也不容易,三天兩頭往里面砸錢。老付愁壞了,嘴巴大串大串長泡。這么多錢,該到哪里去找呢?
第三天,老付早早起床,背上背篼,趕往小廣場待工點。天空飄起小雨,待工點空無一人。行人稀少,縮著肩,撐著傘,行色匆匆。老付站在臺子的擋板下,旁邊站著半人高的背篼。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一單生意也沒有接到。他抬起頭,看著鉛灰色的天空,罵了句狗日的,恨不得跳起來,對天踹上幾腳。
中午,雨停了。背篼多起來,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或蹲或站,或坐在背篼上,說段子,玩撲克,推牌九,吵吵鬧鬧。表面上,大家一團和氣;事實上,誰的耳朵鼻子眼目青都沒閑著。只要有入朝這邊走來,他們會猛然跳起,一窩蜂沖上去,大聲叫喊,推推搡搡。剛到土城的時候,老付很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的模樣真可笑,就像一群爭搶糧食的雞。很多時候,他坐在擋板下,無所事事地曬太陽。曬了將近半個月的太陽,他開始慌了,再也不能這樣等死,必須有所行動。漸漸地,老付學(xué)會了搶客,學(xué)會了罵人,甚至學(xué)會了打架。有一次,為了搶奪一位客人,老付與一個四十出頭的背篼打了一架。好久之后,老付還記得,他的拳頭帶著風(fēng)聲飛出去,準確地擊中了對方的鼻梁。對方慘叫一聲,鮮血嘩啦啦噴出來,腳下的地板一片血紅。事后,老付想想就覺得可怕,要是把對方打殘了,得賠醫(yī)藥費,得蹲大牢,那可咋辦啊。
忙活了一整天,老付只搶到三個客人,掙了三十元??粗菐讖埮K兮兮的紙幣,不由鼻孔發(fā)酸。唉,沒辦法,真是老了。盡管拼盡全力,還是搶不過別人。有幾次,他甚至被人推倒在地,幾只腳板粗暴地從身上踩過去,就像踩一塊木頭。
老付背著背篼,慢吞吞走過虹橋路,耳邊傳來響水河雜亂的水聲。這時候,他無比懷念那些翻墻進入卡達凱斯的夜晚,想起一塊塊土地,康馨園,天羿,水之宛,水木清華……幾天不見,地里的玉米大豆白菜蘿卜高粱稻谷該成熟了吧?如果不抓緊采摘,它們會不會爛掉?
踩著朦朧的月光,老付悄無聲息地走進嚴家寨。人們都睡了,家家戶戶房門緊閉,一個人影也看不見。老付抱著手縮著肩,彎著腰勾著頭,若有所思地行走在小路上。村子異常安靜,雞不叫狗不吠,甚至連一絲風(fēng)也沒有。整個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他一人,還有被月光拉長的影子。
走近出租屋,老付看見了月光中的三輪。它站在那里,像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老付走過去,將頭靠在車上,歪著頭看月亮。他的目光直直的,月亮仿佛是一塊磁鐵,把他吸住了。過了一會,他收回目光,爬上三輪,試試鉗子,提提梯子,戴戴皮手套,翻翻蛇皮袋。隨后,他坐在三輪上,裹上一袋旱煙,望著朦朧的夜空,吧嗒吧嗒抽起來。掐指算算,已是農(nóng)歷九月十八。時間過得真快,嗖的一聲就過去了??喔闪藥讉€月,兜里卻如同水洗。房租,醫(yī)藥費,女兒的生活費,資料費,補課費,一點著落也沒有。忽閃忽閃的煙火中,映出他苦大仇深的額頭,黧黑粗糙的面龐。吸著吸著,他的目光從天上滑下來,落到虹橋路上。看著鋪滿霜雪的虹橋路,他真想騎上三輪,去卡達凱斯,康馨園,天羿,水之宛,水小清華……不過,他趕緊打消了這個危險的念頭。透過無邊的月色,他仿佛看見粗如水桶的朱紅,穿制服戴大蓋帽的民警,不禁打了個寒顫。
接下來的日子,老付天天早出晚歸。待工點的背篼越來越多,舊的沒有滾蛋,新的不斷加入。老付不明白,怎么會冒出那么多背篼?尤其是那些三四十歲的壯漢,不去干點別的,也加入這個行列,和老弱病殘搶飯吃,還要不要臉?為了搶到一單生意,老付不得不撐著老骨頭,跟他們搶速度,拼力氣,壓價格,甚至爭吵打鬧。錢沒掙到幾個,臉上倒添了些雜亂的傷痕。禍不單行,隨著天氣漸漸變涼,右手的老病不時復(fù)發(fā),搞得老付心亂如麻。他一次次捶打病手,惡狠狠地罵它,叫它爭口氣,別丟人??墒植宦犓?,動不動鬧情緒,搞罷工,軟塌塌 ,一點力氣也沒有。
每天晚上回來,老付總要摸摸三輪,試試鉗子,提提梯子,戴戴皮手套,翻翻蛇皮袋。很多時候,他坐在車上,裹上一袋旱煙,望著夜空發(fā)呆。望著望著,就靠著車睡著了。每次睡著,他總會做一個夢,夢見自己騎著三輪,跑過鋪滿月光的虹橋路,跑向卡達凱斯,康馨園,天羿,水之宛,水小清華……
有幾次,村里的閑漢們玩耍回來,看見老付歪頭靠在車上,嘴里銜著沒有火星的旱煙袋,說著含混不清的夢話。
六
劉大富又來過幾次,催收房租。雖然沒說什么過分的話,但已經(jīng)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這讓老付很不好受,活到這把年紀,最不喜歡欠人情。劉大富墊付的醫(yī)藥費,他一直沒有還上。不得不說,劉大富是個善人,要是遇上別人,恐怕早把他踢出來了。除此之外,女兒又打來幾次電話,催要生活費,資料費。不能怪女兒,她是個懂事的孩子。別人吃香喝辣,她只求填飽肚子;別人穿名牌,她只求不露肉;別人用蘋果三星,她只求有個可以通話的老人機。能怪誰呢?都怪自己沒出息,拖累了孩子。
每晚下班回來,老付總要繞三輪轉(zhuǎn)上幾圈。三輪正以驚人的速度變老,長出一層紅褐色的鐵銹。老付找來破布,試圖擦拭干凈。可鐵銹的生長速度極快,剛擦了這邊,那邊又長出來了。也許,車跟人是一回事,一旦被擱置起來,只能成為廢鐵,不可挽回地走向死亡。這樣一想,老付就格外懷念騎著三輪奔跑在虹橋路上的時光。
天氣一天天變涼,轉(zhuǎn)眼到了農(nóng)歷十月十五。這一天,老付在待工點呆到天黑,竟然沒掙得一毛錢。天色已晚,老付背著背篼,踩著月光,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走在空蕩蕩的虹橋路上。月亮格外大格外網(wǎng),就像女兒的眼目青,眼巴巴地望著他。影子貼在地上,彎腰駝背,亦步亦趨,看上去格外丑陋,格外孤獨。走著走著,他忽然停住腳步,猛然將背上的背篼摔下來,使勁踢上幾腳,扔進了響水河。
那天晚上,老付坐在三輪車上,一袋接一袋地裹旱煙。雞叫三遍,天麻麻亮,他從車上站起來,抖抖身上的露水,跳下三輪,走進了出租屋。
一整天,老付哪里也沒去。小廣場的待工點,對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想了整整一宿,決定還是去找楊公安,奪回丟失的陣地。他關(guān)上門,把兜里的錢全翻出來,還好,夠買兩瓶酒。
天快黑的時候,一身清爽的老付提著酒,走進了楊公安的值班室。楊公安正坐在燈下發(fā)呆,冷不丁看見老付,如見了鬼,一下子跳起來。老付把裝著酒的黑袋子放在桌子上,低聲說,兄弟,過來看看你。
楊公安一把抓起袋子,塞給老付說,快走,快走!
老付推開他的手,說,干啥?干啥?跟我還這么客氣?
楊公安說,你趕緊走,不要害我,好嗎?
老付愣了愣,說,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和朱紅的事情,差點害我丟了飯碗。我后來又是作檢討又是寫保證,扣了半個月的工資,才勉強保住飯碗。趕快走,不要讓別人看見。
老付伸出一巴掌,加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低聲說,我們繼續(xù)合作,你六,我四。
楊公安推開老付,低聲呵斥說,少廢話,帶上你的酒,趕緊滾。
老付還想說什么,楊公安抽出電棍,提高聲音說,滾,趕緊滾。
就這樣,老付被楊公安轟出了值班室。他提著酒,緩緩走在燈紅酒綠的大街,感到特別憋屈特別難受。楊公安不收他的酒,還用電棍將他轟出來,這是把他當(dāng)犯罪分子打整嗎?兩個月不見,楊公安變成了另一個人。難道他們之間的交情,說斷就斷了?
老付提著酒,去了康馨園,天羿,水之宛,水小清華……無一例外,門衛(wèi)只要見到他,就叫他快滾。老付不明白,這些人怎么說翻臉就翻臉?難道他身上帶著病菌?是一只招人嫌的瘟豬?走到最后一個小區(qū),他的倔脾氣上來了,揪住門衛(wèi)不放手。門衛(wèi)無奈,哀求他說,老哥,你劃奧迪車的事情,上了《土城晚報》,還上了土城電視臺的晚間新聞。公安部門特別作出提示,各小區(qū)要加強巡視,謹防壞人進入,保護生命財產(chǎn)安全。這段時間以來,不少小區(qū)加高加固了圍墻,增派了保安人手,增加了監(jiān)控設(shè)備。別說人,連一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離開城區(qū),提著黑袋子,緩緩?fù)刈?。月亮高懸,像一塊巨大的鏡子,鑲嵌在青天上。這樣亮這樣網(wǎng)的月亮,在城里很難見到。老付盯著月亮望了許久,直到它變成一只濕淋淋的眼目青。他笑了笑,低下頭,拿出一瓶酒,擰開蓋子,仰脖喝了一大口。媽的,這么好的酒,還是第一次喝呢?;四敲炊噱X,得統(tǒng)統(tǒng)喝進肚子,再變成尿撒出來。那些狗日的沒口福,不要拉倒。狗雜種,白眼狼,只配喝馬尿。
走到嚴家寨的時候,老付干完了一瓶酒。他爬上三輪,揚起手,把空酒瓶摔到地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又拿出另一瓶酒,看了看,扔進車廂。摸著長滿鐵銹的三輪,高聲說,老伙計,走吧。
老付騎著三輪,奔跑在鋪滿月光的虹橋路。剎那間,他仿佛回到了年輕時代,身體里充滿無窮無盡的力量。雙手緊握車把,有力的雙腿一上一下踩著腳踏,發(fā)出唰唰的聲響。風(fēng)聲呼嘯而過,他感覺自己成了一只鳥,迎著月光飛起來。
不一會,老付來到卡達凱斯的圍墻外。跳下車,取下折疊梯,拉開拉長,斜靠墻上。這時,老付發(fā)現(xiàn)不太對勁,梯子夠不著墻頭,怎么回事?借著明亮的月光,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墻長高了許多。上半部分墻體顏色較深,顯然是不久前加上去的。老付移動梯子,讓梯子搭在墻的半腰間,使勁按按,感覺已經(jīng)穩(wěn)妥,這才拿上蛇皮袋和鉗子,扶著梯子爬上去。爬到梯子的最上端,離墻頭還有一人多高的距離。老付踩在梯子的頂端,踮起腳尖,伸長雙臂,抓住墻頭,使勁往上爬?;彝良娂姷袈洌v起一股嗆人的味道。忽然,右手傳來一陣劇痛,直鉆心底。剎那間,右手腕像被打中七寸的蛇,軟塌塌的,一點勁也沒有。老付掛在墻上,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緩緩仰起臉,看見頭頂掛著一輪搖搖晃晃的月亮,像一只淚眼蒙嚨的眼目青。
老付喘了口氣,腳踩梯子,松開雙手,打算休息幾分鐘,再發(fā)起新一輪沖鋒。沒想到,腳下的梯子忽然滑落,嘩啦掉到地上。老付雙腳踩空,啊了一聲,雙 朝空中抓了抓,卻什么也沒抓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一聲悶響,像一塊磚頭,掉落到水泥地上。
老付瞪著眼,看見漫天的月光砸下來。
責(zé)任編輯 曹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