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祥
凌晨四點鐘,小雪土從睡夢中醒來,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看到房間的另一張床空著,上面放著自己的衣服??拷T口的衛(wèi)生間沒有關門,從中溢出的光輻射了整個房間。他望著對面的窗簾,不由生出許多感慨。自從他住進雙樂賓館的某一個房間,專案組的人員便關閉窗戶,并且用膠布把窗簾固定住。他們還告訴他,未經(jīng)允許禁止拉開窗簾。現(xiàn)在,他只能想象出窗戶的輪廓,連同窗戶外邊大街上昏暗的光。木雪土突然意識到,他在這一天晚上失眠了。
三天前,那是一個秋日的上午,木雪土正引領著縣里的領導,在新建的生態(tài)園里視察。那一刻,他作為生態(tài)園項目建設的總負責人.無疑扮演著一個令人驕傲的角色。走進一片葡萄園區(qū),他的目光很生動,如同剛剛成熟的葡萄,透出晶瑩的光芒。那些生機勃勃的葡萄,曾經(jīng)被縣政府汪縣長比喻為成熟的女人,不時“招惹著”游客,把誘人的氣息送進游客心里。置身這樣的境地,木雪土有一種陶醉的感覺。他想起汪縣長的話,對隨行的縣領導介紹說,走在葡萄園里,就像走在女人身邊,可以隨手觸摸,采摘葡萄……他感到有些失言,趕緊止住話題。他的比喻還是得到大家認同,隨行人員一陣哈哈大笑,全都伸出手來。有人說,摸吧,摸摸木雪土養(yǎng)的女人,又不犯法。大家又是一陣大笑。木雪土還要繼續(xù)講下去,正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電話是市紀委一位方副書記打來的,方副書記讓他到市雙樂賓館的307房間去一趟,他在那里等他。木雪土放慢腳步,在一片透過葡萄枝葉的光影下,撥出了方副書記的手機號碼,對方已經(jīng)關閉了手機。這時候有人叫了一下他的名字,木雪土被葡萄的枝葉遮擋著,沒有人看清他復雜的表情。參觀工作很快結(jié)束,木雪土向汪縣長請了假,說是一個老同學從外地回來了,很可能是一次商機,他必須趕到市里去。汪縣長略一沉思,準了他的假。
木雪土匆匆趕到雙樂賓館.結(jié)果出乎他的意料,他在那里并沒有見到方副書記,只有兩個陌生人坐在房間里。其中一個人對他說,有人反映他在主管生態(tài)園項目建設中,涉嫌違法違紀行為。在問題沒有查清之前,他必須滯留在這里。專案組的人還時他說,考慮到問題處在調(diào)查階段,鑒于他以前是全市評出的優(yōu)秀公務員,為了他的個人名譽,對外可以聲稱他到外地出差,專案組暫時不會把這件事向社會公開,同時也不會告知他所在縣的領導,其中當然包括汪縣長。
木雪土注意到,專案組的人用了一個特殊的詞:滯留。事實上,這同習慣上說的“雙規(guī)”沒有什么區(qū)別。專案組人員很快給他安排了任務,讓他交待問題。他們輪番問訊他,不讓他有片刻的休息。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對專案組的人員說,能不能讓他休息一個晚上,把事情梳理一下,然后他會盡力配合專案組,把有關情況交待清楚。專案組人員答應了他的請求。木雪土躺在床上,卻很難入睡。或者說,一晚上的時間,他始終處在半睡半醒之中。
木雪土從床上坐起來,猛然間想起一件事情,今天是母親的生日。木雪土今年四十三歲,從他二十三歲參加工作算起,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工作崗位上忙碌著,從沒有在母親生日這一天回到家里。
木雪土穿好衣服,來到靠近床邊的書桌旁。書桌上放著一疊稿紙和筆,那是專案組人員送過來,讓他交待問題用的。他拿起筆,在稿紙上寫下這樣一段話:
專案組的同志,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請相信我,我會在今晚十時前趕回來。到時候,我愿接受組織的任何處理。
木雪土沒有說出他離開賓館的真正原因。他把信放在書桌上,又把茶杯放在上面,然后悄悄來到屋門口,擰動門把手,結(jié)果并沒有打開屋門。他很快明白,屋門被人從外邊鎖上了。看起來,專案組已經(jīng)對他采取了嚴格的看管措施。他重新回到床邊,頹然地躺在床上,不由流出了眼淚。
過了一會兒,木雪土來到窗戶邊,他粗暴地拉開窗簾,被膠布固定的窗簾很容易被撕開。他打開窗戶,透穿灰暗的夜空,一點一點看著外邊的世界。極目望去,幾顆星星發(fā)出冰冷的光,夜幕正張開著,像是要把大地上的一切都籠罩進去。電視臺轉(zhuǎn)播塔上的紅色燈光變得異常微弱,市中心的一座大樓孤獨地聳立著.從窗戶透出的亮光點燃著夜空的一角。城市里的聲音全都被這些亮光遮蔽了,只有馬路上的路燈顯得沉著冷靜,即便偶有幾輛汽車通過,它們也顯得無動于衷。木雪土突然間感到一絲慚愧,同那些路燈相比,同天上的星星相比,他太慌亂不安了。他把目光收回來,頭伸出窗外,他所在的位置是二樓,從窗戶到地面,大概有五米高的距離。以他的身體條件和能力,要想從窗戶上跳下去,很可能會被摔傷,甚至骨折,也可能會因為傷情過重造成癱瘓。
但他還是把頭探了出去。借助昏黃的光線,他看到窗戶的左邊、離窗戶邊緣半尺遠的地方,裝有一根貫穿整個樓層的下水管道,直徑大約十厘米,緊貼墻壁,中間有螺釘固定著。他初步判斷,可以借助白色的下水管下到一樓。木雪土關閉了臥室里的燈,只保留從衛(wèi)生間透出的微弱光線,又把書桌從窗戶跟前移開。他開了一扇窗戶,從窗戶里爬出來后,他的一只手揪住窗戶外的下水管,另一只手又把窗戶關上了。他用手抓住下水管,一點一點往下挪動。
木雪土在快到地面時,手上的力量已不夠用,他的身體急速下降,摔倒在地。好在后果并不嚴重,只是一只腳有點扭傷。他從地上爬起來時,還能走路,這使他多少感到一點安慰。十幾分鐘后,他覺得左腳腕處有著一絲隱痛。他向前看了看,沿著昏黃的大街,在路燈的光影下向前走去。他找到一條偏僻的街道,一邊走,一邊長出了口氣。他用手去摸口袋,從口袋里摸到一疊錢,他數(shù)了數(shù),不足一千元。
他先后穿過兩條街道,路過幾十家門店,打算給汪縣長打一個電話。他已經(jīng)三天沒有到單位去了,不知道汪縣長是否清楚他眼下的處境。只有打通汪縣長的電話,才能找出一個理由,向汪縣長請幾天假,或者把事情匯報清楚。半個小時過去了,他并沒有找到公用電話。他又突然意識到,汪縣長有一個習慣,接電話前一定要看一下對方的號碼,對不熟悉的號碼從來也不會接。他的心中襲來一股絕望的情緒,放棄了尋找公用電話的想法。他又想到,應該為母親買一點祝壽用的食品,舉目向周圍望去,附近的食品商店還沒有開門營業(yè)。他抬頭遙望東方的天空,大致判斷了一下,現(xiàn)在是早晨五點到六點之間,離大部分商店開門還有一段時間。他不能在此等待,只好沿著大街向前走去。天就要亮了.他必須盡快離開這里。
他找到一輛出租車.然后向出租車司機說明他要到達的地方。他問司機需要多少錢,司機說,多少錢我都不去,那地方太遠,干我們這一行,陌生的地方,就是不安全的地方。他又找到一個出租車司機,這一次,他向司機說了謊話。他說母親有病,必須盡快趕回老家。司機向前走了幾步,盯著他打量了十幾分鐘。他問司機在看什么。司機說,我看一看你的面相,這么遠的距離,凡是面相不善良的人,我是不會出車的。你這人面相倒是很善,滿臉佛光,一定是個善良的人,只不過有點心神不安,像是有什么心思。木雪土吃了一驚,他說,我已經(jīng)向你說明了情況,家中有病人,當然有心思了。司機說,好吧,我今天就跑一趟,我這雙眼目青還從來沒有看走眼過。木雪土說.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辦,請你幫我找到一家食品商店,最好是蛋糕店。在回家之前,我要為母親買一點禮物,最好能買到蛋糕。司機很爽快地答應了,說念你一片孝心,我就麻煩一點。今天遇到我算你走運。要知道,這個時間能找到蛋糕的,也只有我了。上車吧,包你滿意。不過,你要先付錢。木雪土問司機要多少錢,出租車司機說,你先付給我三百元,然后我會根據(jù)行駛的路程收錢,到時候多退少補。
木雪土把錢付給出租車司機,然后坐在出租車上,大概走了兩三條街道,最后來到一條大街上。出租車停下后,小雪土果然看到,路邊有一家名叫好再來的蛋糕店,只是還沒有開門。這時候,司機撥出一個電話。過后不久,蛋糕店里亮出一線燈光,接下來屋門被打開了。木雪土透過車窗玻璃,看到天已經(jīng)亮了。也就在這時,路燈突然間熄滅,他的身體不由抖了一下。他從出租車里下來,走進蛋糕店,花了五十塊錢,購買了一個小蛋糕。站在柜臺前,他看到里面擺放有不少的糕點,他把店主找給他的五十元錢,又放回柜臺上,對店主說,給我稱五十元的糕點。店主問他要哪種糕點,他含糊不清地說,隨便,只要適合老年人吃,都行。
木雪土拎著蛋糕回到車內(nèi)。出租車司機對他說,怎么樣,全市就這一家蛋糕店開門最早。他沒有回應司機的話,不由自主向車廂外看去。他看到兩個中年人站在路邊,正在打量著過往車輛。也許專案組的人已經(jīng)知道他脫逃的情況,正在組織警察對他實施抓捕。他下意識地催促出租車司機.盡早發(fā)動車輛,直到兩個可疑人員被撇得無影無蹤,他才松了一口氣。他不由對司機說,我今天要盡快見到母親,有可能的話,車速越快越好。
司機的情緒顯然受到影響,在出租車離開城市之前,他和司機都沒有說話。走出城市大約三十分鐘,司機問他走哪條路最近。他對司機說,我已經(jīng)有半年沒有回家了.從我們縣城到我們家有一條鄉(xiāng)間公路,大約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程,中間要過一座小橋。不過,這座橋是五十年代修建的,早就是一座危橋了。人們向政府反映過多次,因為經(jīng)費問題,遲遲沒有維修。今年夏天有人開拖拉機,拉了十幾人過橋.連人帶車翻到河水里……我也不知道小轎車能不能過得去。司機問,反映那么多次,政府都不管嗎?這些當官的都該全部免職了。
木雪土說不下去了.想不到出租車司機對官員這么仇恨。他只好轉(zhuǎn)移話題,說現(xiàn)在財政困難,政府的領導也有難處。司機一聽更加來氣,說什么難處,什么困難,有錢沒有錢我清楚。你要不信,隨便到那些高檔酒店、洗浴、按摩的地方看看,在那里吃喝玩樂的,一定會有當官的,他們的錢從哪里來?木雪土沉默了,他不知道拿什么話回答司機。司機看他不說話,又對他說,別說這些讓人生氣的話了,你還是說說那條近路能不能走吧!木雪土說,你把你的手機讓我用一下,我給俺村的村主任打個電話,向他問一下。司機回過頭看他一眼,目光有點奇怪,說這都什么年頭了,拾破爛的都有個手機,看你的打扮,不是個當官的,也是個有學問的人,不可能沒有手機吧!小雪土聽了很不舒服,他當然無法說,他的手機被專案組的人拿走了,一天二十四小時監(jiān)視著。他想了想說,我今天有點倒霉,隨行的提包被人偷了,手機和錢都在里面。司機又回過頭看他一眼,把手機遞給了他。
木雪土撥通了村主任木老虎的電話。說來奇怪,木雪土對木老虎的電話號碼記得很清。木雪土平時很少回家,對母親放心不下,本來打算給母親裝一部固定電話,或者購買一個手機,由于母親堅決反對,此事便擱置下來。小雪土惦念母親時,時常把電話打給木老虎,詢問一下母親的情況。倒是木老虎并不覺得麻煩,親白跑到母親家里,把手機交給母親,讓木雪土直接和母親通話。進一步說,木老虎是他的一位本家叔叔,年輕時游手好閑,居然連老婆也沒有找到.直到三十歲才和一位寡婦結(jié)了婚。木雪土當上副縣長后,小老虎天天往小雪土家跑,幫助木雪土母親干農(nóng)活。前年村委會換屆選舉,木老虎找到木雪土,說是想當村里的干部。木雪土礙于情面,和鄉(xiāng)里的書記打了電話,沒想到木老虎當真被選舉為村主任,至于他這個村主任是如何選上的,木雪土始終弄不明白。木老虎當上村主任后,立馬換了個人,說話的聲音變了,走路的姿勢也跟著變,原先瘦弱的身子迅速發(fā)胖發(fā)肥,過去干癟的面孔居然有了光彩。據(jù)說這個三十歲才娶上老婆的人,還和村里一位年輕媳婦勾搭上,被老婆鬧過不少次……木雪土真有點后悔,不該和鄉(xiāng)里的書記打這個電話.讓木老虎為自己臉上抹黑。本來,木雪土沒有打算給小老虎打電話,可他不打不行,由于他家沒有電話,在村里人中,他只記得木老虎一個人的電話號碼。
木雪土在電話中“喂”了兩聲.木老虎大概聽出了他的聲音,敏感的神經(jīng)馬上豎立,在電話中叫了起來,雪土縣長賢侄,是不是你今天要回來呀?要是這樣的話,我今天什么事情都不做了,我在家等著你。木雪土說,不是我今天要回來,我想問一下,離咱們家三里地,那個危橋有沒有修好?小老虎說,橋倒是沒有修好,大車過不了,小轎車勉強過得去,如果再收拾一下,就更沒有問題。到時候我在橋邊等你……木雪土掛斷電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他把手機遞給司機.就在手機越過前后排座位之間時,他又把手縮了回來。他撥出了汪縣長的電話號碼,結(jié)果和預想的一樣,沒有人接聽。他沉思了很長時間,決定把電話打給三陵鎮(zhèn)黨委書記肖玉剛。而肖玉剛的電話號碼,也是小雪土能夠記下來的少數(shù)人之一。一來他和肖玉剛熟悉,經(jīng)常通話;二來肖玉剛的電話號碼特殊,后面五位數(shù)全部是“9”.據(jù)說這樣的電話號碼十分緊缺,需要花幾千塊才能辦理?,F(xiàn)在,木雪土撥出了肖玉剛的電話號碼。電話剛接通,便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女人腔。肖玉剛是那種典型的白面書生,人長得秀氣,又唱出一手好歌,他的聲音不但好聽,同時還有一種女聲的腔調(diào),或者說他的聲音介于男女之間,對男人女人都有吸引力。提起肖玉剛,木雪土總有一種復雜的情緒。肖玉剛大學畢業(yè)后,沒有像同學們那樣到大城市去,他另辟蹊徑,作為全縣為數(shù)不多的本科畢業(yè)生回到家鄉(xiāng),主動要求到鄉(xiāng)鎮(zhèn)工作。肖玉剛聰明過人,工作不到三年,便在一次公開選拔中脫穎而出,被破格提拔為團縣委副書記。肖玉剛當了兩年團縣委副書記,因工作出色被提拔為團縣委書記,在團縣委書記位置上工作不到兩年,下派到三陵鎮(zhèn)擔任黨委書記。2007年春天.木雪土和肖玉剛一同參加市委黨校青干班學習,在學習班的一次活動中,肖玉剛唱了一曲《北國之春》,使在場的學員為之傾倒。也就是這次青干班之后,木雪土和肖玉剛成了好朋友。木雪土每次和肖玉剛打電話,都會開玩笑,叫一聲玉剛小妹。肖玉剛對木雪土的這種稱呼并不贊同,他引用心理學的原理,說小雪土有女人情結(jié),詳細點說,就是木雪土有婚外戀情結(jié),只是沒有機會罷了,要不然不會把一個男性朋友當女人看待。木雪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反駁肖玉剛,但他在心中卻吃了一驚。那時候,他正在和一個叫趙小娥的女人交往,雖說還沒有發(fā)展到情人關系,從大方向判斷,確有可能向著情人的目標靠近。青干班結(jié)束后,小雪土和肖玉剛一同被提拔為副縣級,只不過木雪土的職務是副縣長,而肖玉剛原職不動,在職務后加了一個括號——享受副縣級待遇。
這一次,小雪土只是叫了一聲玉剛,他已經(jīng)沒有心情叫什么玉剛小妹了。對方的女人腔反而加重了,像是故意拿捏出來的。肖玉剛說,小大哥,你這幾天跑到哪個女人床上去了,手機關機,問別人也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木雪土聽了這話,眼淚差一點流出來。他鎮(zhèn)定一下情緒,沒有說話,他的沉默一定讓對方看出了什么。肖玉剛說,出了什么事情?木雪土說,還是生態(tài)園建設,主要是土地賠償款的事情,他們已經(jīng)計算出來,有一百多萬沒有賠付到位,就一直告狀。省紀委書記簽了意見,讓市紀委查辦,要結(jié)果的。市紀委把我叫去了,我已經(jīng)被滯留三天,就連汪縣長也不知道。我是從賓館逃出來的.我暫時什么都沒有說。我的手機被沒收了,有人監(jiān)視,你千萬不要再打我的手機。我現(xiàn)在用的是出租車司機的手機。更麻煩的是,神農(nóng)莊園時外承包經(jīng)營,你一定要把這件事情處理好,否則咱倆誰都干凈不了……話還沒說完,出租車突然停了下來,司機正回過頭,怒視著木雪土。司機把手伸了過來,對他大聲說,把手機還給我。木雪土還要對肖玉剛說些什么,司機已經(jīng)探過身子,從他手中搶過手機。
司機說,這次算我看走眼了。剛見到你時,我就覺得你的神情不對勁,原來你也是一個貪官,還是逃出來的。我跟你說過,我最恨你們這些貪官了,你們的錢都是不干凈的。我要是掙了你的錢,這錢經(jīng)過你的手也不干凈了。你現(xiàn)在就給我下去,下去。我不掙你的錢,也不拉你了。
木雪土本來還想給妻子楊姍打個電話,因為妻子已經(jīng)三天沒有他的消息了。楊姍十分著急不說,對他的不辭而別還有可能做出進一步的聯(lián)想。而最容易想到的理由就是:他在外邊找了情人,此時正躺在情人懷里,享受兩人世界中的溫情。木雪土和楊姍是師范時的同學,二人畢業(yè)后一同分配到中學當老師,后來木雪土轉(zhuǎn)行進入行政機關,楊姍還在中學教書。這樣的經(jīng)歷并不重要,問題是,楊姍在三年前被查出患了尿毒癥.如今已經(jīng)開始人工透析。他之前答應過,這個星期天陪楊姍到醫(yī)院透析。現(xiàn)在,楊姍找不到木雪土,病情就會加重。木雪土曾經(jīng)同楊姍商量,家中雇一個保姆,用來照顧楊姍的生活。楊姍說,保姆就不要找了,不如節(jié)省一筆錢,用于給她換腎的費用。楊姍說完這話,木雪土驚呆了,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給楊姍換腎的事情。從那以后,楊姍的話如同一粒種子浸泡在他的心里,并且開始發(fā)芽、不斷生長著,把他的胸口刺得發(fā)痛。
木雪土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出租車司機。說你已經(jīng)知道,我今天是回家為母親過生日的,只要把我送回家,我什么條件都答應你。司機猶豫了一下說,你不用說這么多,反正我不會送一個貪官,掙這種不干凈的錢……木雪土嘆了口氣.也許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種貪官,如果我把發(fā)生在身上的故事說給你聽,你就會改變主意了。出租車司機說,你會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告訴我?把你為啥犯案講給我聽?木雪土不由點了點頭。這么多年了,木雪土從來也無法向人訴說心中的苦衷。對他來說,只要能讓他回家,見上母親一面,他寧愿把這一切都告訴司機。他平靜地對司機說,我們兩個素昧平生,我可以把我的故事告訴你,你聽完我的故事,再趕我下車,我決不停留半步。
出租車又向前駛?cè)?。木雪土開始了他的敘述,他的語言顯得生硬,貧乏,蒼白。事情也許要追索到三年前,那時候,木雪土和肖玉剛被提拔為副縣級干部不久。有一次,木雪土和肖玉剛在一起吃飯。肖玉剛對他說.我們兩個雖然被提拔為副縣級,但若想在仕途中走得更遠,必須干出一番政績。在平原農(nóng)區(qū),大家都想通過招商引資取得政績。要知道,作為主辦方的政府,既要無償提供企業(yè)用地,又要出面把群眾的地租過來,不但收不了稅,還要支付群眾的租地款。與其花錢租地給那些企業(yè),倒不如自己把地租來,自己開發(fā)。我們這里沒有多少旅游資源,城里人吃飽了喝足了,總想找個消閑的地方。如果這時候建一個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讓城里人親近到大自然,享受天人合一的理念,一定大有收獲。這樣一來,不但起到農(nóng)業(yè)綜合開發(fā)的作用,也能增加土地收入。肖玉剛把他的想法說出來后.木雪土不得不佩服肖玉剛的眼光。木雪土明白,他作為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縣長,沒有他的支持,肖玉剛很難完成這樣的設想。為了完成生態(tài)園的設計和建設,他們選擇了灘涂村作為生態(tài)園區(qū)。一來灘涂村的群眾有種植水果的傳統(tǒng),二來灘涂村離縣城不足五公里,是一個理想的距離。生態(tài)園一期工程需征地三千畝,他們按高于當?shù)刈獾貎r格的標準,首先支付給群眾兩年的土地補償,并承諾被征地群眾,優(yōu)先承包生態(tài)園內(nèi)各項開發(fā)種植項目。為了節(jié)省開支,肖玉剛把生態(tài)園劃分為幾十個承包區(qū),每一個承包區(qū)由承包人投資,生態(tài)園區(qū)管委會在他們?nèi)〉眯б婧?,收取適當?shù)墓芾碣M用。這樣下來,管委會只需要支付群眾的土地補償款就可以了。不知是肖玉剛有意疏忽,還是故意隱瞞,肖玉剛把當年國家對種植業(yè)的所有優(yōu)惠政策全都爭取到了,包括種糧補貼、農(nóng)業(yè)綜合開發(fā)補貼……甚至當年的災情補貼都拿到了手。肖玉剛用這些錢在生態(tài)園內(nèi)建了一個園中園——神農(nóng)莊園……神農(nóng)莊園建成后.成為最早見到效益的經(jīng)營項目。肖玉剛有一次對木雪土說,神農(nóng)莊園主體工程完工后,在經(jīng)營中還需要一部分投資,實行股份制企業(yè)對外承包。公司成立時,我把一位親戚聘任為經(jīng)理,同時吸收一部分股東。我以別人的名義為你人了股份。至于你人股的錢,我已經(jīng)為你墊資……神農(nóng)莊園開業(yè)后,吸引了不少的企業(yè)老板、商人,更多的是前來鄉(xiāng)下觀光消閑的城里人,他們在神農(nóng)莊園里采搞、餐飲、洗浴、消閑。肖玉剛先后把兩張存款單交給了木雪土,對他說,這是公司分紅的錢。木雪土最初不敢拿,肖玉剛又說,這是咱倆辛苦工作的補償,也是勞動所得。我和你一樣,內(nèi)心里都不愿意拿這些錢。如果說,在此之前我倆都是一個清官,倒不如說我倆都是一個好人。對我來說,這些年的辛苦,也許只有仕途上的進步才能說明一切。而你也必須面對家庭,面對妻子楊姍,她比你更需要錢。木雪土不吱聲了,他的心里一陣疼痛,他不得不承認,肖玉剛說服了他。每次回家,妻子都會用一種企求的目光看著他。他清楚地記得,妻子在一次透析過后,躺在床上看著他,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妻子說,雪土,我對生命并沒有什么留戀的,我只有一個要求,等兒子考上大學,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這輩子嫁給你,我一點都不后悔……現(xiàn)在看來,我等不到兒子考上大學的那一天了。妻子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醫(yī)生說,像她這種情況,如果不換腎,最多只有五年時間……木雪土拿到錢后回到家里,他很想告訴妻子,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籌足給妻子換腎的錢了。不知為何,木雪土張了張口,什么也沒有說。他又想起了肖玉剛的話,盡管肖玉剛說的很有道理,但他還是覺得,這樣的回報似乎來得太容易了,因為肖玉剛總共給了他二十五萬元的存單……
木雪土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事實上,他并沒有把肖玉剛分給他錢的事情告訴出租車司機。他只是說,從去年開始,那些被征地的群眾到鎮(zhèn)政府鬧事。他們一方面要求種糧補貼的錢,一方面又嫌土地補償款太低,要求增加補償款。木雪土最后說,我就是因為這件事被市紀委叫去的,他們要審查生態(tài)園建設的全過程。而在這件事情上,我負有領導責任……
司機又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我說呢!我的眼力還從來沒有看錯過人,干我們這一行的,沒有眼力不行,弄不好會把命搭進去。你繼續(xù)往下說吧!
木雪土長嘆了一口氣,不瞞你說,我曾經(jīng)是全市評出的優(yōu)秀公務員。參加工作這些年,我的工資節(jié)余,差不多全都用于救助困難群眾了……木雪土突然停住話題。他的目光透過車窗玻璃,飄浮到不遠處的一個村莊,在一個農(nóng)家院落前停留下來。正是這個農(nóng)家院落,讓他仿佛看到了趙小娥的身影。木雪土意識到,出租車已經(jīng)來到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大李鄉(xiāng)境內(nèi)。他在大李鄉(xiāng)擔任黨委書記期間,到行政村看望困難群眾。他問村支書都有哪些困難戶,村支書告訴他,要說村里最困難的就數(shù)趙小娥了。木雪土聽后心中一驚,在此之前,他是認識趙小娥的。木雪土師范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大李鄉(xiāng)中學當老師。因為木雪土愛好文學,曾經(jīng)在市地級的報紙上發(fā)表一些詩歌、散文。有一次,全省舉辦中學生作文大賽,趙小娥寫了一篇《母親的小條籃》的作文,經(jīng)過木雪土輔導后,獲得了一等獎。家境貧困的趙小娥,因此受到邀請,參加了在北京舉辦的中學生夏令營活動。在這次活動中,趙小娥參觀了故宮、游覽了長城。也就是這一次的經(jīng)歷,改變了趙小娥的人生。趙小娥從北京回來后,幾乎變了一個人,整日都在不停地寫詩,寫散文,寫完后拿給木雪土看,而她的文化課成績卻不斷下降。據(jù)實說,趙小娥在寫詩方面有一定靈性,但要成為一個詩人,卻有著漫長的距離。以她當時的情況,更應該把精力用在文化課學習上。木雪土的勸說一點也不起作用,趙小娥不但把他當成崇拜的偶像,也一直陷入對詩的想象中。
趙小娥在一首詩中寫道:
我住在一所破舊的房屋里
沒有窗戶
沒有門
終于有一天
你為我開啟了一扇門
讓我走向曠野
采擷一束陽光
我把陽光放在胸口
用我的呼吸把他滋養(yǎng)
木雪土感到了震驚,他從趙小娥的詩中讀出了愛情的味道,趙小娥甚至幻想著將來嫁給木雪土。木雪土感到不安,他覺得是他把趙小娥帶人一條狹窄的道路。過后不久,木雪土調(diào)到大李鄉(xiāng)政府工作。此后,趙小娥多次懷揣著詩稿去找木雪土,他都以各種理由拒絕會見趙小娥。趙小娥初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高中,只有輟學回到家里。此后很長時間,木雪土沒有見過趙小娥。直到兩年后,趙小娥嫁給在大李鄉(xiāng)政府工作的吳合山.再次出現(xiàn)在木雪土的視野里。吳合山當時是鄉(xiāng)政府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鄉(xiāng)長,因為在外邊找情人同妻子離了婚。不知為何,吳合山離婚后并沒有和情人結(jié)婚,而是娶了年輕漂亮的趙小娥。據(jù)說趙小娥之所以嫁給吳合山,是為了獲得一筆豐厚的彩禮,用來供弟弟上大學。趙小娥結(jié)婚后,整日沉溺于詩歌、散文,很少到地里干活,吳合山每次回到家,她都會把自己寫的詩讀給吳合山聽,吳合山不但不聽,還撕爛了她的詩稿。趙小娥一怒之下,不給吳合山做飯,也不給吳合山洗衣服。吳合山當然無法容忍她,平時很少回家,又去找過去的情人。吳合山為了供養(yǎng)情人,貪污農(nóng)業(yè)綜合開發(fā)款被檢察院批準逮捕。趙小娥清楚,丈夫貪污的錢都花到那個女人身上了。為了減輕丈夫的罪名,她還是變賣了家中的財產(chǎn),又從親戚那里借了兩萬多元錢,讓丈夫退賠贓款。吳合山?jīng)]有等到判決的日子,就在獄中因心臟病發(fā)作不治身亡。趙小娥失去丈夫,又背負沉重的外債,沒過多長時間,便生病了。她不但寫不了詩,連生存下去都有問題。作為困難戶,趙小娥似乎并不值得同情,每逢鄉(xiāng)政府救助困難戶,村干部都把趙小娥排除在外。木雪土聽說這件事后,號召全鄉(xiāng)的干部,為趙小娥捐款治病。木雪土每次下鄉(xiāng)路過該村,都忘不了到趙小娥家看看。趙小娥平時很少和村里人來往,整日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邊讀書,一邊在灰暗的屋子里尋找詩的存在。趙小娥得到木雪土的幫助后,像是變了一個人,走在村里的女人中間,不但人漂亮,還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顯得光彩照人。她的病也慢慢好起來,又開始寫詩了。有一次,木雪土來到趙小娥家里,趙小娥把一本厚厚的詩稿交給他.說是讓他提批評意見。木雪土把這些詩稿帶回辦公室,工作閑暇之時,經(jīng)常拿出來閱讀。在木雪土看來,這些詩已經(jīng)無法阻擋地走進他的內(nèi)心,滋養(yǎng)著他的心靈。從此以后,木雪土建議趙小娥家裝一部電話。木雪土每每勞累之余,便會不由自主地撥通趙小娥的電話。小雪土漸漸意識到,趙小娥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一段時間,他幾乎不敢見到趙小娥了。他害怕見到趙小娥后,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無法相信,他曾經(jīng)受過良好的教育,讀過不少書,卻在一個鄉(xiāng)村婦女那里找到精神安慰……
這些年來,經(jīng)過木雪土扶持和救助的困難戶有多少,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有可能的話,小雪土很想到他們家去看一看。具體來說,木雪土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有見過趙小娥了。他突然產(chǎn)生一個想法,要到趙小娥家看一看。
他對司機說,前邊有一個村莊,叫葫蘆嘴。我在這個村里扶持過一個困難戶,這個女的死了丈夫,體弱多病,帶著一個女兒生活。在我所有救助的困難戶中.她是我去過次數(shù)最少的一個……
司機說,你這樣臨時改變路程,就不怕我給你增加錢?木雪土說,我正想對你說,如果你不反對,我下午還要趕回市里。你中午可以在我家吃飯,吃過午飯,和我一同回到市里。那樣的話,我可以給你增加一倍的費用。
出租車停在村口,司機再也不愿前去了。木雪土說,我過去很少單獨到她家去,你和我一塊去吧!司機向他擺了擺手,說你這人真是虛偽到家了。要去你就去,要不去立馬走。你到她家干什么,和我無關,我更不會去攪和這事。
木雪土站在村口,四下里看了看,他的身后是望不到邊的玉米地,玉米地深處站有不少的人,他們正在給玉米施肥。趙小娥家種有三畝地.不知道趙小娥是否在地里施肥。木雪土想起來,趙小娥平時很少下地,如同城里女人一樣,害怕見太陽光,她也由此保留著細嫩的皮膚。村里人說,趙小娥長了一個享福的身子,卻沒有享福的命。這也是村干部不愿救助她的原因。在木雪土老家,村里人通常用懶漢來形容那些好吃懶做的男人。對趙小娥這樣的女人,村里人只能用懶女人形容她。
在通往趙小娥家的路上,站立著一條黃狗,正在不懷好意地看著木雪土。木雪土多少有些猶豫,因為村里有不少的人認識他.要是這一條狗狂叫起來,就會驚動村里的人。木雪土站在路邊,把目光投向莊稼地,他看到一個棕色黑斑的瓢蟲,正被一絲蜘蛛網(wǎng)糾纏著,脫不開身。木雪土走過去,打算用手幫助蟲子脫離險境,結(jié)果適得其反,蟲子反而被纏得更緊了。木雪土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看到那條狗走遠了,才向趙小娥家走去。
趙小娥家的大門是關閉的.木雪土本來就有點猶豫,現(xiàn)在更是改變主意,打算往回走。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來自屋門的響聲。他推開大門,看到了院子里的一切。不知什么時候,趙小娥把一個不足半畝的院子,分割成不同的方塊,每個方塊種了不同的蔬菜,其中有辣椒、茄子、西紅柿、豆角、黃瓜。在靠近堂屋門口搭有一個棚子,上面爬滿了梅豆和絲瓜。在棚子的下面,放著一個破舊的方桌,方桌上放著一個玻璃瓶,里面插有一束從田野里采來的野菊花。木雪土很快被一種強烈的生命氣息包圍著。院子里,趙小娥穿了一件荷青色的連衣裙,渾然天成地同周圍的一切融合在一起。在木雪土的記憶中,這一件裙子,趙小娥穿有許多年了,已經(jīng)破舊、褪色。木雪土每次看到趙小娥,都如同站在荷花跟前,感受到一種純凈的色彩。
趙小娥對木雪土的突然出現(xiàn),感到十分驚奇。她問,木老師,你是專程來的,還是路過這里?我怎么看著你氣色不太好呀。趙小娥仍然保留著在學校時的稱呼,她的話讓木雪土感到一絲秋天的清涼,同時嗅到一絲衰敗的荷葉氣味。木雪土開始為自己的行為后悔,打算馬上離開這里,卻又聽到趙小娥深情的呼喚。在這個秋天的上午,一抹陽光映照著這里的一切.木雪土下意識地向著面前的女人走去,他擁抱著趙小娥,心中涌動著難言的悲鳴。
過了一會兒,木雪土推開趙小娥,走進屋里,在一個小凳上坐下來。同過去相比,趙小娥家的房子顯得更加陳舊,屋子里卻煥然一新,墻上剛剛刷了一層石灰,散發(fā)出新鮮的石灰氣息,地面上鋪設了地板磚,給人一種整潔的感覺。木雪土說,我路過這里,順便過來看看你??吹侥悻F(xiàn)在的生活,我都有點羨慕你了。這么多年了,為什么不嫁人?這和你向我述說的并不一樣,看樣子你一直在欺騙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趙小娥手中拿著一疊厚厚的詩稿,她把詩稿放到木雪土手里,然后依偎在小雪土懷里,不由掩面哭泣起來。她說,自從認識你以后,我一直把你作為心中的精神偶像。除你之外,我沒有信任過任何人。特別是在吳合山犯法后,我對官場上的人員,從內(nèi)心里一直排斥。難道你不明白嗎,我想望的一種理想生活,如果你給不了我,別人更給不了我。既然在現(xiàn)實中無法得到,我寧愿在想象中生活。
木雪土翻開詩稿,看到趙小娥寫的一首詩:
你是霧中的一盞燈
點燃了我生命中的每一縷氣息
如果你的燈光不再亮了
我的生命也會被霧吞沒
木雪土感到趙小娥的詩寫得過于沉悶.壓得他喘不過氣。他說,我今天情緒不好,這些詩,現(xiàn)在就不看了,等有了時間,我再細心去讀。今天是我母親的生日.我想盡快回到家里。木雪土把詩稿放在了書桌上。趙小娥把詩稿收起來.裝進一個塑料袋里,然后深情地看著木雪土。趙小娥說,我寫的這些詩,發(fā)表不了,這世上只有你這一個讀者。你帶走吧,抽空看一下。木雪土搖了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趙小娥說,木老師,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木雪土很想把他被“滯留”的事情告訴趙小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說,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工作壓力很大。最近一段時間,市紀委在縣里辦了幾個案子,有幾個縣級、科級干部被查處。趙小娥說,木老師,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會懷疑,你是一個修養(yǎng)很高的領導,當然也是一個清官。木雪土很想弄明白一個問題,他在趙小娥心目中到底有多大位置。他試探性地說,人都是在發(fā)生變化的,許多人都經(jīng)受不住誘惑,我大概也一樣,只不過我比他們清醒一些罷了。小娥,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我和那些貪官一樣,被紀委、檢察院立案查處,你該如何對待這件事情?
趙小娥突然大叫起來,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難道你不覺得這太殘忍了嗎?隨即痛哭起來。過了一會兒,趙小娥擦干眼淚,對木雪土說,木老師,我知道你是在試探我,我只能對你說,我這輩子只為你一個人活著。因為你是我心中的一盞明燈.是你照亮了我灰暗的生活,如果這一盞燈滅了,我的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木雪土一下子感到了震驚,再也無法呆下去了。他又一次擁抱著趙小娥,不知道拿什么話安慰她。
在過去的時間里.小雪土每每遇到不順心的事情,便自然而然地想起趙小娥。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他也會撥通趙小娥的電話。不知為什么,只要拿起電話,他和她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對木雪土來說,他每天接觸到的那些人員,缺少精神信仰,雖然也有喜悅憂傷.但全都和個人利益得失有關。正因如此,他總是有意回避著身邊的人,他寧愿遠離他們,把電話撥到趙小娥家里。只有這樣,他的心靈才會得到休息……
木雪土心情沉重地離開趙小娥,像是逃跑一樣來到村口。司機顯然有些不耐煩了,已經(jīng)發(fā)動汽車,等候著他。木雪土鉆進車里,隔著玻璃向后看了一下,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桐樹后面,躲藏著一個女人,正在淚光中凝望著他。
出租車司機把車開得很快,鄉(xiāng)間的柏油路面早已被碾壞,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轎車顛簸得很厲害。木雪土有點受不了,不由咳嗽了幾下。出租車司機回過頭,對著他哼了一聲,怎么樣,沒有睡在女人床上舒服吧?什么幫助困難戶,我看是老相好,野鴛鴦。你們這些當官的,哪個在外邊沒有女人,說好聽點是情人,難聽點是包二奶。不過,依你的官位,我看至少也是個副縣級,怎么干起村干部的勾當來了,放著城里的漂亮妞不睡,跑到這鄉(xiāng)莊上打起野味來了。要在往常,木雪土一定會把出租車司機罵上一頓的,不知為何,他今天沒有吭聲。
今年春上的一天,吃過晚飯,木雪土的情緒糟糕到極點,感到手足無措。為了平息一下慌亂的心情,他在書架上找到一本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他在這一天的上午,被汪縣長叫到辦公室。汪縣長對他說,灘涂村的群眾又到縣政府來告狀了,他們告的可是你這個農(nóng)業(yè)副縣長。汪縣長讓他明天再到灘涂村去一趟,讓他和肖玉剛一起與群眾代表對話,一定要平息眾怒。汪縣長還心存疑慮地問他,在生態(tài)園的建設土,到底有沒有違紀的問題。從汪縣長辦公室出來.他趕緊撥出了肖玉剛的手機號碼,結(jié)果手機關機。木雪土打開書本,卻一點也看不進去。他拉開辦公桌抽屜,找到了趙小娥送給他的詩,隨意翻開一頁,看到一首《我在春天里遙望》的詩:
我在春天里遙望
一段沒有盡頭的旅途
早晨的細雨
沖刷了你身上的塵土
我用隔夜的露水
把你的衣服洗成吟詠的蟬翼……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放下手中的詩稿,看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要在平時,他也許不會接這樣的電話?,F(xiàn)在不一樣,只要有什么事情可以分散心中的焦慮,他都不會拒絕。電話接通后,他聽到了趙小娥的聲音。趙小娥對他說,她今天到市里參加一個文學活動.聽取北京來的幾位作家講課?;氐娇h城,天已經(jīng)黑了。她住在縣城的賓館里,如果方便的話,她想見上他一面。木雪土需要排遣一下煩躁的心緒,即便不是趙小娥,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赴約。他的辦公室離賓館有一公里路程,他沒有叫司機開車,而是選擇步行,大約需要二十多分鐘。木雪土在這段時間里,對見到趙小娥后有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作了一個預測。他已經(jīng)有兩三年沒有見過趙小娥了,每次通電話,趙小娥都會說一些比較親密的話。她會說,木老師,木大哥,我愛你,我為你而活著,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切,我知道我無法成為你的愛人.我寧愿讓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維持下去。如果讓我選擇做你的情人,這既違背我的意愿,世人也會把你拖人官員包二奶的泥淖。如果有一天,哪怕你已經(jīng)衰老,當所有的功利都不存在時,我會走進你的身邊,像波伏娃陪伴薩特一樣,和你終老一生。木雪土總是對趙小娥說,他和她之間,只是一個扶助者和被扶助者的關系。而今天,他有思想準備了。今晚如果不出意外,他會和趙小娥發(fā)生關系,這完全是一種有愛之性,同個別官員泛濫的性愛相比.他木雪土不應感到過分的自責。在他的想象中,趙小娥有可能剛剛洗浴過,衣衫裸露地倚靠在床上,含情脈脈地望著他,用一種沉默指引著他,走進她的身體……事實上,當他推開房門,看到趙小娥衣衫整齊地坐在沙發(fā)上,以一種親切和激動的目光看著他時,木雪土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卑鄙、齷齪,他坐在相鄰的沙發(fā)上,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趙小娥反而比小雪土表現(xiàn)得更自然.聲音中蘊含著一種久別重逢的欣喜。木大哥,說實話,我的心里很矛盾,既想見到你,又害怕見到你。這些年,你之所以不愿見我,就是害怕影響你的名譽。我完全能夠理解你,你有你的事業(yè),不能因為我影響白己的前途。不過,路過這里,我要是不見你一面,我會后悔很長時間。幾年不見,你比過去顯得成熟多了,也有點衰老了。怎么樣,工作上的事情還好吧!木雪土無法把生態(tài)園建設的事情告訴她,只是附和了一句,整天忙于事務,都找不到自己了。我真羨慕你,活得真實,真正為自己活著。趙小娥說,小大哥,我真不明白,你會這樣說。難道你不知道,我除了為自己活著,還為一個人,一個男人活著!木雪土意識到,面對這個純情的女人,他是那么地心虛和卑微。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肖玉剛打來的,他借口有事,幾乎逃跑一樣離開了趙小娥……
出租車無聲地向前駛?cè)?。有很長時間,司機和木雪土都沒有說話。木雪土的思緒很亂,他無法判斷自己眼下的處境。既然神農(nóng)莊園的事情,都是肖玉剛一手操辦的.專案組的人為什么不_先他一步把肖玉剛叫去呢?也許因為他是主管領導,在生態(tài)園建設中還會有更多的問題.顯然他對這一切并不知情。更重要的是,他從肖玉剛手里得到二十五萬元的分紅,他不知道對這些錢該如何定性。
這時候,出租車停了下來。木雪土感到有些煩悶,從車上走了下來,看到他們已經(jīng)到了危橋跟前。木雪土覺得臉上有細小的水珠,他看了看天,不知什么時候,灰暗的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早晨出發(fā)時,他似乎還能看到天上的云彩,現(xiàn)在完全被一層灰色的云霧籠罩住了.在云霧后面一定隱藏著不測的風云。木雪土往前走了幾步,察看一下危橋,看看出租車是否能夠從上面通過。木雪土對這條河一點也不陌生,小時候,他曾經(jīng)來這里游水,捉魚。小河的寬度大約有五十多米.并且有一個干凈的名字叫清流河,現(xiàn)在已經(jīng)名不符實,河水不但呈現(xiàn)出灰黑色,而且散發(fā)出污濁的氣味。河水平時并不怎么深,眼下趕上汛期,河水有大半槽,深不見底。清流河上的橋面只有不到四米寬,兩輛四輪拖拉機很難并行通過。由于年久失修,橋兩邊的欄桿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碰撞,早已損毀。雪土聽村里人說,今年秋天,附近村里一家農(nóng)戶建房子,一輛四輪拖拉機拉了一車磚頭從橋上路過。這一車磚頭雖說只有四五千塊,算起重量,卻有十幾噸重。拖拉機走到橋中間時,兩個橋墩之間突然垮塌下來,拖拉機連車帶人掉進河里,開車的人僥幸撿一條命,卻落得個下肢癱瘓。那一家蓋房的人家,變賣了蓋房用的材料,也沒有治好傷者的病。這件事過后,危橋上只有行人、白行車、摩托車、三輪車從此通過,大型車輛全都繞道而行。偶爾也有四輪拖拉機從橋上路過,稍有不慎就會掉下河去。木雪土知道,危橋的重建已引起縣鄉(xiāng)領導重視,即將納入重建計劃。
木雪土剛走到橋頭,便聽到有人從對岸喊他的名字。透過灰蒙蒙的雨霧,他認出了橋?qū)γ娴哪纠匣?。這位村主任雖然有著老虎的名字,走起路來卻沒有一點老虎的威風,像是一個笨拙的鴨子從對面搖晃過來。木老虎的身后還跟著兩名村干部.其中一名叫木占立,是木雪土小學時的同學:另一名是村里的文書,木雪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木老虎跑得過快,中間摔了一跤,來到木雪土跟前時,已經(jīng)氣喘吁吁,身上沾有不少泥土。幾個月不見,木老虎又胖了許多,走起路來上氣不接下氣。木老虎喘著粗氣說,雪土,不,縣長賢侄。木老虎的稱呼有點不倫不類,這讓木雪土感到好笑,卻又笑不出來,任憑他說下去。幾分鐘后,木老虎的聲音總算平靜下來,說我們幾個來晚了,好在不算太晚。木老虎一邊說一邊打開手中的雨傘,他沒有木雪土個子高,卻要高高地把雨傘舉到木雪土頭上。木老虎說,為了讓轎車順利從橋上通過,我特意準備了木料。木雪土這才看到對岸橋頭停放著一輛四輪拖拉機,車廂里裝有兩根兩丈多長的木頭。木雪土從木老虎手中奪過雨傘,把雨傘合了起來。讓別人為自己打著雨傘,他感到很不習慣。
木雪土站在橋頭,仔細打量著橋面。橋中偏西的地方,兩個橋墩之間的橋面塌陷了一個洞。估計塌陷后剩余的橋面有兩米多寬,差不多等于轎車兩個輪胎之間的距離。木老虎站在那里,雙手掐著腰,指揮著木占立和村文書,把兩根木頭鋪在塌陷的橋面上,再用鐵絲纏在一起,用鐵鉗加固。做完了這一切,木老虎又讓他倆從橋頭的路溝里挖了一些土,墊在木頭兩頭,好讓出租車的輪胎沿著木頭.從塌陷的橋面上通過。
大約半小時過后,出租車司機小心翼翼地把車開過橋,在橋頭停了下來。木老虎盯著出租車,不時去看木雪土,臉上布滿了疑惑。木雪土苦笑了一下說,事情是這樣的,我這次回來是為我媽過生日的,所以不敢驚動別人,更不能帶司機回來,要是司機把消息傳出去,就會有不少人趕來為我媽祝壽,這樣影響很不好,所以我才坐了出租車。小雪土這樣一說,木老虎叫了起來,原來今天是嫂嫂的生日呀!你也不早說,都是我粗心大意,沒有把嫂嫂的生日問清楚,記在心上。嫂嫂今年應該六十九歲了吧!今天中午,我來安排,一定給嫂嫂過個熱鬧的生日。木雪土說,老虎叔,這事千萬不能張揚,一來給大家找麻煩,二來影響不好。再說了,我平時回來不多,也想讓我媽在生日這天圖個清靜。木老虎說,這樣也好,還是雪土縣長賢侄思想境界高,不像咱村里的那幫土財主,手里有幾個錢,老人過生日,又是大擺宴席,又是唱戲,花去幾千塊錢,真是癩蛤蟆墊桌子腿,硬撐哩!我家縣長賢侄,不講排場,連公家的車都不坐,為國家和人民節(jié)約。這樣的好官.清官,我看還要提拔……木雪土打斷了木老虎的話,老虎叔,咱上車吧!你坐車上,和我坐一塊。
木老虎感到無限的榮光,回頭看了看,他們帶來的兩根木頭已經(jīng)臥在橋面上。木老虎說,不知縣長賢侄這次回來,在家停留多長時間?木雪土說,中午為我媽過生日,吃過午飯就走。木老虎轉(zhuǎn)過身對木占立說,占立,你今天辛苦一下,中午的時間,就在這里看著這兩根木頭,別讓貪財?shù)娜丝缸吡?,等雪土縣長賢侄走后,我們才能拆除。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了,木占立滿臉的不高興。木老虎又說,你放心,中午我會讓人給你送飯,少不了有你一瓶酒,只是你別喝醉了,讓人把你和木頭一塊扛走。木老虎說完哈哈大笑,就連木占立也笑了起來。小老虎看樣子很得意,又對村文書說,我和縣長賢侄坐小車回村,你開著拖拉機,直接到村委會辦公室,回到村里我還有重要事情安排。
一路上,木老虎不停地說著。雪土縣長賢侄,這些日子你沒有回家,我把村里的工作向你匯報一下。小雪土哪里有工夫聽他匯報,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工作的事以后再說吧!我今天只是回家看望一下我媽,別的事就不要說了。木老虎趕緊順桿子爬,我們木家就是出孝子,雪土賢侄都當縣長了,工作這么忙,日理千機,還不忘孝敬老人。咱村有些人就不行,不贍養(yǎng)老人。有不少的人家,明明家里的房子住不完,卻讓老人住在破舊的房子里。村委會以后要重點抓一抓,我這個村主任,不光管工作上的事,也要管這些家務的事……木雪土沒有心情聽小老虎胡謅,任憑小老虎不停地說下去。雪土縣長賢侄,有件事一定要向你匯報,今年咱村收罷秋,要調(diào)地了。村里人爭著要你家那塊地,說是你家那塊地是風水寶地,下輩子人中能出縣長。有人跑到我家來,給我送錢,我都給他們?nèi)映鋈チ?。這塊地怎么可以調(diào)給別人呢?地里安睡著我家大哥.別的人自然擾亂不得。
木老虎說的“大哥”.就是小雪土的父親。一想起父親,木雪土的心情涼到極點。一些陳舊的往事,如同清流河的水,不停地在胸中涌動著。如果父親知道他現(xiàn)在犯下的錯誤,父親會原諒他嗎?木雪土不由埋下了頭。木雪土在比現(xiàn)在年輕三十歲的時候,在他和父親之間發(fā)生過一件事情,此后再也無法忘掉。那時候,父親是生產(chǎn)隊的隊長。有一次,在放學的路上,他和幾個伙伴一同回家,路過一片玉米地時,有一個伙伴提出來,要燒玉米棒子吃。大家都沒有反對,伙伴們每人掰了一個玉米棒子,來到河邊,找來一些干樹枝,點著火,把鮮嫩的玉米棒子放在火上烤熟,香甜的玉米棒子成為他們最好吃的食物。正在他們吃王米棒子的時候,生產(chǎn)隊看玉米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并且把這件事報告給當隊長的父親。父親對這件事進行了處理,參與這件事的人家里,在秋后分糧食時被扣去二十斤的干玉米。對木雪土來說,這件事并沒有結(jié)束,父親把木雪土捆在自家大門口的一棵槐樹上.然后坐在旁邊的地上,對路過身邊的每一個人說,這是我的兒子,他叫木雪土,今年十一歲,他偷吃了生產(chǎn)隊的一個玉米棒子,我要讓他知道,偷吃沒有上過秤的糧食是要受到懲罰的。木雪土很快感到了羞辱,他低著頭,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從這時起,他開始惱恨父親了。此后,他再也沒有原諒父親,直到父親病重,回家看望父親,他才真正理解了父親。他是那么深情地叫了一聲爸爸,可是一切都有點太晚了……
出租車還未來到村口,木雪土透過車窗玻璃,看到村口站著一個身影。木雪土的眼目青像是被什么東西刺痛了,他叫了一聲停車,出租車司機以為路上有什么情況,下意識地踩了剎車。司機四下里看了看,等他確定路上沒有什么障礙,并沒有把車停下來。木雪土又叫了一聲停車,司機才把車停下來。木雪土打開車門,從車里走出來。這時候,雨下得似乎比剛才大了一些,盡管相隔有一百米的距離,木雪土還是那么清楚地看到了母親。母親就站在村口,老人家并沒有帶什么雨具,只是站在雨中,站在風中,目光遲鈍地看著從村口通往遠處的大路。母親一定在盼望著兒子的歸來。沒有人說清,母親站在這里有多長時間了,雨水早已打濕了母親的衣服。母親大概有點冷了,渾身不住地發(fā)抖,卻絲毫也沒有回去的意思。母親堅信,他的兒子會回來的。多少年來,兒子因為工作,一直顧不上回家,有時候半年才回家一躺。母親已經(jīng)老了,屬于她的時間不多了,兒子一定記著她的生日,在這一天回到她的身邊,在她有生之年為她祝一次壽。
在過去的時間里,木雪土每次回家,轎車剛剛走近村口,他便讓司機停下,然后下車步行向家中走去。路上遇到村里的人,他都會遠遠地同那些人打個招呼。要是遇到男人,就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遞給對方一支。木雪土發(fā)給鄉(xiāng)親們的香煙,大都是從辦公室里臨時拿的,遇到有什么香煙就拿什么香煙。他本人并不抽煙.辦公室里的香煙主要用來招待客人。木雪土有一次回家,臨行前無意中裝進口袋里兩盒香煙?;氐酱謇铮麖目诖锾统鱿銦熀?,才感到有點不合適。沒有辦法,臨時買香煙更換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村里人接過他遞來的香煙,尤其是讀過書的年輕人,都要看一看是什么牌子。那一次回家,木雪土給村里人的香煙,讓村里人談論了很長時間。要是遇到女人和兒童,木雪土也不讓他們失望,他會從口袋里掏出一些糖果遞給他們。有時也會帶來一些麻煩,那些得到糖果的兒童一直跟到他家.趴在他家大門口不走。木雪土只好再次發(fā)給他們一些糖果,直到把糖果發(fā)完為止。這樣下來,村里人對木雪土贊不絕口,雪土都當上副縣長了,回到家一點當官的架子沒有,不忘本哩!木雪土的母親,也時常聽到一些村里人夸獎兒子的話,老人的心里會得到安慰。有一次,母親問木雪土,他發(fā)給村里人的香煙,一支真值兩塊多錢?木雪土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母親說,這抵得上我稱二斤鹽了。我想知道,這香煙是不是你花錢買的,要是你花錢買的,今后就不要買這么貴的香煙了。要是花公家的錢,長你自己的面子,你以后回村,就不要再給村里人拿香煙了。要是你爸活著,讓你爸抽這么貴的香煙,你爸會罵上你一頓的。要知道,你爸這輩子抽過的香煙.最貴也沒有超過兩毛錢一支的。你爸走得早,他沒有福抽這么貴的香煙,他也不愿抽。啥時候,你給你爸上墳,千萬別拿這么貴的香煙。木雪土的眼淚不由自主流了出來,從此以后,每次回村,他都特意購買一些普通的香煙。
現(xiàn)在,木雪土加快腳步向著母親走去。木老虎慌忙下了車,從后面跟了過來,手里仍然舉著一把雨傘。木雪土走得很快,差不多是在跑步,木老虎只得在后面追趕,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木雪土的眼目青越來越亮,母親的形象也越來越清晰。母親同過去相比,顯得更加衰老,頭發(fā)差不多全白了。母親的雙腿在不停地抖動,身子顯得虛弱,也許過不了多久,老人就會倒下去的。
木雪土覺得腳下的路太漫長了.在他和母親之間,不是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幾米,而是幾百米,幾公里。木雪土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叫了一聲媽媽,便不由哽咽起來。母親揉了揉眼目青,仔細打量了一下兒子,叫了一聲雪土,再也說不出話來。
木雪土攙扶著母親向家中走去。木老虎在后面跟著,不停地喘氣,身上沾了不少的泥土。木老虎喊了一聲嫂子,艱難地說,你啥時到這里來的,也不吭一聲,都這樣年紀了,可不能凍著了。木雪土放慢腳步,讓木老虎跟上步伐,把雨傘舉在母親頭上。這一次回村,遇到從對面過來的男人,木雪土仍然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又突然想起來,他的口袋里并沒有香煙,只好對來人笑了笑。那人就會問一句,雪土,這次怎么坐出租車回來了?木雪土用不著回答,因為木老虎早就搶先告訴人家了。木老虎說,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家雪土縣長今天回來是給母親祝壽的,要是用了公家的車,就會有人知道這件事。自己想想吧!以雪土的地位,那趕來祝壽的人還不把他家的門擠破。這就說明,我家雪土是個地道的清官,海瑞官。木雪土這次還有一個疏忽,就是沒有買一些糖果裝在口袋里,所以有幾個小孩子一直跟著他,來到他家門口。木雪土只好把給母親買的糕點分給他們。
木雪土讓出租車司機進屋歇息,司機說,他很少到鄉(xiāng)下來,覺得鄉(xiāng)下的空氣太純凈了,他只想出去走走,多吸點鄉(xiāng)下的空氣,把在城市里吸進的污氣吐出來,換成鄉(xiāng)下的干凈空氣,趕到吃飯的時候,他會回來的。要在往常,木雪土一定會為司機的話感到好笑,現(xiàn)在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木雪土讓自己安靜一些.在一個舊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三年前,木雪土在楊姍的多次催促下,在縣城新開發(fā)的家屬區(qū)購買了一套家屬樓。房子買回來后,家中已經(jīng)沒有了裝修房屋的錢。木雪土對楊姍說,房子就不要裝修了,只要能住就行。楊姍對他說,你整日忙于工作,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到時候讓你住新房就行。有一天,木雪土像往常一樣回到家里,他推了推門,發(fā)現(xiàn)屋子里已更換了主人,木雪土以為走錯了地方,撥通了楊姍的電話。楊姍告訴他,她已在兩天前搬了家,原來的房子賣給別人了。木雪土這才知道,楊姍用賣老房子的錢裝修了家屬樓,而且搬了家。在此之前,木雪土多次同楊姍商量,把母親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住在他們的老房子里。因為楊姍一直不同意和母親住在一起,所以才自作主張把老房子賣掉了。木雪土強壓住心中的怒氣,來到新買的家屬樓,看著裝修講究的新房,同妻子大吵一架,一氣之下,回到了辦公室。那天晚上,木雪土又一次撥出了趙小娥的電話,他倆差不多交談了兩個小時。此后,木雪土足足有一個月沒有回家,而楊姍也沒有和他聯(lián)系。直到有一天,楊姍的家人打電話告訴木雪土,楊姍病了。前一陣時間,楊姍因為房屋裝修、搬家的事情,十分勞累,經(jīng)常腰酸腿疼,開始楊姍還認為是勞累引起,經(jīng)過檢查,她是得了腎病,而且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期。木雪土回到家里,面對病中的妻子,他的心情十分復雜。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看到屋內(nèi)添置了不少家具,唯有一對舊沙發(fā)還沒有更換。木雪土知道,楊姍之所以沒有把舊沙發(fā)換成新的,是故意讓他和別人看的。楊姍生病后,家中經(jīng)常有人來看望楊姍,只要有人到家里來,就會有意無意地談起這對舊沙發(fā)。那些人說,這舊沙發(fā)同新房子太不相稱了。木雪土意識到了什么,作為副縣長,家中放著這樣的舊沙發(fā),很容易勾起更多人的話題。木雪土這才換了一套布面沙發(fā),把舊沙發(fā)送回了老家。
如今木雪土坐在這套舊沙發(fā)上.感嘆很多。這時候,母親搬了一個小木凳,放在他的對面,然后在小凳上坐下來,一動不動地打量著他。木雪土也在看著母親.他在母親的臉上搜尋著歲月留下來的滄桑。在小雪土童年的記憶中,他的生日都是在母親眼皮底下度過的。有許多年,母親都會為他在生日這一天煮一個雞蛋。母親會說,今天是雪土的生日,給雪土煮一個雞蛋。木雪土的姐姐、妹妹,都聽到了母親的話,因為母親的聲音比平常高出許多。母親還說,你們幾個都一樣,誰過生日給誰煮一個雞蛋,不偏不向,手心手背都是肉。木雪土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姐姐過生日,母親為姐姐煮了一個雞蛋,在木雪土上學走出家門的時候,母親追上他,悄悄把一個煮雞蛋塞到他的書包里。母親說,別聲張,到路上再吃。木雪土的書包是用一塊舊布單縫制的。他在上學的路上,同村里的小朋友一樣,每年小麥黃梢時節(jié),都要拽一些小麥,揉一些麥粒填進嘴里。小雪土有時候會把一些麥粒放進書包里.回到家后送給妹妹吃。要是哪天木雪土忘記送給妹妹了,他們家饑餓的老鼠嗅到麥粒的香味.就會把書包的一角咬出一個小洞。被老鼠咬出的洞非常緩慢地擴大著,有可能讓他丟失一支鉛筆。他找來一根線,把書包的一角纏成一個綹。這樣的書包看起來很不好看.也很容易再次松開……木雪土按照母親的吩咐,走在上學的路上,讓雞蛋的香味陪伴著他??煲叩綄W校時.木雪土把手伸進書包,他并沒有找到煮熟的雞蛋,他把書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出來.也沒有見到讓他幸福了一路的雞蛋。木雪土這才發(fā)現(xiàn),他用來纏書包的線早就斷開了,雞蛋很容易從破損的洞里掉出來。木雪土開始往回走去,過后不久,他看到了同他一起上學的木占立,正在吞食一只剝?nèi)テさ碾u蛋。木占立十分陶醉,雞蛋的香味浸潤了整個面孔,而這一切本來應該屬于木雪土。木雪土說,占立你吃的雞蛋是不是從地上撿的。木占立把雞蛋全部塞進嘴里,努力咀嚼著,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木占立說,雞蛋噎著我了。木雪土說,活該,撿別人的雞蛋吃就該噎著。木占立說,今天是我生日,母親為我煮了雞蛋。木雪土站在那里,愣愣地看了看地上,絕望地回過頭,向?qū)W校跑去……
母親的手不停地在木雪土臉上撫摸著。母親說,雪土,你整日為公家的事操心,臉上的皺紋比過去多了,鬢角也有白頭發(fā)了。木雪土感受著母親的體溫,覺得母親的手冰冷冰冷,而且粗糙、枯瘦,如同院子里那一棵柿樹的皮,把他的臉摩挲出輕微的疼。母親流出了淚,淚水滴在木雪土的手上。木雪土叫了一聲媽媽,便泣不成聲。母親慌忙站起來,顯得手足無措。母親說,雪土,你是在外邊做大事的人,怎么就哭起來了?是媽媽不好,你工作那么忙,媽媽讓你為我分心了。我今天是怎么啦?兒子終于為我過生日了,我該高興高興呀!木雪土也站起來,為母親擦去淚水。他對母親說,媽媽,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爸。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兒子。母親說,雪土,媽這輩子值了,全村的人都羨慕我哩!說我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當縣長的兒子,咱村過去也沒有人當過縣長哩!村里人都抬舉我,我這輩子值了。
小雪土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知道,再這樣同母親說下去,他便會嚎啕大哭。他說,媽媽,我有很長時間沒有回來了。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到小時候玩過的地方看一看。要是老虎叔他們來了,讓他們等我一會兒。
木雪土慌忙從家中出來,走到大門口,看到他家院墻外圍了不少的鄉(xiāng)親,木老虎也站在中間。木雪土一個個打量著,這些人他都認識,有他童年時的伙伴,也有近門的叔伯大娘大嬸。他們的手中全都拎了東西,有拿雞蛋的,也有拎著公雞母雞的,另有一些人手中掂了布袋.木雪土猜想布袋里是一些花生。也有一些人從村中的小賣部購買了方便面、餅干之類的食品。木雪土不知道如何表示感謝,他向這些人鞠了個躬。木老虎趕緊攔住了他,說雪土賢侄你是縣長,我們都是平頭百姓,你給我們作揖,我們可承受不起。木雪土無所適從,對大家說,各位大爺大叔大娘大嬸,還有這些兄弟,大家的心意我都領了,我代替我媽謝謝大家??墒?,這些東西我不能收,一來大家都困難,二來我媽一個人在家,老人也吃不了這么多東西。木老虎接過話茬說,雪土縣長賢侄,東西可不能不收,這都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你要是不收,可說是見外了。木老虎這樣一說,那些人便都往院子里走。小雪土無法阻攔他們,任由他們把東西放到屋里。
木雪土哪里都去不了,只有坐在沙發(fā)上,陪伴著他們。木雪土什么也不想說,只是靜靜地聽著,聽那些人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又過了一會兒,村文書推著自行車走過來.后面跟著一個騎三輪車的人。自行車后面帶了一箱白酒,三輪車廂里擺滿了十幾個盤子,盤子里擺放著各種各樣的菜。小雪土大致數(shù)了一下,共有十二盤菜。小老虎在一旁說,雪土,你平時很少在家吃飯,今天是你媽的生日,咱自家爺們怎么也要好好熱鬧一場。我讓人安排在村里的小吃店做了一些菜,省得在家麻煩。這是他們剛送來的菜,我還讓廚師燉了一鍋咱自家養(yǎng)的土雞,過一會兒端過來。
木雪土這才知道,隨同木老虎來的這些人,都是前來給母親祝壽的.這些人中午都要在他家吃飯。今天是母親的生日,前來祝壽的人,個個臉上洋溢著光彩和自豪。他不想把這場宴席攪散,也不想把這熱鬧的氣氛破壞掉。
木雪土家有一張木方桌.根本擺不下這么多盤子。參加宴席的人多,即便擠在木方桌周圍,也容納不了這么多人。還是木老虎有辦法,他讓人從外邊扛過來一張同樣大小的木方桌,又拿過來幾張小木凳,兩張木桌并在一起,成為一個長方形的拼桌,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接下來,木老虎又一一安排了座位,讓木雪土的母親坐在最里面的位置,讓木雪土坐在母親身邊。木雪土說,按照輩分,我不應該坐在里面。木老虎說,你是縣里的領導,別說這樣的場合,就是在城市的大酒店里,你也是時常坐正位的。木老虎話音落地,大家一片附和聲,木雪土在木老虎的推拉中,在母親身邊坐下。
木雪土突然覺得,離開家鄉(xiāng)這么多年,他還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宴席.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他不知說什么好。木老虎提醒他,雪土,大家等你先講話,這酒席才能開始。木雪土說,謝謝大家,為我媽六十九歲生日祝壽。大家共同干一杯酒吧!木老虎說,雪土,你雖然是縣長,我提個建議,這酒我們大家都不能干,這第一杯酒應該先敬你媽。木雪土覺得木老虎的話有道理,就把第一杯酒端給母親。母親接過酒杯,一雙枯瘦的手不停地顫抖著,杯里的酒灑了出來。過了一會兒,母親囁嚅著對木雪土說,我長這么大還沒有喝過酒,我也不會喝酒,這酒就讓你爸替我喝了。這樣的場合,母親提到父親,在場的人都沉默不語。還是木老虎說,也好,大家再敬雪土縣長他媽一杯,這一杯酒,就由雪土代替他媽喝了。大家齊聲稱贊,木老虎雙手捧著酒杯,畢恭畢敬遞到木雪土手里。木雪土慢慢把酒喝了,只覺得這酒如同辣椒水一樣,火燒火燎的。有很多年了,他還沒有喝過這么廉價的酒。
接下來,木雪土跟隨著大家,一點一點把酒喝了下去。開始時,他還覺得這樣的酒難以下咽,木桌上的菜,也讓他沒有胃口。后來,他已經(jīng)忘記了這一切,如同水一樣溶入到泥土之中。他意識到,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他也許會選擇和他們一樣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只要有酒,有肉,就會把簡單的快樂放大。后來,木雪土差不多喝醉了,再也沒有人勸他喝酒。他在蒙嚨中聽到木老虎說,不能再讓雪土賢侄喝酒了,雪土縣長今天是高興,高興。你們什么時候見過雪土縣長這么高興嗎?雪土給了我們大家天大的面子。不要說在我們村.就是十里八村.也沒有誰和縣長坐在一起開懷大醉的。
大家正喝得高興時,從院子外走過來一個人,大家都看清了,來人是木占立。木老虎這才想起來,他大概喝得高興,把木占立給忘記了,他既沒有派人給木占立送去一瓶酒,也沒有送去飯菜。木占立一個人,守在細雨蒙蒙的橋頭,早已失去了耐心。盡管雨下得不大,木占立外邊的衣服還是被雨水打濕了。木占立說,我開始躲在橋洞下邊,后來刮起了風,又餓又渴,實在忍耐不住,這才跑了回來。
木雪土趕緊招呼木占立坐下來。木占立打量了一下,仍然站在那里,貪婪地望著飯桌上的酒菜。這一桌酒席,本來人就多,已經(jīng)擠得不能再擠了,要想再給小占立加一個座位,是很困難的事情。倒是木雪土的母親站了起來,老人家說,占立,你到這里坐下吧,我有點累了,想躺在床上歇歇。木老虎馬上表態(tài),這怎么行,今天是給嫂子過生日,你要不坐在這里,我們都不能坐在這里。木雪土知道,母親既不愿吃菜,又不喝酒,老人坐在這里,差不多是在受罪一般。他對木老虎說,也好,讓我媽休息一會吧!木老虎不吭聲了。木占立說,我怎么能坐在里面的位置呢?大家又重新調(diào)整了一下座位.讓木占立坐在靠近外邊的位置。木老虎站起來,差一點摔倒,看樣子他已經(jīng)喝高了酒,只不過離喝到癱還有一定距離。木老虎走過去,看了看裝酒的紙箱,里邊已經(jīng)沒有酒了,也就是說,今天大家差不多喝光了十二瓶酒。木老虎看了看飯桌,上邊還有大半瓶酒,六七兩的樣子。木老虎說,嫂子今天過生日,大家高興,多喝了,好在都是自家爺們兒,雪土縣長不會笑話我們。木老虎掂起酒瓶,遞給木占立,然后說,你不是冷嗎!把這酒喝下去就不冷了。在座的人都聽出了木老虎話中的不滿。倒是木占立沒有計較,掂起酒瓶,對著瓶口,喝水一樣咕咚了一陣子,把半瓶酒差不多全部喝了下去,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哈氣聲。木占立放下酒瓶,狼吞虎咽一般,蠶食著桌子上的殘羹剩菜。這期間,木老虎卷著不聽話的舌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占立,你看你那沒有出息的樣子,像是沒有吃過東西。木占立沒有吭聲,一邊喝酒,一邊吃菜,大家全都看著木占立一個人,場面有點冷清下來。木雪土說,要不這樣吧,我下午還要急于回去,酒就喝到這里,大家吃點飯。木老虎趕緊讓村文書給小吃店的店主打電話,讓他把飯端過來。這一過程中,有幾個人表示說,已經(jīng)不愿吃飯了。木老虎說,那就少要點吧!木雪土從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錢,遞到村文書手里,讓他給店主結(jié)賬。木老虎對村文書說,誰都不結(jié),先記賬,算到村委會頭上。木雪土說,這怎么能行,今天給我媽過生日,怎么可以讓村里結(jié)賬呢?木老虎的舌頭麻小了,說起話來十分困難,大家已經(jīng)很難聽清他在說些什么。木雪土站起來說,老虎叔不要再爭了,這賬我今天一定結(jié)算,要不然我媽也不會答應。木老虎這才把舌頭卷回去,坐在那里不吭聲了。
木雪土看了看里屋,剛才在大家的爭執(zhí)中,母親已經(jīng)從床上坐了起來,聽木雪土這樣一說,母親才又重新躺下來。木雪土知道,母親一定不愿讓他占村里的便宜。木雪土調(diào)到鄉(xiāng)政府第二年,那時他剛剛被提拔為鄉(xiāng)黨委委員。副鄉(xiāng)長吳合山家中承包一個魚塘,有一次吳合山約他和幾個同事到魚塘釣魚。臨回來時,吳合山讓他把兩條鯉魚拎回家,說是讓木雪土的母親嘗嘗。木雪土回到家,母親問他從哪里弄來的魚.他把事情經(jīng)過向母親說了一遍。母親說,人家養(yǎng)個魚也不容易,怎么可以隨便拿人家的東西呢?木雪土說,幾個同事都拿了,也不是我一個人,再說,這是同事家的,不是老百姓家的。母親一下子生氣了,母親對他說,雪土,知道你爸小時候是怎么教育你的嗎?你現(xiàn)在是鄉(xiāng)里的干部,以后還要為老百姓做更多的事。媽這輩子不圖你升官發(fā)財,只求你平平安安,多為老百姓做好事……母親的話,木雪土什么時候給忘了,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
小吃店的店主又蹬著三輪車來到家里.把幾碗面條送了過來。木雪土突然想起來,出租車司機一直沒有回來,他們忘記叫出租車司機回家吃飯了。小雪土唉了一聲,對大家說,吃過飯的人,趕緊出去找出租車司機。木占立說,不用找了,那個出租車司機已經(jīng)走了,他路過橋頭的時候,我問他為啥要走,他對我說,是雪土讓走的。他還說,雪土是個當官的.吃過飯他的司機會開著小車來接他。我想著他說的有道理,就讓他走了。
木雪土嘆了口氣。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故作平靜地說,老虎叔,你們先回家休息一會兒,我想單獨和我媽說會兒話。木老虎站起來,向門外走去,剛出大門口,便摔了下去。村文書把他扶起來,攙扶著他向前走去。木雪土的母親從床上下來,把那些人送到大門外,才回到屋里。
現(xiàn)在,屋內(nèi)只剩下木雪土和母親了。木雪土想了想說,媽,我今天本來是要到我爸墳前,給我爸說會兒話的,看來今天沒有時間了。母親說,雪土啊,知兒莫如母,你今天一定有什么心思。娘聽到你不住地嘆氣,是工作上的事,還是和楊姍鬧別扭了?
木雪土想了想說,也沒有什么,楊姍的病又加重了,醫(yī)生說如果不換腎,她的生命只能維持幾年。我因為拿不出給她換腎的錢,她總是不停地埋怨我,說我當了副縣長,倒不如一個普通生意人有錢。母親說,病是要治的,你好好給她講道理,楊姍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過幾天,等天氣好了,我到城里去看看她。
木雪土長出了口氣,是母親給他找到了解釋的理由。他知道,如果他把白己被“滯留”的事情告訴母親,母親一定會受不了的。多少年了,他一直是母親的驕傲,也是母親活下去的全部寄托。木雪土渾身顫抖了一下.他不敢想下去了。如果母親有一天知道,他的兒子是一個貪官,母親一定經(jīng)受不住這個打擊。木雪土從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錢,遞給母親,深情地對母親說,我這一走,又是幾個月不能回來。兒子不孝,沒有能力把你接到城里去。母親說,我在鄉(xiāng)下住習慣了,不去城里也好。因為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再和楊姍生氣,她是城里人,我一個農(nóng)村老太婆,和她生活不到一塊,這事不能全怪楊姍。
木雪土說,媽,讓我給你梳梳頭吧!母親說雪土,你今天是怎么啦?我好好的,自己能梳頭,你一個大男人家,都當副縣長了,這不是你干的活。
木雪土轉(zhuǎn)過身去,他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面對母親,他再也不能停留下去,哪怕是幾秒鐘,他的眼淚也會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他趕緊來到院子里,仰望天空,那些細小的雨還在下,它們?nèi)缤C?,打在臉上,細針一樣刺激著他。他找到一把掃帚,想打掃一下院子。眼下已?jīng)到了秋季,石榴樹、柿樹、香椿開始落葉了。院子地面像是剛剛打掃過,有幾片樹葉剛剛落到地上,便被泥土吸附過去。木雪土回過頭,看到母親站在身后,他對母親說,媽,我要回去了,你一個人在家,要多保重身體。母親說,天還下著雨,出租車又走了,你咋回去呀?小雪土說,咱家離公路也不過七八里的路程,我想步行走到公路,然后乘車回縣城。母親說,這樣也好,一個人無論做多大官,都不能忘本。母親從屋里找到一把舊雨傘,枯瘦的手不停地顫抖著,努力地把雨傘撐開,然后遞到木雪土手里。木雪土接過雨傘,似乎感知了母親的體溫。他打著雨傘,一步一步地離開了家。
木雪土走到大門口,看到木占立走了過來。木占立問他這是要到哪去。木雪土說,我回城里去。木占立大概是喝多了,滿臉通紅,不由笑了起來。木縣長,你就是再廉政,也不至于這樣,你放著小轎車不坐,是讓它生兒子吧!木雪土說,來的時候,是不愿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媽過生日,所以才坐出租車。沒想到,出租車司機受了冷落,撇下我走了,這不能全怪人家。
木占立又笑了一下,說如今像你這樣的干部真是不多了。既然這樣,怎么也不能讓你踩著泥,深一腳淺一腳崴到公路上。這樣吧!要是你不嫌顛得慌,我開著拖拉機送你去。木雪土笑了笑,又向前走去。木占立又說,老虎讓我把橋上的木頭拉回來,你就是不坐車,我也得去一趟。木雪土這才點了點頭,但并沒有停住腳步,仍慢慢向村口走去。走到村口,木雪土聽到拖拉機的聲音,木占立已經(jīng)從后面追了過來。木雪土只好停下腳步,坐在駕駛座位右邊的輪胎瓦蓋上。也許是天氣不好,村里人大都呆在家里,并沒有多少人看到這一幕。村主任木老虎因為喝癱了酒,已沒有能力送他了。
拖拉機駛出村后,木雪土在記憶中搜尋著往昔的歲月,他有多少年沒有坐過拖拉機了。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這么多年,他已經(jīng)習慣于坐高級轎車,而不愿坐拖拉機了。
木占立不停地和他說著話。木縣長,沒你的轎車坐著舒服吧!照理說,人不能光吃好面饃,也得吃點雜面饃。這四輪拖拉機坐一天,你不渾身疼才怪哩!不過,路不好,我不開那么快就是了。木占立中午灌下去不少的酒,被風一吹,酒勁上來了,說話有點語無倫次。好在只有二三里的路程,很快到了危橋跟前。
木占立剎住車,從駕駛座位跳下來。也許路滑,也許腳跟不穩(wěn),木占立摔了一跤,身上沾了不少泥水。木占立從地上站起來,不住叫罵起來。原來,上午放在橋面的兩根木頭已經(jīng)不見蹤影,被人偷走了!木雪土對木占立說,正好,你也就不要再送了,讓我步行到公路去。木占立說,沒事的,離了木頭,我們照樣能過橋,平時這橋我過的次數(shù)多了。木雪土看了看橋面,有點半信半疑。木占立說,你要不相信,可以走過去看看,留下的橋面比這兩個輪子要寬半尺,要是重車,誰也不敢過。我開的是空車,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木雪土仍然猶豫著。同上午回村時相比,一切都在變化。面對蒙蒙雨霧,還有腳下布滿泥水的道路,他真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他四下里看了看,天上的烏云正在積聚著,很快就要下起雨來。河水正在上漲,裹挾著黑色的泡沫,急速流淌著。木占立說,很快要下大雨了。我們趕快過橋,再晚就來不及了。
木雪土已別無選擇.他重新坐回拖拉機的輪胎瓦蓋上。木占立發(fā)動拖拉機又向前駛?cè)?。木雪土感到拖拉機比剛才的速度要快,他問木占立,為啥不放慢速度?木占立說,路有點滑,速度越慢越不穩(wěn)。拖拉機在橋面上急速行駛著,離塌陷的地方越來越近。木雪土覺得,橋面上的洞窟像是不斷變大,隨時會把拖拉機吞噬進去。這時候,一陣風刮了過來.更大的雨點落在身上。拖拉機不停地顛簸著,有點偏離了方向。木占立開始慌亂起來,不斷轉(zhuǎn)動著方向盤,拖拉機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漸漸脫離橋面。伴隨著木占立一聲短暫的哀嚎,拖拉機從橋的左側(cè)向黑色的河流墜去。木雪土瞬間從輪胎瓦蓋上跳了下去,摔倒在橋面上。
木雪土顧不上身上的泥水和疼痛,趕緊站了起來。他站在橋邊,看到拖拉機在墜入水中時,濺起巨大的浪花。浪花過后,木占立漸漸露出水面。木占立大概受了傷.或者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木雪土好像聽到木占立呼喚他的聲音,便縱身跳入水中。
木雪土感到自己墜人一片灰黃的霧中,隨后,一陣冰冷的感覺向他襲來。他的手不停地舞動著,雙腳也在不停地劃動。過后不久,他的眼前亮了一下,看到了正在掙扎的木占立。木雪土喊出了木占立的名字,占立,堅持住。木雪土大約記得,木占立是會游泳的,但他還是向著木占立游了過去。木占立的衣服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木雪土用盡力氣,把木占立拽了出來。木占立迅速向岸邊游去。
這一時刻,木雪土看到不遠處漂動著一把雨傘。在雨傘的后面,不時閃動著母親的身影,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身體不由向下沉去。過了一會兒,木雪土又鉆出水面,看到木占立已經(jīng)爬到岸上,他似乎聽到了木占立的叫喊聲:
雪土,你是為了救我才跳進河里的呀!
木雪土的身體開始下沉,眼前一片黑暗。他晃動了一下身子,眼前變得模糊起來,并從中透過一線微弱的光。在這一線光的后面,閃動著一個人的身影,盡管他看不清這個身影是誰,但他能聽清她的聲音。她對他說過,他是她生命中的一片亮光……木雪土頃刻間墜進一條狹長的道路,這條道路正在指引著他。他的雙腿越來越缺少力氣,慢慢停止了掙扎。再后來,他的雙手也停止了劃動。他閉上眼睛,讓自己的身體奔向無邊的黑暗中。因為他相信,只有那個地方,才會蘊藏著一線光亮,這既是自己尋找的光亮,也是自己期待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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