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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底撈月

      2019-08-08 04:14鄭局廷
      長城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天華老趙書記

      鄭局廷

      夏寶軍沒再猶豫.給省城協(xié)和醫(yī)院的老同學(xué)袁寧生打通電話,表述了要迅即住院的想法。袁寧生爽快地答應(yīng)道:“只要你能抽出空閑來住院,我拱破天眼也給你擠出一張病床?!毕膶氒娦χx道:“我這兩天就過去,少不了要麻煩你?!痹瑢幧鷶D兌道:“麻煩談不上,只是你別像上兩次那樣,又放我的鴿子?!毕膶氒娬齼喊私?jīng)地表態(tài)道:“這次說定了,必須去!再說,我這病也拖不得了?!痹瑢幧胶偷溃骸笆堑氖堑模⊥暇昧藢ι眢w不好。定好了,我就去給你找病床。

      掛斷電話,夏寶軍便拿出紙筆寫請假條。他選擇這個時間去省城醫(yī)院做手術(shù),是想手術(shù)過后歇息一陣,接上春節(jié)假期能多休養(yǎng)一段時間。腸道息肉雖不是什么重癥惡疾,但不割掉任其泛濫也很麻煩,所以,這一次一定要請假去完成息肉切除手術(shù)。

      寫好請假條,夏寶軍來到鎮(zhèn)委書記劉方成的辦公室。劉書記正在簽批文件,見他進來,放下手中的筆,抬頭問:“老夏,你有事么?”夏寶軍呈上請假條,央求道:“劉書記,我現(xiàn)在一天跑多趟廁所,實在拖不得了,請你一定批我這個假。”劉書記笑道:“幾坨息肉,就像臉上長了幾顆瘊子,搞得要死要活的,太大驚小怪了吧?!毕膶氒娔托慕忉尩溃骸搬t(yī)生說我的腸道上長的息肉,像一擼‘羊肉串。你說,人的腸道上有那么一串東西,誰擱得住?”劉書記沒說話。夏寶軍心里清楚,劉書記為難了,擱在往日,他會很體諒地退卻,前兩次都是因為他沒再堅持而臨陣放棄,但今天他橫下一條心,告誡自己必須挺住!工作固然重要,可那是干不完的,像水車翻轉(zhuǎn)一樣,沒完沒了,而身體健康才是王道,身體垮了,什么工作也干不了啦。

      “老夏,你也知道,我和桂元鎮(zhèn)長都是新來的,而桂元鎮(zhèn)長又被抽出去掛職,你是副書記,要是這么一請假,正值年末歲尾,我一個人的‘獨角戲還唱得來么?”劉書記面露難色,滿腹苦衷地訴說道。

      細(xì)細(xì)一想,劉書記說得不無道理,年終了,各種檢查考評組像燕子飛,各個討債的結(jié)賬的像螞蟥往領(lǐng)導(dǎo)身上搭,沒幾個得力人手應(yīng)付,只怕要亂成一鍋粥。劉書記前年冬天來的,實際工作時間一年多,對鎮(zhèn)上的情況有所掌握,但對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并不了解。鎮(zhèn)長湯桂元是省委組織部的選調(diào)生,作為優(yōu)秀干部被派到江浙掛職學(xué)習(xí),本來湯鎮(zhèn)長也是初來乍到情況不熟,但他在鎮(zhèn)里,至少來人了可以頂一杠子。自己是鎮(zhèn)里的三號人物,如果請假開溜等于是少了一道“擋水墻”,什么事都會直接戳到“大王”那里,別說一個劉書記,就是五個劉書記只怕也應(yīng)付不來??磥戆准菏窍牒唵瘟艘稽c,夏寶軍慎思一陣,準(zhǔn)備收回請假條,可肚子突然一陣抽搐,像皮鞭抽打一般,疼得他齜牙咧嘴。他用手頂著腹部,迅即打消了那個念頭,皺著眉頭求告道:“劉書記,像這種情況每天要發(fā)生幾次,如果你再不批我假去做手術(shù),我只怕性命根子都要丟在這里?!彼荒軒c夸張地把病情說嚴(yán)重一點,不然,劉書記是不會批假的。

      “看你的身體,打得死老虎,光幾坨息肉,不會危及生命吧?你挺得?。 眲浶χ蛉さ?,接著,從筆記本中拿出一份紅頭文件,遞給他,不吝溢美之辭地恭維道:“你資格老、情況熟、威信高,是我們鎮(zhèn)里維穩(wěn)安民的‘定海神針。非常時期,我不可能批你假的,癩蛤蟆墊床腳,硬撐也得撐過這陣子。

      平時他是一個很犟的人,倔脾氣上來,十牛九驢也拉不回,但這會兒讓劉書記把幾頂“高帽子”往頭上一戴,腦袋有些暈暈乎乎起來。瞧一眼劉書記遞過來的文件,是縣委專題會議紀(jì)要,草草瞄過幾眼,便知道是啥內(nèi)容了。其實風(fēng)聲半年前就開始造了,只不過拖到現(xiàn)在才真正落地。省城農(nóng)字號龍頭企業(yè)金鯉集團擬投資3億元,在鎮(zhèn)郊榮灣村征地500畝,建稻米加工基地、曬場、堆場及倉儲,收購、加工、出售全鎮(zhèn)的富硒稻米。

      “這是一個領(lǐng)導(dǎo)工程,咱們必須引起重視?!眲浡詭衩氐匦÷暤馈?/p>

      夏寶軍當(dāng)然清楚劉書記所要表達的意思。坊間早有傳聞,金鯉集團高層與省領(lǐng)導(dǎo)來往密切,所以金鯉集團的布點投資.都得到所在縣的大力支持和政策優(yōu)惠,書記、縣長最后都有一個好去處?!邦I(lǐng)導(dǎo)工程”.與自己這種底層小干部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看到他沒啥反應(yīng),劉書記又提醒道:“這更是一個惠及千家萬戶的民生工程。

      這倒是夏寶軍特別看中的。金鯉集團承諾,對農(nóng)民富硒稻米的收購高于國家收購價0.5元。他粗略地算過一個賬,全鎮(zhèn)有5萬畝水稻田,每畝按1 500斤產(chǎn)量計,老百姓由此可以增收3750萬元。對于靠種田維生、增收門道狹窄的農(nóng)民來說,這還真是一筆意外之財。他充滿期待道:“但愿金鯉集團能說話算數(shù)造福于民.別又生出什么幺蛾子來?!?/p>

      “收購價格高于國家收購價0.5元,已經(jīng)寫進合同,不會生變?!眲洕M打包票后,趁熱打鐵地安排道,“縣里要求,征地拆遷必須在春節(jié)前完成,我與湯鎮(zhèn)長電話商量過了.決定由你擔(dān)任指揮長。”

      之所以執(zhí)意請假去省城住院治病,是他心里早有預(yù)感,想刻意回避這項工作,但終究未能逃脫。夏寶軍不是怕麻煩纏身,也不是怕吃苦受累,而是深諳這些“領(lǐng)導(dǎo)工程”的潛規(guī)則。金鯉集團不僅是零地價拿地,而且連拆遷、青苗補償?shù)荣M用也不出,讓縣政府買單??h里財政是吃飯財政,很多支出都是壓了再壓減了再減.哪來富余資金做“貼本招商”,所以只能象征性地擠出一點資金來應(yīng)對老百姓,讓基層干部去跟老百姓講斤講兩磨嘴皮子。想到這里,夏寶軍的心里就躥起一股火,他盡量平抑語調(diào)地要求道:“讓我出任指揮長可以,但是付給群眾的拆遷補償費用一分錢都不能少!”

      “縣財政付給老百姓的征地補償?shù)轿缓?,拆遷、青苗等費用只給了250萬?!眲浿卑椎貓蟪鰯?shù)字,眼目青不敢正視夏寶軍。

      “開國際玩笑吧?!毕膶氒娗榫w激動地叫嚷道,“金鯉集團在榮灣村征的500畝地,有400畝是蜜桃基地。這可是四年前鎮(zhèn)里為配合縣里‘全域旅游的需要,強迫十幾家農(nóng)戶栽種的,每家每戶都投進去幾十萬,剛掛果一年,這點錢做胡椒末兒都不辣,怎么賠得下來?”

      “我也知道賠不下來?!眲洸桓艺矍扑?,只能低聲鼓勵道,“你是老江湖,會有辦法的?!?/p>

      “你就別灌我迷魂湯了,我哪來那個神本事?如果賠付款不落實,你另請高明吧。”夏寶軍索性推脫道。

      “想推也推不掉的,你是縣委黃書記欽點的總指揮。”劉書記直接披露道。

      夏寶軍極有白知之明:“黃書記關(guān)注的是你們這班書記、鎮(zhèn)長,我一個小人物,怎么能人他的法眼?”

      “你前年成功轉(zhuǎn)化朱祥喜的那樁信訪案,黃書記在我們黨委書記會上作為范例講了幾遍,要求大家向你學(xué)習(xí)。黃書記對你印象深刻著咧。”劉書記道。

      夏寶軍的心里頓時涌出一陣悲哀,其實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基層干部的本分.卻要被大驚小怪地宣傳和張揚。朱祥喜是本鎮(zhèn)人,與妻子在省城開廢品回收站。一天晚上,兩口子在一條新修道路的路邊撿垃圾,一輛渣土車飛馳而來,兩口子趕忙避讓,妻子不慎跌人一口深井,當(dāng)場溺亡。朱祥喜匆匆安葬完妻子,便去找交警,交警不管,又去找渣土車司機,司機不見他,再去找修路的公司,人家?guī)讉€五幾個六地打發(fā)了他。無奈,他找到市信訪局,信訪局只是聽了情況反映,但卻沒有下文。循環(huán)往復(fù)多次,這件事像踢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就是無人接球。沒有辦法,朱祥喜便開始赴京上訪。區(qū)里指示街道的人把他從北京接回來.派兩個人專門看守他。為了阻止他赴京.把他的身份證號輸入購票系統(tǒng),讓他買不到票,但朱祥喜便坐公共汽車到信陽,再從信陽坐車到鄭州再上北京。為此,市里多次受到省里通報批評。市委書記坐不住了,便求助朱祥喜老家縣的黃書記,黃書記發(fā)話到鎮(zhèn)里,夏寶軍分管信訪維穩(wěn),當(dāng)時的鎮(zhèn)委書記便把任務(wù)扣到他的頭上。他接手后,上午出發(fā),下午趕到省城,找到朱祥喜時,已近黃昏。他沒有去賓館開房,而是和朱祥喜住在那狹小潮濕的窩棚里。朱祥喜講他的遭遇講他的歷程講他的心境,夏寶軍默默地傾聽了大半夜.兩顆心慢慢地靠在了一起。之后,他帶著朱祥喜找律師找相關(guān)單位,通過多方斡旋,最后施工單位、渣土車司機及區(qū)財政共賠了朱祥喜二十萬塊錢。老百姓要的是什么?夏寶軍從朱祥喜的行動之中得到了兩個字:尊重!想到這里,夏寶軍直言不諱道:“劉書記,黃書記號召大家向我學(xué)習(xí),沒有別的,就是要尊重老百姓,把他們當(dāng)人,該賠償必須賠付到位!跟你把丑話說在前頭,靠嘴皮子糊弄百姓的事我不會干,也干不了!”他的倔勁上來了,咬著這點不肯松口。

      “不是只有你夏寶軍一個人心憂百姓、情系民眾,我們都是受黨教育多年,也都具備這種情懷?!眲浐苁菓嵟币姷匕l(fā)火道,“項目要落地,政府要貼錢,財政很空虛,當(dāng)然只能緊巴緊巴地給。即便現(xiàn)在撥你2000萬,你也會嫌少!所以_先撥250萬,讓你做工作從緊一點,萬一有突破,政府肯定會認(rèn)賬?!?/p>

      “有這話你早說呀?!毕膶氒姽緡伒馈?/p>

      “即刻成立專班,迅速啟動工作?!眲洶l(fā)令道。

      “我,我還有個小要求。”夏寶軍低垂著頭,囁嚅道。

      “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只要你保證按時完成征地工作?!眲浭忠粨]。

      完成征地任務(wù)沒多大問題,只是自己提的要求是關(guān)于個人的,蓄意已久。這一生從未給組織提過什么要求,突然地讓提要求,夏寶軍有些羞于啟齒,但是,自己翻年就是五十三歲的人了,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三十二年,當(dāng)了五年辦事員,當(dāng)了五年片總支書記,提拔后,干了五年黨委武裝部長,又當(dāng)了六年副鎮(zhèn)長,做副書記做了十一年,在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中絕無僅有。在鄉(xiāng)鎮(zhèn)做副書記,一般做一屆五年時間,升遷無望,都是調(diào)回縣城安排工作。自己在副書記崗位上磨磨蹭蹭兩屆多,為何?主要是一撥又一撥的書記、鎮(zhèn)長不放過他,恭維他是鎮(zhèn)里的“壓艙石”,夸贊他是維穩(wěn)的“滅火器”,一再留任,捱到至今。按說,自己是一個“泥腿子”,出身農(nóng)家,根在鄉(xiāng)鎮(zhèn),原是準(zhǔn)備在鄉(xiāng)鎮(zhèn)干一輩子的,可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縣城找了一份工作,要結(jié)婚買房,他只能把鎮(zhèn)上的房子賣了,給兒子在縣城買房湊一筆錢。妻子在鎮(zhèn)上沒地方住了,便跟著到了縣城。妻子是久病號,背著個藥罐子,心臟病常常發(fā)作,成了他無時無刻的擔(dān)憂。醫(yī)生曾警告過他,病人身邊不能沒人照看。所以,只有調(diào)進縣城,自己的那個息肉手術(shù)才有時間去做,妻子才能有人陪伴守護。想到這里,他覺得沒必要藏著掖著,直接捅破算了:“劉書記,我完成征地拆遷任務(wù)后,你給縣委組織部說一聲,把我調(diào)進縣直部門,不揀單位不揀職位,有工資發(fā)即可。

      “不行,不行,你是抓工作落實的得力干將,鎮(zhèn)里離不開你,我不會去做這個工作。”劉書記擺手道。

      “劉書記,不是我不想在鄉(xiāng)鎮(zhèn)干,實在是我家有特殊情況。”夏寶軍特別強調(diào)道。

      “我不可能放你走的,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劉書記堅定地拒絕道。

      “我是鄉(xiāng)鎮(zhèn)唯一一個五十三歲的副職干部.你不答應(yīng)我的要求,我拒絕出任指揮長?!毕膶氒姲迤鹉?,公然要挾道。

      氣氛顯得很緊張,劉書記立刻“變臉”,臉上浮現(xiàn)一層笑意,故意逗樂道:“今天還真領(lǐng)教了你較起真來不近人情的厲害,難怪人家背地里叫你‘較真哥?!?/p>

      提起這個綽號,勾起了夏寶軍一段不愉快的回憶。那還是在他擔(dān)任武裝部長期間,一個周末,縣武裝部兩個干部來鎮(zhèn)里忙完驗兵工作后,便張羅著打點帶彩麻將,五塊錢的底子,他和武裝干事作陪。從中午打到晚飯前,他的手氣都不太好,輸了近百元。最后一盤,他白摸了,每家應(yīng)匯十元錢。武裝干事知道他平時打牌的個性.很快就遞給他十元錢.而縣武裝部來的兩個干部掀牌散場沒有給錢的意思。一般來講,最后一盤可以不給,稱作“放學(xué)”,但他同別人打牌時,最后一盤都會匯給別人。在他看來,打牌是娛樂游戲,必須遵從游戲規(guī)則,最后一盤應(yīng)該和第一盤一樣,輸了就得匯錢,不然,壞了規(guī)矩這牌就打不下去了。兩個干部平常到鄉(xiāng)鎮(zhèn)來,都是明欺三分,不說這最后一盤可以不匯,在別的鄉(xiāng)鎮(zhèn)打牌,大多是用人家的錢打,打輸了走人,打贏了裝包,哪里見過像他這樣的“半轉(zhuǎn)”,但又不便明說,只是僵持著不肯掏錢。他的手一直伸著,不依不饒地討要道:“你們得給錢,怎樣開始就怎么結(jié)束?牌品見人品,不然這事傳出去對你們不好?!眱蓚€人無奈,各白知趣地掏出十元錢丟在桌上,飯也沒吃,氣哼哼地跑了。這件事傳出去后,“較真哥”的綽號便應(yīng)運而生。他心里清楚,大家起這個綽號,含有貶義的成分。這會兒聽到劉書記重提這個綽號,他感到有些面紅耳赤,便趕緊求饒道:“你就別踩我的尾巴了。其實我一直是那么想的,打牌和搞工作一樣,必須善始善終。”

      “我就很欣賞你這種‘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把事當(dāng)事的認(rèn)真勁頭?!眲洿蠹淤澰S之后,解釋道,“我很了解你以及你的家庭情況,其實我已經(jīng)向組織部門作了反映,只是沒有告訴你,怕你分心而影響工作。”

      “不會的,不會的。你這樣體恤下屬,我就是把這老命搭上,也要把征地拆遷工作圓滿完成!”夏寶軍豪氣十足地表態(tài)道。

      走出劉書記辦公室,夏寶軍的心里感到別扭。本來是去請假治病的,假未批卻還接受了一項艱巨的任務(wù),個人要求是提出來了,但總好像做了一筆交易,讓好生生的一樁工作變了味道。

      在機關(guān)里把手頭上的事做了交接,夏寶軍便準(zhǔn)備春節(jié)前這段時間不再回辦公室。他派人在榮灣村里找了一間空房,并租了下來,作為指揮部駐地。他準(zhǔn)備在那兒安營扎寨,靠前指揮。

      下午,夏寶軍叫上綜治辦主任老趙,和村支書榮小江一道,沿征地周邊踏勘行走實地察看。

      其實不用踏勘,夏寶軍對這塊土地的地形地貌已經(jīng)爛熟于心。他曾多次陪投資老板看過這塊地,而且他每天晚飯后要走路兩萬步,大多時候都要經(jīng)過這里。何況,這400畝的蜜桃林栽種之初,是他帶人過來給老百姓做的工作。想起來真是滑稽,當(dāng)時他是極力鼓動老百姓栽種,說得唾沫四濺、天花亂墜,現(xiàn)在卻要出爾反爾動員他們砍掉,這話該從何說起呢?

      密密匝匝的桃林整齊有序.像整裝待發(fā)的士兵。老趙嘆息道:“這剛剛掛果的桃樹,砍掉真是可惜。榮書記,你準(zhǔn)備怎么做工作?”

      “只要縣里肯拿錢賠償,不用費啥口舌,今天給錢明天砍掉!”榮小江口氣輕松道。

      “你別想得美,縣財政那么困難,怎么可能出那么多錢賠償?”老趙事先預(yù)警道。

      “巧婦難做無米之炊,沒錢,拿臉給人抽,撅屁股給人踢呀,這個工作我可做不來。”工作還沒開頭,榮小江就舉起了白旗。

      “拿錢做工作的事人人都會,還要你這個村支書毬用?!毕膶氒姴粷M地回懟。他要把預(yù)防針打下去,讓他們有個思想準(zhǔn)備?,F(xiàn)在基層干部做群眾工作有種傾向,打著“以民為本”的旗號,很少做耐心細(xì)致的工作,只知道拿錢開道。

      榮小江沒再吭聲,老趙走上前,用右手箍住他的肩背,喁喁私語去了。夏寶軍一個人掉在后邊,突然肚子里一陣轟響,肚子有急劇下墜感……每天總要像這樣急急慌慌地跑幾次肚子.真是讓人難受又難堪。

      趕著疾走幾步,追上緩行的兩個人,老趙轉(zhuǎn)過頭,笑著打趣道:“夏副書記,你像野狗子一樣,走一地屙一地,鎮(zhèn)上的土地越來越肥沃了?!?/p>

      夏寶軍從背后推了老趙一把,應(yīng)對道:“老子是走一地撒一地,不像你走一地吐一地,就是沒吐出口象牙。

      本想取笑一番,卻沒占到便宜,老趙轉(zhuǎn)換頻道,勸告道:“趕緊上醫(yī)院去把那‘羊肉串滅了,這病啦,越拖越難治,可別為了工作把身體搞廢了?!?/p>

      “是的,工作沒有窮盡,是干不完的,而身體是自己的,耗不起的?!睒s小江附和道。

      哪個不想呢?但人在官場,身不由己。滿腹怨氣像高溫爐里被澆了一瓢涼水的鑄鐵,吱吱直冒氣泡。話到嘴邊,他咽回去了,當(dāng)著下屬的面,不能怨氣十足,否則,會影響士氣。他平靜地回應(yīng)道:“你們多出點力,把征地這件事辦漂亮,我就有理由請假去治病了?!?/p>

      走了一段,前方的路邊赫然而見一座墳塋,紙糊的花圈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殘破地攤在墳上,像暮春落紅遍地。老趙驚詫地問:“怎么農(nóng)田之中還有墳?zāi)???/p>

      夏寶軍不滿地努嘴道:“你問榮書記。

      榮小江不白然地笑笑,推脫道:“村里又沒做錯什么,要怪就怪那個馬艮普故意出村里的挺。”

      怪人家馬艮普,說得出口么?馬艮普家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丹江口移民.當(dāng)時一同移民過來的共五家,有兩家回遷,有兩家孩子考上大學(xué)長出息搬大城市去了,只有馬艮普留存下來,這也是榮灣村唯一的外姓戶。前年村里修公墓,本應(yīng)稱“榮灣村公墓”,而村里人卻寫上“榮氏家族公墓”,這樣等于就把馬艮普家排斥在外。今年馬艮普的父親過世,骨灰端回來后無處落葬,馬家人到鎮(zhèn)政府討說法,夏寶軍曾出面協(xié)調(diào),督促村里把公墓名稱更換過來,讓馬艮普父親的骨灰安放進去,但村里陰一套陽一套,遲遲不予落實,馬艮普最終無奈,賭氣地將父親骨灰安葬在自家田頭。

      “這又會是一個大‘釘子呀!”老趙嘆息道。

      “什么‘釘子呀‘螺絲呀,有夏副書記出面,這都不是事?!睒s小江拍著馬屁。

      在榮灣村,馬艮普是單家獨戶,但人家是村里的一員,應(yīng)該享受和大家一樣的福利待遇,但村里不是用愛去接納,而是用恨去排斥,馬艮普能服么?他當(dāng)然就跟村里對著干啦。想到這里,夏寶軍帶著氣敲打道:“我不是神仙,也不是超人,我就是一個說話不管用的半老頭子?!?/p>

      “我們按您的要求,也想緩和與他的關(guān)系,但他根本不買賬。”榮小江申辯道。

      “要緩和關(guān)系,光靠嘴說有屁用,得用實際行動,為啥不趕緊把公墓名稱更改過來?”夏寶軍訓(xùn)斥道。

      榮小江沒再吱聲。

      “老榮,趕快按夏副書記的指示去辦!做事,千萬不要把普通老百姓做到我們的對立面,增加工作的難度。”老趙順勢點撥道。

      手機響了,夏寶軍接聽,是縣政府辦公室蔣副主任打來的,讓他趕到政府去,有事接洽。

      掛掉電話,夏寶軍安排老趙、榮小江帶上村干部晚上到14戶種植戶家里去聽意見摸情況。然后,他點著榮小江,指令他這幾天抽出空閑,召集鄉(xiāng)賢及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開會,迅速把公墓名稱改過來,為馬家平墳掃清障礙。

      坐著公共汽車趕到縣政府蔣副主任辦公室,看到一個“小年輕”正和蔣副主任聊天。見到他,蔣副主任趕忙起身,拉著“小年輕”給他介紹道:“老夏,這是金鯉集團負(fù)責(zé)富硒稻米的項目經(jīng)理,是金鯉集團董事長的公子?!?/p>

      “小年輕”握著夏寶軍的手,露出陽光般的笑臉,謙恭地白我介紹道:“我叫何天華,認(rèn)識您很高興,夏書記?!?/p>

      “副的。”夏寶軍糾正道,“夏副書記。!

      “干脆叫您夏叔得了?!焙翁烊A急忙改口道。

      夏寶軍笑著點頭。

      和蔣副主任告過辭,何天華帶著夏寶軍坐進“寶馬”車?yán)?然后拖著他直接來到縣城最好的酒店“云上飄”。

      原來只是路過,沒有踏過這個門。一生呆在鄉(xiāng)鎮(zhèn),沒見過什么世面,眼孔比針眼還小,何曾進過這么高檔豪華的場所?再說,從小到大養(yǎng)成了節(jié)儉摳門的習(xí)慣,總認(rèn)為花那么多錢吃頓飯不值。夏寶軍有些緊張地呵氣道:“談點事吃頓飯沒必要到這么奢侈的地方吧?”

      何天華哥們似的擁著他走進“天官廳”,極其鄭重道:“談重要的事得找重要的場所?!?/p>

      兩人相對而坐。娉婷婀娜的服務(wù)小姐走了進來,遞給夏寶軍一本茶單,輕聲柔氣地問喝什么茶?他茫然不知,望著何天華,咕噥道:“隨便?!焙翁烊A對著服務(wù)小姐補充道:“來兩杯‘大紅袍吧?!?/p>

      兩杯茶端上來擺在他倆面前.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茶香,服務(wù)小姐又遞給他一本厚厚的菜單,問他點什么餐?他好比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哪里知道點什么菜喝什么湯。何天華清澈的眼目青望著他,鼓勵道:“夏叔,隨便點?!币宦暋跋氖濉鳖D時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讓他感到一種親近,他隨口道:“你點吧,反正我不忌口,你點什么我吃什么。”何天華對服務(wù)小姐道:“來兩份鮑魚汁飯。”

      服務(wù)小姐悄然而出,門輕輕掩上。何天華很貼心地問道:“夏叔,要不要喝點酒?”

      “不要不要?!彼s緊擺手否定,心里卻有點酒癮泛濫,但醫(yī)生的忠告讓他不敢造次。想想那個時候,還是在片里當(dāng)總支書記時,為了征收公糧水費,和村書記稱兄道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那個豪氣沖破天際,那種激情無可阻擋,久而久之,喝成了酒精肝,喝高了膽固醇,喝出了腸息肉,醫(yī)生看到檢查結(jié)果后,嚴(yán)厲地警告他,再這么喝下去,命都要搭進去了。之后,他就沒再端酒杯。

      何天華舉起茶杯,站起身恭恭敬敬道:“夏叔,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借此拜您為師?!?/p>

      夏寶軍有些訝異地重復(fù)道:“搞錯了吧?搞錯了吧?”

      何天華依舊端著茶杯,眼光真誠地望著他:“沒有搞錯,我就是要拜您為師。

      年輕人如此執(zhí)著地堅持拜師,意欲何為?難道是在逗弄自己這個半老頭子?看他真心誠意的神色,不像呀!夏寶軍趕忙把何天華拽著坐下,詢問道:“小何,你怎么想要拜我為師?”

      何天華脫口而出道:“是我父親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愿?!?/p>

      夏寶軍更為納悶了:“你父親和我素不相識呀?!?/p>

      “父親雖然與您不熟,但通過其他渠道對您有比較透徹的了解呀?!焙翁烊A層層解密道,“年初,父親曾帶人到貴鎮(zhèn)‘微服私訪.聽到了老百姓對您的贊賞。前些天與縣里簽約時,縣委、縣政府宴請父親一行,黃書記在酒桌上跟父親說,‘你的項目落戶的那個鎮(zhèn),有一個副書記叫夏寶軍,是抓工作落實的一把好手,做群眾工作的能手,也是處理信訪疑難的高手,讓他擔(dān)任征地建設(shè)的指揮長,保證順利完成征地,按期開工建設(shè)。

      “酒桌上的話是酒話,不作數(shù)的?!笨诶镞@么說,但夏寶軍心里還是美滋滋的,這也印證了劉書記轉(zhuǎn)告的黃書記對自己的評價,還真有那么回事。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最在意什么?權(quán)?利?非也。他們最在意的是書記、縣長的肯定,其實這也是對他們默默付出的一種尊重。原來的書記、縣長可不是這樣的,他們滿眼關(guān)注的是書記、鎮(zhèn)長,哪有像黃書記這樣的,深入細(xì)致地了解“副”字號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他喟嘆自己生不逢時之際.也慶幸自己趕上了一點尾巴,起碼自己這些年堅守鄉(xiāng)鎮(zhèn)夙夜為公、勤勤懇懇的工作得到了一份認(rèn)可。

      “我們的企業(yè)面向農(nóng)村、服務(wù)農(nóng)民,我得向您討教農(nóng)村工作的秘訣以及與老百姓打交道的方式方法。這里面學(xué)問很深,您可得教實手喲?!焙翁烊A極其真摯地請求。

      望著眼前和兒子一般大小的年輕人,陽光、帥氣,那么招人喜愛,夏寶軍滿口答應(yīng)道:“行,行,我一定為你們項目順利開工當(dāng)好參謀。

      “我想盡快進駐項目工地。”何天華進一步要求道。

      “沒問題?!毕膶氒姂?yīng)允下來,沉思片刻,“你下周一來吧。”讓何天華下周進駐,是因為征地拆遷的事還沒影兒,他不想讓這個年輕人看到征地拆遷的艱辛和磨難。他準(zhǔn)備利用雙休時間集中精力做一做工作,讓征地拆遷有些眉目,當(dāng)年輕人進駐之時,可以看到明顯的進展。

      吃完飯走出酒店,何天華提出用小車送他回家,他婉拒了。他想走一走透透氣,反正離家不遠,走路約需半個小時。公車改革后,鎮(zhèn)里的一臺公車要滿足書記、鎮(zhèn)長出行,像他這樣的副職沒有專車,遠距離擠公交,近便一點的就步行。

      街道兩旁的霓虹燈閃爍著斑斕的色彩,汽車如織,行人如梭,對比鄉(xiāng)鎮(zhèn)入夜時街道上的空蕩和冷清,這種喧囂和熱鬧讓人感受到的是現(xiàn)代的氣息,夏寶軍不覺感嘆道:“難怪人們要奔命地往城里跑。

      回到家里,妻子正在泡腳,見到他有些詫異地問:“今天才周五,怎么回來了?”

      “剛和別人在縣城吃完飯,順便回來了。”他回應(yīng)道,接著關(guān)切地問,“這幾天感覺怎么樣?”

      妻子笑道:“還不是那個樣子。你不用擔(dān)心,我的命根子牢著咧。”

      他知道這是妻子在寬他的心,在他和兒子凱凱面前,妻子總是忍著疼痛,強裝笑顏表現(xiàn)得很樂觀很豁達,生怕影響了他和兒子的工作。其實他心里有數(shù),妻子每年周期性地要住三次院,而今年只住了兩次,還有一次保不定是哪天的事。他細(xì)聲安排道:“近段時間我忙,抽不出空,我讓凱凱周末帶你去醫(yī)院打幾天針。

      妻子趕忙否定道:“凱凱被單位抽進扶貧工作隊下村去了,你千萬不要耽誤他的工作。”

      “那我下周抽空回來帶你去。”夏寶軍道。

      “快過年了,你手上事也多,聽說鎮(zhèn)上又把一件征地拆遷的事交給你,限你年前完成,你忙你的,不要管我,要去我自己去?!逼拮油ㄇ檫_理道。

      “你怎么知道我又接了征地拆遷的差事?”夏寶軍問。

      “下午我舅找過我了,讓我跟你打聲招呼。”妻子答道。

      想起來了,妻子的舅舅榮華庭在那400畝桃林中占有36畝。幾年前,是他攛掇妻舅參與進來的。他不相信地追問道:“我都是昨天才接到任務(wù),他們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

      “風(fēng)聲早就傳出來了,那十幾家種植戶已經(jīng)開了齊心會,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瞪大眼目青等著賠償。所以,在賠償標(biāo)準(zhǔn)上,你能放松就放松能放寬就放寬,不要拿得太死?!逼拮觿裾f道,看得出來,她是在轉(zhuǎn)述舅舅榮華庭的觀點。

      “你一個婦道人家,不要管這些事?!毕膶氒娭浦沟?。

      吃過妻子準(zhǔn)備的早餐后.夏寶軍便乘公共汽車來到鎮(zhèn)上,就近找了一個熟人,反正在這鎮(zhèn)上,隨便摸一個都認(rèn)得。熟人用摩托車把他送到指揮部駐地,可大門緊閉。周末,大家伙習(xí)慣賴會兒床,何況又是寒冬臘月,偎在被窩熱乎呀,所以上班總比平常遲那么一點。

      他信步來到灣子前邊的小路上,放眼望去,田野里下了滿地的白霜,好像鋪了一張冷冰冰的鍍鋅板,突然一陣北風(fēng)灌進脖子里,像冰刀刮了一下,他縮了縮頸脖,吸了一口涼氣,轉(zhuǎn)身撤回指揮部。門開了,榮小江、老趙相繼到來。

      夏寶軍坐在堂屋中間八仙大桌的上方,老趙、榮小江分坐東西兩旁,招商辦袁主任坐在下首?!罢?wù)勛蛲碜龉ぷ鞯那闆r吧?!彼l(fā)話道。

      榮小江與老趙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之間眼神推諉不想發(fā)言。他對榮小江努嘴道:“村里的事,由你說。

      榮小江把雙肘撐在桌沿上,拿出一副大首長講話的姿勢,慢慢騰騰地講起了昨晚走訪種植戶的情況:工作專班在老趙的帶領(lǐng)下,逐家逐戶地上了14家種植戶的門。他們好像開會統(tǒng)一了似的,一個聲音一種腔調(diào)地?fù)碜o項目落戶,同意中止合同拿地出來,只是要求縣里對他們補償?shù)轿?,每畝5萬。

      “每畝補5萬,這不是等于搶劫啦?!毕膶氒姴遄斓?。

      “最要命的是,這群人結(jié)成同盟,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工作沒法做?!崩馅w垂頭喪氣地補充道。

      “只有落后的工作,沒有落后的群眾,工作再難也要做通他們!”夏寶軍拉下臉發(fā)狠道。

      榮小江瞧瞧他的臉色,緩了一會,小心翼翼道:“夏書記——”

      “副的?!毕膶氒娳s忙糾正道,“夏副書記,跟你說了多遍,你怎么明知故叫。

      “無非是一個稱謂,有啥區(qū)別呀?!睒s小江無所謂地撇嘴道。

      “正職就是正職,副的就是副的?!毕膶氒娸^真。

      “夏副書記。”榮小江服服帖帖地改口,繼續(xù)匯報,“14家養(yǎng)殖戶全部出具了委托書并按了手印,全權(quán)委托給榮彪彪代理。您說榮彪彪出面代理這件事,這工作咋做?”

      這個爆炸性的名字一說出來.瞬間屋子里的空氣凝固下來。

      榮彪彪何許人也?他是妻舅榮華庭的兒子,是妻子的舅老表,和自己也算是沾親帶故,因為志不同道不合,對這個人沒有好感,所以他一直遠離這個人。榮彪彪算得上鎮(zhèn)上的“頭面”人物,十六歲因流氓斗毆進少管所,十九歲因持槍傷人被勞教,二十五歲因團伙作案判刑入獄五年.“三進宮”的經(jīng)歷,讓“榮”歸故里的他,身邊迅速聚集了許多自愿投奔的嘍噦?;\住了這幫人之后,榮彪彪學(xué)乖了變精了,再也不干那些打打殺殺的違法亂紀(jì)的事,他充分利用“名氣”賺錢,運用“嚇?!鞭k事,鎮(zhèn)上的稻谷收割市場以及棉花收購市場,完全被他們掌控,鎮(zhèn)里的基建項目,基本上由他們來做??h里大的項目建設(shè),他們?nèi)局覆簧?,但項目中?biāo)單位要請他們吃喝,送他們煙酒,還得呈上協(xié)調(diào)費。這些都是底下私密的行為,擺不上臺面,但已經(jīng)形成一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h里也知道這種現(xiàn)象要不得,每年組織公檢法展開“反霸除惡”專項行動.人人都知道榮彪彪有問題,可沒有一個人出面指證提供證據(jù),最后總是讓他成為漏網(wǎng)之魚,久而久之,好像給他這個地下民間“維持會長”發(fā)了一張“特別通行證”一樣,讓他越干越穩(wěn)越干越順。想到這里,夏寶軍喃喃白語道:“榮彪彪怎么摻和進來了呢?

      “榮彪彪摻和進來很正常呀,首先他家是種植戶,再則,他攬下這件事,可以獲利一百多萬?!崩馅w一五一十地披露道,“據(jù)說,十幾家種植戶在一起商議.只要他代理讓政府每畝按5萬元賠償?shù)轿?,承諾每畝給他3000元回扣。

      “你們昨晚和榮彪彪對上面沒?”夏寶軍問。

      “對上面了。他把為啥要每畝賠償5萬講得有理有據(jù)頭頭是道,功課做得很足,倒是我們準(zhǔn)備不足無言反駁?!睒s小江白愧弗如。

      “怎么,都當(dāng)縮頭烏龜了?”夏寶軍依次盯著三人看,發(fā)問道。

      “哎呀,榮彪彪那么強勢那么霸道,天不怕地不怕地像個兇神惡煞,我們不能和他一般見識對峙爭吵唄。”老趙不想認(rèn)慫。

      沒人再接話,屋子里一片靜謐,幾個人直勾勾地望著夏寶軍,等著他拿主意。

      “看來我們得轉(zhuǎn)換思路!”夏寶軍沉思過后,果斷地說。

      “此話怎講?”老趙不知何意。

      “如果按賠償?shù)乃悸纷撸瑹o論是每畝賠償5萬還是3萬2萬,縣里給我們的那點錢,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再說,一旦賠償?shù)轿?,那些長了幾年的桃樹就會被砍掉,多大的浪費呀!”夏寶軍順著白己的思路,有條不紊地陳述道。

      榮小江、老趙及袁主任都點頭頷首。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們不能被榮彪彪牽著鼻子走,跟在他的屁股后邊趕,不僅時間耗不起,另外他有可能做出一些下三濫的動作,會弄得我們應(yīng)接不暇、狼狽不堪。我們必須見招拆招,變被動為主動,讓1 4家種植戶按我們的套路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這十幾天的時間內(nèi)完成工作任務(wù)。”夏寶軍有板有眼侃侃而談,說到最后,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縷大局在握、成竹在胸的微笑。

      “夏副書記,您是不是有辦法了?”袁主任欣喜若狂。

      “走,找鄭師傅去!”夏寶軍站起身。

      鄭師傅是江浙一帶種植蜜桃的土專家,四年前,鎮(zhèn)里花年薪十萬把他聘請過來,專門負(fù)責(zé)14戶蜜桃種植的技術(shù)指導(dǎo)。

      鄭師傅和老伴就租住在離指揮部不遠的一幢民房內(nèi)。二老正圍在桌邊吃早飯,見到他們,趕忙放下碗筷起身迎接,又是端凳又是倒茶,很是親近。

      落座后,夏寶軍單刀直人地問道:“鄭師傅,這片桃林栽種至今,每畝投人多少,您心里應(yīng)該有個大概吧?”

      鄭師傅笑道:“我盤了一生的蜜桃,對這個東西再熟悉不過了?!?/p>

      “那您跟我們具體談一談實際投入情況?!睒s小江在一旁催促道。

      鄭師傅在心里盤算一陣后,道:“從桃樹苗到每年投入施肥噴藥費用,每畝大約在1 3000元左右,勞動力成本約摸每畝3000元,資金投入進去算點利息,大概1000元??紤]到前三年他們沒有收入,所以,縣里征用這塊地,按每畝賠償2.5萬比較合理。這十幾戶也來找過我,我給出的就是這個標(biāo)準(zhǔn)。但我聽說他們開價每畝賠5萬,那就真的是漫天要價毫不靠譜了?!?/p>

      “好像政府的錢是風(fēng)刮來的,太過分了?!痹魅螒崙嵅黄降?。

      “鄭師傅,我們不和他們談賠償,換個思路,整體移栽怎么樣?”夏寶軍不失時機地拋出自己的謀劃。

      “好!好!好!”老趙連聲叫好,轉(zhuǎn)而提出了一個擔(dān)憂,“找得到這成片成形的幾百畝的地塊么?”

      “這個你不用操心。”夏寶軍蠻有把握,接著面向鄭師傅討教道,“我現(xiàn)在最為關(guān)心的是,這桃樹移栽過后能不能保證存活率?”

      “沒問題,沒問題,冬季正是移樹栽小的好時節(jié),只要在根系上帶點土,移栽不存在任何技術(shù)障礙,存活率在99%以上?!编崕煾禎M打包票過后,提示道,“可否給每個種植戶考慮一點底肥費用?!?/p>

      “這個您放心,夏副書記考慮問題絕對不會讓這些種植戶背時虧本,只會讓他們在移栽之中討好受益。”老趙搶著回答。

      還是老趙了解自己,夏寶軍想。之所以調(diào)整思路,改賠償為移栽,就是考慮到縣里只給了250萬,按最低標(biāo)準(zhǔn)每畝2.5萬也賠不了。14家種植戶辛勞幾年,像哺娃育兒一樣把桃樹盤大,正要享受掛果收益,卻要慘遭砍伐,他們心里何其難受!而只有移栽才能達到“雙贏”之效.種植戶可以享受收益,政府可以免除很大一部分賠償款。其實在老百姓和政府之間,在很多問題上,雖然不是完全對立,但也存在矛盾的,作為基層干部,必須找到“平衡點”,才能做到既讓政府賠償?shù)妮^合理,又讓老百姓得到的較滿意。有人會說,政府家大業(yè)大,多賠一點老百姓何妨?的確,多賠老百姓一點,我們都不眼紅,只是,當(dāng)賠償?shù)臄?shù)額超出一定“度”后,對沒有得到賠償?shù)睦习傩帐欠窆剑扛匾氖?,把賠償?shù)囊?guī)矩破壞了,步步攀高,天價合同就會出現(xiàn),今后政府還能開展征地補償興辦項目么?因此,那個“度”必須拿捏好。拿捏好了,就能得到領(lǐng)導(dǎo)信任,得到百姓尊重,反之,就會被弄得青頭黑臉威信全無。

      “我和老伴正準(zhǔn)備卷鋪蓋走人的.夏副書記您的思路一出,又要讓我們久住‘沙家浜了?!编崕煾低嫘Φ?。

      “大面積移栽還得仰仗您的技術(shù)服務(wù).‘老九不能走呀。”夏寶軍模仿電影里的經(jīng)典臺詞,打趣道。

      走出鄭師傅的租住屋,袁主任大發(fā)感慨道:“昨晚走訪過后,被搞得像放了氣的皮球,怏癟癟的。但夏副書記把思路一變,讓我感覺柳暗花明了。”

      “八字還未一撇咧?!崩馅w一瓢涼水澆過來,“要找合適的地塊,還要轉(zhuǎn)變14戶的思想,而且這幾萬棵樹要整體移栽,事情多著呢?!?/p>

      “老趙說得對,困難多著咧。下午我們就分頭行動?!毕膶氒姲才诺?。

      在指揮部吃過午飯后,榮小江和袁主任帶人到現(xiàn)場去清點桃樹的數(shù)量了。夏寶軍對老趙說:“你跟我到蔡幫村落實地塊。

      蔡幫村離榮灣村有三四里路程,老趙要叫輛車送過去,被夏寶軍阻止了,說:“天氣這么冷,咱們走走路暖和暖和?!?/p>

      兩個人順著公路,邊走邊聊,邊聊邊走,甚是投機。進入蔡幫村地界,夏寶軍吩咐老趙給村支部蔡書記打個電話,讓他在廢棄的光伏項目工地候著。

      打完電話后,老趙恍然大悟道:“老夏,你這腦子真是好用,我咋就沒想到呢?”

      “所以你一生就只能做個中層干部,當(dāng)不上鎮(zhèn)領(lǐng)導(dǎo)呀?!毕膶氒婇_玩笑。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呀?!崩馅w半是玩笑半是計較道,“像我這樣任勞任怨的干部,組織不用那是他們眼目青出了毛病?!?/p>

      “你屬于運氣不好?!毕膶氒娍偨Y(jié)道?;钤摾馅w倒霉,鎮(zhèn)里報了他三次提拔,但都未能遂愿。第一次報他黨委武裝部長,因摸點小牌在派出所記錄在案,提拔未成;第二次報黨委宣傳委員,因公示期間有人實名舉報又被拿下.等到紀(jì)委查實是誣告時,黨委宣傳委員的職位已另有他人;第三次報副鎮(zhèn)長,組織部到鎮(zhèn)里考察時,有人公開反映他與社會上流氓地痞來往密切攪得很緊。真是活天冤枉,他一個政法綜治辦主任,與這些人頻繁接觸,做他們的穩(wěn)控工作極為正常,卻被扣上這個屎盆子,提拔最終半路夭折。

      “你的境遇比我好不到哪兒去。唉?!崩馅w長嘆一口氣,“這都是命嘍!”

      兩個人同病相憐、唏噓相惜之時,不知不覺來到了蔡幫村光伏項目基地。去年,幾個年輕人興致勃勃地在蔡幫村流轉(zhuǎn)土地近千畝,建光伏發(fā)電項目,不承想到花大氣力花大價錢聚集攏來的土地,因省發(fā)改委不予立項不給配額而被擱置。

      和蔡書記打過招呼后,夏寶軍問:“這片土地還沒人接手吧?”

      蔡書記如實回答道:“談了多撥,下星期可能有一家來簽合同?!?/p>

      夏寶軍心里一愣,趕緊商議道:“老蔡,要是鎮(zhèn)里劉書記明天引入來接管這片土地,你不會拒絕吧?!?/p>

      “誰先來簽合同,誰_先給租地款,我就給誰?!辈虝浺怨焦目跉庹f,但話里明顯感覺到對鎮(zhèn)里相當(dāng)不滿。夏寶軍清楚,這個項目是鎮(zhèn)長湯桂元壓著村里干的。

      夏寶軍沒再往下深說,他心里有了底兒,地塊閑置沒再租出去,他只要得到這個信息就夠了。

      與蔡書記告別后,和老趙沿路返回。老趙不解地問:“老夏,你為何不直接給蔡書記說破算了?”

      夏寶軍嘻嘻一笑道:“這是鎮(zhèn)里的大書記和村里的小書記商量的事情。”他停頓須臾,道,“我一個副職,在這個職位說這個職位的話,是這個身份做這個身份的事,擺正位置,盡忠本職,做好自己。我要是直接說了,還要劉書記干什么?再則,如果我說了,蔡書記把我頂了,這不是增加T作的復(fù)雜程度么?”

      “老到,老到。”老趙心服口服,“不愧為官場歷練的‘官油子。

      “‘官油子?你是在抬舉我呢?還是在埋汰我?”夏寶軍突然停下腳步,默著臉,詰問道。

      “老夏,我絕對沒有埋汰的意思,肯定是夸獎你呀。”老趙急赤白臉地解釋道。

      “‘官油子‘官痞子,這些稱謂在很多人心目中,就是四面討巧、八面玲瓏、油嘴滑舌、不辦實事的小官僚的代名詞,老子是這樣的人么?”夏寶軍質(zhì)問道。

      “不是不是?!崩馅w忙不迭地申辯道,“我對‘官油子的理解,就是熟諳官場世故,懂得官場規(guī)則,精通官場套路。我絕對沒有貶低之意?!?/p>

      夏寶軍像被點了穴似的爆發(fā),是緣于六年多前的那次換屆考察,他得了絕大部分的推薦票,誰都認(rèn)為鎮(zhèn)長職位非他莫屬,可是在個別談話時,政治對手使絆子,鼓動幾個親信向考察組反映他是個“官油子”。因為背負(fù)這個稱謂,徹底斷送了仕進之途。抓了一手好牌,沒打幾圈就停和了,并且和很多張牌,然而卻生生地被別人壓和。每當(dāng)想到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總是難以釋懷,尤其是提到這個稱謂,他便怒火中燒難以自制,較真起來沒完沒了,非要爭個輸贏,“你狗日的眼睛瞎枯了,老子為人實誠,做事勤懇,一心為民,身上不說干干凈凈.但怎么也找不到丁點‘油的印記和‘痞的風(fēng)格吧?”

      夏寶軍看似在向老趙發(fā)飆,實則他是在向全世界宣泄他的不服、不甘和不滿。隱忍了這些年,一旦戳到痛點,來一次大爆發(fā),整個身體才感到一種脫胎換骨的再生。經(jīng)過這一次,他覺得自己該徹底地放下了。

      夏寶軍兀自急匆匆地往前走.老趙跟在他屁股后邊不住地賠不是。

      吃過晚飯后,老趙低聲下氣地向他請假,說家里有事晚上不能加班了。夏寶軍心里明鏡似的,什么家里有事,是他的麻將癮犯了。每到周末,他們一個小班子要聚在一塊打半天麻將,帶點小彩,從不間斷。在周末,朋友同事之間帶點小彩娛樂,打發(fā)打發(fā)時光,未嘗不可,可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去打麻將?夏寶軍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不是家里有事,而是牌桌上有事吧?”老趙訕笑著坦白道,“是的,人家三缺一,等著我咧。”夏寶軍嘆息道:“還是你們能夠灑脫呀,我都有小半年沒沾這個東西了?!崩馅w趕忙溜須拍馬道:“你那么忙,哪有時間去玩這個東西?等哪天得空,我給你找陪角?!焙?!真是“人精”一個,夏寶軍也考慮為下午發(fā)脾氣那件事找個補償.就點頭準(zhǔn)允。老趙興高采烈而去。

      老趙走后,夏寶軍把榮小江和袁主任一行也放回家歇著去了,反正自己是不能歇下的,得利用晚上時間走訪一遍14家。14家已經(jīng)在賠償?shù)乃悸防镒叱龊苓h了,要提早給他們透氣吹風(fēng),把他們拽回來,重新考慮整體移栽這種方案。

      走訪群眾、鼓動百姓是他的強項。有很多人把干部一當(dāng),就云里霧里地不知自己到了哪個田地,對老百姓說話居高臨下大口拉氣.白認(rèn)為高人一等優(yōu)人一籌,殊不知老百姓對他們也像瞎子見了鬼似的,能哄則哄。而他不同,渾身上下還彌漫著農(nóng)家子弟的那股“土”氣和鄉(xiāng)村人家的那種“農(nóng)”味,對普通農(nóng)民他沒有半點生分和丁點隔膜。隨便到哪一農(nóng)戶家,他可以見著板凳就坐,端起碗來就吃,碰見空床就睡。老百姓說話時,他能洗耳恭聽不嫌噦嗦全部聽完。碰見老百姓做農(nóng)活時,他能夠隨時插進去和他們一起干活一塊插科打諢。很多棘手而又艱難的信訪案件能夠順利處理,得益于他和老百姓之間能夠心心相印。有很多干部在自我檢查“脫離群眾”這個問題時,總會說與群眾之間似乎隔著什么?其實什么也沒隔,就是隔著一顆心。

      走訪了幾戶,總體感覺還行,大家表示可以考慮整體移栽這個思路.因為有榮彪彪拋出的誘餌在那兒高高吊著,所以大家的態(tài)度有些暖昧,立場有些搖擺,他完全能夠理解。猴子不上樹,多打幾遍鑼,只要把思想工作做深做透.14戶應(yīng)該能夠接受整體移栽方案,夏寶軍對此充滿信心。走到妻舅榮華庭家敲門,無人回應(yīng),問隔壁人家,說是到親戚家喝酒去了。

      夏寶軍把最后一站放在馬艮普家。馬艮普家除了有30畝的桃林需要移栽.還有一座墳塋要平,難度相對要大一些。他輕輕推開馬艮普家虛掩的門,一眼望見馬艮普坐在堂屋里看電視。馬艮普細(xì)瞅看到是他進屋,立馬拿抹布準(zhǔn)備擦凳子,被他攔住了?!霸趺?,用這種生分來歡迎我呀?”說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鞍パ?,凳子上面有灰,你怎么就坐下了?!瘪R艮普說道?!坝谢遗率裁矗隳茏揖湍茏?。”他一邊說一邊拉馬艮普坐下。

      馬艮普的老婆端著一杯茶遞到他的手上,他接過來,張嘴咕咚了一大口。

      “還在為征地的事奔波呀?”馬艮普問。

      “唉,怎不是呢?”他唉聲嘆氣道。

      “其實就是你家那個親戚不消停。”馬艮普彎下身,俯在他的面前,低聲道,“我們這些種植戶只指望政府每畝賠個3萬2萬的??赡隳莻€舅老表,硬是把我們拉在一起開會,讓我們出具委托書,滿打包票說可以給我們爭取到每畝賠5萬。政府也好投資人也好,哪個憨豬當(dāng)這個冤大頭,賠你這么多錢?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p>

      “為了粉碎他的春秋大夢,我們準(zhǔn)備放棄賠償,啟動整體移栽?!毕膶氒姰?dāng)即說出了新的思路。

      “這個思路好,既保住了這片桃林,又讓政府少了賠償,兩全其美?!瘪R艮普高度認(rèn)可后,一針見血地道,“老夏呀,這次征地拆遷,實質(zhì)上就是一場紅與黑的較量。

      夏寶軍認(rèn)同地點點頭,然后問:“你站在哪一方?”

      “還用說么?沖我和你這份交情,我也要站在你這一方。不僅我,絕大多數(shù)群眾也會站在紅方?!瘪R艮普極其堅定地表達了立場,眼里投射過來的是真誠而摯熱的光芒。

      望著馬艮普,夏寶軍心里五味雜陳、感慨萬千。想一想十三年前,正是面前這個人被鎮(zhèn)里定性為刁鉆蠻橫的“纏訪戶”,誰也治不了他。書記、鎮(zhèn)長無奈,最終交給他處理,當(dāng)時他擔(dān)任常務(wù)副鎮(zhèn)長,分管財經(jīng),與信訪維穩(wěn)毫不搭邊。接手這項工作后,和馬艮普一交談,才知道他的要求非常簡單。村里在進行“兩委”班子換屆選舉時,沒人通知他參會,因此沒讓他參與投票,他感覺到自己被忽略了,應(yīng)該行使的權(quán)利沒有得到有效行使。于是,他便找鎮(zhèn)里找縣里乃至于找到省里,要求行使這份權(quán)利。然而,在大家看來,這不是個事,覺得他是故意找茬、無理取鬧,還有人推定他神經(jīng)出了問題,染上了“上訪癖”的毛病。所以,沒一個人對他的事重視,更沒有實質(zhì)性的后續(xù)行動,以至于拖了一年多,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弄清楚了事件的來龍去脈,剛好榮灣村“兩委”班子需要改選,他請示縣人大,按照法定程序,專門請馬艮普參加選舉并坐頭排,還讓上次選舉沒通知到位的兩名村干部當(dāng)面給他賠禮道歉。并不復(fù)雜的幾個動作.卻讓問題迎刃而解。之后,馬艮普有事總是來向他匯報,有困難總是找他幫忙,他是有求必應(yīng)、有難必幫。年終訪貧困戶時,他會讓民政助理給馬艮普家送一份救濟物資,米呀,油呀,衣服呀,棉被呀。一來二去,久而久之,兩人成為了極其要好的朋友。

      夏寶軍拉過馬艮普略帶粗糙的手握在手里,緊緊地。是呀,我們的老百姓骨子里充滿著誠實與善良的基因。

      “還有一件事,你父親的那座墳得遷。”夏寶軍放開他的手,低聲要求道。

      馬艮普有些激動地站起身,在堂屋里踱了幾步,回過頭,氣憤地說:“我要用這個墳,讓村里難堪!”

      夏寶軍把他拉過來坐下,順著他的話說:“村里的確做得不夠好?!?/p>

      “不是做得不夠好,完全是欺人太甚!”馬艮普言辭激烈、唾沫橫飛,“父親過世后,我給村里打了報告,但村支部及村委會沒人送花圈沒人來吊唁。只有你老夏講感情,送來了花圈,總算給足了我面子??蓱z為父親送葬時,總共才九個花圈,要不是老婆娘家人送幾個來,到陰曹地府的父親都不會饒過我這個無用而不孝的兒子。還有,村里的公墓成了‘榮氏家族公墓,父親進不去,死無葬身之地呀!”

      “老馬,村里確實做得不應(yīng)該。不過,我已經(jīng)讓他們整改了,‘榮氏家族公墓已經(jīng)更名為‘榮灣村公墓,你父親的骨灰可以堂而皇之地擺放其中?!毕膶氒娰r著小心道,生怕撩翻了眼前這個有獨立思想、獨立人格的“另類”。

      “老夏,這件事你可不可以不管?”馬艮普道。

      “我負(fù)責(zé)的事,怎么能不管呢?”夏寶軍接話道。

      馬艮普“呸”地吐了一口痰,賭氣講狠道:“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村里一直不把老子當(dāng)人看,老子要借此機會,出他們的洋相!

      “老馬,征地拆遷我是指揮長,與村里無關(guān)?!毕膶氒娳s忙把征地責(zé)任攬到自己頭上。

      “怎么與村里無關(guān)?地就是村里的。冤有頭債有主,老子要和村里那班龜孫子死掐到底!”馬艮普眼里冒著火,話語中滿是氣,捏緊的拳頭打在桌上,震得山響。

      夏寶軍知道,馬艮普此刻正處在氣頭上,怎么勸說也難說服。對于進入“死胡同”的人,如果強求,只會越談越崩。就此放棄?等于是半途而廢,那不是他的行事風(fēng)格。此時此刻,唯有以靜制動等待時機。

      夏寶軍向馬艮普要了一支煙,叼在嘴上,然后借過馬艮普燒著的煙,煙頭對煙頭地點燃。

      夏寶軍陪著馬艮普抽起悶煙,一支、兩支……屋子里煙霧繚繞,兩個人沉默不語。

      肚子一陣轟響,夏寶軍丟掉即將燒完的煙頭,趕忙向屋后門跑,馬艮普跟在他屁股后面,打開后門,夏寶軍急慌慌地拱進茅廁里。本來五分鐘完事了,但他蹲了一刻鐘,拿著手機看鳳凰新聞。等他緩緩地?zé)o精打采地從茅廁走出來,一直候著的馬艮普很是焦急地問:“是不是肚子里長的那幾坨肉在鬧鬼?怎么不去割掉呢?”

      夏寶軍凄苦地一笑:“誰不想呢?前幾天連病床都找好了.但是縣里把征地拆遷的T作交給我了,走不開?!?/p>

      “你家老婆是一個病秧子,你自己也是這個身體,還呆在這鄉(xiāng)鎮(zhèn)干么?趕緊申請回城唄。”甫一坐下,馬艮普滿懷同情地勸道。

      “我已經(jīng)申請了?!毕膶氒娂又卣Z氣有意強調(diào),“劉書記跟組織部都說了,只要我年前把征地拆遷任務(wù)完成了,年后就放我生路?!?/p>

      “當(dāng)真?”馬艮普瞪大眼目青問。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夏寶軍鄭重其事道。

      馬艮普抱著腦殼陷入沉思。許久,他抬起頭,很通情理道:“老夏,我再搬著楠竹不轉(zhuǎn)彎的話,就真不是個東西了。為了你能回城,我答應(yīng)遷墳?!?/p>

      看來白己的“悲情牌”打出了效果.夏寶軍立刻送上謝意:“我們?nèi)視屑つ阋惠呑??!?/p>

      “但是,我還有一個條件?!瘪R艮普話鋒一轉(zhuǎn),“我要榮小江和村里的那班龜孫子在我父親墳頭下跪磕頭、作揖道歉。”

      “你的這個條件有些過分了?!毕膶氒娏ⅠR頂回去了,“墳里埋的是你家老子,不是榮小江他們的親爹。我作為你的弟兄,可以陪你一塊作揖磕頭,憑什么要人家榮小江一班去做這個事?”

      馬艮普意欲反駁但沒說出口。

      夏寶軍趁熱打鐵地勸慰道:“你想通過這件事找回自尊,我可以滿足你。在遷墳時,我會讓村里為你父親舉行一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的儀式?!?/p>

      “村里能做到嗎?”馬艮普帶著疑惑問。

      “絕對做到!”夏寶軍斬釘截鐵地說。

      “有你這話,我連遷墳費都不要了,充進里面辦儀式用?!瘪R艮普態(tài)度突變。

      “那年前擇一黃道吉日辦了吧?!毕膶氒婍槃荻酱?。

      “年前只怕不行,按我們那里的風(fēng)俗,一年不能動兩次土?!?/p>

      時間可以更改,但風(fēng)俗不能破壞。按馬艮普的說法,最遲也得在正月初一以后才能遷墳,而自己向劉書記承諾,臘月三十前要交出凈地。這該如何是好?如果400畝的桃林整體遷出,最后場地上只剩一座孤墳,那將何其顯眼何其疹人呀!不行,必須想出辦法,年前將墳遷出!

      大腦飛速旋轉(zhuǎn),突然靈光一現(xiàn),夏寶軍想到了一個時間節(jié)點:“老馬,凡是有老人過世的家都要提前一天過年,即臘月二十九過年,過完年就是又一年了.所以我認(rèn)為臘月三十遷墳應(yīng)該沒有問題。”

      “你都挖空心思了,我還能說什么呢?”馬艮普沒再堅持,無奈地妥協(xié)道。

      轉(zhuǎn)鐘過后,夏寶軍才和馬艮普兩口子告辭,他走出屋子,一陣寒意襲來,他打了個寒噤。下霜了,到了一天之中最寒冷的時段。他搓搓手、跺跺腳,然后健步如飛地向鎮(zhèn)里走去。

      第二天早上一睜眼,夏寶軍就給劉書記打了通電話,匯報了這兩天的工作情況,請求他犧牲休息時間抽空過來一下,給蔡書記發(fā)話,落實桃樹移栽的地塊問題。劉書記聽完,連聲幾個“好”后,答應(yīng)下午過來。

      夏寶軍心里多少有些不爽,這都啥時候了,一天應(yīng)當(dāng)兩天用,本來只需要半小時就解決的事,卻要拖到下午,耽擱半天時間,打亂了后邊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部署。

      過完早后,他把幾個人召集來,就縣里撥到項目上的250萬元賠償款如何支配進行討論。250萬要用得合法合規(guī),用得有理有據(jù),用得當(dāng)?shù)?,用得其所。他把想法一說,幾個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老趙首先發(fā)言道:“把120萬直接劃給蔡幫村,支付14戶的三年土地租金.會給種植戶移栽帶來足夠大的吸引力?!痹魅谓又a充道:“拿1 4萬出來給每戶1萬元獎金,足以激勵種植戶在臘月二十八前完成移栽?!睒s小江最后一個發(fā)言,他心悅誠服地夸獎道:“夏副書記,您把所有錢都花在種植戶身上,連一些細(xì)小末節(jié)的地方都考慮到了,比如給種植戶每家砌一個護棚,您擔(dān)心移栽存活率的問題,出點錢給他們買保險,想得太周到了。”

      方案得到大家的認(rèn)同后,夏寶軍讓袁主任制成表格,等會他要交給劉書記閱示。本來劉書記全權(quán)委托他處理,但這么大額一筆錢的開銷,報經(jīng)一把手過過目更穩(wěn)妥,不出事還好,一旦出點事,一把手可以出面挑擔(dān)子。

      下午兩點半,夏寶軍便把蔡書記召來鎮(zhèn)里,他是掐準(zhǔn)劉書記可能會在這個時候到,誰知他失算了,劉書記還沒到,他便和蔡書記在值班室里殺起了象棋。

      三點過了,劉書記才到,夏寶軍和蔡書記迎過去。劉書記喝了很多酒,臉紅得像猴子屁股,眼里的血絲像燒紅的電爐子的鎢絲。劉書記拿手指點著蔡書記,大聲指示道:“老蔡,光伏項目流轉(zhuǎn)空閑的那千畝土地,拿400畝出來,給榮灣村14戶搞桃樹移栽?!辈虝涱H感為難道:“劉書記,我這千畝地,鎮(zhèn)里只要一少半,剩余部分咋辦?不好招引老板的。”劉書記酒氣沖天不容置疑地布置道:“膽子要大點,不要死腦筋,有項目進總比常年空置好,等會夏副書記跟你簽合同辦手續(xù),就這么定了!”然后大手一揮,身子有些趔趄地往宿舍里走。夏寶軍趕緊上前攙住他,劉書記言辭含混喋喋不休地訴苦道:“老夏呀,這黨委書記真是不好當(dāng),招商引資的壓力山大。上午陪一個深圳回來的老板到他的老家祭祖,中午又陪他喝酒,恨不得把他當(dāng)神仙供著。他那個酒量呀,我只能拿命拼了?!闭f完,“哇”的一口,吐得滿地皆是,一陣酒糟的氣味散發(fā)開來,刺鼻難聞。機關(guān)通信員趕過來,架著劉書記往宿舍去了,夏寶軍趕緊拿出那張預(yù)算表,塞到通信員手里,讓他擱劉書記桌上。

      夏寶軍把蔡書記拉到辦公室,拿出早已備好的合同書,遞給他道:“你先把合同瞧一瞧,如果沒有意見,今天就簽了,明天早上到財所辦款?!辈虝浗舆^合同書,看也沒看,拿筆就簽了,笑道:“你老夏做事一向穩(wěn)當(dāng)扎實,我有啥可看的?”夏寶軍有些感動:“不枉你信任,土地租金我一口氣付了你三年。”蔡書記趕忙感謝道:“謝啦,改天我請你喝大酒?!毕膶氒娊铏C吩咐道:“大酒就不喝了,辛苦你回去后幫我做兩件事,第一是村里出入配合老趙把面積拉出來,把各家各戶的界樁定出來。第二是趕快從村里挑14個泥瓦匠,我要給這些種植戶每家建一個護棚。因為在你的地盤上,錢就歸你村里人賺了。”蔡書記樂呵呵地答應(yīng)下來。

      趕回指揮部,大家都坐在屋子里聊天,夏寶軍借機開了個短會。指揮部成立了幾天,人員思想有些松、精神有些疲,必須要打個“腰栓”,開個“緊箍”的會,提振士氣、夯實責(zé)任。講過要求后,他對每個人近兩天的工作進行了明確分工。

      會一散,老趙帶人就趕往蔡幫村了,袁主任回鎮(zhèn)辦公室準(zhǔn)備移栽協(xié)議書去了,榮小江則挨家挨戶走訪14家種植戶.通知他們明天上午九點到指揮部簽移栽協(xié)議。

      吵吵鬧鬧的指揮部瞬間安靜下來.夏寶軍想一想自己這會得空,該去找一下榮彪彪,跟他攤牌,勸他收手。他拿出手機,從通信錄里翻出榮彪彪的號碼,撥過去,無法接通,又連續(xù)撥幾遍,依然無法接通。電話越打不通,他的心里越發(fā)懸得厲害,一種不祥的預(yù)兆籠罩而來。他不懼怕榮彪彪之流明著來,唇槍舌劍也好,劍拔弩張也罷,他有能力應(yīng)對。怕就怕他們使陰招用詭計,讓你防不勝防,這也是他們攫取不義之財?shù)膽T用伎倆。必須要找到他!夏寶軍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正在思忖怎樣才能找到這個“禍害”時,一個來電打進來了,看一眼號碼,是兒子凱凱打來的,告訴他妻子犯病了,已經(jīng)被送到醫(yī)院輸液,希望他去看一眼。從兒子的語氣中,他聽出了一些怨忿,連忙表態(tài)道:“我馬上過來,我馬上過來?!?/p>

      將近黃昏,夏寶軍才輾轉(zhuǎn)來到人民醫(yī)院輸液室,妻子靠在木椅上,臉色煞白,有氣無力,兩瓶吊瓶即將打完。兒子嘟著嘴道:“醫(yī)生讓媽媽住院,但媽媽死活不同意。”他當(dāng)然知道妻子不同意住院的原因,便同兒子商議道:“這幾天你忙我也忙,抽不出入來照護你媽住院,我明天讓你姑姑過來,陪她打兩天吊針?!眱鹤与m然有些氣鼓鼓地,但沒再說什么,然后跟他道別去會女朋友了。

      把妻子安頓在床上躺下,夏寶軍來到廚房,冷鍋冷灶,米菜全無,好不冷清。把日子過成這般凄涼,讓他感到做男人做得失敗透頂。他告誡自己:不能在鄉(xiāng)鎮(zhèn)呆了,完成這樁任務(wù),必須想方設(shè)法調(diào)回城里!

      叫了兩份外賣,和妻子對付了一頓晚餐后,夏寶軍便給妹妹打了電話。

      第二天早上,妹妹就過來了,夏寶軍悉心交待一番后,乘坐公共汽車趕到了指揮部,他前腳進門,何天華開著車后腳趕到。

      “夏叔,準(zhǔn)備讓我干點什么?”何天華人未坐下便主動請纓。夏寶軍笑笑道:“暫時還沒具體工作,先跟著我,做我的專職司機。”“榮幸至極!”何天華興致勃勃道?!白?,送我去蔡幫村一趟?!毕膶氒姲l(fā)話道。“好嘞。”何天華欣喜地答應(yīng)下來。

      之所以要跑蔡幫村一趟,是想檢查一下那個地塊是不是給14家劃定出來了。涉及到一些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他都要親白過目。本來這件事是交老趙辦的,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但夏寶軍還是有些不放心。坐上何天華的黑色“路虎”,真是開了一次洋葷,在凹凸不平的鎮(zhèn)級公路上行駛,不顯顛簸很是平穩(wěn),并且速度很快,一會兒就到了。

      下車來到那片田塊,并沒有看到白石灰粉撒出的分界線,各戶之間也沒用泥土堆出界埂,經(jīng)過一番細(xì)瞅慢尋,才找到幾根界樁,分布稀稀拉拉,僅高出地平線半尺,很不醒目。狗日的老趙,竟然這樣糊弄老子。等會兒要是14戶來認(rèn)領(lǐng)地塊,看不明白自家地塊分在哪兒,一窩蛤蟆亂叫起來,恐怕會讓移栽工作“散黃”。雖然事小,但往往小事不做好會惹出大麻煩。

      夏寶軍坐車返回指揮部.看到老趙正端著碗吃面條,他本想劈頭蓋臉吼他一頓,但考慮到指揮部人多,得給他留點面子,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把老趙拉到屋外,急促地問:“蔡幫村的事搞好了沒有?”老趙斬釘截鐵地回復(fù)道:“搞好了,絕對沒問題!”他哼了一聲,氐吼道:“屁!你昨天下午死哪去了?”老趙瞬間明白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掌握了現(xiàn)場的情況,連忙賠著笑臉解釋道:“這丁點小事嘛,我把它交給村里分管治安的副主任了。老婆的侄兒結(jié)婚,今日正期,我怕今天忙,不好意思請假,昨天下午就溜號去喝了預(yù)備酒?!?/p>

      老趙在鎮(zhèn)里也算是個比較實在的人,現(xiàn)在也變成這個樣子,讓人怎么說呢?而今的人,變得越來越浮躁越來越功利,爭當(dāng)“二傳手”,不做“進球人”。碰到一項工作,往往是主職交給副職,副職轉(zhuǎn)給中層,中層差給辦事員,層層傳遞,壓力遞減,責(zé)任漸無,什么落細(xì)落小,什么落地落實,都統(tǒng)統(tǒng)成為一句空話。這怎么得了。他狠狠地瞪了老趙一眼,大聲驅(qū)逐道:“還在這兒立樁,趕快給我去呀!”老趙一把甩掉手上的紙碗,趕往蔡幫村了。

      九點鐘是通知14戶簽移栽協(xié)議的時間.可人影沒見一個,幾個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夏寶軍正要讓榮小江騎摩托車再去下通知時,電話響了,是劉書記打來的?!皹s灣村十幾個婆娘到省里上訪去了,趕緊把她們接回來。老夏,怎么會發(fā)生這種情況?”劉書記輕輕地詰問,比批評訓(xùn)斥還要讓他難受。他沒說什么話,輕輕地把電話掛了。

      狗日的榮彪彪,給老子來這個下馬威!心里把榮彪彪詛咒唾罵一通后,他帶著榮小江來到街上,包了一輛中巴,直奔省城而去。

      中巴停在省信訪局門口。

      老北風(fēng)在刮,陰森濕冷,寒氣刺骨,十幾個婆娘抖抖索索地縮在花壇邊,牙齒凍得直打顫。榮小江奔過去,惱羞成怒地吼罵道:“像小頭墩立在這兒好看?嫌人丟得不夠,跑到省城來賒人賣呆。趕快給我死上車滾回去!”

      婆娘們白眼以對冷漠不睬。榮小江便走過去拉拽,但被婆娘們擋開了。

      看著這幫婆娘,夏寶軍氣得直想吐血,就是這次上訪,讓鎮(zhèn)里保持十一年“無赴京赴省赴縣上訪”的紀(jì)錄被打破,連續(xù)多年的“信訪_先進單位”被中止,關(guān)鍵是白己管了十一年信訪維穩(wěn),一世英名毀譽于此。他也很想大發(fā)雷霆惡吼一通,但他生生地忍了回去,讓自己平靜下來。細(xì)細(xì)一想,還是白己工作沒有做到位,才給榮彪彪鉆了空子,讓這班婆娘成了他獲取利益的“炮灰”。何況,征地拆遷還要繼續(xù)下去,雖然這些婆娘不是當(dāng)家人,但她們是可以吹當(dāng)家人枕頭風(fēng)的人,翻臉鬧僵終究不好。榮小江演了一通“黑臉”,可不管用,看來只得自己親自出馬唱一出“紅臉”了。

      夏寶軍走到婆娘們跟前,帶著滿腔真情,和顏悅色道:“老姊老妹們,你們不遠百里跑來省城上訪,無非是要解決問題,可山高皇帝遠,省里不可能給你們解決什么實際問題。如果你們相信我,就立馬跟我回去,咱們當(dāng)面鼓對面鑼地解決問題。大冬天的,在這里擋北風(fēng),傷身體呀?!?/p>

      “起大早跑到省里來,清鼻涕凍得直流,除了登個記,屁用也沒有。我們還是相信你,跟著你回去?!瘪R艮普的老婆站出來,第一個表態(tài)后,徑直往中巴走去。

      “在這兒枯等又吃不出飯來,還是回家去喲?!绷硗鈳讉€婆娘動了心,跟著馬艮普的老婆一窩蜂地涌過去,像老鼠鉆糧倉一樣拱進車?yán)铩?/p>

      “凍死個人,還是上車熱乎?!庇钟袔讉€婆娘邊說邊向中巴走去。

      為頭的婆娘無奈,只能隨大流地跟著上了車。

      許是起了早困了乏了,婆娘們上車沒多久,都靠在椅背上呼呼睡去。

      大巴快到鎮(zhèn)上,婆娘們才醒過來,三個女人一臺戲,車內(nèi)立刻嘰嘰喳喳起來,有如林間百鳥歡聚一樣。

      走了一路,氣也消去大半,夏寶軍轉(zhuǎn)過頭佯裝不知故意問:“無利不趕早,你們今天起這么早,到底想得到什么?”

      “總不過想得到每畝賠5萬塊錢?!睘轭^的婆娘大聲說。

      “你們的口張得比獅子口還大,就不怕撕爛嘴角扯破臉?”榮小江嘲弄道。

      “我們也知道不可能,但有車送我們?nèi)?,又有車接我們回,還能得五百塊錢的補貼,是個人也會這樣做?!币粋€婆娘說話沒過腦子,一口氣吐出了真相。

      “真是人叫不走,鬼叫飛跑,五百塊錢就讓你們動心,要是給一千塊錢,你們不要偷人去呀?!睒s小江用玩笑的語氣攻擊道。

      “你家老婆才偷人咧?!币粋€胖婆娘聽不過耳,高聲反擊道。

      剎時,車內(nèi)像點燃了火藥桶,噼噼啪啪炸個不停,聲討、指責(zé)、嬉罵的聲浪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大巴停在金誠酒店門口,下車的時候,夏寶軍特別叮囑道:“老姊老妹呀,關(guān)于整體移栽的方案和政策我們已經(jīng)發(fā)給各家各戶了,你們回去與家里人琢磨琢磨,合計合計,如果有什么意見和建議,我們明天開會討論。

      榮小江招待婆娘們吃午飯,夏寶軍則前往588套房。榮彪彪放著好生生的家不住,一年四季在金誠酒店包房,享受賓館服務(wù),錢來得容易花得眼目青不眨。

      在588房門口,夏寶軍啪啪啪地擂了幾下門。

      過了許久門才打開,榮彪彪鐵塔一樣堵在門口,陰陽怪氣連嘲帶諷道:“喲,你不是討厭我不待見我么?今天是哪陣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

      “一陣妖風(fēng)。”夏寶軍冷冷地回應(yīng)道,他站在門外,榮彪彪也不請他進去,他只能立在門口與榮彪彪對峙。

      “看你的樣子,好像有急事?!睒s彪彪明知故問。

      “我為征地拆遷的事來找你。”夏寶軍直奔主題。

      “是不是按每畝5萬把賠償金準(zhǔn)備好了?兩千萬,籌得還挺快的?!睒s彪彪故意戲謔道。

      “我們廢了賠償方案,已經(jīng)啟動整體移栽模式?!毕膶氒娨蛔忠痪涞卣f。

      “我不同意!”榮彪彪大聲抗議,用手指著夏寶軍的眼角,嘲弄道,“你大小也是個鎮(zhèn)里的副書記,應(yīng)該懂得依法行政吧,怎么能夠強奸民意?”

      哎喲喲,一個長期行走在法律邊界時常踩踏法律紅線的地痞流氓,居然跟自己談依法行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夏寶軍很不客氣地甩開他不停地在眼前晃動的手指,義正辭嚴(yán)地回?fù)舻溃骸拔腋嬖V你.實施整體移栽正是絕大多數(shù)老百姓的意愿?!?/p>

      “我警告你,壞了老子的大事,有你好看的?!睒s彪彪咬牙切齒,露出了流氓地痞的本性。

      “既然敢來找你,就沒準(zhǔn)備怕你!”夏寶軍毫不示弱。

      “我沒時間跟你廢話,有事找我的律師,我還要去縣城參加一個公務(wù)活動?!睒s彪彪一把推開他,走出門,揚長而去。

      真是狗眼看人低!老子好歹也是鎮(zhèn)里的一個干部,竟然就這樣被晾在這兒。搞了一生的工作,從沒受過如此欺侮,奇恥大辱呀!

      自己受點委屈算不了什么,關(guān)鍵是工作卡殼該怎么辦?夏寶軍邊走邊想,只有鏟除這個攔路虎,后邊的工作才能整體推進。而榮彪彪這個混跡江湖、狡詐奸滑之人,怎能輕易撼動?

      擺在面前的這道坎再高再陡,也得逾越,并且還要盡快,時間等不得。

      過往的經(jīng)驗告訴他,面對如此強勁的對手,唯有主動出擊趁其不備攻其軟肋,切不可打持久戰(zhàn),必須速戰(zhàn)速決才能占得_先機贏取時間。

      夜路走多了總要撞見鬼,河邊跑勤了終會打濕鞋,久做必犯,長期盤踞在灰色地帶的榮彪彪不可能不現(xiàn)漏洞不出破綻,哼!打蛇打七寸,老子就要抓住你榮彪彪的弱點突破。想到這里,夏寶軍的心里有了底,加快了前進的步伐。

      到了指揮部,夏寶軍把老趙拉進房里,關(guān)上房門,低聲問道:“榮彪彪最近有沒有犯啥案子?”老趙道:“犯案也輪不到他當(dāng)大哥的出面,都由小嘍噦干了?!彼俑鶈柕椎溃骸澳憔蜎]聽說一丁點兒線索?”老趙想都沒想地說:“怎么會沒線索?我聽人講,最近他們天天‘開課(賭博),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抓到現(xiàn)行?”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欣然道:“派出所有他們的內(nèi)線,肯定捉不著。但我們可以舉報讓縣公安局特警大隊來抓,他們抓賭有經(jīng)驗,穩(wěn)準(zhǔn)狠,絕對一網(wǎng)打盡?!崩馅w顧慮重重道:“你可別指望我去舉報呀。那班人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上可能被黑槍打成篩子眼了。”他想了想,覺得老趙言之有理,經(jīng)過一番思慮,他把嘴附在老趙耳邊,悄悄告訴了他的安排。

      夏寶軍把何天華叫進房里,三人聚首密謀一番后,何天華帶著任務(wù)開車前往縣城了。

      人剛松下一口氣,榮小江急慌慌跑進房,驚驚乍乍地報告道:“不好了,不好了,夏副書記,剛到14戶去走訪,發(fā)現(xiàn)有一多半的戶主找不著人了,我一打聽,才知道是榮彪彪出錢在縣城賓館包房,把他們聚在一塊打麻將去了。他們這是‘隱身不見,拖延時間,逼迫我們讓步呀?!笨窗褬s小江急的,油汗都從臉上冒出來了。

      “你放心,會有辦法的?!毕膶氒姎舛ㄉ耖e地安撫道,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

      凌晨五點多鐘,夏寶軍肚子一陣轟鳴,瞬間腹痛難忍,他披上棉襖趕緊往廁所跑。蹲了幾分鐘工夫,腹痛才逐漸減緩。他站起身慢慢走回宿舍,偎進被窩還想睡一會兒回籠覺,但怎么也睡不著。這腸道息肉的手術(shù)真的要做了,再不做跑肚子的頻次越來越高,早上醒得越來越提前,都要影響睡覺了。

      他只能閉著眼睛養(yǎng)神。

      天麻麻亮,房門被咚咚敲響,他起身開門,妻舅榮華庭一頭撞了進來,急急慌慌道:“寶軍,彪彪又被丟號子里去了?!?/p>

      夏寶軍一邊穿衣一邊問:“又犯啥子事了?”

      “搖髏子、揭單雙搞賭博唄。聽說昨晚縣公安局來了三十多人,把場子一鍋端,抓走了將近二十人。”榮華庭詳述道。

      “賭博罪人刑,弄不好彪彪又要進監(jiān)獄吃牢飯了?!毕膶氒妵樆5?。

      “我這專程來找你,就是求你到縣里活動活動,為他開脫開脫?!睒s華庭低聲下氣道。

      “舅呀,我這都忙瘋了,哪里抽得出身?年前要完成征地拆遷交出凈地,可那片桃林移栽,到今天還沒半點進展,都快把我急死了?!毕膶氒姽室獯蟮箍嗨?。

      “你們推出的整體移栽方案,大家都是很認(rèn)可的?!睒s華庭實話實說。

      “可是昨天沒一個人來簽協(xié)議呀。14戶的婆娘們被弄到省里上訪,彪彪又把一部分戶主弄到縣城開房,準(zhǔn)備和我們軟磨硬抗?!毕膶氒姺逇馐悖昂枚硕说氖虑?,被他攪得稀巴爛了。”

      “他不懂事,凈是給你工作添亂,你就大人不計小人過,幫幫他唄。算舅賒下這張老臉,求你了?!睒s華庭苦著臉,求情道。

      “我也想幫,但抽不出時間。我要一家一家地拜,一個一個地找,把他們弄攏來簽協(xié)議。”夏寶軍回絕道。

      “我們家親戚,只有你一個人是當(dāng)官的,可以和上面說上話,如果你不幫,我們只能黑天瞎路了?!睒s華庭垂頭喪氣道。

      “舅,我的任務(wù)也很壓頭,誰來幫我呀?”夏寶軍哭喪著臉道。

      “你上午抽半天時間去跑彪彪的事.舅上午就一家一家地去跟他們說.保證下午都去簽移栽協(xié)議?!睒s華庭出招。

      要的就是這句話,“劇情”按照自己預(yù)先的設(shè)計在上演,夏寶軍心里泛過一陣喜悅,借梯下樓道:“舅等于是與我‘換工,讓我上午過去打探打探情況,您幫我邀人。但您得說話算數(shù),保證把十幾家下午都請到指揮部來?!?/p>

      “舅不會誆你,下午我把這十幾戶約到指揮部,我?guī)ь^簽?!睒s華庭拍胸表態(tài)道。

      在指揮部安排完當(dāng)天的工作后,夏寶軍坐上何天華的車直驅(qū)縣城。

      “昨天的事辦得不錯!”夏寶軍夸贊道。

      “為了慎重起見.我讓我爸給縣委黃書記打了電話,公安局長親自部署,還有什么賭窩搗毀不了?”何天華一邊開車一邊炫耀道。

      驚動這么多頭頭腦腦,如果扯出蘿卜帶出泥,新賬舊賬一起算,把它辦成大案要案,榮彪彪必判重刑。何況眼下全國上下正開展聲勢浩大的“掃黑除惡”行動,要是把榮彪彪的事與“黑惡”扯上邊,那榮彪彪可就“死”定了。雖然榮彪彪飛揚跋扈、狂妄白大,為了攫取利益設(shè)置障礙、組織上訪,的確可憎可恨,但他畢竟沒有殺人搶劫,自己使陰招把他弄進拘留所,確實有些不太厚道。豬嘴扎得住,人嘴扎不實,萬一這件事被捅破,榮彪彪曉得是自己在背后策劃這件事,他不拿刀殺人才怪咧。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所以得盡可能地把量刑減少到最低限度。夏寶軍極其擔(dān)憂地問:“縣里不會把這個案子當(dāng)?shù)湫娃k吧?”

      “不會不會?!焙翁烊A笑著否定道,“不瞞您說,我知道榮彪彪是您家親戚。再說,我爸說過,我們到一個地方投資是求利求財,不是結(jié)仇壘怨。所以,我給特警大隊長專門打過招呼,抓住榮彪彪后,就事論事,辦行政拘留15天,罰款5000元。等他放出來,我們的征地工作已經(jīng)完成。

      沒想到這個年輕人考慮問題如此縝密?真的是將門出虎子,讓人刮目看!聽到小何這么一說,夏寶軍認(rèn)為自己可以打道回府.根本不用去打探情況了。但為了保險起見,還得去求證一下,反正已經(jīng)到縣城了,這么早回去,妻舅還以為自己應(yīng)付塞責(zé),把他的事不當(dāng)回事呢。

      在公安局門口下了車,夏寶軍直奔特警大隊。大隊長老吳和他稱不上朋友,但絕對是熟人。打過招呼后,他以鎮(zhèn)委分管政法領(lǐng)導(dǎo)的身份單刀直人地過問起榮彪彪的案子,吳大隊很明確地回復(fù)了處理意見,與何天華所說全無二樣。

      夏寶軍又坐車來到看守所,碰巧帶班的張副所長曾當(dāng)過鎮(zhèn)派出所指導(dǎo)員,和他是老交情。老張問他要不要見一見榮彪彪,他搖頭拒絕了。臨走,他拜托老張關(guān)照一下榮彪彪,又掏出五百元錢,讓老張幫忙充進榮彪彪的飯卡。做完這一切,他才感到心略略有些輕松下來。

      返回鎮(zhèn)里的路上,何天華突然大發(fā)感慨道:“夏叔.您真是鐵骨柔腸啊!”

      夏寶軍慘然一笑,自嘲道:“心窄量小,安不住事,所以成不了大器?!?/p>

      “成不成得了大器我說不準(zhǔn).但您對老百姓乃至于對手的這種濃烈的人情味,讓人難忘。好人終有好報!”何天華推斷道。

      “好報就不奢求了,圖個心安就足夠了?!毕膶氒娍雌萍t塵地淡然道。

      下了車,夏寶軍便給妻舅榮華庭打通電話,向他一五一十地報告了探聽和看望的情況,明確告訴他榮彪彪情緒正常一切皆好,春節(jié)前可以放出來和家人團網(wǎng)。

      下午兩點鐘,榮華庭帶著13家種植戶代表齊聚指揮部,他把每戶出具的委托書退還給大家,道:“原先準(zhǔn)備政府搞賠償,所以接受了大家的委托書。其實搞賠償兩不劃算,還是現(xiàn)在這樣實施整體移栽好,又有這么多優(yōu)惠補貼,所以我先簽了?!闭f完,他在協(xié)議書上畫上了自己的大名。

      榮華庭的簽字來得唐突和生硬.把大家搞蒙了。

      夏寶軍心想,壞了壞了,妻舅的舉動會讓人心生疑惑呀。誰都知道榮華庭和自己是親戚關(guān)系,昨天都還在阻撓移栽,怎么今天態(tài)度突變?是不是內(nèi)中有什么貓膩?榮華庭暗中得了多少好處?他不得好處能簽得這么快嗎?

      大家閉口不言,現(xiàn)場陷入僵局。

      不能這么僵持下去,必須有人出來破局。夏寶軍把眼光投向馬艮普,但馬艮普低著頭在研讀協(xié)議書,根本不理他這茬,找別人還沒達到這個交情。夏寶軍心里急呀。

      還是老趙精明過人,他適時開導(dǎo)道:“剛才華庭叔第一個簽了,他認(rèn)為協(xié)議很好沒有紕漏。如果大家對協(xié)議條款還有不滿意的地方,可以充分發(fā)表意見?!?/p>

      老趙的話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

      馬上有人發(fā)言:“我們每家都有兩千多株桃樹,臨近春節(jié),人手難請,幾天之內(nèi)只怕很難完成移栽。

      “這個大家不用擔(dān)心?!崩馅w接過話頭解釋道,“夏副書記已經(jīng)安排好了,動用14個村,每村包一戶,由村里組織勞力為各家移栽。

      “這還差不多?!绷硗庖粋€表示贊賞后,又提出一個問題,“如果臘月二十八之前移栽不完,那1萬元獎金還算不算數(shù)?”

      “這個獎金是夏副書記為了補償大家想的一個名目,只要大家明天開始行動,即便到了臘月二十八還有幾棵沒移栽完,獎金也會作數(shù)?!痹魅瘟ⅠR表態(tài)道。

      “我還有一個問題。”坐在角落的一個人站起來,問,“我們到蔡幫村租地了,我們自己的土地拿出來興辦企業(yè)。村里賣得擱夜壺的地都沒了,娃們要生存,我們及家屬能不能在企業(yè)里打工?"

      夏寶軍望了何天華一眼,何天華心領(lǐng)神會,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們的企業(yè)面向農(nóng)村,發(fā)展農(nóng)業(yè),服務(wù)農(nóng)民。我們的招工就在周邊地區(qū),只要大家樂意來,我們就高興地收。”

      大家低著頭交頭接耳起來。

      馬艮普沒參與議論,他一直盯著協(xié)議書在看,待沒人說了,他才擺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字斟句酌道:“我把協(xié)議書前前后后看了多遍,感覺還行。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喜歡挑刺找歪的人,真想雞蛋里面挑骨頭,但滴水不漏挑不出來,所以我認(rèn)為可以簽。”馬艮普話一說完,便落筆簽了名字。

      不早不晚,正是時候!馬艮普的一番話把輿論導(dǎo)向引領(lǐng)到正確的方向,他的簽字行為更是起到了率先垂范的功效,可謂扭轉(zhuǎn)乾坤、奠定勝局!

      沒人再說七道八了,大家紛紛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晚上.夏寶軍請劉書記主持召開了一個各方聯(lián)席會議。本來他自己可以開的,但他還是請了劉書記。離過年沒幾天了,忙了一年,一般這個時候鄉(xiāng)鎮(zhèn)機關(guān)及各個部門處于休閑狀態(tài),大家都在上“混”班,只有請鎮(zhèn)里的“天牌”出馬,大家才知道這件事的重要繼而不敢怠慢。會議開得時間不長但很有效率。14個村支書與14個種植戶對上了面接上了頭,鄭師傅傳授了移栽技術(shù)要領(lǐng),派出所長宣讀了錯時移栽及交通組織的方案,最后劉書記發(fā)表了重要講話。

      移栽按設(shè)定方案有條不紊地進行,運行幾天頗為順利。老趙有些反常地在夏寶軍身邊挨挨擦擦,似乎有話要說。夏寶軍知道他動小心思了,果不其然,老趙終于憋不住地建議道:“夏副書記,移栽走上了正軌,沒多少事,我看指揮部可以散伙,人員可以撤離了?!?/p>

      老趙只是個傳聲筒,他代表大家說出了這種想法,于情于理完全可以理解。馬上要過年了,誰個家里沒點事呢?躬著屁股干了一整年,哪個不想到城里去轉(zhuǎn)一轉(zhuǎn)買身新衣服置點年貨?他也想早點脫身,一年到頭像被賣到鎮(zhèn)里一樣,家里還有好多事沒有處理,一個病妻等著照護。但是,工作到了這個地步,曙光就在眼前,愈發(fā)需要堅守。把這些人箍在一塊還是個團隊,一旦把他們放了,要是工地上出了突發(fā)情況,再要召集攏來,只怕喊破嗓子也白搭。所以,指揮部絕對不能撤,人員絕對不能放!夏寶軍態(tài)度強硬、語氣堅定地回絕道:“想都別想,不可能!”老趙還不死心,嬉皮笑臉地說:“你馬上要提袋子走人,還把事情這么當(dāng)真,就不怕招人嫌?”他想都沒想地回懟道:“老子搞事就是這個德行,被人嫌了一生,也不在乎這幾天了?!崩馅w無趣地扭頭而去。

      一計不成,一班人又出新招,分批分次過來向他請假,理由五花八門,但被他一一頂回,搞得這些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為了安撫情緒,臘月二十七的中午,夏寶軍讓伙房多燒了幾個菜,把大家聚在一塊加餐喝酒。他破例倒了一小杯,然后站起來,舉杯敬大家道:“我呢,有一個臭毛病,做任何一項T作,事情不搞完,絕對不離開,所以攀扯大家一塊在這兒死守,借這杯酒向大家賠罪。”說完便一飲而盡,然而沒有任何響應(yīng),他也顧不得那么多了,麻臉無情地立規(guī)定矩道:“既然留下來,那就守紀(jì)律講規(guī)矩,不許請假,不許遲到,必須堅守工地做好協(xié)調(diào)!”他知道臘月時說這些話有些過分有些刻薄,但是紀(jì)律是執(zhí)行路線的保證,此刻只有當(dāng)回“惡人”,才能徹底摧毀他們心中殘存的可以通融可以違規(guī)的僥幸。

      酒桌上鴉雀無聲,老趙看不過眼,便站起身,端起酒杯迎合道:“我們跟著你走了九十九步,還有一步堅決陪你走完!”

      “大家站起來站起來,為順利走完最后一步,喝了這杯齊心酒。”袁主任打破尷尬,舉杯號召道。

      大伙礙于情面,一齊起身,吆喝著將杯中之酒干了。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十多天來一直沒風(fēng)沒雨,然而到了臘月二十八中午,風(fēng)云突變,下起了中雨,人員被迫撤離,移栽只能停止,整個工地上還有三家近百棵桃樹沒有遷走。老趙極其惋惜道:“只要還晴半天,這任務(wù)就完成了。為啥要這個時候下呢?”榮小江擔(dān)憂道:“說下就下,這天氣垮下來就很難放晴了。也沒幾棵了,要不開年再遷。”夏寶軍斷然阻止道:“不!必須年前移完?!睒s小江實言相告道:“今時今日了,您還逼人家上工地,只怕鞭子抽都抽不動?!?/p>

      榮小江的話不無道理,吃過晚飯后,夏寶軍讓小何開車,跑了一趟老家。老家“寶”字輩分的弟兄有將近二十個,他找到兄長夏寶寬,跟他說了情況,讓他打聲招呼,做些準(zhǔn)備,明天等候電話。

      回到機關(guān)宿舍后,他給三個村支書打了電話,敦促他們明天務(wù)必派人完成剩余移栽任務(wù)。

      臘月二十九早上,雨停了,但刮起了老北風(fēng),氣溫陡降,冷得人的手都怕伸出來。將近九點鐘,夏寶軍帶著指揮部全體人員走到工地,沒見一人,只有那百棵光禿禿的桃樹枝蔓在風(fēng)中狂飛亂舞。

      他掏出手機,再次撥通三個村支書的電話,他們幾乎是一個腔調(diào)地回答:“我們在催促,就是催不動。

      說狠話沒用,發(fā)脾氣更沒用,臘月二十九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氣候這么惡劣,誰不想呆在家里?夏寶軍明白,三個村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啟動備選方案:給兄長夏寶寬打電話。

      下午一點鐘.夏寶寬帶著十幾人開著幾輛手扶拖拉機來到工地。呼呼的北風(fēng)吹得人立不住根,濕漉漉的地上泥濘不堪,腳踩在上邊又滑又粘,給移栽工作帶來了極高的難度,但“打仗親兄弟”,再苦再難也阻攔不了夏家弟兄們要鐵心完成這項工作的勇氣。夏家弟兄們的拼勁,感染了老趙、袁主任、榮小江和何天華一行,大家捋起袖子,卷上褲管,義無反顧地投身到了移栽隊伍之中。夏寶軍暗白慶幸,留下指揮部這十幾個人,終于在最后一刻派上用場。

      六點鐘,天麻麻黑,近百棵桃樹移栽完畢,夏寶軍請全體人員一塊到金誠酒店吃了一頓飯,以示謝意。

      何天華開車準(zhǔn)備回縣城,夏寶軍叫住他,讓他在城里拿兩個花籃放車上,明天上午用。

      走回機關(guān)宿舍的路上,夏寶軍對伴在身邊而行的榮小江安排道:“工地上被挖得大窟小眼沒有看相,今晚落實兩臺推土機,明天把場地平了?!睒s小江點頭應(yīng)允下來,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問:“那馬艮普家的墳還要遷呢?”夏寶軍努嘴道:“也該你們村里遷呀?!睒s小江不滿地抵觸道:“憑什么歸我們遷?”夏寶軍批評道:“你們留下的臟屁股,不歸你們擦誰擦?”榮小江頓感理虧,便問怎么遷?夏寶軍引導(dǎo)道:“原來你是怎么給村里人遷的現(xiàn)在就怎么遷,但這次遷墳的聲勢要更大一些,氣氛要更熱烈一些。馬艮普連遷墳費都不要了,他要的就是熱鬧。”

      臘月三十上午十點鐘.夏寶軍和何天華來到工地,一眼望去,在工地中央的場地上,村里請來的洋鼓洋號隊奏著樂曲《父親》,榮小江主持,村主任講話。儀式完畢后,馬艮普便扳開墳塋的蓋殼,從里面取出骨灰盒。頓時,鼓樂齊鳴,鞭炮齊響。

      之后,夏寶軍坐上何天華的車,跟在人群后邊,緩緩而行,奔“榮灣村公墓”而去。走過一路,樂聲響過一路,鞭炮炸過一路。

      突然,夏寶軍的手機響了,瞧一眼號碼,是兒子凱凱的,他的心往下一沉,慌忙接聽,兒子告訴他,媽媽病情危急,又被送醫(yī)院了。他低聲回答道:“我知道了,等會我就趕過去?!?/p>

      “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何天華關(guān)切地問。

      “沒事沒事,妻子的老毛病犯了?!毕膶氒娳s忙掩飾道。

      馬艮普端著他父親的骨灰走進公墓.安放進墓穴,何天華將兩個花籃放在左右兩邊。馬艮普跪在地上,夏寶軍陪跪在他身邊,兩個人虔誠地磕過頭作過揖后,夏寶軍起了身,馬艮普繼續(xù)跪著,嚎啕大哭道:“父呀,您不再是孤魂野鬼,您終于有自己的家可以安心住了?!?/p>

      何天華駕著車飛快地往縣城趕。

      “夏叔,我有幾個問題想問您?!焙翁烊A瞧一眼神情焦慮、渾身不安的夏寶軍,打破沉寂道。

      “不要問了?!毕膶氒娦牟辉谘刹幌牖卮饐栴},只是一個勁地督促道,“開快點!開快點!

      何天華握緊方向盤,凝神屏氣地駕駛著車向前飛奔。

      趕到人民醫(yī)院輸液室,沒見到妻子,夏寶軍忙給兒子凱凱打電話,問他在哪兒,凱凱告訴他正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他火急火燎地來到重癥監(jiān)護室門前,看到凱凱在走道焦急地徘徊。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聲問:“你媽不要緊吧?”凱凱帶著哭腔道:“都進ICU了,怎么不要緊?要是再晚到幾分鐘,只怕我媽的命都沒了?!闭f完,凱凱抹一把淚水,吼叫地質(zhì)問道,“你沒日沒夜地呆在鎮(zhèn)里,到底圖的是什么?”

      夏寶軍愣愣的,像個傻子一樣,說不出一句話,眼淚卻吧嗒吧嗒往下掉,一發(fā)而不可收。

      何天華左手捧著一束康乃馨,右手提著一籃打包的飯菜,走到夏寶軍的跟前,才把他從深度的白責(zé)白怨中拉出來。

      陪妻子在病房度過一個春節(jié)假期,正月初七早上,夏寶軍讓妹妹來醫(yī)院陪護妻子,他便趕往鎮(zhèn)里上班。

      上班第一天,同事之間都是相互串串門、打打躬、問問好。走進劉書記辦公室,拜過年后,夏寶軍就迫不及待地詢問道:“劉書記,您交辦的事我按要求網(wǎng)滿完成,我的事,您……”劉書記引他到沙發(fā)上坐下,打著官腔道:“你的事我已經(jīng)跟組織部反映過了,不急嘛。

      又是“不急”,劉書記的前任以及前任的前任,都是一個調(diào)門,讓他“不急”,一聽這話,夏寶軍有些惱怒,本來這年頭時節(jié)的不應(yīng)該發(fā)火,但他確實忍不下去了,悲憤交加道:“不急,我怎能不急?年前我在工地,妻子差點走了。

      劉書記親自倒了一杯熱水遞到他手上,轉(zhuǎn)移話題低聲問:“你就沒聽到一些風(fēng)聲?

      夏寶軍搖搖頭:“一周的年假,我在醫(yī)院陪了妻子七天,我哪聽得到什么風(fēng)聲?”

      劉書記沉吟地點了點頭,心里好像藏著許多秘密,欲言又止。過了片刻,他慢慢悠悠道:“其實有幾個風(fēng)聲是關(guān)于你的,都是好消息。

      夏寶軍冷笑道:“我活了五十二年都沒啥好消息,難不成到五十三歲還來個意外驚喜?鬼才信咧?!?/p>

      劉書記依舊不緊不慢道:“年前,按照縣委黃書記指示.組織部江部長對全縣15個鄉(xiāng)鎮(zhèn)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暗訪,只訪兩類人:機關(guān)食堂的師傅和門衛(wèi)。結(jié)果出來,你的分?jǐn)?shù)最高,對你的評價最好?!?/p>

      這話不假,在機關(guān)里他住宿最多,在機關(guān)食堂他進餐最多,但這有用么?夏寶軍根本不相信這種鬼把戲,不滿地發(fā)泄道:“不說暗訪我分?jǐn)?shù)最高,明里考察我也很好呀,可誰看重這個東西?還不照樣原地踏步當(dāng)副職?!?/p>

      劉書記沒被他的不滿情緒所左右.沿著自己的思路講述道:“前幾天,在書記、縣長及幾個常委參加的晚宴上,金鯉集團的何董事長向黃書記要人,他們準(zhǔn)備聘你出任我們縣這個項目的總經(jīng)理?!眲涱D了一下,望著他祝賀道,“恭喜,你要發(fā)財拿年薪了?!?/p>

      “拿年薪是要有幾把鬼刷子的,我這把年紀(jì),幾斤幾兩自己還不曉得呀?”夏寶軍妄自菲薄道,“占著那個茅坑,貽誤人家事業(yè),我才不去做那種糊涂事咧。

      劉書記搖了搖頭,勸慰道:“你這個怪人,真拿你沒辦法。上午縣委開常委會,你的事這幾天就會有結(jié)果。耐心等待吧,新時代有新的用人標(biāo)準(zhǔn),興許來個‘海底和呢?!?/p>

      像這種既帶鼓勵又帶安慰的話.夏寶軍聽得多了,只能當(dāng)笑話聽?;厥鬃约旱娜松拖翊蚵閷⒁粯?,抓牌一直不賴,停和也早,可別人面前的牌更好,和的牌更多,打著打著,不是被別人白摳,就是被上家攔和,打到最后一盤,眼看只剩兩墩牌了,只有一張牌可摸,能夠“海底撈月”和牌,豈不是祖墳冒青煙、平地起驚雷?這種微乎其微的小概率事件,怎么可能輪到自己名下?

      夏寶軍走出劉書記辦公室,正巧碰到老趙,老趙隨他到辦公室,關(guān)上門密告道:“鎮(zhèn)長湯桂元選調(diào)到省里去了.聽說劉書記馬上調(diào)到縣城辦事處任書記,你的事只怕——”老趙戛然而止沒往下說,但他已經(jīng)聽出了“泡湯”的意味。

      他有些氣急敗壞,獨自坐在椅子上生悶氣。書記調(diào)走了,鎮(zhèn)長高飛了,自己又被耍了,留級蹲點少則一兩年,多則幾年還說不清。想到自己這個唯一的五十三歲還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副書記.想到病重的妻子臥病床榻苦兮兮地盼著自己回去照護.想到長在腸道上的那串息肉不時地惡作劇幾下,卻請不動假去割掉,他心急如焚卻又無能為力,感到一種透心的絕望和無奈。

      肚子一陣抽搐過后劇烈疼痛起來,他趕緊往廁所跑,剛剛蹲下,氣未喘勻,手機響了,他艱難地從兜里摳出手機接聽,是縣委組織部干部科的電話,通知他下午兩點到縣委會議室,黃書記約見。有希望了,只是自己這個小蘿卜頭變動,還需黃書記親白談話么?正在疑惑之時,何天華的電話打進來了:“新年好,夏書記。

      “副的?!彼m正道,“叫夏副書記?!?/p>

      “夏叔,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堂堂正正的夏書記了,馬上黃書記要找您談話?!焙翁烊A喜滋滋地通知道。

      “小子,別拿你夏叔尋開心。你看清楚了,太陽還是從東面升起?!毕膶氒姶蛐难劾锞蜎]想過這種事會降臨到白己頭上,以為是“小年輕”在拿自己找樂子。

      “我沒拿您尋開心?!焙翁烊A鄭重其事道,“您工作認(rèn)真、做事勤懇,現(xiàn)在鄉(xiāng)鎮(zhèn)太需要像您這樣踏實肯干抓落實的領(lǐng)導(dǎo)了。”

      夏寶軍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他提上褲子系好皮帶,趕緊從廁所跑出來,惶惶然有些不知所措。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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