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雨季節(jié)總是很難熬,小城里濕潤極了,石板上的苔蘚綠得愈加濃厚,墨綠,一向是他喜歡的顏色??諝庵须硽柚S許多多的小水珠,把所有事物都一點點的浸軟。
今天是第39天。
雨已經(jīng)稀稀落落地下了一整個上午,K和小鵝穿著毛線衣,撐了一把傘。過了這條井字街就要到公交站臺了,小鵝的視線穿過透明的傘頂,看到天空是湛藍色的,好像又在一點一點地變深。他的眼睛中映出雨傘上滴滴分明的細雨,他注視著雨中的周遭,眼角瞇出柔和的笑紋。K朝小鵝看上一眼,小小調整了下攬著他肩膀的手臂,兩個人的步調因為不專心走路的小鵝變得很緩很慢,看起來他們身邊的一切都是穿梭的煙。
兩個身體又高又瘦,并列在售票臺的窗前。透過雙面的玻璃窗,他看到了K的影子,一對金光閃閃的翅膀上羽毛輕輕地飄搖,溫柔地浮在空中。在這陰郁的雨天里,那抹金色就如突然的靈光乍現(xiàn),還有什么可以和它媲美呢?
小鵝不禁低頭想,他的天使看起來那么耀眼,在人群里面一定藏不住的。
“兩張日票,單程,去陸叁工廠?!盞掏出一張藍色的鈔票,又從窗口拿回了兩枚硬幣。
小鵝踮起腳尖,輕輕地把趁亂沖出K額頭的一捋碎頭發(fā)順了回去,心想:“風不該這么大的?!?/p>
(二)
雙節(jié)的公車已經(jīng)在這個城市里圈圈繞繞行駛了十幾年,從低調內斂的綠皮,到優(yōu)雅嫵媚的上海女人廣告畫,時光的拋光和打磨讓它變得精致而含蓄。
經(jīng)過長長的隧道走到進站口,K一只手牽著小鵝,一只手把雨傘輕巧地收攏。小鵝路過街角的行車鏡時習慣性地做了一個鬼臉,然后笑著看向K。K也回頭看他,目光深邃。他還是擔心小鵝是否已經(jīng)準備好——今天就是分開的日子了。
但其實小鵝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天使不是任何一個可以永恒綁定在自己身邊的物件”,他每一天都要說服自己幾千次。
車上的座位空了很多,但是看小鵝沒有走到任何一個座位的意思,K就靠著座位前面的扶手,和小鵝一起站在車廂中間的空地上,等待車子啟動。下雨天沒有什么人出來逛,在被雨滴模糊了的車窗外,街上的燈紅酒綠顯得更加刺眼,臨近傍晚了。
K歪著頭,悄悄地看著小鵝,目不轉睛,仿佛是11點59分仰望灰姑娘的水晶鞋,惴惴不安地感受著那場正在朝他們逼近的離別。小鵝穿的毛衣是墨綠色的,點綴著姜黃色條紋,當時在店里K執(zhí)意要挑給他這件?,F(xiàn)在小鵝真的穿上了,K覺得果然很好看。
安靜了沒一會兒,小鵝興沖沖地跑向車廂接軌處的膠皮通道,往上面一站就朝K揮手。K一臉無奈地走向他,攥住了兩只在空中搖晃的手。小鵝也回握著K的手,每一次公車無論是并道還是拐彎時膠皮通道的地板都會像一個街頭滑板一樣搖來搖去,他就靈活地跟著它玩得很開心。有好幾次小鵝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K的手臂上,那是小鵝沒有控制好平衡的原因,小鵝卻因此覺得心中很踏實。手掌感受到的溫度和力量,來自真實的、此刻就在他面前的K。
“如果今天是我的生日就好了,”小鵝想道,“我一定會許愿,再給我一個三十九天。不對,要好多個三十九天?!?/p>
如果你也曾有過坐到列車終點站的經(jīng)歷,就會有同樣的感受:可以在車上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怕錯過目的地。他們坐了很久很久的公車,久到兩個人完全沒有察覺。雖然很少對話,但小鵝有時擺正K毛線衣里面襯衫的領結,有時將K的衣袖撫得整整齊齊,而K則一直在干一件事情:讓面前的小鵝穩(wěn)穩(wěn)地待著。
車行駛,人默立,當時的畫面或許就像日出前一樣平靜。然而你知道的,平靜后面迎來的,是日光熱烈的噴薄。
“陸叁工廠站,到了。請全體乘客下車。”
(三)
K拉著小鵝,正穿過這片雪松林。腳底下的葉子與小皮鞋的底子不斷地擦出吱吱的響聲。要不說他們走到哪里都像油畫,兩個單薄的身影,眼看就要將天邊一抹黑色的霧靄刺穿。他們繼續(xù)向林子的另一頭穿行。
堆積了不知道多少層的火山石,山脊連綿不絕,剛好到兩個人腳下戛然而止。
他們的腳下就是斷層,灰色的斷層通向那一座山。如果傳說沒錯的話,只要讓那座山口噴出的熔巖漫過腳踝,天使就可以踏上歸途。時限到了,小鵝不得不這樣做來讓K去天堂報告這一歷練的完成,不然天使就將永遠滯留人間。所以他們來到這里。
一切都充滿未知。
黑煙伴著咝咝的聲響股股冒出,顯得異常心急,站在距離很遠很遠的斷層都可以聽見火山大口喘息的聲音。K握緊小鵝的手,轉頭看向小鵝。小鵝也抬起頭來,兩個人的目光交匯,有那么一瞬間,小鵝覺得時間好像停止了。在K一雙桃花眼中,映出一個堅毅的少年模樣。小鵝看到自己的樣子,輕輕地笑了。他抬起手背,又輕輕地蹭了蹭K的臉頰:他的天使已經(jīng)足夠疲憊了,該回家了。
他們望向對方眼底,歇斯底里而又如釋重負一般直直地對視,一眼,萬年。
轟鳴四起。
混雜著黑褐色的煙土,從山頂噴出星星點點的液滴。緊接著,火紅的熔巖從容地流向大地,向樹林鋪開,蔓延的速度不可估量,他們面前的灌木與山石驀地變成了一片熾熱的平原。
熱氣逼向腳邊,“走吧。”
(四)
K一路上走得平穩(wěn),扶著跌跌撞撞的小鵝走向離山口更近的地方。面前的火山在沒辦法估計到距離的遠方噴發(fā),但是清晰可見。或許這應該是可怖、嘶吼的一幕,但是小鵝卻覺得周遭靜悄悄的,好像這漫天的山野里,只有他,和他的K。只是一聲又一聲,兩個人越來越堅定的腳步踏向前方,踏向危險的火紅烈焰。
越走越近了。
小鵝臉上的表情不再那么輕松,一路上的種種舉動都無法掩飾此刻內心的巨大波瀾。他本來想告訴K,他在將來也可以將自己調整得很好,可是在臨近那個真正需要獨立的時刻的當口,心中的苦澀和痛楚卻絲毫不落地呈現(xiàn)在臉上。自己為什么總是這么不爭氣。
飄來的火山灰撲閃著落在小鵝的睫毛上,笨拙地搖搖擺擺。是熱空氣的席卷讓自己流淚,他這樣告訴自己。
小鵝停下了。
以前那段時間啊,他太久沒有跟別人說話了,孤獨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感受,甚至不再是難熬,而是在活著的每一天找不到意義時,一種必然的生活方式。他以為他不會再有前程了。大家都成年了,哪個傻瓜會相信天使的存在,可是K就這樣真實地降臨在自己的床頭,摁下為了與世界保持同一節(jié)奏而定的空頭鬧鐘,用綢緞一般溫柔的臂彎擁住自己說:“別怕。”
多少個時刻,他都在和自己斗爭??墒菑臎]成功過。這些天來,自己卻平靜了。不再每天發(fā)瘋一樣地為自己上發(fā)條,只用安靜地等待K來引領他。好多次,他根本不知道目的地,被K領到一個地方,就去做一件這輩子都認為自己不會再做的事情。他們去書鋪門口,搬著小板凳一邊看著文苑一邊吃剛腌好的蘿卜皮,隨身聽里面放了周杰倫的歌;他們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和一個賣海魚的大伯聊天,最后買一條魚回家自己烹飪;他們去看望年年盼著自己回家的姥姥,一起去街心花園放摔炮。K是在泥潭中拯救自己的英雄,現(xiàn)在他被拉上岸了,到了英雄凱旋歸去的時候,他卻突然想要英雄為他留下了。你說,這個人有多自私。
這樣一看,滾燙的巖漿已經(jīng)到了邁幾個大步就可以碰到的地方了。
混沌的天空中,煙塵仍舊沸沸揚揚,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有兩行清明的液體順著小鵝硬朗的臉頰悄然滑落。
在視線模糊的前一刻,小鵝伸出手。K感受到一股溫暖而堅定的力量從背后襲來,輕輕地將他推入夢幻的粉紅輪廓……
涌動的巖漿繼續(xù)向所有可以吞噬的物體表示虔誠,俯身前進。
(五)
K感覺到自己的手落空了。
K頓了一頓。
K繼續(xù)大步向前走去。
(六)
“我臺最新資訊,據(jù)某廢棄工廠附近的一個穿墨綠色毛線衣的少年目睹,今日傍晚的樹林盡頭,也就是一座沉睡已久的死火山附近,出現(xiàn)了絕世美麗的金色光芒,作為唯一的見證者,少年十分激動,說好像天使降臨了一樣?!?/p>
(七)
更多的時候,愛不是妥協(xié),是相信放手之后,那個被愛的人仍會堅強地走下去。
而你,有自己的去向。
作者簡介:翟子慕,女,籍貫:河南省濮陽市,學歷:高中,學校: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