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身材高高略有些瘦的漂亮翻譯維加,在一家裸磚室內(nèi)墻壁的古老風格餐廳吃過了簡單的午餐,就急著鉆進她的小旅行轎車里準備啟程去弗蘭格里了。早上她送她的外公去住院,耽誤了我們昨天下午約好的今早8點出發(fā)。她開車技術(shù)嫻熟,車子讓她控制得如同指使自己的身體一樣自如。令我不安的是她開車時總是看手機,發(fā)消息、接電話、選擇音樂。插進車子音響的那條數(shù)據(jù)線有斷接,傳出的樂曲老是斷斷續(xù)續(xù)。她就一只手扶著方向盤,一只手鼓搗著插頭。上了高速路,她輕松自在地把腕子搭在方向盤上。隨著歌詞小聲唱,平伸開手掌合著歌曲做著感情表達的手勢,搖著頭,扭著肩。她年輕,二十四歲,剛剛?cè)〉弥参飳W碩士。正是由于這些,一切都變得容易諒解甚至可愛了。我?guī)状蜗胩嵝阉芯︸{駛,但都忍了回去。一次從右邊快速道口朝著我們沖來一輛橘紅色的巨大油罐車,我緊張地指了一下。她立刻帶著一小點兒不屑回應(yīng)我:“我看到了,早看到了。你不要擔心,沒有問題?!庇谑牵矣涀×?,決定不再提醒她。任她玩兒去吧,我說什么也沒有用。
巨大又漫長的橘紅色油罐車和我們靠得很近并行,維加歪下頭看過去一眼,嘴角浮出微笑。開車是絕對有默契定規(guī)的。俄羅斯也有它的默契定規(guī),只要上了路,大家都清楚對方的自信程度。之間像存在著一條無形的安全隔離帶,表面有些驚險。當然意料之外的事也不少發(fā)生。
“這個歌曲我很喜歡?!彼招∫袅扛褍芍煌笞哟钤诜较虮P上緣,隨著節(jié)奏像雨刷器那樣左右擺動兩只手掌,身體隨之扭動,頭也搖晃著。她唱歌很好聽,就像是在公園里漫不經(jīng)心地走路,并不是以一百公里時速開車。我一直想提醒她駕駛員不應(yīng)該讓別的乘員對安全擔驚受怕。就是這句話,直到最后她把我以同樣危險的方式送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機場也沒說出口。后來我竟然睡了一個小時。醒來時到了納霍德卡,離弗蘭格里不遠了。維加停下車,在一個草草涂著藍色油漆的小賣店買了兩瓶水,擰開一瓶遞給我。剛才一氣行駛了三個小時,我的腿酸疼,老毛病頸椎也疼起來。而維加卻是青春活力蹦蹦跳跳地走路,上車前雙手按膝壓了幾下腿。她的皮膚曬成了漂亮的淺棕色,穿著牛仔短褲。坐在旁邊,我可不想去溜看她的腿和深凹的乳溝。我們平靜相處,這樣很好。我來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是為了我的寫作計劃做些事先的調(diào)查和采訪。為什么要去弗蘭戈里小鎮(zhèn),是要見一位老朋友。她作為俄羅斯濱海地區(qū)冬泳隊的隊長,從1996年起每年一月初,帶五六名隊員來哈爾濱參加一個月的冬泳活動。經(jīng)費由中方一家策劃冬泳活動的公司提供。我們是在1998年認識的。隊員里有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和小男孩,也有四十多歲的男人或女人。還有她的媽媽妮娜。媽媽妮娜2011年去世了,九十二歲。隊長名叫達西亞。今年七十一歲了。兩天前維加幫我用幾種方法聯(lián)系她,都沒有回音。我只有她十年前的名片,有座機電話和傳真號碼。這早已經(jīng)被智能手機代替了,沒人用了。還沒聯(lián)系到達西亞,我決定直接去這個小鎮(zhèn),一定會找到她。以前她說,如果去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定給她打電話,她會開車接我去她家鄉(xiāng)弗蘭格里,看那一片靜靜的美麗的“神話海灣”。幾百年來,坐落在海岸起伏山丘上的弗蘭格里小鎮(zhèn)一直傳說著這個神話故事:一年夏天的夜里,有三只白色海豚爬到岸上,在明亮的月光下變成美麗的姑娘。她們唱著這里的人們從未聽過的美妙歌曲。鎮(zhèn)上的青年手風琴手廖瓦順著歌聲來到海邊,聽到的歌兒他都記住了。跑回家去背來手風琴拉起來給姑娘們伴奏。她們快樂地唱了一夜直到東方的島嶼后面現(xiàn)出了一條亮光。鎮(zhèn)上的人知道這件事時,是漁夫什巴金看到那架手風琴拉開長長的風箱,翻滾著被浪推上沙灘又拖回海里再推上來。廖瓦從此再沒回來。
“這是弗蘭格里的神話故事,不是真的?!?/p>
給我們講完了,達西亞瞪著眼睛認真地一再說明。
就是為了這幾個原因,再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來見她。哦,還有,我想走進俄羅斯人的家里坐一坐,喝著從大茶炊的籠頭里注進茶杯里的紅茶,吃一片黑面包,抹上一層家制的果醬,還有腌制的酸黃瓜、酸柿子、腌青魚或腌生肥豬肉,加上味道像濃酸奶的西米丹,也可能會一仰脖子倒進嗓子里一小杯沃特卡酒。我打算真切如實地體會現(xiàn)在普通俄羅斯人的家庭生活,比較一下存在我腦子里久遠的記憶和俄國小說家們描寫的區(qū)別和相同之處。
我們到了弗蘭格里。找到了十年前名片上的地址。一個在樓下遛狗的四十幾歲眉毛濃厚的男人,站在樹蔭下仔細地和維加說著話。
我們按照此人的指點開車離開了這幢五層樓,找到了慢坡下達西亞的兒媳婦開的裝飾材料商店。在一幢樓角有幾步梯階連著平臺,緊靠著平臺有一棵粗大的柞樹遮蔽著陽光。上了平臺推門進去,屋子不算大也很整潔,也許有三十平方米。擺了些各種面材的樣板。講明了來意后,她的兒媳婦把電話號碼寫給了維加。她既沒讓我們遠道而來的客人坐下也沒給我們弄水喝。維加給達西亞的電話很快就打通了。維加告訴我:達西亞不會馬上來,要等一會兒。我們很渴,向兒媳婦索要了水,她說只有熱水。我想熱水也可以,加上一點茶,這可不錯??伤龥]有挪動靠著樣品架子的肩膀。維加在耳邊告訴我到小賣店買瓶裝涼水吧。我們轉(zhuǎn)身要走出去的時候,兒媳婦的電話響了,我聽到她說“媽媽,我這里沒有錢”。我想達西亞正在和兒媳婦交代什么事。十幾分鐘后我們從小賣店往回走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了敦實體厚的達西亞,穿著過長的紅色運動衣站在平臺上的樹蔭下。她開始并沒有顯出多熱情,面容好像有些為難。她充滿好奇和不解地看著我,露出兩顆金色閃光的門牙。我上了臺階走近她,她的頭發(fā)全白了,個子不高,應(yīng)該在一米五五。她正在等待解開我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的不解事實。她換了新的表情,像含了一大口水那樣閉緊嘴笑著看我,眼睛放出熱情的光芒。她用中國話喊著:“你好!喂呀呀,你好!”立刻又高聲重復(fù)一遍。下邊的一只小狗也跟著叫起來。
“你好,達西亞。我來看你?!本S加翻譯給她。
“為什么?這么遠從哈爾濱來來看我?”維加翻譯給我。
我向她說明我是去符拉迪沃斯托克作我的下一本書的調(diào)查和采訪,順便來看她。“很多年前你說如果我來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定來弗蘭格里,還去看‘神話海灣?!蔽矣盅a充了剛剛想起來的這個久遠的邀請。
她靠在平臺的護欄上,茂密的枝葉在她的頭上方輕輕搖動。我們聊了起來,她講述原來冬泳隊員歐麗亞已經(jīng)長大了去了弗拉迪歐斯托克工作,小伙子迪馬也去了莫斯科那邊,總之年輕人都離開這里了。她一邊呵呵地笑著,對我的到來仍然是不可思議。搖著頭重復(fù)著:“喂呀呀,喂呀呀!”她拿出了一個很舊的手機,按了幾次也沒開機。手機里大聲說著中國的語音提示。她告訴我們手機是哈爾濱朋友給她的。她要找嘎麗婭。嘎麗婭是她們?nèi)ス枮I的冬泳隊成員,五十多歲。那次我請她們六個人吃飯我見過她,是個當過兵的女人,帶著一臺無價之寶般的徠卡3A磨得露出銅的老相機。電話沒有打出去。達西亞的兒子從裝飾材料商店里走出來,和母親笑呵呵地說了幾句話,并沒和我們打招呼,就下了樓梯。在拐角解開那只拴著的小狗,朝自己的面包車走去。他的妻子也出來了,鎖上門。我們還要站在這兒聊天嗎?沒有咖啡店可以坐一坐嗎?我這么想。這是個坐落在緩緩起伏的矮山上的小鎮(zhèn),分散著十幾幢五層樓房。有小賣店,有手機電腦商店,有醫(yī)院,一定還有小劇場。我看到兒媳婦也坐進車里。兒子的車開走了,噴出黑色的濃煙。達西亞說我們?nèi)ジ蔓悑I家找她吧,就一起朝維加的車走去。沿著海邊只能兩輛車通過的柏油路開了十幾分鐘,在左邊的一個沙石路口繞了進去,繼續(xù)向里面開。不遠是幾幢老舊的五層樓。車在一幢灰色磚樓前的小路上停下了,路邊是兩排高大的榆樹椴樹柞樹和茂密的洋甘草花。四周很干凈,沒有任何垃圾。達西亞走過去按下銹跡斑斑的鐵門上的分戶門鈴。我注意到頭頂上的涼臺護欄都生了銹。有一個涼臺上掛著幾件洗好的衣服被太陽曬和海風吹得干硬,好像掛了幾天了。但是,一陣孩子們的吵嚷嬉鬧聲宣告著世界上一切都在生機勃勃地進行著,無須旁人擔憂。有六個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女孩子由右邊的一幢樓角處歡叫著跑了過來,小學校放假了。那幢樓在一個坡上面,坡地上長滿鮮綠的青草開著茂密的黃色的小花。一個淺棕色頭發(fā)約摸十歲個子最高的男孩子是他們的指揮官。他們跑過我的身邊,朝我看了看繼續(xù)著他們的游戲。我向一個剛跑過去年齡小的男孩問好,他站住了。怯生生走過來用一雙灰色明澈的眼睛向上望著我回答“你好”,然后畏懼地低下頭從我面前轉(zhuǎn)過去,接著快步跑進了他們的隊伍。然而,他兜了一個小彎子,又跑回對面一棵大樹下,抓住從樹干上吊下來的一根粗麻繩,蕩來蕩去,并且好奇地偷著看我這個罕見的中國人。達西亞從樓里走了出來,告訴我們嘎麗亞出去了,只有她的媽媽在家。她站在原地有些犯愁了,這看看那看看沒有了主意。想了一會兒,我們就進了車子里。她和翻譯快速地講著俄語。維加告訴我,達西亞要帶我們看一看有名的“東方港”,再看看那個美麗的“神話海灣”。過了一會兒維加又莊重地大聲告訴我:“她說,你們來了我要請你們吃飯。”維加的脖子像彈簧一樣快樂地擺動幾下。
車子開了二十幾分鐘,按照達西亞指的路,停在了海岸上。遠遠的海港呈現(xiàn)在眼前。那里??恐膸姿掖筘涊?,密密層層像鶴頸似的吊車高高地仰著脖子。對面的丘陵上空停留著一大朵一大朵軟軟綿綿的白云,直延續(xù)到我們的頭上方。
“東方港!東方港!”達西亞用中國話喊起來,像孩子一樣高興。
我問:“神話海灣在這里嗎?”達西亞回答著我,翻譯維加沒留意也就沒翻譯給我。我會意那個美麗的海灣不在這兒。
我拍了照片,我們?nèi)ァ吧裨捄场薄?/p>
車子沿著海濱的路行駛了二十分鐘,遠遠停在了一幢涂著白油漆的平房側(cè)面。在我下車前,維加又翻譯給我:達西亞說你要脫下鞋子和襪子在下面的海水里站一會兒。我拒絕了,因為要弄凈腳上的細沙子很麻煩。達西亞說:她每天在這個海灣里游泳五公里。
我們走下了幾米高的坡岸,站在了海水邊緣的沙灘上。
我問:“三個海豚姑娘是到了這里嗎?”
達西亞邊笑邊說:“嗯嗯,我想她們應(yīng)該在這里,這里的沙子像黃砂糖一樣軟。”她平展雙臂向下按著手掌。
“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手風琴嗎?”我指著那邊一片寬敞的細沙灘,浪頭正涌上來。她們兩人正在說話。
有幾個人在游泳。一個形體優(yōu)美棕色皮膚的女人正和她幾歲大的兒子嬉戲著,顯露著清晰的腹肌和肌肉健美的大腿。實在像古典的雕像。遠處一個男人躺著,臉上蓋著藍色的毛巾。再遠一點兒,三個男孩子喊叫著從沙灘跑進水里,用力滑動胳膊游向海里。陽光真好,原來那些柔軟的云團變得又薄又小又分散。海面上沒有任何船只。風很涼爽,一陣一陣拂來拂去很有禮貌很小心似的。我呼吸著海面上怡人的空氣,看著身體優(yōu)美的女人和孩子,聽見了遠處傳來的中學生們清亮快樂的嬉鬧聲。斷崖的沙土岸上,遍布著粉色的秋英花在和煦的風中搖動,一只鳥從天上掠過,叫了幾聲。沒有成群結(jié)隊的海鷗。我拍了許多照片,那個體型優(yōu)美的女人看到了我在拍她,就伸開胳膊,變化著身體優(yōu)美的姿勢。我向她點頭施禮,并且用俄語致謝??蓯鄣膬鹤诱驹谒锱拇蛑粗矣悬c好奇又莫名其妙。
我們攀上了斷土崖岸,朝開始看到的那幢低矮的白色平房走去。在它的外面有草草架起的棚架,設(shè)有白布棚頂。我說,還是進屋子里吃飯吧,外面的海浪聲大,聊起天來很費嗓子。剛進屋里覺得暗,我們?nèi)齻€人選坐在靠窗戶的卡位。服務(wù)員正在擦洗杯子。達西亞一直又說又笑。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只管嘮叨著她的話題。
達西亞跟年輕的女服務(wù)員認識,進門后我聽到她像套近乎似的問候,可服務(wù)員卻顯得平淡沒說什么。翻譯沒在意這個細節(jié)。從我們坐的位置可以看到“神話海灣”。達西亞說她剛剛吃過不能再吃了。我說喝瓶冷啤酒吧,她呵呵地笑著搖著滿是白發(fā)的頭,舉平手掌在喉結(jié)上碰了兩下。這些都不可以勉強。我和維加點的都一樣,一小缽子羊肉湯,兩人一份西紅柿黃瓜沙拉,一張阿美尼亞烤餅,我要了一瓶冷啤酒。我們兩個人吃著,我坐在她們對面,聽著達西亞自言自語式的愉快的不問自述。她說她將在八月份去中國大連參加一個5公里游泳邀請賽。她想念她的媽媽妮娜,她六年前去世了,九十二歲。這句話她已經(jīng)說過幾遍。她的表情愉快,開朗樂觀,很健談。談的內(nèi)容積極向上。她說本來該請我們?nèi)ニ募易?,可是屋子沒收拾太亂了,不好意思讓我看到。她說冬天這里很冷,海風有時吹起來兩個月都不停歇。暖氣管有時會爆裂,屋子里凍了一地的冰。要是冬天不出什么問題就好過得多了。對了,“東方港”快建設(shè)好了,那時會有很大的貨輪開來?!皷|方港”和大連港韓國日本都要通航,是遠東最大的貨物碼頭。弗蘭格里,弗蘭格里,我喜歡這里。對,對。我出生在弗蘭格里,上小學中學,又去納霍德卡上高中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讀美術(shù)學院。當姑娘的時候就想做畫家。結(jié)果這種事那種事發(fā)生了各種變化出現(xiàn)了許多難題,我還是回來了。在弗蘭格里的中學做了一名美術(shù)老師,那時候這里還有中學。和一個喜歡的男人結(jié)了婚,有了三個兒子。有一天早上,我們的家庭中沒有任何跡象就突然發(fā)生地震,他告訴我他要一個人去克拉斯諾亞爾斯克,接著背上背包就走了,離開了我。我自己生活一直到退休到現(xiàn)在。她自言自語地說著:我的生活和大家一樣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壞,還行。你快看,她伸出彎曲變形的手指指著窗外:喂呀呀喂呀呀!有件大事你往那邊看,那有六艘白色的帆船。兩天后要在這里舉辦帆船比賽。韓國和日本也來。我的小兒子年輕時帆船駕駛得很好,每年參加比賽。
我邊吃著邊聽她不間斷的談話。翻譯維加總是利用間隙趕緊吃進幾口東西,并且還沒全咽下去就開始發(fā)聲。她用手遮著嘴,咀嚼著把中國話說給我聽,我常常聽不清楚。不過,達西亞沒注意到這點,她一直認為她所講出來的一切我都聽得懂。
我們吃好了,那個年輕的女服務(wù)員把盤子收拾下去。我喝著杯子里的啤酒。這時候達西亞站起身,快步跟上姑娘走近了吧臺停下腳步。維加起身去洗手間,經(jīng)過了她們站著低語的地方。一會兒她們兩個人都回來了。達西亞是去買單了,這也在情理之中。中國人稱為“盡地主之誼”吧。達西亞什么也沒吃,光請我們,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這時候,那個服務(wù)員姑娘從門外進來俯在達西亞耳邊說了幾句,隨即直起身表情平淡地離開達西亞走了。達西亞好像腰被打了一拳似的向前挺了一下胸。臉色一下子變得很為難,她仰起臉嘆出一口長長的氣,不說話,眼睛紅了。呆呆地想起什么事似的把臉轉(zhuǎn)向窗外,一只手支在腮上遮住了眼睛不讓我看到。過了幾分鐘,她通紅著眼睛先看著我笑了一下。然后可憐巴巴的,細聲細調(diào)和維加說話,不時地還斜過眼睛瞄我一眼。這一陣兒誰都沒說話。維加兩手不輕不重地拍在桌子上,莫名其妙地直沖著我說:
“她沒有錢請我們吃晚餐?!?/p>
我感到很意外很唐突。我放松了一下情緒:“我也有過忘記帶錢的事,我正好想請達西亞。”我故作什么事也沒注意到和什么也不往心里去的笑嘻嘻的樣子。站起身輕輕松松走到吧臺,把錢交給了那個服務(wù)員姑娘。又從服務(wù)員姑娘那里拿回找給我的錢。
這些都不算是什么大事,我不見怪也不介意。一切很平常,很正常。我們上了車,離開了“神話海灣”。沉默了一會兒,達西亞突然想起說要送給我兩本書,到她家去取。維加聽從達西亞的指引,繞了幾個大彎子,又上了一段石子坡路。坡路上方出現(xiàn)了六幢五層的樓房,同樣老舊。四樓某家人為屬于自己所有的那片山墻抹上了水泥砂漿,像貼上了一塊補丁。是為了保溫,也是為了防止返潮。有的陽臺用鐵花柵遮擋了起來,銹跡很厚。也有用玻璃窗把陽臺整個封閉起來的,大概這樣冬天會好些。樓前的路上有大片積水,停在路邊各種汽車的小半個輪胎壓在水里。有兩個男人從路的一頭走過來,邊走邊說話,老實巴交地望了我這個陌生人一眼,我向他們打了招呼。我跟著達西亞向她住的樓走過去。穿過一片雜草叢生的草坪,許多被子褥子和衣服掛在晾衣竿的鐵絲上。有一些搭在了單桿上。我們走進最靠左邊的單元門。她手里拿著鑰匙,在三樓自己家門前停下腳,打開了房門。她不停地叨叨咕咕的,說的一定是自己的屋子里很亂,別見笑這類的話。我臉上堆起微笑,盡力讓她看到一切都很平常。
房間里真是太亂了。她讓我看她二十幾年來所獲得的榮譽,都掛在了正面那面墻上,獎狀,獎旗,獎?wù)?,照片。有中國方面頒發(fā)的也有俄文和日本文字的。地上靠墻立著一排鏡框,是她參加各種游泳活動的紀念照片。一張塌陷的布面沙發(fā)上也擺滿雜七雜八的書或報紙。晚上也許就睡在上面。左面靠墻有一個做工粗糙的玻璃柜。最下面的玻璃打碎了兩塊。黑糊糊的地毯上扔滿了東西,有書有照片,有一只拖鞋,還有毛巾和剪刀及一把勺子。我看到陽臺上的水泥板暴露著銹鋼筋,水泥脫落了好幾處。大概不敢踩上去。說不定哪天風大,就會掉落在下層的陽臺上。達西亞給我找出兩本有點兒厚度的宣傳畫冊——《NAKHODKA》(納霍德卡)兩本厚薄不一。她翻開《NAKHODKA》找出弗蘭格里的那頁,照片拍得非常漂亮,海面上飄著藍色的薄霧遮著遠處的“東方港”。她一邊翻著畫頁一邊快速地講解。突然她自己笑起來,是感到自己好笑的那種笑法。我聽懂她說出的單詞里有“不懂”“不明白”;我想她一定在說:“喂呀呀,我像個傻瓜一樣不停地說著俄語,我知道說了你也聽不懂,可怎么總是說個沒完呢!”還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兒,笑著。接著還是嘮叨著俄語。
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值得她最踏實的驕傲。
她把兩本畫冊雙手遞給我,我用俄語回謝她。轉(zhuǎn)身出去的時候,看見亂得一塌糊涂的廚房,開著門的衛(wèi)生間和一間黑洞洞的小倉庫。這是好長時間也沒有整理過的房間,甚至好像一直就沒整理過。地毯又臟又粘,像是從汽車修理廠里扔出來的。我下樓,達西亞鎖好門,送我到了草坪的對面。維加正站在車旁抽煙。我們?nèi)齻€人站著,又聊了半天。有些話可能和我無關(guān),維加也沒翻譯。也可能說了些不想讓我知道的話。臨別前我和達西亞握手再見。
她在車窗外大聲喊:“8月,大連,再見!”她總是笑,很快樂。
我們的車回到柏油路上,從車窗看到了在較高地勢上的一群樓隱現(xiàn)在大樹中,達西亞的家在左邊遠處的那幢,轉(zhuǎn)瞬,被別的樓和高大的樹木遮擋了。我看著手里的兩本畫冊《納霍得卡》,一本是精裝的,一本是簡裝的。美麗的家鄉(xiāng)是她心里的一筆大財富。十幾年前她來哈爾濱就時時夸耀納霍德卡和弗蘭格里。維加選到了她喜歡的音樂,那個老調(diào)子,又是跟著節(jié)奏扭著腰身。車子已經(jīng)上了高速公路。我看她一眼,她自然而然的,一切都很平常如往。
達西亞“沒有錢請我們吃晚餐”,這件事一開始就使我出現(xiàn)了一種不同以往的傷感。因為我站在達西亞的心境中深切地體會到了一種羞愧和難過。我反復(fù)地仔細回憶和分析著今天見到達西亞的細微情境:開始兒媳婦對電話里說“我這里沒有錢”,她的兒子拘謹又客氣地和她打招呼說話,兒媳婦鎖好商店門也和她很客氣地說了幾句話;我們站在商店門前的平臺上,她笨拙地按著手機的按鍵打不通嘎麗亞的電話。接著又去找嘎麗亞,嘎麗亞沒在家;進餐廳后她可憐巴巴和臉色冷漠的服務(wù)員姑娘打招呼討好,后來她在吧臺那兒悄聲懇求,服務(wù)員姑娘在她耳朵旁轉(zhuǎn)告她的話當然是老板不許賒賬;她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無助又無奈像大難臨頭,還不時地向我們這邊瞄幾眼。連餐廳也不肯賒賬讓她請我們吃這頓晚餐,這時她走到了絕路。她終于告訴了維加:“我沒有錢請你們吃晚餐了。”
我又回憶起達西亞的幾個引起我注意的別樣神情,最讓我不愿看到的就是她和維加悄聲說話時的樣子。那會兒她側(cè)過去臉,抬起粗壯的胳膊支在桌子上,由于勞作而變了形的手遮擋著漲得通紅的臉。她竭力克制自己,讓無聲的哭泣快點結(jié)束。再轉(zhuǎn)回臉的時候,臉上的皺紋變得更深刻更顯眼,嗓子也啞了,說話時要咳一咳清清嗓子。兩只不大的眼睛通紅,還蓄有淚水。她剪得短短的白發(fā),冷眼看上去像個老頭兒。還有,沉默了好一會兒,維加才鼓足勇氣沖我說:“她沒有錢請我們吃晚餐?!?/p>
我問維加:“請原諒,維加我想問,在這里退休金一般多少錢呢?”她瞇了一下眼睛,看著前方說:“一萬八千盧布很少嗎?很少。合人民幣兩千多元,真的不夠用。我的外公兩萬三千盧布,他是1956年開始工作的。真的很少。不過,也行,都差不多。”維加也許知道達西亞在前面已經(jīng)千方百計地想要借到點錢,只是不想對我多解釋。也許她根本不知道。
但是我現(xiàn)在所分析的結(jié)論不會錯。
維加告訴過我:“她的家很亂,不想讓你看到她的家?!笨勺詈筮€是讓我走進了她家里,看到了她的家。她糾正了開始的愛面子,讓我看到她真實的生活。也讓我從畫報上看到比她的講解更要美好的家鄉(xiāng),這是世界上任什么地方也不可能與之相比的。我要是提前聯(lián)系到達西亞,大概她就會把房間認真打扮起來。
我不認為她如此邋遢有什么理由。一個人,不管男人或女人,都應(yīng)該整理好自己的家。我想,這里的普通人也不都會是這樣過日子吧。
一下子,我的心情變得悲壯起來,以至有一陣子腦袋卡住了。在想起照片上和達西亞并排站著的冬泳隊另外三個年輕人時,竟然怎么也記不起本來記得很清晰的名字。
是的,達西亞沒有借到錢來請我們吃晚餐。
餐廳也不給她賒賬。當達西亞在車子里說出要請我們吃飯,是她認定可以從有點熟悉的服務(wù)員姑娘那里得到幫助賒到這頓飯錢。這是最后的機會她只有這么做,她原本認為沒問題的。為此她開始見到服務(wù)員姑娘的一刻就表現(xiàn)出哀求般的親切。
一切都不如愿,怎么也做不到了,她哭了。
這件事對我來說非常沉重。
我對達西亞的感激之情瞬間湧滿了喉嚨!
我向后仰著頭,生怕淚水從眼睛里溢出。我不想讓維加看到。
此時,達西亞早已經(jīng)進了自己的家里了吧?我這么想。
她會不會整理一下自己的房間,燒好一壺開水沏一杯熱茶或咖啡,用心做好一頓晚飯來給自己吃呢?
也許她正坐在那張塌陷的舊沙發(fā)上發(fā)呆呢。
請你為自己用心做一頓晚飯吧。
作者簡介:胡泓,哈爾濱人。1968年知青“北大荒”,經(jīng)營的“露西亞餐廳”在哈爾濱市別具一格。1980年代初發(fā)表小說。以寫作為余生主要生存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