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秀(加拿大)
那天, 電視新聞的最后一條真是少有的溫馨:一個美國男人尋找了很多年, 終于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找到了他收藏了四十年的一個女士手袋的主人, 并將手袋交還到主人手里。手袋的女主人是加拿大人,四十年前她新婚度蜜月時丟失了一只手袋。再次見到這個手袋時,當年的新娘已是銀發(fā)老婦了,她的先生已經(jīng)離世。捧著仿佛天上掉下來的手袋,她喜極而泣。她從來沒敢想到她這輩子居然還能再見到當年的手袋!打開手袋,里面有十三元加幣, 就是當年的十三元啊。她年輕時候和新郎度蜜月的情形一下子放電影似的都浮現(xiàn)在眼前……她笑了, 眼淚不住地笑出來。
這個手袋其實并不昂貴,而對于它的主人的意義就非同一般了。只是當年拾到手袋的人是不是值得花這么多年的時間尋找手袋主人,并且不辭辛苦從美國跑到加拿大來送還?那美國男人是不是吃飽撐著了?我在疑惑了很多天以后, 偶然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讀到一篇自己早年記述的故事,并且被收到了一個小小說文集里,那集子的書名顯示書中所選的故事能夠震撼心靈。我疑惑當年幼稚的文筆怎么會有震撼的力量?隔了年月,看自己早先的文字竟像看小時候的黑白照片一樣有點陌生,有點新鮮。
重讀完自己早已遺忘的事情, 忽然明白了尋找手袋主人的美國男人。
我一邊想著那個美國男人,一邊在自己失而復得的文字里看著一個女孩從時光深處走來。一個冬日的午后, 我走在小城的巷子里, 彎彎轉(zhuǎn)轉(zhuǎn)長長的路惹人浮想聯(lián)翩, 忽聽見有人叫我, 懵懂地應了一聲, 抬頭一看,一個小個子男人正驚喜地看著我。
我認出他是我的大學同學楊, 因人長得又矮又丑,女同學暗地里叫他“卡西莫多”。我?guī)缀跸氩黄饋碓诖髮W里我是否和他說過話。他是熄燈后我們女生宿舍嘲笑的對象之一,不僅因為他丑,還因為他古怪莫測的性格。比方說,他很容易激動,會在一些場合揮舞著自制的小旗表達熱情;也很容易受挫,常為別人的一句玩笑話而暴跳如雷,臉上的青春痘就會立刻鼓起來很多。那時他笑話百出的行為常常成為我們這些自命不凡的小女生的額外娛樂。
如今面對他滿臉的真誠,我不禁暗自抱歉,對他的態(tài)度也就格外熱情起來。
楊隨我來到附近的一個招待所,我當時是到此地出差,事先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在這個小城。古城的安逸和寂寞似乎并不適合他的性格,他說正想離開這里到一個開發(fā)區(qū)去。幸虧還沒走,要不就遇不著我了?!叭绻麑iT去找你,你也未必理我。”他補充了一句。
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剛一落座,我就被劈頭問了一句:還寫詩嗎?
我還沒有從剛才絮絮叨叨的寒暄中反應過來,愣了半天才說,詩?噢,偶爾寫著玩,寫完就丟到抽屜里了。
他期盼的眼光頓時黯淡下來, 坐回沙發(fā)深處,嘆了口氣:你上大學時詩寫得那么好……楊的眼睛有點迷離,我肯定他眼前飛快地閃回了許多畫面。
是的,那是一個詩歌喧鬧的年代,我的所有激情和才華都交付給了詩,厚厚的一本手抄詩稿印證著我當年的努力。
楊繼續(xù)著他的回憶:你知道,我從大學至今一直訂閱的一本雜志是什么?《詩刊》!雖然現(xiàn)在的《詩刊》真的沒什么好看的,但我還是一直訂著,你知道為什么?
說實話, 我當時真的不太有興趣談詩、談《詩刊》,我心里掠過一絲厭煩,這年頭誰還關心訂不訂《詩刊》呢?!這家伙就是有點古怪, 現(xiàn)在看來是真的冒傻氣。
還未等我回答,他又自問自答起來:我訂了這么多年的《詩刊》,甚至在對詩歌失去興趣以后,我仍然訂著它,就是為了在上面看到你的詩。每拿到最新的一期,我總是迫不及待地翻開目錄找你的名字。
我腦子里像滾過一陣雷,轟轟的。
大學畢業(yè)后,我寫過各式各樣的文章、劇本,但沒有一篇是投給《詩刊》的,也沒有向其他刊物投過詩??梢韵胂笏淮斡忠淮蔚氖?,在這一次次失望中,許多年就過去了。而我全然不知。
我有點恍惚,多年的歲月片斷一起涌來,我從一個單位調(diào)到另一個單位,尋求所謂事業(yè)發(fā)展,又從一場戀愛到另一場戀愛,從一個夢到另一個夢……他奔波、選擇,從新疆到古城,又從古城要到新的開發(fā)區(qū)……我們在現(xiàn)實中左沖右突互不知曉,卻因一個被社會逐漸淡忘的東西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甚至牽掛。詩,代表的也許不僅僅是失去的青春歲月。
楊的又一個問話更令我心驚。
你知道大學同學里我最恨誰嗎?他問我,更像是問他自己。
誰?
就是管我叫“卡西莫多”的那個女生!
我的臉一下子辣嘩嘩的,真怕紅得讓他看出來。當年這個綽號是我給他起的。我記得那個夜晚,“卡西莫多”的綽號迅速傳遍了整個女生宿舍,大家又叫又笑,我因此得意了很久。
此刻,楊的臉因激動而顯得更加古怪,青春痘留下的點點瘢痕一下子紅起來。他從沙發(fā)里站起身來。我深知他的憤恨,等待著接受無情的審判。
然而,楊說出了另一個女生的名字,繼而滔滔不絕地控訴起來。我差點叫出來:你冤枉了她!
我其實多么想跟他表示我的羞愧,還有深深深深的歉意!但是我終究沒敢說出真相。不是我不想承認, 實在是不忍心擊碎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這么多年美好的期望。我簡直不敢想象, 如果他知道了“卡西莫多”出自我的口,那他的失望一定遠遠超出在《詩刊》上找不到我的名字。
我現(xiàn)在已記不起那天是怎么跟楊分手的。只是在分手的那一刻, 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沖動, 我想牽住“卡西莫多”的手,我還想告訴他,“卡西莫多”在我心里是個溫暖的名字。
之后, 我再一次給《詩刊》鄭重其事地寄去了詩稿。不久,新一期的《詩刊》目錄上便有了我的名字。我想告訴他,可是不知怎么,那天我們分手時居然彼此都忘記留下通訊方式了。我不知道楊在那次邂逅之后是否還訂《詩刊》,是否還保留著找我名字的習慣。
說起當初下決心移民來溫哥華,幫我拿定主意的并不是他。
16年前一個清晨,他從遙遠的溫哥華把我從上海晨夢里叫醒,跟隨著他電話里的敘述,我看到白色尖頂木屋外的草坪上,櫻花繽紛,一只鳥從枝頭飛到他手腕上,把腦袋探向他手中的咖啡杯,怡然地啜飲著杯沿上一滴褐色汁液,然后飛去又飛來……接著他駕車上班途中,一隊鴨子像突然出現(xiàn)的小溪阻斷了行進中的車流,鴨媽媽領著孩子們正穿越馬路,他身后的和迎面的車輛都自覺地停下排成長龍,等候鴨子們緩緩通過,沒有一輛車摁響喇叭,靜靜地仿佛向鴨隊行注目禮……
這是安徒生的童話還是世外桃源?鳥兒居然可以飛到人手上共飲咖啡,胖胖的鴨子們竟然大搖大擺篤悠悠地過馬路,這是怎樣美妙的、天人合一的世界??!
此前,在他就要飛回溫哥華那晚,太平洋二樓咖啡廳靠窗的臺子,我們彼此用銀匙在各自的卡布基諾里轉(zhuǎn)著一圈又一圈,看看窗外的雨飄落在淮海路的車流和鱗次櫛比的雨傘上,彼此一笑。他的笑里是一個問號等候我的回答,我的笑里則是一份疑惑的遮掩。畢竟對于加拿大,我知道的最深刻內(nèi)容莫過于小時候背過的那句話:“一個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那個外國人就是從加拿大來的。但加拿大于我是一片茫然。
可誰知道啊,竟然是一只鳥和一隊鴨子幫我下了決心,并由此對這個遙遠的國度、這個全然陌生的城市有了一份心安理得的親密。
(選自《加拿大華文微型小說選》)
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作者簡介】
宇秀,女,祖籍蘇州,現(xiàn)居加拿大溫哥華,文學和電影雙學位。做過大學教師、影視編導、制片人、報刊編輯。現(xiàn)為海外華文女作協(xié)終生會員,加拿大華裔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西溫哥華經(jīng)營一間以玫瑰為名的泰國餐廳。曾出版暢銷書《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和《一個上海女人的溫哥華》。部分作品收入30多種文集,流傳于互聯(lián)網(wǎng)。詩歌新作收入《漢英雙語中國詩選2014》、《漢英雙語中國詩選2015》、漢英雙語《世界詩選2015》、《中國首部微信詩選》(2014-2015)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