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儀
摘 ? ?要: 在作品中,馮夢龍的“情教”觀作為方法論,其實現(xiàn)的必要手段是引起讀者的共情。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他以因果報應(yīng)觀的認知為主導(dǎo)達到表層共情,以人物行為的情感緣由達到深層共情,最終起到教化作用。通過對文中王三巧、蔣興哥行為與命運的具體分析,可以看出馮夢龍的“情教”內(nèi)容是圍繞情不斷波動、具有彈性的道德,是情化之理。
關(guān)鍵詞: 馮夢龍 ? ?“情教”觀 ?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馮夢龍在《情史·序》中說:“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盵1]這是他“情教”觀的宣言。“情教”即是馮夢龍的“教化”論,他認為“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1],將“情”看作本體,體現(xiàn)在文學上,“情教”成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思想,是對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目的的界定,也是一種方法論。在《警世通言·序》中有這樣一段話:
里中兒代庖而創(chuàng)其指,不呼痛,或怪之。曰:“吾頃從玄妙觀聽說《三國志》來,關(guān)云長刮骨療毒,且談笑自若,我何痛為!”夫能使里中兒頓有刮骨療毒之勇,推此說孝而孝,說忠而忠,說節(jié)義而節(jié)義,觸性性痛,導(dǎo)情情出[2]。
顯然,這是對“情教”的形象說明。心理學家麥獨孤的動原主義認為“行為的原動力是本能和情緒而不是理智”[3],聽眾的行為來源于與《三國志》故事的共情,而后將故事中的“情”投射到自己身上,隨之發(fā)出相應(yīng)的行為,因而讀者要與故事達到共情,才能起到“教”的作用。因此,作品能否引起人們的共情是“情教”能否真正實施的關(guān)鍵,馮夢龍結(jié)合話本小說的特點,充分發(fā)揮共情的作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作為整部“三言”的首篇,是“情教”的典型代表。
一、表層共情:因果報應(yīng)
“共情是一種人格特質(zhì)或者一般性的能力,是一種了解他人的內(nèi)部感受、感受他人情緒的能力和傾向”[4],對于話本小說,讀者面對的有兩類人:一是宏觀上帶有一定價值取向的敘述者,二是具體至小說中的人物。表層共情是讀者直觀地從敘述者的宏觀角度,抽象化、符號化故事情節(jié),達到了解感受敘述者主導(dǎo)的價值觀的過程?!靶睦韺W家Gladstein認為,共情既包括認知又包括情感成分”[5],因果報應(yīng)作為陰間正道,對人間不平進行撥亂反正,是古代小說勸善懲惡的慣用手段。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貫穿全篇的因果報應(yīng)觀以認知為主導(dǎo),引導(dǎo)讀者與敘述者達到價值觀上的表層共情。
比較直白的形式是敘述者以全知視角直接發(fā)語,篇首“休逞少年狂蕩,莫貪花酒便宜”[6]告誡人們該放手時須放手,莫要貪圖一時便宜,否則就會陷入“煩惱與事非”[6],已然初步顯露“報應(yīng)”觀念。特別是在入話寫道:“莫為酒、色、財、氣四字,損卻精神,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盵6]強調(diào)惡人必有惡報,并且影射文中的陳商,生心設(shè)計勾引了三巧兒,最后妻子平氏作了蔣興哥的妻子,“可見果報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們做個榜樣”[6]。篇尾“恩愛夫妻雖到頭,妻還作妾亦堪羞。殃祥果報無虛謬,咫尺青天莫遠求”以回顧的方式強化了善惡有報的觀念,同樣是在勸誡人們“人在做,天在看”[6],一報還一報,莫求僥幸。
更加具有說服力的是呈線型的人物命運,文中六位主要人物不論出場先后、身份地位,都因其行為獲得了相應(yīng)的報應(yīng),由下表可見:
東晉僧人慧遠《三報論》記載:“經(jīng)說業(yè)有三報:一曰現(xiàn)報,二曰生報,三曰后報?,F(xiàn)報者,善惡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報者,來生便受。后報者,或經(jīng)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7]顯然,相比其他兩種報應(yīng),現(xiàn)世現(xiàn)報更能引起人的共情,文中的六位現(xiàn)報不僅來得快,還在數(shù)量和程度上達到善惡報的平衡狀態(tài),這是馮夢龍追求和諧同一思想的外現(xiàn)。
二、深層共情:人之本性
如果說因果報應(yīng)是以認知達到的價值觀上的共情的話,那么以王三巧、蔣興哥為代表的人物具體形象的描繪就是從人的本性出發(fā),透過人物的行為語言窺視背后的情感緣由,使讀者站在人物立場理解、寬容,從人性根本上達到深層共情。
飽受爭議的王三巧是一個復(fù)雜而立體的人物。首先,美貌自不必談,不足以說明人物性格,但倘若加上溫柔、深情就足以動人了。面對蔣興哥私自安排遠行經(jīng)商,王三巧深明無能阻礙,與蔣興哥指樹為約,再三囑咐“好歹一年便回”[6],如此柔情美貌又深情的女子,怎能不令讀者動心。丈夫走后,王三巧謹記丈夫的囑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jié)”[6],一心等待蔣興哥歸來。盡管丈夫逾期未歸,當薛婆挑撥“官人出外好多時了,還不回,虧他撇得大娘下”[6],但她只是回答:“便是,說過一年就轉(zhuǎn),不知怎地耽擱了?”[6]絲毫沒有埋怨之意。薛婆再三提及自己女婿在外納妾映射興哥與王三巧時,王三巧斷然回答:“我家官人倒不是這樣的人?!盵6]顯然,王三巧雖然悲傷但依然十分信任、深愛蔣興哥的。在被休后,王三巧悔恨交加,企圖自殺。蔣興哥遇難時,即刻“兩眼噙淚,苦苦哀求”[6],舍身相求丈夫吳知縣,與蔣興哥相見后“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6],王三巧內(nèi)心深處對蔣興哥的愛未曾改變,這種愛可以說是平衡王三巧失節(jié)之過占比最大的因素。
其次,王三巧獨守空房的凄冷孤寂更是惹人愛憐。當別人家“鬧轟轟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歡耍子”[6]時,王三巧觸景傷情,必然會憶起新婚時二人恩愛的場景,思念丈夫,以至于她將希望寄托在問卜上,問卜的結(jié)果正是造成王三巧認錯陳商的直接原因,二人相遇的因歸在了蔣興哥未按期歸來,留王三巧一人空盼夫歸、飽受煎熬,令人憐憫。
最關(guān)鍵的使讀者深入王三巧內(nèi)心的是對她失節(jié)過程的描寫,這是整篇小說所占篇幅最大的部分,意在強調(diào)“被騙”這一過程,塑造王三巧天真善良、涉世未深的形象。在這個過程中,王三巧因涉世未深而始終處于被動狀態(tài),當薛婆進蔣門時,買首飾不僅不講價,還說可以先只收半價,又借口有急事將珠寶首飾放于蔣家,多次交往時表明自己與三巧的知遇之情,顯然是有目的地接近三巧。但天真善良的三巧絲毫未起疑心,還滿心歡喜以為遇到知己,與薛婆同吃同住起來。如此,馮夢龍將王三巧刻畫成一個用情至深、天真善良但孤苦難挨、渴求人情的閨中少婦形象,達到了讓讀者從人性上與王三巧共情、理解其失節(jié)緣由的目的。
按照儒家禮教傳統(tǒng),在夫妻關(guān)系上,夫為妻綱,妻子一切依從丈夫,須從一而終、保持貞潔,男子則可以三妻四妾、借故休妻。蔣興哥這一形象大不同于傳統(tǒng)封建男子的夫權(quán)思想,在情感上將王三巧看作與自己地位同等。在得知三巧與陳商的私情后,蔣興哥先是又氣又惱,但待回到家鄉(xiāng)后,“不覺墮下淚來”[6],想的是:“當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丑來,如今悔之何及!”[6]可見蔣興哥有著強烈的自我反省意識,將三巧的失節(jié)看作自己的主要責任,歸家后不但未責怪三巧,而是做了以下兩件事:一是休妻。與其說休妻是因為不能容納妻子的背叛,不如說是因為蔣興哥認為妻子對自己不再有情。并且休書上未明晰修其原因,當王公問起時,蔣興哥也不明說,只讓去問三巧,為三巧留下顏面。二是在三巧再嫁時將十六箱妝奩原封送回。這是蔣興哥對三巧再嫁給予的祝福。顯然,他對三巧的愛未有改變,對其失節(jié)也是采取同情、理解與寬容的態(tài)度,他因情而起的諒解給予讀者更深刻的情感共鳴,是讀者理解王三巧更深層的原因。
三、共情所教:情化之理
所謂“情教”,“情”是手段,“教”是目的,馮夢龍以共情為手段,達到教化目的。他在《情史》中對“情教”內(nèi)容有明確表述:“世儒但知理為情之范,孰知情為理之維乎?”[1]“教”的內(nèi)容是馮夢龍真正想要傳達的“理”,它既不完全是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又不是人情至上的世界觀,而是圍繞人情不斷波動、具有彈性的道德,馮夢龍試圖以此反抗僵化的儒家思想,最終實現(xiàn)挽救世風的目標。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以宋明理學強調(diào)的“存天理、滅人欲”,王三巧與陳商的通奸之罪萬死難辭,而一個重病而死,一個僅是由妻變妾,顯然陳商的惡報比王三巧要重得多,原因在于陳商是純粹的“欲”,王三巧的“欲”出于“情”。馮夢龍反對純粹的欲,所以給予王三巧惡報;但出于對人性的肯定,減輕了惡報的程度,本文“教”的重點在于后者,“理”的標準因“情”而變了。蔣興哥的做法是對儒家尊卑等級中夫權(quán)的反抗,在傳統(tǒng)夫權(quán)之下,蔣興哥完全不必隱瞞三巧失節(jié)事實,不必歸還妝奩,更不必再接受三嫁的三巧為妾,但他都做了,并且是心甘情愿所為,而他能夠獲得幸福的結(jié)局,正是馮夢龍對夫妻之間情等而序不等的反抗,初步顯現(xiàn)出男女平等的價值取向。還有一個問題不可忽視:既然有情,蔣興哥為什么要休妻?正如上文所提,馮夢龍對并不肯定人情至上,蔣興哥不休妻就變成了純粹的“情”,休妻行為就體現(xiàn)了馮夢龍對“理”的界定,如此蔣興哥就是“情”與“理”真正和諧的統(tǒng)一體。在“三言”中,還有其他看似充滿“情”與“理”矛盾的情況,如《勘皮靴單證二郎神》中的韓夫人、《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的田氏,與三巧一樣,都是丟失貞潔的女子,但她們的報應(yīng)卻各不相同[8]。再有《滕大尹鬼斷家私》中的滕大尹與《桂員外途窮懺悔》中的桂遷二人都愛財,但馮夢龍的評價及二人的結(jié)局也不盡相同,這都是馮夢龍試圖在作品中平衡“情”與“理”的表現(xiàn)。
晚明時期,中國由傳統(tǒng)封建社會向近代社會轉(zhuǎn)型。馮夢龍?zhí)幵谛屡d市民階層活躍的時期,又難免受傳統(tǒng)道德的約束,思想趨向復(fù)雜。他一方面受李贄等人影響,“笑那孔子這老頭兒,你絮叨叨說什么道學文章,也平白地把好些活人都弄死”[9],反叛儒家經(jīng)典。另一方面似乎以通俗文學傳達封建倫理,喚醒世人,認為“而通俗演義一種,遂足以佐經(jīng)書史傳之窮”[2]。實則不然,朱光潛在《談情與理》中說:“問理的道德迫于外力,問心的道德給予衷情,問理而不問心的道德只能給人類以束縛而不能給人以幸福?!盵3]馮夢龍的“情教”就是追求“問心的道德”,不忠于其他任何傳統(tǒng)觀念,他在作品中宣揚的忠孝節(jié)義并非封建的愚孝、愚忠,而是“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種種相,俱作如是觀”[1],在馮夢龍的筆下,它們既是理,同時又是情,二者的統(tǒng)一即是心甘情愿、由衷而為,即“自來忠孝節(jié)烈之事,從道理上做者必勉強,從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婦其最近者也,無情之夫,必不能為義夫無情之婦,必不能為節(jié)婦”[1]??梢婑T夢龍的“情”真正要“教”的是:拒絕純粹極端的情和理,二者的平衡與和諧,即情化之理,才是穩(wěn)定、有利于世風的真正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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