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俗世之事中的一句俗語,“新婚快樂”無疑包含了我們被生活碾壓之后所剩無幾的明亮與美好。當(dāng)我們在光鮮亮麗的婚禮上,面對嬌嫩的新郎新娘說出這句祝福時,剎那間,我們被庸常生活磨得模糊的面目被耀亮了。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于是成為散落在日子里的鉆石與珍珠:發(fā)光,價昂,稀有。
但是,包倬偏偏要用一個內(nèi)在肌理頗為豐繁的故事告訴我們,“新婚”不但不“快樂”,反而是一個令新人及其父母親朋難堪的儀式,而且很可能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儀式于是被悄然轉(zhuǎn)換成了一個顯豁的溝壑和斷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新婚快樂》的反諷性是毋庸置疑的。
小說通過婚禮司儀莊聞的敘事視角,一方面“見多識廣”、“處變不驚”地講述“婚禮”中的各種意外,比如前任大鬧婚禮、新郎得急性闌尾炎、新娘痛經(jīng)到頭暈嘔吐,更有臨時取消婚禮而沒有任何解釋的,等等,對此,莊聞淡定地表示,“這沒什么,結(jié)婚沒什么,取消也沒什么?!币粋€單身漢因其職業(yè)而對婚姻倒足了胃口;另一方面,小說以細致豐富的筆觸描繪了邱忠和末末的婚禮。這看上去只是一次普通的婚禮:莊聞盡職盡責(zé)地做足全套禮儀,新人疲憊地強笑著隨時可能倒下去,父母長輩小心地陪客賠笑,賓客送上紅包和祝福之后,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頤,然后瘋狂地鬧洞房。一切仿佛都是按照世俗的流程波瀾不驚地進行著,等待順利地抵達婚禮的末端。
當(dāng)然,如果只是如此,也確乎無法構(gòu)成故事。這一次,婚禮因一個叫做“老莫”的人而發(fā)生了變化,他的身份模糊,行為也相當(dāng)違逆婚禮的“幸?!边壿嫛_@里說的“身份”指的是他和新娘末末及其一家子的關(guān)系。新娘的母親稱他是“我們的恩人”,新郎的父親向他敬酒:“我敬你一杯,兄弟?!蹦┠└改赶蚱渌H戚介紹時說,“這是莫叔叔”,“我們的好朋友”。最為詭異的不是這些稱謂各異的介紹,而是老莫對待末末的態(tài)度。他一再向莊聞表示:“末末結(jié)婚,我高興?!碑?dāng)他看著末末時,“目光柔軟得如同萬千蜘蛛絲,想要包裹住對方。這目光令末末害怕?!背讼胍献雷映璞蛔钄r之外,他一直在角落里安靜地呆著仿佛不存在。然而,當(dāng)末末被賓客們下流的鬧洞房節(jié)目整得欲哭無淚時,老莫一改在婚禮上的安靜沉默,跳起來大罵鬧洞房者,他“握緊了拳頭”,“目露兇光”,提前終結(jié)了這個無聊和無恥的婚禮環(huán)節(jié)。老莫對莊聞一再發(fā)出的邀請“你有空來家坐坐”,“最好是帶著末末一起來”,在莊聞看來可笑又無理,在老莫那兒卻是一個莊嚴的邀約和念想。在他離開時,他執(zhí)意要將老伴留下的玉鐲子戴在末末手上。他表示自己等待這一天已經(jīng)二十四年了,這剛好是末末的年齡。
“想說的太多了,三天三夜說不完,”他說,“但有些話,死也不能說?!?/p>
這句話既揭開了一些秘密,又嚴絲合縫地蓋上了這個秘密,將一個在“同”中顯示出“不同”的婚禮就此作了一個了結(jié),但它延宕出來的復(fù)雜氣息并未收束,“莫”與“末”的同音也難免令人遐想聯(lián)翩。作者通過老莫的動與靜,老莫的苦與樂,老莫的笑容與愁容,老莫的牽念與告別,千絲萬縷地勾連起了一個充滿懸念的故事和耐人尋味的人物淵源。不得不說,由于小說有著克制的敘事、精巧的設(shè)計和步步緊扣的情節(jié),這個“懸念”編織得極為成功,這也是小說能夠在極短篇幅內(nèi)達到強烈戲劇性效果的重要原因。
不過,我以為,“懸念”并非作者要表達的終極目標,戲劇性也并非其追求的美學(xué)風(fēng)格。老莫是一個農(nóng)民,一個鰥夫,一個有三個成年女兒的父親,一個在婚禮上狀況迭出的神秘親戚,與漂亮的都市相比,他從穿著、身份到舉止、言行都如此寒酸、局促、狼狽、不體面。然而,在老莫的言行舉止里,流露出來的是超過懸念和秘密本身的如許深情。這份不知因何而起、也永遠不會終結(jié)的深情挽救了他,將他從婚禮賓客的普通面容中“打撈”出來,使之具有了極高的辨識度和動人的光芒。
這“深情”恰與莊聞在職業(yè)生涯里閱人無數(shù)已然習(xí)慣的“薄情”形成鮮明對照,也對莊聞和洛麗之間逢場作戲的都市男女相處模式構(gòu)成了深刻的嘲諷和消解。在老莫的深情和莊重面前,那些油滑虛假的情感邏輯、寡淡無味的人際關(guān)系、不堪入目的婚禮環(huán)節(jié),都顯出了其丑陋、粗鄙和可笑。我想,這里面有著包倬自己的價值判斷,他以戲劇性和反諷性的方式對都市情感狀況進行了隱在的批判,與此同時,他也傳遞出了一份深摯的情意,一份誠懇的追溯。這種反向的雙重姿態(tài),恰同老莫的動與靜,為小說帶來了復(fù)調(diào)的抒情與敘事格局。
曹霞,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