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鳴
前兩日在嘉德拍下了三方古硯,卻于倏忽間漏掉了一方端石梅枝硯。雖然,硯堂中那一樹虬枝盤曲的墨梅或許已成為我此世永遠的遺落,但是,硯邊兩側(cè)的詩銘我卻記下了。一側(cè)是何昆玉的刻詩:“立馬霜橋寒風(fēng)摧,白發(fā)如雪難思歸。問余故園何所憶,書齋窗下一枝梅。”另一側(cè),是英和的銘文:“報得東風(fēng)第一枝。道光辛巳年元月得斯硯于金陵煦齋英和記?!?/p>
何昆玉是晚清時有名的篆刻家,廣東人,年少時曾客居山東,在金石大師陳介祺堂前拜藝,爾后,一生主要是在南方游歷。但他的這首刻詩,寫的卻是北方寒冬的苦難時光,這便讓我有所不解了。他是在寫自己嗎?不是吧……
英和,滿洲正白旗人,乾隆五十八年的進士,初年平步青云,年輕時差點做了和坤的女婿,后來又官至軍機大臣、戶部尚書,道光七年卻因言獲罪被降職到關(guān)外熱河當(dāng)都統(tǒng),不久,又因監(jiān)修道光皇帝的陵寢失職,差點掉了腦袋,被發(fā)配到黑龍江做了幾年苦役,至道光十一年始被釋回。
而英和硯銘上的道光辛巳年恰是道光十一年。
“道光辛巳年元月”,正是在這一年的元月,英和剛剛被釋,便在金陵得到此硯,可以想見,他是多么的喜悅!于是乎,欣喜若狂之際,英和刻下了“報得東風(fēng)第一枝”的硯銘。
“得斯硯于金陵煦齋英和記”,或可斷句為“得斯硯于金陵煦齋,英和記”。金陵煦齋,確有其人。金陵的胡恩燮,字煦齋,曾任蘇州知府,辭官歸里后在金陵仿蘇州獅子林造一“愚園”,甚有時名,素有“金陵獅子林”之稱。而且此人也曾游幕于長城以北的馬蘭鎮(zhèn),若是與一度在熱河當(dāng)都統(tǒng)的英和有一些交集也未可知。這樣說來,英和從流放地赦返賦閑后,或許去了金陵又見到了胡恩燮,便有可能得硯于茲。
然而,這只是猜想,仔細一查,時間不合了。道光十一年,胡恩燮年僅六歲,怎么可能授硯于年事已高的英和大人呢?顯然,這個金陵煦齋不對,那么,英和的硯銘便是偽款了?
此言差矣!只能說此煦齋不是彼煦齋,一定還另有一個煦齋在也。誰呢?那個煦齋,原來就是英和自己。英和,號煦齋。英和有一方常用的藏書印,即是“煦齋藏庋”。英和書寫的落款,也多為“煦齋英和”。
原來是斷句斷錯了。此銘文的斷句應(yīng)為“得斯硯于金陵,煦齋英和記”,而非“得斯硯于金陵煦齋,英和記”?,F(xiàn)在就清楚了:英和先是在硯側(cè)刻下“報得東風(fēng)第一枝”,后即落款言:煦齋英和于道光十一年元月在金陵得到了這方梅枝硯并記之,而已矣!兩個煦齋,又都出入金陵,完全是偶合了,由此差一點張冠李戴,皆因誤斷硯銘所致。如果不仔細考辨,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之謬便是在所難免了。
梅枝硯這一側(cè)的硯銘搞明白了,另一側(cè)刻的那首詩呢?應(yīng)該不是何昆玉的原作,那又會是誰人所作呢?何昆玉又是為何在這一方硯臺上刻上此詩呢?這又是一個謎局。這首詩尚未查到出處,但我猜測那一定是英和在黑龍江流放地的一篇詩作,詩中抒寫了放逐的悲苦和離人的鄉(xiāng)愁,又寄情于故園的梅枝,這分明是英和悲慘境遇的寫照。當(dāng)年,英和在流放時寫下了許多詩文,匯編為《卜略城賦》,應(yīng)該是收錄了這首詩的。倘若如此,或還可推斷,在此之后,篆刻家何昆玉又結(jié)此硯緣,遇到了這一方梅枝硯,便在硯側(cè)刻下了英和的這首梅枝詩,以詩紀(jì)人,以硯寄情。
英和早年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寫得一手好詩文,又是著名的書法家和藏書家,建有藏書處“恩福堂”,所藏宋本便有數(shù)百卷,還曾手抄全本《永樂大典》,可謂字字珠璣,功高德昭,卻一生數(shù)以罪黜,歷經(jīng)磨難。但即使在東北流放期間,英和也不降其志,歷盡艱辛,對茫茫北漠的史地風(fēng)物進行了深入考察,留下了諸多頗有價值的研究著述,其心可鑒,哀命不哀。
英和曾有一枚藏書印“身在萬里半天下”,早已佚失,只把朱紅的印文落在了其舊藏的幾百卷宋本上。所幸英和的梅枝硯流傳于今,遺墨飄香,此次又現(xiàn)身于嘉德拍場,卻與我擦肩而過,只給我留下幾多的遺憾和些許的斷想。英和的梅枝硯雖然不歸于我,但是,硯側(cè)的詩銘還沒有找到確切的出處,英和故園的梅花還沒有去探看,故而,梅枝硯的硯話還沒有結(jié)束,英和的梅花的故事也還沒有講完。